凯文·凯利于2010年出版的《科技想要什么》,并不是近年来唯一一本从演变角度介绍技术的书。2009年,圣菲研究所的布莱恩·阿瑟(Brian Arthur)出版了《技术的本性:技术是什么,它是如何进化的》(The Nature of Technology:What it is and How it Evolves),并在其中总结道:“新技术的出现,来自现有技术的结合,故此,现有技术带来了下一步的技术……我们可以说,技术是自己创造自己的。”通过技术进步,有益的技术不断累积,他清晰地看到了达尔文的主题。2010年,我在《理性乐观派》中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性行为带来的基因重组,产生了生物上的新颖性;贸易带来的概念重组,产生了技术上的新颖性。我请读者注意这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思想之间的杂交”解释了为什么创新往往出现在热衷于自由贸易的开放社会。同年,史蒂文·伯林·约翰逊(Steven Berlin Johnson)出版了《伟大创意的诞生:创新自然史》(Where Good Ideas Come From:The Natural History of Innovation),提出技术就像生物演变一样,“渐进而不屈不挠地探索毗邻的可能空间,而每一次的创新,都开拓了可供探索的新道路。”2011年,经济学作家蒂姆·哈福德(Tim Harford)在《适应:为什么成功总是源于失败》(Adapt:Why Success Always Starts With Failure)中指出:“试错,是解决复杂世界中问题的一种强力进程,专业的领导却不然。”一如智慧设计论无法解释演变,它也无法解释社会。
要么,是我们5位作者互相抄袭,要么,是在21世纪第一个10年的尾声,我们同时发现技术的故事跟演变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这个设想成熟了。当然,我们并非第一批分辨“机器中的达尔文现象”(Darwin among the machines)的学者,这是1863年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一篇文章的题目。没过多久,人类学家奥古斯·皮特-里弗斯(Augustus Pitt-Rivers)绘制出了原始武器族谱,展示了代代改良的血统,这是演变的判定特征。
这些蛛丝马迹的浮现,对发明创造的英雄史观(也即天才在偶然中灵机一动,创造了历史)第一次提出了挑战。相反,技术不屈不挠的渐进发展观开始成形。20世纪2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科拉姆·吉尔菲兰(Colum Gilfillan)跟踪了船只从独木舟变成蒸汽轮船的“血统”,提出“发明凭空而出”的故事掩盖了技术的渐进式发展,一旦迈出了前一步,其后的每一步都有其必然性。1922年,威廉·奥格本(William Ogburn)提出了“发明自然出现”的成熟理论,认为“可供发明的素材越多,发明的数量越多”。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和弗里德里希·哈耶克都从经济学中看到了明确的达尔文模式:在经济系统中,观念进行重组,趋势自发出现,不能强加于人。1988年,乔治·巴萨拉(George Basalla)在《科技的演变》(The Evolution of Technology)一书中,强调前后相继的创新存在连续性。他指出,伊莱·惠特尼(Eli Whitney)的轧棉机不是无中生有变出来的,而是改进自本已在使用的印度辊轧棉机。巴萨拉总结说,在技术史上,螺旋发动机被涡轮喷气发动机取代,真空二极管被晶体管取代,看似是不相关的跳跃,实则是一种误导。涡轮喷气发动机和晶体管背后都有着漫长而渐进的历史,只不过它们起初用在其他地方:前者用在涡轮机上,后者用在晶体无线电接收器上。为强调连续性,他指出,从运作机制和设计来看,最初的汽车,就像是带发动机的四轮自行车。
1908年,哲学家阿兰(Alam,真名埃米尔·沙尔捷)对技术提出了最漂亮的演变见解。他这样描写渔船:
每艘船都复制自另一条船……让我们用达尔文的方式推理如下。很明显,制造得非常糟糕的船,出航一两次之后就沉底了,故此不会遭到复制……那么就可以说,是大海本身,用它彻底的严谨性,选择了功能适应的船只,摧毁了不适应者,从而塑造了船只。
大海塑造了船只。正是21世纪这种激进的技术演变设想新浪潮,把世界闹了个天翻地覆。
基本上,市场也适用这一描述。事实上,1954年,一如彼得·德鲁克在商业经典《管理的实践》 中所写,客户以大致相同的方式塑造了公司:“客户决定了企业是什么。因为正是客户,也只有客户,通过购买商品或服务的医院,把经济资源转化成了财富,把东西变成了商品。”
技术与生物之间的相似性并不仅仅局限于两者都有着改良的血统,两者都通过试错来演变。生物和技术都可概括为信息系统。人体是DNA内置信息的表达,“信息”的非随机排列,也就是“信息”的表达(与熵相对);蒸汽发动机、灯泡或软件包,同样是有序的信息片段。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是生物演变的外延,对随机的世界施加了信息秩序。
此外,越来越多的技术形成了类似生物实体的自主性(自主性是迄今为止生物的特点)。布莱恩·阿瑟认为,技术在摄取、发散能量维持自身的同时,有着自组织,实际上能够复制繁殖,还能对环境做出响应和适应,故此,有资格说它是活的生物体,至少,如果珊瑚礁可视为有生命者,技术亦然。当然,它离不开动物(人)的建立和维护,但珊瑚礁也一样。再说了,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一天技术就不再需要人,能够自我建立和维持了。在凯文·凯利看来,“技术元素”(technium,凯利用它来称呼构成人类社会集体机械的演变生物体)本来就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生物体,经常按照自身冲动行事”。它“想要的东西,和所有活体系统想要的一样——自身的延续。”到2010年,互联网的超连接已经和大脑突触差不多了,而互联网内部进行的窃窃私语,也有极大的比例来自设备(而非人)之间。想要关掉互联网,基本上已经不可能。
如果技术元素真的存在自己的演变势头,那么新技术的开发就应当鼓励技术演变,而非设计新产品。20世纪40年代,飞机制造商洛克希德想到了这个主意,成立了所谓的“臭鼬工厂”实验室,近乎随机地把玩各种新设计。U-2、黑鸟侦察机和隐形轰炸机就诞生在臭鼬工厂。同样,谷歌也把自己变成了一家试错的公司,鼓励员工把20%的时间用于自己的项目。几年前,跨国公司宝洁放弃了保密的专利研发思路,转而尝试“开放式创新”,打算跟创作者合作,从公司外面引入点子。这一项目叫作“连接与开发”,按宝洁的说法,它如今正在结出果实。例如,它和辛辛那提大学等合作伙伴成立了“舒适生活合作社”,集思广益,了解怎样设计产品满足老年人的需要。这一项目已经孵化出了20多种产品。
把技术视为一种演变中的自主实体,不断进步,这种新的观点有着惊人的含义。在这个过程中,人不过是颗走卒。是创新的浪潮将我们携卷而走,而不是我们推动创新的浪潮。技术自然会找到发明它的人,而不是反过来。除非人口减少一半,否则我们几乎无法阻止技术的进步,即便少掉一半的人口,说不定也无法达到预期效果。事实上,对技术下禁令的历史很有启发意义。中国的明代曾禁止使用大型船舶,日本幕府曾禁止使用枪械,中世纪的意大利曾禁止丝绸纺,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人禁过酒。这样的禁令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只要存在竞争,它们最终还是得走向尽头。与此同时,在世界其他地方,这些技术不断发展。
今天,我们无法想象软件开发会陷入停滞。不管联合国多么强烈地要禁止软件开发,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总有一个国家会为程序员提供庇护(当然,这是个假设的例子)。(光是联合国禁止这一点就够荒谬的了,这恰好符合我的论点。)禁止开发大规模应用的技术比较容易,因为这类技术需要巨型投资和国家监管。举例来说,欧洲已经相当成功地打着预防的名义,维持了20年事实上的转基因禁令;它好像也准备对页岩气这么做,主要是因为“水力压裂”这个名字不太好听。但即使如此,在全球范围内禁止这些技术也是没指望的。转基因和水力压裂法在别的地方蓬勃发展,前者降低了农药的使用,后者减少了二氧化碳的排放量。
此外,如果无法阻止技术,或许也无法让技术改变方向。用凯利的话来说:“技术元素想要的是如同演变所开创的局面。”技术变革是一个远超我们想象的自然现象。发明家英勇的革命故事出局了,取而代之的是创新势不可挡的无情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