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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欧内斯特热爱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日复一日,他的病人邀请他进入生命中最隐秘的角落。日复一日,他宽慰病人,照顾病人,缓解他们的绝望。他得到的回馈是崇拜与喜爱,报酬也很丰厚。欧内斯特时常想,如果不需要钱,他很愿意免费提供心理治疗。

如果福气就是热爱自己的工作,欧内斯特的确感觉很有福气。事实上比福气还要好,他简直是得到上天的恩宠。他找到了他的召唤,能够信心满满地说,这就是我的位置,是我的才能、兴趣与热情所在。

欧内斯特没有宗教信仰,但当他每天早上打开记事簿,看到那八九个预约病人的名字,他就会充满一种非常接近宗教的情操。在这时候,他会非常想要表达感谢某个人或某种事物,带领他找到了他的召唤。

早晨他会抬头仰望,透过他的寓所天窗,透过晨雾,想象他的心理治疗先师们飘浮在晨曦中。

“谢谢您,谢谢您。”他会默祷。他感谢所有祖师们——所有曾经对沮丧者施出援手的治疗者。首先是那些最早的前辈,其形象几乎无可辨认:耶稣、佛陀、苏格拉底。在他们之下,比较清楚的是那些伟大的开山始祖们:尼采、克尔凯郭尔、弗洛伊德、荣格。更近一点的是心理治疗的前辈们:阿德勒、霍妮、沙利文、弗洛姆以及费伦奇等人的甜美笑容。

几年前,当他接受实习医生训练时,他遵循了所有年轻精神心理学家的野心道路,投身于神经化学的研究,这是未来的黄金职业,但随后陷入绝望之中,并向这些前辈祖师们求救。他们知道他迷失了方向。他不属于科学实验室,也不属于四处散发药片的精神医药学领域。

祖师们派来一个信使——一个滑稽而有力量的信使,带领他前往他的命运。直到今天,欧内斯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决定成为一个心理医生,但他记得是什么时候。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也记得那位信使:西摩·特罗特,他只见过这个人一次,却永远改变了他的生命。

六年前欧内斯特的主任指派他到斯坦福医院道德委员会担任一期的委员,他的第一个惩戒对象就是特罗特医生。西摩·特罗特当时71岁,是心理治疗界的长老,也是美国心理治疗协会的前主席,他被控与一位32岁的病人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

当时欧内斯特是心理治疗副教授,结束驻院医生训练才四年。身为专职的神经化学研究者,他对于心理治疗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会接到这个案子是因为没有人敢碰:北加利福尼亚州老一辈心理医生都仰慕、敬畏西摩·特罗特。

欧内斯特选择了医院中一间严肃的办公室作为面谈的地点,他试着保持正式的态度,望着钟等待特罗特医生,控诉的档案放在他面前,没有打开。为了保持无私,欧内斯特决定先与被控者面谈,不带任何先见,倾听他的故事。他要事后再读档案,必要时也许举行第二次面谈。

他听见走廊传来一阵轻敲声。特罗特医生是不是个盲人?没有人告诉过他。轻敲声接着是衣服声,越来越近。欧内斯特站起来,来到走廊。

不是盲了,而是跛了。特罗特医生在走廊中跌跌撞撞地前进,用两根拐杖不平衡地支撑着,他弯着腰,拐杖举得很开,双手几乎伸直。他的五官看起来仍然很健康,但已经被皱纹与老人斑所侵袭,脖子皮肤松弛下垂,耳朵冒出白色毛发。不过年岁并没有打倒这个人——某种年轻,甚至孩子气的气质还在。是什么呢?也许是他的头发,灰而浓密,剪得很短;或者是他的穿着,蓝外套下是套头的白毛衣。

他们在走廊上彼此介绍。特罗特医生又扭了几步走进办公室,他举起拐杖,猛力转了一个圈子,仿佛完全靠运气一般,跌入他的椅子中。

“正中红心!吓了你一跳吧,嗯?”

欧内斯特不想被分心:“你了解这次面谈的目的吧,特罗特医生?你了解我为什么要录音吧?”

“我听说医院当局想选我为本月最佳员工。”

欧内斯特透过厚厚的镜片凝视他,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我知道你有工作要做,但当你年过70后,你也会说这种俏皮话的。不错,上周刚好71岁。你几岁,医生?我忘了你的名字。”他敲敲自己额头,“每一分钟,都有好几十个神经细胞像苍蝇一样死掉。讽刺的是,我发表过四篇关于老年痴呆症的论文——当然忘了登在什么刊物上,应该是很好的刊物。你知道吗?”

欧内斯特摇摇头。

“所以你不知道,我也忘记了,这样我们就扯平了。你知道老年痴呆症的两个好处吗?你的老朋友变成了新朋友,还有你可以自己去藏复活节的彩蛋。”

尽管欧内斯特感到有点恼火,但也禁不住露出微笑。

“你尊姓大名,年龄与信仰?”

“我是欧内斯特·拉许医生,其他方面目前并不重要,特罗特医生。我们今天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我儿子40岁,你不可能更老。我知道你是从斯坦福实习医生计划毕业的,去年我在会议中听过你的演说,很不错,非常清晰。现在是心理药物大行其道,对不对?你们这一代接受了什么样的心理治疗训练?到底有没有?”

欧内斯特把手表脱下来放在桌上:“改天我很乐意寄给你一份斯坦福实习医生的课程表,但现在请谈正事,特罗特医生。你最好以自己的说法,告诉我关于费里尼小姐的事。”

“好,好,好。你要我严肃点,你要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坐好了,孩子,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我们从头开始说。那是在大约四年前——至少四年前……我把这个病人的病历都放乱了……你的控诉文件上是怎么说的?什么?你还没有读过?懒惰吗?还是想避免不科学的成见?”

“请继续说,特罗特医生。”

“面谈的首要原则就是创造温暖互信的气氛。现在你已经非常有技巧地做到了这一点,我感到非常自在,可以谈论痛苦与难堪的事情了。啊——你听懂了,对我得小心点,拉许医生。我有40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我非常在行,如果你不再打岔,我就要开始了。准备好了吗?

“几年前——让我们说四年好了,一个叫贝拉的女子走进或者说是强迫自己走进我的办公室。她大约30来岁,家庭背景富裕,瑞士与意大利裔,非常沮丧。在夏天穿着一件长袖罩衫,显然是个割腕者,手腕上都是疤痕。如果你在夏天看到穿长袖的沮丧病人,总是要先怀疑割腕或吸毒,拉许医生。她长相美丽,皮肤白皙,目光诱人,穿着高雅。真的很有格调,但已经快要人老色衰了。

“很长久的自我毁灭历史。什么都有——吸毒,依赖一切,什么都不放过。当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又开始酗酒,也打一点海洛因,但还没有真正上瘾。她似乎不善于上瘾——有些人会是这样,但她很努力要上瘾。还有饮食失调,主要是厌食症,但有时候是贪食症。我已经提过割腕,她双手腕上下都是疤痕——她喜欢这种痛苦与鲜血,只有在那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活着。你常听病人这么说,她住过好几次医院,都很短暂,总是在一两天后就出院。当她离开时,医护人员会欢呼,她是制造骚动的天才。你记得艾里克·伯恩(Eric Berne)的《人间游戏》(Games People Play)吗?

“没有?大概不属于你的年代。老天,我觉得真老。好书,伯恩一点也不笨。读读看,不该遗忘他。

“结了婚,没子女。她拒绝生小孩,说世界过于残酷,不能让小孩来受苦。丈夫很不错,但夫妻关系很差。他非常想要小孩,两人常常为此吵架。他是个投资银行家,像她父亲一样时常出差,结婚几年后,他的精力消耗光了,或者只是用在赚钱上——他的收入不差,但从来没有像她父亲那样赚大钱。永远在忙碌,陪着计算机睡觉。也许与计算机亲热也不一定,谁晓得?反正他不再与贝拉亲热就是了。她的说法是,他已经逃避与她亲热好几年了,也许因为气她不愿生小孩。他们到底为什么结婚,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基督科学教派的家庭中长大,坚决拒绝接受婚姻咨询或任何形式的心理治疗,但她承认她从来没有真正要求过他。还有什么呢?请指点我一下,拉许医生。

“她以前的心理治疗?好,很重要的问题。我总是在刚开始的30分钟就问这个问题。她自从青少年起就一直没停过心理治疗,或试图接受心理治疗。她看过日内瓦的所有心理医生,有一段时间还乘车到苏黎世接受治疗,来美国上大学,也是一个接一个换医生,多半只看过一次,有三四个医生看了几个月,但从来没有跟定任何一个。贝拉非常挑剔,没有人足够好或适合她。在所有心理医生身上都找到问题,比如太正式,太自大,太批判,太屈从,太像做生意,太老,太忙着下诊断,太重视公式。心理医学?心理测验?行为准则?别提了,任何人只要提到这些字眼,就立刻出局。还有什么呢?

“她怎么选中我的?好问题,拉许医生一一抓住重点,而且加快我们的脚步。你会是个好心理医生。当我听你演说时就有这种感觉,很清晰的头脑,当你讲解你的资料时就表露无遗。我也喜欢你的个案说明,特别是你与病人的互动,我从你身上看到很正确的直觉。卡尔·罗杰斯曾经说:‘别花时间训练心理医生,而应该花时间挑选适合的人。’我一直觉得此话非常有道理。

“我说到什么地方了?哦,她是怎么找上我的,她的妇科医生是我以前的病人,告诉她说我是个很实在的家伙,不乱来,愿意为病人把手弄脏。她到图书馆查阅我的资料,喜欢我在15年前写的一篇文章,讨论荣格的一个观念——为每个病人创造一套新的治疗语言。你知道那篇文章吗?不知道?刊登在《正统心理学期刊》上,我会寄给你一份。我比荣格还进一步。我建议我们为每个病人创造一套新的治疗方式,我们要认真考虑每个病人的独特性,为每个病人创造出一套独特的心理治疗方案。

“咖啡?好,我要来一点,纯咖啡,谢谢。她就是这样找上了我,你接下来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呢?一点也不错,就是这个问题,对任何新病人都很有价值。答案是她会从事很危险的性活动。她自己都知道。她总是会做这类的事情,但是情况越来越严重。比如开车到一辆巴士或卡车旁边,对方驾驶的高度可以看到她的车子内部,然后她拉起裙子开始自慰,时速80公里。真是疯狂。然后她会下交流道。如果另一辆车的驾驶员跟她一起下来,她就会停车,到另一辆车中,与驾驶员鬼混。非常危险,而且做过许多次。她是如此容易失去控制,当她感觉无聊时,她会去三流酒吧挑一个男人。她喜欢置身于危险的环境,被陌生而有暴力倾向的男人所包围。不仅男人可能危险,那些被她抢走生意的妓女也仇恨她。她们威胁她,她必须不断搬家。至于艾滋病、疱疹、安全性交、避孕套?她好像从未听过。

“所以贝拉刚开始时就是这样。你明白了吗?你有什么问题?还是要我继续说下去?好。所以,在我们第一次会诊时,我不知如何通过了她的测验。她又回来接受第二次,然后第三次会诊,于是我们开始治疗,每周两次,有时候三次。我花了一个小时记录她与先前心理医生的治疗历史。当你开始看一个困难的病人时,这总是个好策略,拉许医生。查明他们怎么治疗她,然后避免他们的错误。忘了什么‘病人尚未准备接受治疗’的鬼话!应该是‘治疗尚未准备好接受病人’才对。但你必须够大胆,够创意,才能为每个病人创造一套新的治疗方式。

“对贝拉·费里尼这样的病人,不能使用传统的技巧。如果我坚持平常的专业角色——询问历史、反思、同理心、解析——噗,她就消失不见了。相信我,直接再见。她对所有以前的心理医生就是如此——其中不乏声誉良好的。你知道这个老故事,手术十分成功,可惜病人死了。

“我使用什么技巧?恐怕你没听懂。我的技巧就是放弃一切技巧!我不是自作聪明,拉许医生,这是任何好治疗的首要条件。如果你要成为一个心理医生,这也应该成为你的规矩。我要更有人性,更少点机械。我不会定下治疗计划——当你开业40年后,你也不会。我只是信任我的直觉。但对于像你这样刚入门的人来说,我想这不是很公平。回顾过去,贝拉的病状最显著的地方,是她的冲动。她产生了欲望——砰,她就要付之行动。我记得我想要加强她对于挫败的容忍,那是我的起点,我在治疗中的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目标。让我想一想,我们怎么开始的?很难记得怎么开始的,没有笔记,又是这么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说我的笔记掉了,我看得出你面露疑色。笔记已经没了,两年前我搬办公室时不见的,你只能相信我。

“我所记得的是,开始时事情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我不知道为什么,贝拉立刻接受了我。不可能因为我英俊吧,我那时候刚做过白内障手术,我的眼睛肿得不得了,我的运动失调对于性能力也没有帮助……如果你想知道,那是一种家族遗传的脑部运动失调。已经越来越糟了……未来一定要用行走支架,再一两年吧,三四年后就要坐轮椅了。生命就是如此!

“我想贝拉喜欢我,因为我把她当成一个人看待。我的做法就像你现在一样——我要告诉你,拉许医生,我很感激你这么做。我没有读她的病历,我蒙着眼会见她,想要以全新的观点来了解她。贝拉从来都不是一个诊断,或一个边缘人格,或一个饮食失调患者,或一个冲动的反社会分子。这是我对待所有病人的方式,我也希望永远不会成为你的一个诊断而已。

“什么,我是否认为应该要有诊断?嗯,我知道你们这些毕业生,还有整个心理药物界,都要靠诊断才能过活。心理治疗期刊上充满了无意义的讨论,关于诊断的细枝末节,未来的废物。我知道在某些精神症状中,诊断是很重要的,但在日常生活的心理治疗中,诊断的功用很小,甚至有负面的影响。有没有想过,当你第一次看病人时往往很容易做诊断,而当你越来越认识病人后,诊断反而越来越困难?私底下问问任何心理医生,他们也会告诉你同样的话!换句话说,确定度与知识成反比。心理学真是一门好科学,不是吗?

“我要说的是,拉许医生,我不仅不为贝拉下诊断,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到现在仍是如此。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尽管她对我这样子,我仍然不会。我想她也知道。我们只是两个人进行接触。我喜欢贝拉,一直都非常喜欢!她也知道。也许这才是重点。

“贝拉并不适合谈话治疗。她冲动,以行动为主,对自己不感兴趣,不会反省,无法进行自由联想。传统心理治疗的项目如自我检验、反省等,她都一败涂地,于是她对自己感到更失望。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心理治疗总是失败;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以其他方式抓住她的注意力;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为贝拉创造出新的治疗方式。

“例如?嗯,让我给你一个早期治疗的例子。也许是在第三或第四个月,我正专注在她的自毁性性行为,询问她到底希望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包括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她的父亲。但我毫无进展。她非常抗拒谈论过去——她说与其他医生讨论过太多次了。而且她认为碰触过去只是为了找借口逃避责任。她读过我所写的心理治疗书籍,逐字逐句引述我所说的话。我真是气得牙痒痒,当病人用你自己的书来拒绝你,真可算是抓到了要害。

“有一次,我要她描述早期的白日梦或性爱的幻想,最后为了敷衍我,她谈起一个从她八九岁就不断重复发生的幻想——外面狂风暴雨,她又冷又湿地进入屋内,一个年纪很大的人在等她。他拥抱她,脱掉她的湿衣服,用一条又大又暖的毛巾擦干她,给她喝热咖啡。于是我建议我们角色扮演,我要她走出办公室,再进来时假装又湿又冷。当然我跳过了脱衣服的部分,从浴室拿出一条大毛巾,用力擦拭她——不带任何性意味,就像我平常一样。我‘擦干’她的背与头发,然后用毛巾裹住她,让她坐着,为她泡了一杯速溶的热咖啡。

“别问我为什么选择在那时候这么做。当你像我一样有经验后,你会信任你的直觉。这个做法改变了一切。贝拉无言地坐着,开始热泪盈眶,然后她像个婴儿一样大哭。贝拉从来没有在心理治疗时哭过,她的抗拒就这样融化了。

“我为何说她的抗拒融化了?我的意思是,她开始信任我,相信我们是在同一边。专业上的说法,拉许医生,是‘医疗上的结盟’(therapeutic alliance),之后她成为一个真正的病人。重要的内容开始冒出来。她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诊疗,心理治疗成为她的生命中心。她一再告诉我,我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而当时我们才治疗了三个月。

“我是否让自己变得过于重要?不,拉许医生,在心理治疗刚开始时,心理医生再怎么重要都不为过。甚至连弗洛伊德都使用这个策略,以一种移情的精神官能症状来取代原来的症状,这是用来控制自毁性症状的好方法。

“你看来有点怀疑。嗯,当病人对心理医生产生迷恋,对每次诊疗都充满期待,在没有诊疗时幻想与医生对话,最后原来的症状就会被心理治疗所取代。换言之,原来由内在因素所驱使的症状开始随着治疗关系而消长。

“不,谢谢,不用再给我咖啡了,欧内斯特。但是你请喝一些。你不介意我叫你欧内斯特吧?好。继续下去,我抓住这次进展,尽力增加我对贝拉的重要性。我回答所有她问我的问题,关于我生命的种种,我鼓励她的正面行为。我告诉她,她是一个多么聪明美丽的女人。我很痛恨她对待自己的态度,非常直接地告诉了她。这些都不困难,我只需要实话实说。

“稍早你问我,我的技巧是什么。也许最好的回答只是我说实话。渐渐地,我在她的幻想生活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她会陷入关于我俩的幻想——只是坐在一起握着手,我陪她玩婴儿的游戏,喂她吃东西等。有一次她带了一罐果冻与汤匙,要我真的来喂她,我照办了,她非常高兴。

“听起来很无邪,是不是?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一道阴影笼罩着。当时我就知道,当她说我喂她时她会感到兴奋,我就知道了。当她说她要去划独木舟,也许每周花两三天,这样她就可以独自一人,漂浮在水上,幻想与我在一起。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知道我的做法很冒险,但这是计算中的危险。我要继续建立正面的移情,借此来对抗她的自毁倾向。

“几个月后,我对她变得非常重要,我可以开始探讨她的病况了。首先,我专注于生死攸关的项目,比如艾滋病、三流酒吧、公路上的鬼混。她接受艾滋病原检查——最后发现没有问题,谢天谢地。我记得等待艾滋病检查报告的那两星期,让我告诉你,我像她一样紧张。

“你有没有病人等待艾滋病检查报告?没有?嗯,欧内斯特,那段等待时间是一个好机会,你可以用来进行真正的治疗。在这几天内,病人将面对他们自己的死亡,也许是这辈子头一次。你可以在这时候帮助他们检视与重新安排他们的优先级,把生命与行为放在真正重要的事物上,有时候我称之为存在主义式震撼治疗法。但贝拉没有受影响,她太过于消极了,就像许多其他自毁性的病人,贝拉对陌生人一点也不畏惧。

“我教导她关于艾滋病与疱疹的知识——她简直是个奇迹,什么都没有感染。还有安全性交,怕她实在忍不住,我教她到更安全的地方找男人,比如网球俱乐部、学校父母会、书店。贝拉真是有一手!她能在五六分钟内与英俊的陌生人搭上线,有时候毫无觉察的妻子就在三米之外。我必须承认我嫉妒她,大多数女人不会欣赏她在这方面的运道。你能想象一个男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糟老头,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接触异性吗?

“除了我所告诉你的一切,贝拉还有一点让人惊讶的地方,就是她的绝对诚实。在我们头几次会诊时,我们决定要开始进行治疗,我说出了我的基本条件——完全诚实。她必须承诺分享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件,包括吸毒、冲动的性行为、割腕、幻想等所有事情。否则我们就是在浪费她的时间。但如果她坦诚相告一切,她就可以相信我会陪她到底。她答应了,我们慎重地握手表示达成约定。

“而据我所知,她遵守了她的承诺。事实上,部分是由于我的缘故,因为如果发生了严重的失常行为,例如她又割了手腕或上酒吧,我就会分析到死为止。我会坚持冗长而深入地调查出事前所发生的一切。‘拜托,贝拉,’我会说,‘我必须要听你说明出事前的一切,让我能够了解。当天稍早的事件,你的想法,你的感觉,你的幻想。’这会逼得贝拉受不了——她还有其他事情想谈,不愿意把诊疗时间花在这上面,光是这样就能够帮她控制住冲动。

“内省?贝拉的治疗并不注重内省。哦,她开始明白她在冲动行为之前多半会体验到非常空虚死寂的感觉,在刚开始时,冒险、割腕与性都是为了想要填补空虚,掌握生命。

“但贝拉不明白的是,这些尝试都没有用。每一项举动都有反效果,都会导致更深的耻辱与更加疯狂、更自毁的尝试,贝拉总是无法了解她的行为会有后果。

“所以内省没有帮助。我必须想别的办法——我试了书中所有的做法来帮助她控制冲动。我们写下了一张关于她的自毁冲动清单,她同意在她再犯之前会先打电话给我,让我有机会劝她不要去。但她很少打电话——她不愿意打扰我。她内心觉得我对她的承诺很薄弱,我很快就会厌倦她,把她甩了。我无法让她打消这种想法。她要我给她某个具体的事物,让她随身带在身上,这样她就更能控制自己。我叫她在办公室中选一样东西。她从我口袋里抽出手帕。我给了她,但是先在上面写下了一些她的冲动动机:

我感觉好像死了,所以要伤害自己来感觉活着。

我必须冒险才能感觉生命。

我感觉空虚,所以用药物、食物与精液来填满自己。

但这都是暂时的快感。结果我会更羞愧,更空虚,更死气沉沉。

我要贝拉每次感到冲动时,就拿出手帕来沉思静默。

“你看来好像很怀疑,欧内斯特,你不赞同吗?为什么?太过于耍花招?不见得。我同意看起来很像耍花招,但在紧急状况需要非常手段。对于无法客观自省的病人,我发现具体的事物很有帮助。我的一位老师路易斯·希尔是个天才,当他要去度假时,他会对一个小瓶子吐气,然后把小瓶子交给严重的精神分裂病人,要病人挂在胸前。

“你认为那也是花招吧,欧内斯特?让我用另一个更适当的词来形容:创意。记得我说过,为每个病人创造一套新的治疗法吗?这正是我的意思。你还没有提出最重要的问题。

“有没有效?没错,就是这个问题,唯一正确的问题。忘记所有规则。是的,有效!对希尔医生的病人有效,对贝拉也有效,她随身带着我的手帕,逐渐能够控制住她的冲动。她的‘出轨’渐渐越来越少发生,不久我们便能在诊疗时转移注意力到别的地方。

“什么?只是移情性的治疗?显然你很不以为然,欧内斯特,这样很好,能产生好问题。你能够抓住真正的重点。让我告诉你,你目前的方向错误——你不应该当一个精神化学家。嗯,弗洛伊德对于‘移情治疗’的批评已经有100年了。虽然他的有些见解能够成立,但基本上是错误的。

“相信我,只要你能切入自毁行为,不管你是怎么做的,都算是可观的成就。第一步就是要打破自我仇恨与毁灭的恶性循环,然后是羞愧所带来的更多恨意。虽然贝拉从来没有表达,但是她的堕落行为所带来的羞愧与恨意是难以想象的,心理医生要扭转这种过程。卡伦·霍妮(Karen Horney)曾经说……你读过霍妮的书吗,欧内斯特?

“可惜,但这似乎是我们领域中主要理论家的命运——他们的教诲只能流传一代。霍妮是我最喜爱的理论家之一,我在学习时读过她所有的著作。她最好的一本,《精神官能症与人性成长》(Neuroses and Human Growth),已经有50年了,但那是关于心理治疗最好的一本书,而且没有任何专门术语。我要把我的那本给你读,在那本书的某处,她提出很简单而有力量的观点:‘如果你想要对自己感到自豪,就去做能让你骄傲的事情。’

“我已经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请帮助我回到正题,欧内斯特。我与贝拉的关系?当然,那就是我们今天真正要谈的,对不对?在那方面有很多有趣的发展。但我知道你的委员会最感兴趣的就是肉体上的接触。贝拉从一开始就很在意。我习惯触摸我所有的病人,不管男女,每次诊疗都会——通常在结束时握握手或拍拍肩膀。嗯,贝拉并不喜欢这样,她拒绝握我的手,开始说些风凉话,如‘这是治疗学会核准的握手吗?’或‘你能不能更正经一点?’

“有时候她会在结束时拥抱我——都是很友善,没有性意味的。然后下一次诊疗时她会笑我的行为,我的正经,当她拥抱我时,我变得僵硬起来。这里的僵硬是指我的身体,而不是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欧内斯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很不会打扑克牌,我们还没有到达情欲的阶段。等我们到了,我会提醒你。

“她也抱怨我对于年岁的计较。她说如果她又老又有智慧,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拥抱她。她也许说得对。贝拉非常重视身体上的接触:她坚持我们应该碰触,一直坚持,要求,要求,从来不停止。但我可以了解:贝拉的成长过程缺乏触摸。她的母亲在她还是婴儿时就死了,她是被一群冷漠的瑞士家庭教师抚养长大的。还有她父亲!这个父亲有细菌恐惧症,从来不会碰她,在家中总是要戴手套,要仆人清洗与熨平所有的钞票。

“经过一年后,我开始放轻松些,或被贝拉的要求所软化,以叔父般的拥抱作为会诊的结束。但是她总是不满足,在拥抱时总想吻我的脸颊。我总要求她尊重界线,而她总是要试探。我不知道对她说教过多少次,给她多少有关的书本与文章,要她阅读。但她就像个躲在母亲身体里的小孩——一个非常迷人的母亲身体——而她渴望身体的接触。她能不能把椅子靠近些?我能不能握着她的手几分钟?我们能不能一起坐在沙发上?我能不能只是用手搂着她,安静地坐着,或去散步,而不是谈话?

“她真的很有说服力。‘西摩,’她会说,‘你很会谈论关于为每个病人创造新的治疗方式,但你漏掉的是‘只要是在办公室就可以’或‘只要不违反心理医生的中年中产阶级舒适感就可以。’她嘲笑我躲在美国心理治疗学会的心理治疗准则后面。她知道我也参与了那些准则的制定,因为我曾经是治疗学会的主席。她指责我被自己的规矩所限制了,她批评我没有读我自己写的东西。‘你强调要尊重每个病人的独特性,然后你又假装一套规则可以适用于所有病人。我们都被归于一类,’她说,‘仿佛所有病人都一样。’最后她总是这么问:‘什么才重要?遵守规则?躲在你的办公室?还是做对病人最有利的事?’

“其他时候她会批评我的‘防卫式治疗’:‘你总是担心会被人控告。你们这些心理医生在律师面前胆小如鼠,同时却鼓励你们的病人拥抱自由。你真的认为我会控告你吗?你还不了解我吗,西摩?你正在拯救我的生命,我爱你!’

“你知道的,欧内斯特,她说得不错,我毫无招架之力,我是很胆怯,我是在防卫我的准则,即使在某些情况,我知道这些准则对治疗无助。我把我的胆怯与对事业的担心,看得比病人的利益还重要。真的,如果你没有从利害关系的位置来看这件事,让她坐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根本没有什么不对。事实上,每次我这么做之后,都毫不例外地为治疗充了电:她不再那么防卫,比较信任我,让我能进入她的内心世界。

“什么?心理治疗究竟需不需要严格的准则?当然需要。请继续听下去,欧内斯特。我的问题是,贝拉会攻击任何规矩,就像牛看到红布。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我设下了界线,她就要试探。她会穿很薄的衣服,里面不穿内衣。当我对此有意见时,她又会取笑我对身体的保守态度。她说我想要知道她内心的一切,但不敢碰她的皮肤。有几次她抱怨胸部有硬块,要我检查她,我当然不愿意。她会述说对我的性幻想好几个小时之久,恳求我与她亲热一次就好。她的理由之一是,与我亲热一次,就能打破她的执迷。她会发现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就能够转而思索生命中其他的课题。

“她对性的露骨暗示让我感到如何?好问题,欧内斯特,但这与调查有关吗?

“你不确定?有关的是我的行为——我是因此而受到批判——而不是我的感受或想法。要动用私刑时,没人会去关心感受或想法!但如果你能关掉录音机几分钟,我就告诉你。把这当成我的忠告。你读过里尔克(Rilke)的《给年轻诗人的信》吗?嗯,把这当成是我给年轻心理医生的信好了。

“很好。也请你放下笔来,欧内斯特,只要听我说就好。你想知道这对我有何影响?一个美丽的女人迷恋我,每天自慰时都想着我,恳求我与她上床,不停地谈着她对我的幻想,你想我会感觉如何?看看我!两根拐杖,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丑,我的脸快被皱纹吞没了,身体也快要散了。

“我承认,我只是人。我开始受到影响。如果那一天我们要诊疗,当天早上我穿衣服时就会想,要穿什么样的衬衫?她不喜欢宽纹的,她说那让我看起来过于自足。还有要擦什么样的刮胡水?她比较喜欢哪一种,每次当我要考虑用哪一种时,通常会用她喜欢的。一天在她的网球俱乐部,她遇见了我的一位同事——一个自恋的书呆子,总是想与我竞争,当她得知他与我共事后,就找他谈起我。他与我的关系使她兴奋,于是她就跟他回家。想想看,这个蠢材与这个大美人上了床,却不晓得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我又不能告诉他,真是气死我了!

“但是被病人吸引是一回事,实际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我努力抗拒,不停地进行自我分析,并且向几位朋友咨询,试着在诊疗时处理。我一再告诉她,我绝不可能与她发生性关系,如果我做了,我会遗憾终身。我说她需要一个优良的心理医生,而不是一个残废的老情人。但我承认我被她所吸引,我要她不要坐得这么靠近,因为一旦肉体的接触使我兴奋,在心理治疗上就会失去效果。我采取专断的态度:我坚持我比她看得远,知道如何治疗她,她不可能比我更清楚。

“好,好,你可以再打开录音机了,我想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所以,我们像这样过了一年,努力防范症状发生。她有很多次出轨,但整体而言我们做得不错。我知道这不是治本之道,我只是在克制她,提供一个固定的环境,保护她从一次诊疗到下一次。但我可以听见时钟滴答作响;她越来越显得焦躁与疲倦。

“然后有一天她进办公室来,看起来非常狼狈。街上有些干净的新毒品,她承认她差一点就要去买了。‘我不能一辈子生活在挫败中,’她说,‘我非常努力想要成功,但我已经没力气了。我知道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我知道我会怎么做。你想要让我活着,而我要与你一起努力。我想我做得到,但我需要一些报偿!是的,是的,西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倒背如流了。你要说我已经得到报偿了,我的报偿就是比较好的生活,对自己感觉好些,尊重自己,不会想要自杀。但这些东西都不够,太遥远了,太空虚了,我需要能摸到它,我需要摸到它!’

“我开始说些安慰的话语,但她打断我的话。她的挫折感越来越激烈,于是提出一个绝望的请求:‘西摩,配合我,用我的方式。求求你。如果我保持干净一整年——真的干净,你知道我的意思:没有毒品,不暴食,不上酒吧,不割手腕,什么都不做,那么就奖励我!给我一些报偿!答应带我去夏威夷一个星期。我们像一对男女一样去,而不是医生与病人。不要笑,西摩,我是说真的,非常认真。我需要,西摩,只要一次,把我的需要放在规矩前面,这一次就顺着我吧。’

“带她去夏威夷一个星期!你笑了,欧内斯特,我也是。真是荒谬!我就像你一样:一笑置之。我想要不理会,就像以前不理会她所有的下流提议,但这次她的态度更为急迫,更为不祥,也更为坚持。她不肯放过我,我无法打消她的念头。当我告诉她不可能时,她开始讨价还价:她把维持干净的时间延长到一年半,把夏威夷换成旧金山,把一星期的假期缩短成五天,然后是四天。

“在每次诊疗之间,我发现自己会去想贝拉的提议。我无法克制,我在心中玩味这个念头。一年半——18个月——的好行为?不可能!荒谬!她绝对做不到。我们为何要浪费时间谈这个呢?

“但是假设——只是做个思想实验,我告诉自己——她真的能够改变行为18个月?想想这个主意,欧内斯特,想想它的可能性。你难道不会同意,这个冲动夸张的女人能自我控制地过18个月,没有毒瘾,不再割腕,摆脱一切自我毁灭,难道她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什么?边缘型的病人玩弄把戏?你是这么说吗?欧内斯特,如果你这么想,你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这就是稍早时我说过的,诊断的危险性。边缘型病人形形色色。标准对人只有坏处。你治疗的不是标准;你必须治疗标准后的那个人,而不是标准。这个贝拉,这个有血有肉的金发女郎,如果能采取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生活18个月之久,难道不会产生本质上的改变?

“你不愿意接受?我不怪你——以你现在的地位,加上那个录音机。只要你自己在心中回答自己。不,让我为你回答:我相信天下所有心理医生都会同意,如果贝拉不再受她的冲动所控制,她会成为一个迥然不同的人。她会发展出不同的价值,生活中不同的优先级,不同的看法。她会清醒过来,张开她的眼睛,看到现实,也许看到她自己的美与价值。她也会对我有不同的看法,就像你看我的方式:一个糟老头。一旦看到了现实,她的情欲移情,她的反常癖好就会消失而去,同时也包括她的夏威夷幻想。

“什么,欧内斯特?我会不会怀念这种情欲移情?会不会难过?当然会!当然会!我喜爱被人爱慕。谁不会?你不会吗?

“好啦,欧内斯特,你不会吗?当你演讲完后,你不喜欢热烈的掌声吗?你不喜欢人们围绕着你,尤其是女人吗?

“很好!我很欣赏你的诚实。不需要感到惭愧。谁不喜欢?这是我们的天性。继续说下去,我会怀念她的爱慕,我会觉得若有所失,但那是我的工作职责:引导她看到现实,帮助她成长,离开我,甚至忘了我。老天可怜我。

“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对贝拉的提议越来越感兴趣。18个月规规矩矩,她这么提议,而且这还是初步的提议。我很善于讨价还价,一定能得到更多,增加机会,提供更多的空间,实实在在发生改变。我想到了其他可以要求的事情:也许要她参加团体治疗,还有更费力的,要求她丈夫也参加夫妻治疗。

“我从早到晚都在想贝拉的提议,一刻都无法抛开。我是个爱打赌的人,而且我的胜算颇大。如果贝拉赌输了,如果她犯了规——吸毒,暴食,上酒吧或割腕——也没什么损失,我们只是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就算我只能从她身上得到几周或几个月的节制,也对我的治疗有帮助。如果贝拉赢了,她会改头换面,不会想要向我索取奖品。这真是太容易了,毫无风险,而且我很有机会能拯救这个女人。

“我喜爱行动,喜爱竞赛,什么都赌——棒球赛、篮球赛。高中毕业后我加入海军,以在船上玩扑克赢来的钱读完大学;我在纽约实习时,没事的晚上都在产科与医生们赌钱。产房旁边的医生休息室中总有牌局进行,每当缺人手时,医生就会要播音员广播寻找‘布莱克医生’。每当我听见广播,就会尽快赶去。他们都是一群好医生,但牌技极差。你知道的,欧内斯特,当时的实习医生几乎没有薪水,年终时其他实习医生都欠了一屁股债。我呢?我开着新车前往新医院担任驻院医生,全都要感谢那些产科医生。

“回到贝拉。我考虑了她的赌注好几个星期,然后有一天,我决定孤注一掷了。我告诉贝拉,我能了解她需要奖励,于是我开始认真地议价。我坚持要两年。她非常感激我如此认真考虑,于是答应了所有的条件,我们很快草拟一份确实而清楚的合约。她要做到的是保持两年的干净:不吸毒(包括酒),不割腕,不暴食暴泻,不在酒吧或公路上勾引男人,不进行任何危险的性行为。我想就是这样了。哦,还有,她必须开始参加团体治疗,并与她丈夫一起参加夫妻治疗。我要做到的是在旧金山与她共度一个周末:一切行程细节与旅馆都由她全权做主,我只能任她安排。

“贝拉非常认真。交涉结束后,她建议我们正式立誓,她带了一本《圣经》,我们都以《圣经》发誓要遵守这份合约,然后我们严肃地握手。

“我们像以前一样会诊。每星期会面两三次也许更多,但她丈夫开始对诊疗费用发牢骚。贝拉保持洁净后,我们就不需要多花时间分析她的‘出轨’。梦境、幻想,一切都可以拿来谈。我首次看到她对自己产生好奇;她选修了大学中关于病态心理学的课程,开始写她早年生活的自传。渐渐地,她想起更多儿时的回忆,她如何在多名冷淡的保姆中寻求一位新的母亲,大部分保姆只做了几个月就走了,因为受不了她父亲疯狂的洁癖与规矩。他对细菌的恐惧控制了她的整个生活。想象一下:她在14岁之前都没有上学,完全在家中接受教育,因为他怕她会带细菌回家,所以她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很少有机会与朋友一起用餐。他禁止她晚上出去,她也害怕让朋友见到她父亲吃饭的仪式:戴着手套,每一道菜之间都要洗手,检查仆人的手是否干净,也不准她去借书。她喜爱的一位保姆由于让她与朋友交换衣服穿,当场就被开除。她的童年与女儿身份在14岁时骤然结束。她被送到寄宿学校就读,之后她与父亲只有零星的会晤。她父亲很快就再婚了。新妻子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以前是个妓女。根据一位老处女姑妈说,新妻子只是她父亲过去14年所结交的许多妓女之一。贝拉对此进行了她首次的精神分析尝试,她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她父亲会觉得肮脏,总是要洗手,不肯让他的皮肤碰触到她。

“在那几个月中,贝拉若是提到有关我们赌注的事,完全只是表达她的感激,她称之为‘前所未有的肯定’。她知道这个赌注是给予她的一个礼物;不像先前的心理医生所给的‘礼物’:口头上的赞美,解析,承诺,‘治疗上的关切’……这个礼物是实质的,可碰触的。这是我愿意帮助她的确切证据,也证明了我对她的爱。她说她从来没有这样被爱过。从来没有人把她放在自己的利益之前,放在规矩之前。她父亲当然没有,从来没有脱下手套抚摸她,直到10年前过世,每年都送她相同的生日礼物:一卷百元大钞,每一张代表她的一岁,每一张都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

“这个赌注还有另一个意义。我愿意为她而改变规矩。她说她最喜欢的一点是,我愿意冒险,面对自己的阴影。‘你也有顽皮与黑暗的一面。’她说,‘所以你才如此了解我。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双胞胎。’

“我想可能正因为如此,我与她才一见如故。她立刻就知道我是她的心理医生——我脸上的恶作剧神情,玩世不恭的眼神。她洞悉了我的底细。真是个小滑头。

“而且,我完全了解她的意思,我可以从其他人身上看到同样的东西。欧内斯特,请关掉录音机一会儿就好,谢谢。我要说的是,我也从你身上看到。你与我,我们坐在这个办公桌的两边,但我们有某种相同的东西。我告诉你,我很善于看人,很少出错。

“不同意?少来!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正是因为如此,你才如此充满兴趣地聆听我的故事?比兴趣还强烈,我称之为着迷也不为过。不错,欧内斯特,你与我。你在我的情况中也会如此。你也会接下我的魔鬼赌注。

“你在摇头。当然!但我不是对你的头脑说话。我是对你的心。还有,也许你不仅从我身上看到你自己,你也从贝拉身上看到你自己。我们三个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好了,让我们回到主题上。

“等一下!在你打开录音机之前,欧内斯特,让我再说一件事。你以为我在乎这个狗屎道德委员会吗?他们能怎么样?不让我到医院看病吗?我已经70岁了,我的事业已经结束了,这我很清楚。所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切事情?为了能产生一些好的结果。也许你会接受一点点的我,让我进入你的血液中,让我教导你。记住,欧内斯特,当我说你能面对你的阴影,我的说法是正面的——我的意思是,你有勇气与胸襟成为一个伟大的心理医生。打开录音机吧,欧内斯特,不需要回答我。当一个人70岁时,就不需要听回答了。

“好,说到哪里了?嗯,第一年过去了,贝拉做得非常不错,完全没有出轨。她完全保持干净,对我只有很少的要求。有时候她会要求坐在我身边,我伸手搂住她,我们就这样坐着几分钟,这样总能使她放松下来,使诊疗更有效果。诊疗结束时,我总是给她兄长般的拥抱,她会含蓄地在我脸颊上留下女儿般的亲吻。她丈夫拒绝参加夫妻治疗,但同意与一位基督科学教派人士会谈数次。贝拉说他们的沟通有所改善,对彼此的关系都比较满意了一些。

“在第16个月的时候,一切仍然很好。没有海洛因——没有任何毒品——没有割腕,没有暴食与暴泻,或任何自我毁灭的行为。她参加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活动——一个与通灵者有关,一个前世治疗团体,一个与海草营养学家有关,典型的加州骗人玩意,无伤大雅。她与她丈夫也重新开始性生活,她也与我的同事玩一点点性游戏——那个她在网球俱乐部认识的浑蛋。但至少那是安全性交,比以前的酒吧或公路寻欢要好得多了。

“那是我所见过最剧烈的治疗转变,贝拉说那是她一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我向你挑战,欧内斯特,看你敢不敢把她列入你的后续研究,她会成为一个明星病人!把她与任何药物治疗相比较:利培酮(Risperidone)、百忧解、帕罗西汀(Paxil)、怡诺思(Effexor)、威博隽(Wellbutrin),随便你举出什么药物,都比不上我的治疗方法。这是我所做过最棒的治疗,但我却无法发表。发表?我连告诉别人都不行。直到现在!你是我第一个真正的听众。

“在第18个月的时候,会诊开始改变。刚开始很隐约,越来越多关于我们旧金山之旅的话题开始出现,不久贝拉在每次会诊时都会提到。她每天早上都会赖床一个小时,做着关于我们共度周末的白日梦:像是睡在我的怀中,打电话点早餐在床上吃,然后开车到风景区吃午餐,接着是午睡。她幻想着我们结了婚,晚上迎接我回家。她说只要她知道我会回家,她就能快乐地过一辈子。她不需要占用很多我的时间,她愿意当一个小老婆,每个星期只要我陪她几个小时,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活得健康快乐。

“嗯,你可以想象,这时候我开始有点不安,然后非常不安。我开始收拾残局,努力帮助她面对现实。几乎每次会诊,我都会谈到我的年龄。再过三四年我就要坐轮椅了,再过10年我就是80岁了。我问她,她以为我能活多久。我家族中的男性都死得很早,在我这个年纪,我父亲已经入土15年了,她至少会比我再多活25年。我甚至开始在她面前假装我的神经疾病更为严重,有一次我故意跌倒。我一再强调,老年人没有什么力气。在晚上八点半就要上床。上次看十点新闻是在五年前。我的视力衰退,肩膀发炎,消化不良,胃肠胀气,便秘。我甚至还想弄个助听器来戴,只为了制造效果。

“但这一切都是拙劣的手法。完全大错特错!这只使她变得更为渴望。她很病态地渴望我衰弱或瘫痪,幻想我中了风,我妻子离开我,于是她就搬进来照顾我。她最喜欢的照顾幻想是:为我泡茶,为我洗澡,为我换睡衣,为我擦痱子粉,然后脱掉她的衣服,钻进被单中躺在我身旁。

“到了第20个月时,贝拉的进展更为明显。她参加了匿名戒毒团体,每星期三次。她自愿到学校教导女学生避孕与防范艾滋病,也得到当地大学的MBA入学许可。

“什么,欧内斯特?我怎么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怀疑她。我知道她有她的问题,但对我说实话似乎是她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我想我提过,在我们诊疗刚开始时,我们同意要对彼此完全诚实。在刚开始治疗的几星期,她隐藏了几件事没说,但是她受不了;她相信我可以看透她的内心,会不愿意再治疗她。她都等不到下次会诊,每次结束后就会打电话给我。有一次还是在半夜,坦承一切。

“但你的问题很好。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只是听信她的话,我做了你会做的:我查证了所有可能的消息来源,我也与她丈夫见过几次面。他拒绝接受治疗,但同意过来帮助贝拉,他证实了她所说的一切。他也允许我接触他的基督科学教派指导人——很讽刺的,这位指导人正在攻读临床心理学博士,也读过我的书——她也证实了贝拉的说法:为婚姻而努力,没有割腕,没有吸毒,参加社区工作。贝拉没有说谎。

“所以换成你会怎么做,欧内斯特?什么?根本就不会置身于这种处境?是,是,我知道。现成的答案。你真让我失望。告诉我,欧内斯特,如果你不会置身于这种处境,那么你会在哪里?回到你的实验室?或进图书馆?你会很安全。正当而且舒适。但病人会如何?早就跑了!就像贝拉先前的20位心理医生,他们都采取安全的做法。但我不一样,我是个迷失灵魂的拯救者,我拒绝放弃病人。我会累坏自己,冒险尝试一切来救病人。我一辈子的事业都是如此。你知道我的名声吗?去问问其他人,问问你的主任,他知道。他把十几个病人介绍给我,我是最后的救援心理医生,别人放弃的病人都会交给我。你在点头?你听到有人这么说过?很好!这样你就知道我不是个老糊涂。

“所以请考虑我的处境!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我开始有点慌了。我使出一切阻止的手段:我开始疯狂地分析,仿佛不分析就会死。我分析所有能够分析的。我对她的幻想开始感到不耐烦。

“例如,贝拉幻想我们结了婚,然后她愿意一个星期只苦等与我相处的那几个小时。‘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夫妻关系?’我问她。这根本不是夫妻关系,这是巫术。从我的观点来想,我会说:她想从这种安排中得到什么?光靠我每星期几个小时就可以治疗她,这根本不切实际。这算是关系吗?不是!我们对彼此并不实际;她把我当成一个偶像,她感觉空虚,于是希望吸收我的精华来填补她自己。难道她看不出来自己的做法?把象征当成了现实?

“贝拉很严肃地点头同意我的分析,然后继续她的编织。她在匿名戒毒协会学习了编织,最后几周时她不停地赶工编织一件毛衣,准备让我在旧金山过周末穿。我找不到任何方法可以动摇她。是的,她同意她也许过于依赖幻想,也许她所要的是一个老智者的原型。但有这么糟糕吗?除了她的企管硕士课程之外,她也旁听了人类学的课程。她提醒我,许多人类的生活都根据不合理的观念如图腾、转世、天堂与地狱,甚至治疗上的移情性疗法,与弗洛伊德的神化。‘只要管用,就可以用,’她说,‘想到我们将在一起度周末,这就很管用。这是我毕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感觉好像我嫁给了你。我在等待,知道你很快就会回家;这使我能好好活下去,使我心满意足。’说完后她就继续编织。那件该死的毛衣!我很想把它从她手中抢过来。

“到了第24个月,我方寸大乱。我开始连哄带骗,推托加上哀求。我对她说教爱情:‘你说你爱我,但爱是一种关系,爱是关心对方的成长。你关心过我吗?关心我的感觉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内疚,我的恐惧,这件事对我自尊上的打击,知道我自己犯下不道德的事?还有这件事对我名誉的打击,我所冒的危险——我的职业,我的婚姻?’

“‘你有多少次提醒我,’贝拉回答,‘我们只是处于人类处境中的两个人——不多也不少?你要我信任我,我也信任你——我这辈子首次信任人。现在我要你信任我,这将是我们的秘密,我会带到我的坟墓里。不管发生了什么,永远也不泄露!至于你的自尊、内疚与职业上的担心,嗯,还有什么比你这个治疗者能治疗我更重要?你要让规矩与名声比道德优先吗?’你有一个好答案吗,欧内斯特?我没有。

“她隐约地暗示,如果我反悔会有什么影响。她为了这趟周末之旅活了两年,她还能再信任任何心理医生吗?或任何人吗?她让我知道,这是足以让我内疚一辈子的一件事。她不需要说很多,我知道我若背叛她会有什么后果。她超过两年没有自我毁灭,但我一点也不怀疑,她随时都可以再犯。坦白说,我相信如果我反悔,贝拉就会自杀。我仍然想要逃离这个陷阱,但我越来越没力气了。

“‘我70岁,你34岁,’我告诉她,‘我们睡在一起实在很不自然。’

“‘卓别林、基辛格、毕加索、亨伯与洛丽塔(《洛丽塔》一书中的角色)。’贝拉回答,甚至没有从编织中抬起头来。

“‘你已经把它变成有点恶心的程度,’我告诉她,‘一切都被夸张,远离现实。这个周末可能会让你大失所望。’

“‘大失所望将是最好的一件事,’她回答,‘你知道,可以打破我对你的执迷,我的“情欲移情”。这对你的治疗没有坏处。’

“我继续求她:‘以我的年龄来说,我没有什么精力了。’

“‘西摩,’她笑我,‘你真是让我感到意外。你还是不懂,精力或性交根本不重要。我要你陪我,抱着我,把我当成一个人,当成一个女人,而不是病人。况且,西摩,’她举起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脸前,故作害羞状地从毛衣洞里望着我说,‘我要给你毕生最爽的性爱!’

“然后时间到了。24个月过去了,我别无选择,只能还债给魔鬼。如果我反悔,我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但如果我遵守诺言,那么谁知道结果如何?也许她说得对,也许这会打破对我的执迷,也许没有情欲移情,她的能量就能用在与丈夫关系的改善上,她还会保持对治疗的信心。过几年我就会退休,她会找其他心理医生。也许在旧金山与贝拉度周末会是非常好的治疗步骤。

“什么,欧内斯特?这是我的反移情?就像你一样,我转得天昏地暗。我试着不列入考虑,我不是在反移情,我相信我没有其他合理的选择。我现在仍然相信如此,即使发生了这一切事情,我也能够接受我的处境。我这么一个快要死的老头,每天都承受神经系统的病变,视力衰退,没有性生活——我老婆通常不喜欢放弃什么,但早就放弃了性。而我对贝拉的着迷?我不否认:她让我着迷。当她说她要让我享受最棒的性爱,我可以听见我的身体又开始转动起来。但让我告诉你,还有这台录音机,让我清清楚楚地说——我不是为了这个才这么做!你或道德委员会也许对此不感兴趣,但对我可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我从来没有打破我与贝拉的协约,我从来没有打破我与任何病人的协约,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需要看得比他们更重要。

“至于剩下来的故事,我想你很清楚。你的文件上都有记录。贝拉与我在周六到了旧金山的海滩旅馆会面共进早餐,然后一直共处到周日黄昏。我们告诉各自的家人,我安排了一次周末的长程治疗,大约每年我会与十几个病人进行两次这种团体聚会。事实上,贝拉在第一年治疗时曾经参加过这种团体聚会。

“你有没有带过这样的团体,欧内斯特?没有?让我告诉你,这种团体非常有效果……疯狂地加速治疗。你应该知道这种团体,等我们再见面时,情况不同时,我会告诉你这些团体的详情。我已经带领这种团体35年了。

“回到那个周末,如果让你听这么久,却不说出高潮,未免有点不公平。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想要告诉你什么?我要保持我的尊严,我的心理医生身份,但没有维持很久——等我们住进旅馆后,贝拉立刻就解除了我的武装,我们很快就成为男人与女人,还有其他一切,贝拉所预料的事都发生了。

“我不骗你,欧内斯特。我爱死了那个周末的每一分钟,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床上度过。我有点担心这么多年没用,我的管子已经阻塞了。但贝拉是个绝佳的水管匠,一番整修之后,一切功能都恢复了正常。

“三年来我嘲笑贝拉生活在幻想中,并把我的现实硬加在她身上。现在,在一个周末,我进入了她的世界,发现生活在幻想王国中并不算坏。她是我的青春之泉。我每个小时都变得更为年轻。我的步伐更为稳健,抬头挺胸,看起来更高了。欧内斯特,我告诉你,我想要号叫一番。贝拉也注意到了。‘这就是你需要的,西摩。这也是我希望从你身上得到的——被拥抱,拥抱你,给予我的爱。你了解吗,这是我毕生首次给予爱,不可怕吧?’

“她哭了很多次。我的泪腺也打开了,我也哭了。她那个周末给予我如此多。我这一辈子职业中都在给予,这是首次我得到回馈,真正的回馈。仿佛她为了我所治疗过的所有病人回报我。

“但是之后又回到了现实生活,周末结束了,贝拉与我又开始每星期两次的诊疗。我从来没有料到会输掉这次打赌,所以我也没有任何事后的应变计划。我试着回到以往的正式做法,但是经过一两次诊疗后,我知道有了大问题,亲密过的人几乎不可能再回复客套正式的关系。尽管我努力尝试,一种顽皮的感情取代了严肃的治疗。有时候贝拉要求坐在我的腿上。她时常拥抱爱抚,我想要阻止她,我试着保持正经的职业伦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已经不是治疗了。

“我宣布暂停,严肃地建议,我们有两个选择:我们可以恢复严肃的治疗,非肉体的传统关系,或者我们摆脱做治疗的外表,试着建立纯粹的社交关系。而‘社交’并不意味着性交:我不想要增加问题。我说过,我曾经写过指导方针,谴责医生与病人在治疗后发生性关系。我也很清楚地告诉她,既然我们不再做治疗,我不能再向她收钱。

“这些选择贝拉都不接受,恢复正式的治疗似乎很虚伪。治疗不是应该完全不玩游戏吗?至于不再收费,那也不可能。她丈夫在家里就有办公室,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中。如果她不写治疗的支票,她要怎么解释每星期固定去看两次心理医生?

“贝拉嘲笑我对于治疗的狭窄定义。‘我们在一起,亲密地嬉戏,碰触,真正的爱,这才是治疗,而且是很好的治疗。你为什么看不出来,西摩?’她问。‘有效的治疗不就是好治疗吗?你忘了你对于治疗所谓的“一个重要问题”吗?有没有效?我的治疗不是有效吗?我不是在继续进步吗?我没有乱来,没有症状,读完了研究生,要开始新的生活。你改变了我,西摩,现在你只需要每星期花两个小时与我亲近,就能保持我的改变。’

“贝拉真是个小滑头,而且越来越厉害。我想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来批评这种不是很好的治疗方法。

“我知道这不可能是好方法,但是我过于喜欢这个方法。慢慢地,我明白自己遇上了大麻烦。任何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都会认为是我在利用病人的移情满足私欲。要不然我就是个高价的老牛郎!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显然我无法咨询任何人——我知道人家会怎么说,而我还不准备放弃。我也无法介绍她给其他心理医生——她不会走。但坦白说,我也没有坚持这个做法。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说我的坏话?有几晚我睡不着,想着她告诉其他心理医生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心理医生们多么爱谈论先前心理医生的闲言闲语——他们就是喜欢听到西摩·特罗特的八卦。但我无法要求她保护我——要她保密会伤害她接下来的治疗。

“所以我越来越感到紧张,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完全没有料到最后一切爆发时的猛烈。一天晚上我回家,发现屋子一片漆黑,我的妻子走了。前门钉了四张我与贝拉的照片:第一张是我们在旧金山旅馆柜台前准备登记;第二张是我们拿着行李,一起进入房间;第三张是旅馆登记簿的特写——贝拉付了现金,并登记为西摩夫妻;第四张是我们俩在金门大桥观景处拥抱在一起。

“屋子里的厨房桌上,我发现两封信:一封是贝拉丈夫写给我妻子的,说她也许会对这些照片感兴趣,让她知道她丈夫是怎么治疗他的妻子的。他说他寄了一封同样的信给医学道德委员会,最后威胁说如果我再去见贝拉,法律诉讼将是我最起码要担心的一件事。第二封信是我妻子写的,简单扼要,叫我不用解释了。我要谈就与她的律师谈。她给我24小时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屋子。”

“所以,欧内斯特,现在就到了这里。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呢?”

“他怎么会有这些照片?一定是雇用了私家侦探跟踪我们。真是讽刺——当贝拉开始好转时,她丈夫却选择了离去!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一直想要寻找出路,也许贝拉让他筋疲力尽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贝拉。我只知道一位老同事的传言——而且不是很好。她丈夫跟她离了婚,最后带着财产溜出了国。他已经怀疑贝拉好几个月,因为他在她皮包里发现了避孕套。当然,这更是讽刺:因为治疗才使她停止自我毁灭,愿意使用避孕套。

“最后我听到的是,贝拉的情况极糟——又回到了原点。所有过去的习惯都回来了:两次因为自杀而住院——一次割腕,一次药物过量。她将会毁灭自己,我知道。她又试了三位心理医生,然后一个个开除掉,拒绝进一步的治疗,现在又开始吸更强的毒品。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我知道我能帮助她,即使现在都能,我很确定,但是法庭禁止我见她或与她说话,否则将有严重的处分。她曾经留下几个电话录音,但我的律师警告我,如果我不想坐牢,就不要回她电话。他告诉贝拉关于法庭的禁令。最后,她不再打电话了。

“我要怎么办?你是说关于贝拉吗?很困难。不能回她电话让我痛不欲生,但我也不喜欢坐牢。我知道只要能谈10分钟,我对她能有多大的帮助,即使是现在。请关掉录音机,欧内斯特。我想我不能让她就此沉沦,我这样子无法面对我自己。

“所以,欧内斯特,这就是我故事的尾声,完结了。让我告诉你,我不想这样结束我的事业。贝拉是这个悲剧中的主角,但这个情况对我也非常糟糕。她的律师要求她索取赔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他们会非常饥渴,医疗失当的官司将在几个月内举行。

“沮丧?我当然沮丧。谁不会?我称之为正当的沮丧——我是个可悲的老头:失望,孤独,充满自疑,晚节不保。

“不,欧内斯特,这不是药物能治疗的沮丧。没有生理上的特征如失眠,体重减轻等,什么都没有。谢谢你的建议。

“不,不想自杀,虽然我承认我受到黑暗面的吸引,但我是个求生者,我会躲到地窖中舔我的伤口。

“是的,非常孤独。我妻子与我基于习惯而生活在一起许多年了。我一向为了我的工作而活;我的婚姻是次要。我妻子总是说我与病人的接触满足了我的一切需要,她说得对,但她不是因为这样才离开我。我的病症恶化迅速,我想她不是那么希望成为我的终生护士。我觉得她趁机摆脱了这个命运,我不怪她。

“不,我不需要看什么心理医生,我说过我的沮丧不是病征,我很感激你的建议,欧内斯特,但我是个很难应付的病人。目前我在舔我自己的伤口,而我舔得很好。

“如果你打电话来察看我的状况,我没有问题。你的建议让我很感动。但是请放心,欧内斯特,我是个很顽强的家伙,我会没事的。”

说到这里,西摩·特罗特拿起他的拐杖,离开了房间。欧内斯特仍然坐着,聆听拐杖声渐渐远去。

欧内斯特两个星期后打电话过去,特罗特医生再度拒绝接受任何协助。几分钟内他就把话题转到欧内斯特的前途,再次表达他深信欧内斯特当心理药物学家是辜负了他的天赋:他生来是个心理医生,必须达成这项使命才对。他邀请欧内斯特吃午餐来进一步讨论,但欧内斯特婉拒了。

“我真是太疏忽了,”特罗特医生的回答没有丝毫讽刺,“对不起。我建议你转换职业,但是如果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你的新职业就完蛋了。”

“不,西摩,”欧内斯特首次直称他的名字,“绝对不是这个理由。事实上,我有点难以启齿,我准备在你的医疗失当民事诉讼中担任专家证人。”

“不需要感到难堪,欧内斯特。作证是你的责任。换成我是你,我也会如此。我们这一行很脆弱,到处都是威胁。我们有责任维护这个行业,保持水准。就算你一点也不相信我,至少相信我珍惜这份工作。我的一辈子都奉献给它,因此我才会详细向你说明原委,我要你知道这不是背叛的故事。我的行为都是出于信念,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但即使现在我都认为我做得没错,命运使正确的事看起来也变成了错误,我从来没有背叛我的职业,也没有背叛我的病人。不管未来如何,欧内斯特,相信我。我相信我所做的:我绝不会背叛病人。”

欧内斯特在民事诉讼中作证。西摩的律师引证了西摩已高的年事,衰退的判断力,与行动上的缺陷,尝试了很新鲜而绝望的辩护:律师说西摩才是受害者,而不是贝拉。但这个案子没有希望,贝拉得到200万美元赔偿,这是西摩的保险所能负担的最高数目。她的律师本来可以要更多,但似乎没什么必要,因为经过离婚与官司费用后,西摩的口袋已经空空了。

这就是西摩·特罗特故事的公开版本结尾。审判之后没多久,他就悄然离去,再也没有人看到他,除了欧内斯特在一年后接到一封没有回邮地址的信。

欧内斯特还有几分钟时间,他的病人才会来。他忍不住再次拿起西摩·特罗特最后的一封信把玩。

亲爱的欧内斯特:

在那段丑恶的日子里,只有你对我的情况表示过关切。谢谢你,那是非常令人感动的表示。我很好,不知身在何处,也不希望被人找到。我欠你很多,至少应该给你写这封信,附上我与贝拉的合照。背景是她的屋子。顺便一提:贝拉最近有一笔很好的进账。

西摩

欧内斯特像平常一样凝视着这张褪色的照片。在一个整齐的草坪上,西摩坐在一张轮椅中。贝拉站在他身后,憔悴而消瘦,双手握着轮椅的扶手。她的眼睛朝下看。她背后是一栋优雅的房屋,然后是热带海洋的碧海蓝天。西摩面露微笑——很顽皮的傻笑。他一只手握着轮椅,另一只手拿起拐杖,快活地指着天际。

也像平常一样,欧内斯特研究这张照片,感到有点不自在。他仔细凝视,想要钻进照片中,发掘任何线索能看出西摩与贝拉的真正命运。他觉得可以从贝拉的眼睛看出端倪,看起来很忧郁,几乎有点消沉。为什么?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不是吗?他更靠近贝拉,想要抓住她的眼神,但她总是望向别处。 zSAAczjoZwarxp6EQgNUO776RpTNLhQWmZIfA6hPJaXKFGv/IoVeHplVyWzhEj/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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