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热爱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日复一日,他的病人邀请他进入生命中最隐秘的角落。日复一日,他宽慰病人,照顾病人,缓解他们的绝望。他得到的回馈是崇拜与喜爱,报酬也很丰厚。欧内斯特时常想,如果不需要钱,他很愿意免费提供心理治疗。
如果福气就是热爱自己的工作,欧内斯特的确感觉很有福气。事实上比福气还要好,他简直是得到上天的恩宠。他找到了他的召唤,能够信心满满地说,这就是我的位置,是我的才能、兴趣与热情所在。
欧内斯特没有宗教信仰,但当他每天早上打开记事簿,看到那八九个预约病人的名字,他就会充满一种非常接近宗教的情操。在这时候,他会非常想要表达感谢某个人或某种事物,带领他找到了他的召唤。
早晨他会抬头仰望,透过他的寓所天窗,透过晨雾,想象他的心理治疗先师们飘浮在晨曦中。
“谢谢您,谢谢您。”他会默祷。他感谢所有祖师们——所有曾经对沮丧者施出援手的治疗者。首先是那些最早的前辈,其形象几乎无可辨认:耶稣、佛陀、苏格拉底。在他们之下,比较清楚的是那些伟大的开山始祖们:尼采、克尔凯郭尔、弗洛伊德、荣格。更近一点的是心理治疗的前辈们:阿德勒、霍妮、沙利文、弗洛姆以及费伦奇等人的甜美笑容。
几年前,当他接受实习医生训练时,他遵循了所有年轻精神心理学家的野心道路,投身于神经化学的研究,这是未来的黄金职业,但随后陷入绝望之中,并向这些前辈祖师们求救。他们知道他迷失了方向。他不属于科学实验室,也不属于四处散发药片的精神医药学领域。
祖师们派来一个信使——一个滑稽而有力量的信使,带领他前往他的命运。直到今天,欧内斯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决定成为一个心理医生,但他记得是什么时候。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也记得那位信使:西摩·特罗特,他只见过这个人一次,却永远改变了他的生命。
六年前欧内斯特的主任指派他到斯坦福医院道德委员会担任一期的委员,他的第一个惩戒对象就是特罗特医生。西摩·特罗特当时71岁,是心理治疗界的长老,也是美国心理治疗协会的前主席,他被控与一位32岁的病人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
当时欧内斯特是心理治疗副教授,结束驻院医生训练才四年。身为专职的神经化学研究者,他对于心理治疗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会接到这个案子是因为没有人敢碰:北加利福尼亚州老一辈心理医生都仰慕、敬畏西摩·特罗特。
欧内斯特选择了医院中一间严肃的办公室作为面谈的地点,他试着保持正式的态度,望着钟等待特罗特医生,控诉的档案放在他面前,没有打开。为了保持无私,欧内斯特决定先与被控者面谈,不带任何先见,倾听他的故事。他要事后再读档案,必要时也许举行第二次面谈。
他听见走廊传来一阵轻敲声。特罗特医生是不是个盲人?没有人告诉过他。轻敲声接着是衣服声,越来越近。欧内斯特站起来,来到走廊。
不是盲了,而是跛了。特罗特医生在走廊中跌跌撞撞地前进,用两根拐杖不平衡地支撑着,他弯着腰,拐杖举得很开,双手几乎伸直。他的五官看起来仍然很健康,但已经被皱纹与老人斑所侵袭,脖子皮肤松弛下垂,耳朵冒出白色毛发。不过年岁并没有打倒这个人——某种年轻,甚至孩子气的气质还在。是什么呢?也许是他的头发,灰而浓密,剪得很短;或者是他的穿着,蓝外套下是套头的白毛衣。
他们在走廊上彼此介绍。特罗特医生又扭了几步走进办公室,他举起拐杖,猛力转了一个圈子,仿佛完全靠运气一般,跌入他的椅子中。
“正中红心!吓了你一跳吧,嗯?”
欧内斯特不想被分心:“你了解这次面谈的目的吧,特罗特医生?你了解我为什么要录音吧?”
“我听说医院当局想选我为本月最佳员工。”
欧内斯特透过厚厚的镜片凝视他,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我知道你有工作要做,但当你年过70后,你也会说这种俏皮话的。不错,上周刚好71岁。你几岁,医生?我忘了你的名字。”他敲敲自己额头,“每一分钟,都有好几十个神经细胞像苍蝇一样死掉。讽刺的是,我发表过四篇关于老年痴呆症的论文——当然忘了登在什么刊物上,应该是很好的刊物。你知道吗?”
欧内斯特摇摇头。
“所以你不知道,我也忘记了,这样我们就扯平了。你知道老年痴呆症的两个好处吗?你的老朋友变成了新朋友,还有你可以自己去藏复活节的彩蛋。”
尽管欧内斯特感到有点恼火,但也禁不住露出微笑。
“你尊姓大名,年龄与信仰?”
“我是欧内斯特·拉许医生,其他方面目前并不重要,特罗特医生。我们今天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我儿子40岁,你不可能更老。我知道你是从斯坦福实习医生计划毕业的,去年我在会议中听过你的演说,很不错,非常清晰。现在是心理药物大行其道,对不对?你们这一代接受了什么样的心理治疗训练?到底有没有?”
欧内斯特把手表脱下来放在桌上:“改天我很乐意寄给你一份斯坦福实习医生的课程表,但现在请谈正事,特罗特医生。你最好以自己的说法,告诉我关于费里尼小姐的事。”
“好,好,好。你要我严肃点,你要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坐好了,孩子,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我们从头开始说。那是在大约四年前——至少四年前……我把这个病人的病历都放乱了……你的控诉文件上是怎么说的?什么?你还没有读过?懒惰吗?还是想避免不科学的成见?”
“请继续说,特罗特医生。”
“面谈的首要原则就是创造温暖互信的气氛。现在你已经非常有技巧地做到了这一点,我感到非常自在,可以谈论痛苦与难堪的事情了。啊——你听懂了,对我得小心点,拉许医生。我有40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我非常在行,如果你不再打岔,我就要开始了。准备好了吗?
“几年前——让我们说四年好了,一个叫贝拉的女子走进或者说是强迫自己走进我的办公室。她大约30来岁,家庭背景富裕,瑞士与意大利裔,非常沮丧。在夏天穿着一件长袖罩衫,显然是个割腕者,手腕上都是疤痕。如果你在夏天看到穿长袖的沮丧病人,总是要先怀疑割腕或吸毒,拉许医生。她长相美丽,皮肤白皙,目光诱人,穿着高雅。真的很有格调,但已经快要人老色衰了。
“很长久的自我毁灭历史。什么都有——吸毒,依赖一切,什么都不放过。当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又开始酗酒,也打一点海洛因,但还没有真正上瘾。她似乎不善于上瘾——有些人会是这样,但她很努力要上瘾。还有饮食失调,主要是厌食症,但有时候是贪食症。我已经提过割腕,她双手腕上下都是疤痕——她喜欢这种痛苦与鲜血,只有在那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活着。你常听病人这么说,她住过好几次医院,都很短暂,总是在一两天后就出院。当她离开时,医护人员会欢呼,她是制造骚动的天才。你记得艾里克·伯恩(Eric Berne)的《人间游戏》(Games People Play)吗?
“没有?大概不属于你的年代。老天,我觉得真老。好书,伯恩一点也不笨。读读看,不该遗忘他。
“结了婚,没子女。她拒绝生小孩,说世界过于残酷,不能让小孩来受苦。丈夫很不错,但夫妻关系很差。他非常想要小孩,两人常常为此吵架。他是个投资银行家,像她父亲一样时常出差,结婚几年后,他的精力消耗光了,或者只是用在赚钱上——他的收入不差,但从来没有像她父亲那样赚大钱。永远在忙碌,陪着计算机睡觉。也许与计算机亲热也不一定,谁晓得?反正他不再与贝拉亲热就是了。她的说法是,他已经逃避与她亲热好几年了,也许因为气她不愿生小孩。他们到底为什么结婚,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基督科学教派的家庭中长大,坚决拒绝接受婚姻咨询或任何形式的心理治疗,但她承认她从来没有真正要求过他。还有什么呢?请指点我一下,拉许医生。
“她以前的心理治疗?好,很重要的问题。我总是在刚开始的30分钟就问这个问题。她自从青少年起就一直没停过心理治疗,或试图接受心理治疗。她看过日内瓦的所有心理医生,有一段时间还乘车到苏黎世接受治疗,来美国上大学,也是一个接一个换医生,多半只看过一次,有三四个医生看了几个月,但从来没有跟定任何一个。贝拉非常挑剔,没有人足够好或适合她。在所有心理医生身上都找到问题,比如太正式,太自大,太批判,太屈从,太像做生意,太老,太忙着下诊断,太重视公式。心理医学?心理测验?行为准则?别提了,任何人只要提到这些字眼,就立刻出局。还有什么呢?
“她怎么选中我的?好问题,拉许医生一一抓住重点,而且加快我们的脚步。你会是个好心理医生。当我听你演说时就有这种感觉,很清晰的头脑,当你讲解你的资料时就表露无遗。我也喜欢你的个案说明,特别是你与病人的互动,我从你身上看到很正确的直觉。卡尔·罗杰斯曾经说:‘别花时间训练心理医生,而应该花时间挑选适合的人。’我一直觉得此话非常有道理。
“我说到什么地方了?哦,她是怎么找上我的,她的妇科医生是我以前的病人,告诉她说我是个很实在的家伙,不乱来,愿意为病人把手弄脏。她到图书馆查阅我的资料,喜欢我在15年前写的一篇文章,讨论荣格的一个观念——为每个病人创造一套新的治疗语言。你知道那篇文章吗?不知道?刊登在《正统心理学期刊》上,我会寄给你一份。我比荣格还进一步。我建议我们为每个病人创造一套新的治疗方式,我们要认真考虑每个病人的独特性,为每个病人创造出一套独特的心理治疗方案。
“咖啡?好,我要来一点,纯咖啡,谢谢。她就是这样找上了我,你接下来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呢?一点也不错,就是这个问题,对任何新病人都很有价值。答案是她会从事很危险的性活动。她自己都知道。她总是会做这类的事情,但是情况越来越严重。比如开车到一辆巴士或卡车旁边,对方驾驶的高度可以看到她的车子内部,然后她拉起裙子开始自慰,时速80公里。真是疯狂。然后她会下交流道。如果另一辆车的驾驶员跟她一起下来,她就会停车,到另一辆车中,与驾驶员鬼混。非常危险,而且做过许多次。她是如此容易失去控制,当她感觉无聊时,她会去三流酒吧挑一个男人。她喜欢置身于危险的环境,被陌生而有暴力倾向的男人所包围。不仅男人可能危险,那些被她抢走生意的妓女也仇恨她。她们威胁她,她必须不断搬家。至于艾滋病、疱疹、安全性交、避孕套?她好像从未听过。
“所以贝拉刚开始时就是这样。你明白了吗?你有什么问题?还是要我继续说下去?好。所以,在我们第一次会诊时,我不知如何通过了她的测验。她又回来接受第二次,然后第三次会诊,于是我们开始治疗,每周两次,有时候三次。我花了一个小时记录她与先前心理医生的治疗历史。当你开始看一个困难的病人时,这总是个好策略,拉许医生。查明他们怎么治疗她,然后避免他们的错误。忘了什么‘病人尚未准备接受治疗’的鬼话!应该是‘治疗尚未准备好接受病人’才对。但你必须够大胆,够创意,才能为每个病人创造一套新的治疗方式。
“对贝拉·费里尼这样的病人,不能使用传统的技巧。如果我坚持平常的专业角色——询问历史、反思、同理心、解析——噗,她就消失不见了。相信我,直接再见。她对所有以前的心理医生就是如此——其中不乏声誉良好的。你知道这个老故事,手术十分成功,可惜病人死了。
“我使用什么技巧?恐怕你没听懂。我的技巧就是放弃一切技巧!我不是自作聪明,拉许医生,这是任何好治疗的首要条件。如果你要成为一个心理医生,这也应该成为你的规矩。我要更有人性,更少点机械。我不会定下治疗计划——当你开业40年后,你也不会。我只是信任我的直觉。但对于像你这样刚入门的人来说,我想这不是很公平。回顾过去,贝拉的病状最显著的地方,是她的冲动。她产生了欲望——砰,她就要付之行动。我记得我想要加强她对于挫败的容忍,那是我的起点,我在治疗中的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目标。让我想一想,我们怎么开始的?很难记得怎么开始的,没有笔记,又是这么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说我的笔记掉了,我看得出你面露疑色。笔记已经没了,两年前我搬办公室时不见的,你只能相信我。
“我所记得的是,开始时事情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我不知道为什么,贝拉立刻接受了我。不可能因为我英俊吧,我那时候刚做过白内障手术,我的眼睛肿得不得了,我的运动失调对于性能力也没有帮助……如果你想知道,那是一种家族遗传的脑部运动失调。已经越来越糟了……未来一定要用行走支架,再一两年吧,三四年后就要坐轮椅了。生命就是如此!
“我想贝拉喜欢我,因为我把她当成一个人看待。我的做法就像你现在一样——我要告诉你,拉许医生,我很感激你这么做。我没有读她的病历,我蒙着眼会见她,想要以全新的观点来了解她。贝拉从来都不是一个诊断,或一个边缘人格,或一个饮食失调患者,或一个冲动的反社会分子。这是我对待所有病人的方式,我也希望永远不会成为你的一个诊断而已。
“什么,我是否认为应该要有诊断?嗯,我知道你们这些毕业生,还有整个心理药物界,都要靠诊断才能过活。心理治疗期刊上充满了无意义的讨论,关于诊断的细枝末节,未来的废物。我知道在某些精神症状中,诊断是很重要的,但在日常生活的心理治疗中,诊断的功用很小,甚至有负面的影响。有没有想过,当你第一次看病人时往往很容易做诊断,而当你越来越认识病人后,诊断反而越来越困难?私底下问问任何心理医生,他们也会告诉你同样的话!换句话说,确定度与知识成反比。心理学真是一门好科学,不是吗?
“我要说的是,拉许医生,我不仅不为贝拉下诊断,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到现在仍是如此。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尽管她对我这样子,我仍然不会。我想她也知道。我们只是两个人进行接触。我喜欢贝拉,一直都非常喜欢!她也知道。也许这才是重点。
“贝拉并不适合谈话治疗。她冲动,以行动为主,对自己不感兴趣,不会反省,无法进行自由联想。传统心理治疗的项目如自我检验、反省等,她都一败涂地,于是她对自己感到更失望。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心理治疗总是失败;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以其他方式抓住她的注意力;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为贝拉创造出新的治疗方式。
“例如?嗯,让我给你一个早期治疗的例子。也许是在第三或第四个月,我正专注在她的自毁性性行为,询问她到底希望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包括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她的父亲。但我毫无进展。她非常抗拒谈论过去——她说与其他医生讨论过太多次了。而且她认为碰触过去只是为了找借口逃避责任。她读过我所写的心理治疗书籍,逐字逐句引述我所说的话。我真是气得牙痒痒,当病人用你自己的书来拒绝你,真可算是抓到了要害。
“有一次,我要她描述早期的白日梦或性爱的幻想,最后为了敷衍我,她谈起一个从她八九岁就不断重复发生的幻想——外面狂风暴雨,她又冷又湿地进入屋内,一个年纪很大的人在等她。他拥抱她,脱掉她的湿衣服,用一条又大又暖的毛巾擦干她,给她喝热咖啡。于是我建议我们角色扮演,我要她走出办公室,再进来时假装又湿又冷。当然我跳过了脱衣服的部分,从浴室拿出一条大毛巾,用力擦拭她——不带任何性意味,就像我平常一样。我‘擦干’她的背与头发,然后用毛巾裹住她,让她坐着,为她泡了一杯速溶的热咖啡。
“别问我为什么选择在那时候这么做。当你像我一样有经验后,你会信任你的直觉。这个做法改变了一切。贝拉无言地坐着,开始热泪盈眶,然后她像个婴儿一样大哭。贝拉从来没有在心理治疗时哭过,她的抗拒就这样融化了。
“我为何说她的抗拒融化了?我的意思是,她开始信任我,相信我们是在同一边。专业上的说法,拉许医生,是‘医疗上的结盟’(therapeutic alliance),之后她成为一个真正的病人。重要的内容开始冒出来。她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诊疗,心理治疗成为她的生命中心。她一再告诉我,我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而当时我们才治疗了三个月。
“我是否让自己变得过于重要?不,拉许医生,在心理治疗刚开始时,心理医生再怎么重要都不为过。甚至连弗洛伊德都使用这个策略,以一种移情的精神官能症状来取代原来的症状,这是用来控制自毁性症状的好方法。
“你看来有点怀疑。嗯,当病人对心理医生产生迷恋,对每次诊疗都充满期待,在没有诊疗时幻想与医生对话,最后原来的症状就会被心理治疗所取代。换言之,原来由内在因素所驱使的症状开始随着治疗关系而消长。
“不,谢谢,不用再给我咖啡了,欧内斯特。但是你请喝一些。你不介意我叫你欧内斯特吧?好。继续下去,我抓住这次进展,尽力增加我对贝拉的重要性。我回答所有她问我的问题,关于我生命的种种,我鼓励她的正面行为。我告诉她,她是一个多么聪明美丽的女人。我很痛恨她对待自己的态度,非常直接地告诉了她。这些都不困难,我只需要实话实说。
“稍早你问我,我的技巧是什么。也许最好的回答只是我说实话。渐渐地,我在她的幻想生活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她会陷入关于我俩的幻想——只是坐在一起握着手,我陪她玩婴儿的游戏,喂她吃东西等。有一次她带了一罐果冻与汤匙,要我真的来喂她,我照办了,她非常高兴。
“听起来很无邪,是不是?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一道阴影笼罩着。当时我就知道,当她说我喂她时她会感到兴奋,我就知道了。当她说她要去划独木舟,也许每周花两三天,这样她就可以独自一人,漂浮在水上,幻想与我在一起。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知道我的做法很冒险,但这是计算中的危险。我要继续建立正面的移情,借此来对抗她的自毁倾向。
“几个月后,我对她变得非常重要,我可以开始探讨她的病况了。首先,我专注于生死攸关的项目,比如艾滋病、三流酒吧、公路上的鬼混。她接受艾滋病原检查——最后发现没有问题,谢天谢地。我记得等待艾滋病检查报告的那两星期,让我告诉你,我像她一样紧张。
“你有没有病人等待艾滋病检查报告?没有?嗯,欧内斯特,那段等待时间是一个好机会,你可以用来进行真正的治疗。在这几天内,病人将面对他们自己的死亡,也许是这辈子头一次。你可以在这时候帮助他们检视与重新安排他们的优先级,把生命与行为放在真正重要的事物上,有时候我称之为存在主义式震撼治疗法。但贝拉没有受影响,她太过于消极了,就像许多其他自毁性的病人,贝拉对陌生人一点也不畏惧。
“我教导她关于艾滋病与疱疹的知识——她简直是个奇迹,什么都没有感染。还有安全性交,怕她实在忍不住,我教她到更安全的地方找男人,比如网球俱乐部、学校父母会、书店。贝拉真是有一手!她能在五六分钟内与英俊的陌生人搭上线,有时候毫无觉察的妻子就在三米之外。我必须承认我嫉妒她,大多数女人不会欣赏她在这方面的运道。你能想象一个男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糟老头,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接触异性吗?
“除了我所告诉你的一切,贝拉还有一点让人惊讶的地方,就是她的绝对诚实。在我们头几次会诊时,我们决定要开始进行治疗,我说出了我的基本条件——完全诚实。她必须承诺分享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件,包括吸毒、冲动的性行为、割腕、幻想等所有事情。否则我们就是在浪费她的时间。但如果她坦诚相告一切,她就可以相信我会陪她到底。她答应了,我们慎重地握手表示达成约定。
“而据我所知,她遵守了她的承诺。事实上,部分是由于我的缘故,因为如果发生了严重的失常行为,例如她又割了手腕或上酒吧,我就会分析到死为止。我会坚持冗长而深入地调查出事前所发生的一切。‘拜托,贝拉,’我会说,‘我必须要听你说明出事前的一切,让我能够了解。当天稍早的事件,你的想法,你的感觉,你的幻想。’这会逼得贝拉受不了——她还有其他事情想谈,不愿意把诊疗时间花在这上面,光是这样就能够帮她控制住冲动。
“内省?贝拉的治疗并不注重内省。哦,她开始明白她在冲动行为之前多半会体验到非常空虚死寂的感觉,在刚开始时,冒险、割腕与性都是为了想要填补空虚,掌握生命。
“但贝拉不明白的是,这些尝试都没有用。每一项举动都有反效果,都会导致更深的耻辱与更加疯狂、更自毁的尝试,贝拉总是无法了解她的行为会有后果。
“所以内省没有帮助。我必须想别的办法——我试了书中所有的做法来帮助她控制冲动。我们写下了一张关于她的自毁冲动清单,她同意在她再犯之前会先打电话给我,让我有机会劝她不要去。但她很少打电话——她不愿意打扰我。她内心觉得我对她的承诺很薄弱,我很快就会厌倦她,把她甩了。我无法让她打消这种想法。她要我给她某个具体的事物,让她随身带在身上,这样她就更能控制自己。我叫她在办公室中选一样东西。她从我口袋里抽出手帕。我给了她,但是先在上面写下了一些她的冲动动机:
我感觉好像死了,所以要伤害自己来感觉活着。
我必须冒险才能感觉生命。
我感觉空虚,所以用药物、食物与精液来填满自己。
但这都是暂时的快感。结果我会更羞愧,更空虚,更死气沉沉。
我要贝拉每次感到冲动时,就拿出手帕来沉思静默。
“你看来好像很怀疑,欧内斯特,你不赞同吗?为什么?太过于耍花招?不见得。我同意看起来很像耍花招,但在紧急状况需要非常手段。对于无法客观自省的病人,我发现具体的事物很有帮助。我的一位老师路易斯·希尔是个天才,当他要去度假时,他会对一个小瓶子吐气,然后把小瓶子交给严重的精神分裂病人,要病人挂在胸前。
“你认为那也是花招吧,欧内斯特?让我用另一个更适当的词来形容:创意。记得我说过,为每个病人创造一套新的治疗法吗?这正是我的意思。你还没有提出最重要的问题。
“有没有效?没错,就是这个问题,唯一正确的问题。忘记所有规则。是的,有效!对希尔医生的病人有效,对贝拉也有效,她随身带着我的手帕,逐渐能够控制住她的冲动。她的‘出轨’渐渐越来越少发生,不久我们便能在诊疗时转移注意力到别的地方。
“什么?只是移情性的治疗?显然你很不以为然,欧内斯特,这样很好,能产生好问题。你能够抓住真正的重点。让我告诉你,你目前的方向错误——你不应该当一个精神化学家。嗯,弗洛伊德对于‘移情治疗’的批评已经有100年了。虽然他的有些见解能够成立,但基本上是错误的。
“相信我,只要你能切入自毁行为,不管你是怎么做的,都算是可观的成就。第一步就是要打破自我仇恨与毁灭的恶性循环,然后是羞愧所带来的更多恨意。虽然贝拉从来没有表达,但是她的堕落行为所带来的羞愧与恨意是难以想象的,心理医生要扭转这种过程。卡伦·霍妮(Karen Horney)曾经说……你读过霍妮的书吗,欧内斯特?
“可惜,但这似乎是我们领域中主要理论家的命运——他们的教诲只能流传一代。霍妮是我最喜爱的理论家之一,我在学习时读过她所有的著作。她最好的一本,《精神官能症与人性成长》(Neuroses and Human Growth),已经有50年了,但那是关于心理治疗最好的一本书,而且没有任何专门术语。我要把我的那本给你读,在那本书的某处,她提出很简单而有力量的观点:‘如果你想要对自己感到自豪,就去做能让你骄傲的事情。’
“我已经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请帮助我回到正题,欧内斯特。我与贝拉的关系?当然,那就是我们今天真正要谈的,对不对?在那方面有很多有趣的发展。但我知道你的委员会最感兴趣的就是肉体上的接触。贝拉从一开始就很在意。我习惯触摸我所有的病人,不管男女,每次诊疗都会——通常在结束时握握手或拍拍肩膀。嗯,贝拉并不喜欢这样,她拒绝握我的手,开始说些风凉话,如‘这是治疗学会核准的握手吗?’或‘你能不能更正经一点?’
“有时候她会在结束时拥抱我——都是很友善,没有性意味的。然后下一次诊疗时她会笑我的行为,我的正经,当她拥抱我时,我变得僵硬起来。这里的僵硬是指我的身体,而不是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欧内斯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很不会打扑克牌,我们还没有到达情欲的阶段。等我们到了,我会提醒你。
“她也抱怨我对于年岁的计较。她说如果她又老又有智慧,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拥抱她。她也许说得对。贝拉非常重视身体上的接触:她坚持我们应该碰触,一直坚持,要求,要求,从来不停止。但我可以了解:贝拉的成长过程缺乏触摸。她的母亲在她还是婴儿时就死了,她是被一群冷漠的瑞士家庭教师抚养长大的。还有她父亲!这个父亲有细菌恐惧症,从来不会碰她,在家中总是要戴手套,要仆人清洗与熨平所有的钞票。
“经过一年后,我开始放轻松些,或被贝拉的要求所软化,以叔父般的拥抱作为会诊的结束。但是她总是不满足,在拥抱时总想吻我的脸颊。我总要求她尊重界线,而她总是要试探。我不知道对她说教过多少次,给她多少有关的书本与文章,要她阅读。但她就像个躲在母亲身体里的小孩——一个非常迷人的母亲身体——而她渴望身体的接触。她能不能把椅子靠近些?我能不能握着她的手几分钟?我们能不能一起坐在沙发上?我能不能只是用手搂着她,安静地坐着,或去散步,而不是谈话?
“她真的很有说服力。‘西摩,’她会说,‘你很会谈论关于为每个病人创造新的治疗方式,但你漏掉的是‘只要是在办公室就可以’或‘只要不违反心理医生的中年中产阶级舒适感就可以。’她嘲笑我躲在美国心理治疗学会的心理治疗准则后面。她知道我也参与了那些准则的制定,因为我曾经是治疗学会的主席。她指责我被自己的规矩所限制了,她批评我没有读我自己写的东西。‘你强调要尊重每个病人的独特性,然后你又假装一套规则可以适用于所有病人。我们都被归于一类,’她说,‘仿佛所有病人都一样。’最后她总是这么问:‘什么才重要?遵守规则?躲在你的办公室?还是做对病人最有利的事?’
“其他时候她会批评我的‘防卫式治疗’:‘你总是担心会被人控告。你们这些心理医生在律师面前胆小如鼠,同时却鼓励你们的病人拥抱自由。你真的认为我会控告你吗?你还不了解我吗,西摩?你正在拯救我的生命,我爱你!’
“你知道的,欧内斯特,她说得不错,我毫无招架之力,我是很胆怯,我是在防卫我的准则,即使在某些情况,我知道这些准则对治疗无助。我把我的胆怯与对事业的担心,看得比病人的利益还重要。真的,如果你没有从利害关系的位置来看这件事,让她坐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根本没有什么不对。事实上,每次我这么做之后,都毫不例外地为治疗充了电:她不再那么防卫,比较信任我,让我能进入她的内心世界。
“什么?心理治疗究竟需不需要严格的准则?当然需要。请继续听下去,欧内斯特。我的问题是,贝拉会攻击任何规矩,就像牛看到红布。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我设下了界线,她就要试探。她会穿很薄的衣服,里面不穿内衣。当我对此有意见时,她又会取笑我对身体的保守态度。她说我想要知道她内心的一切,但不敢碰她的皮肤。有几次她抱怨胸部有硬块,要我检查她,我当然不愿意。她会述说对我的性幻想好几个小时之久,恳求我与她亲热一次就好。她的理由之一是,与我亲热一次,就能打破她的执迷。她会发现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就能够转而思索生命中其他的课题。
“她对性的露骨暗示让我感到如何?好问题,欧内斯特,但这与调查有关吗?
“你不确定?有关的是我的行为——我是因此而受到批判——而不是我的感受或想法。要动用私刑时,没人会去关心感受或想法!但如果你能关掉录音机几分钟,我就告诉你。把这当成我的忠告。你读过里尔克(Rilke)的《给年轻诗人的信》吗?嗯,把这当成是我给年轻心理医生的信好了。
“很好。也请你放下笔来,欧内斯特,只要听我说就好。你想知道这对我有何影响?一个美丽的女人迷恋我,每天自慰时都想着我,恳求我与她上床,不停地谈着她对我的幻想,你想我会感觉如何?看看我!两根拐杖,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丑,我的脸快被皱纹吞没了,身体也快要散了。
“我承认,我只是人。我开始受到影响。如果那一天我们要诊疗,当天早上我穿衣服时就会想,要穿什么样的衬衫?她不喜欢宽纹的,她说那让我看起来过于自足。还有要擦什么样的刮胡水?她比较喜欢哪一种,每次当我要考虑用哪一种时,通常会用她喜欢的。一天在她的网球俱乐部,她遇见了我的一位同事——一个自恋的书呆子,总是想与我竞争,当她得知他与我共事后,就找他谈起我。他与我的关系使她兴奋,于是她就跟他回家。想想看,这个蠢材与这个大美人上了床,却不晓得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我又不能告诉他,真是气死我了!
“但是被病人吸引是一回事,实际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我努力抗拒,不停地进行自我分析,并且向几位朋友咨询,试着在诊疗时处理。我一再告诉她,我绝不可能与她发生性关系,如果我做了,我会遗憾终身。我说她需要一个优良的心理医生,而不是一个残废的老情人。但我承认我被她所吸引,我要她不要坐得这么靠近,因为一旦肉体的接触使我兴奋,在心理治疗上就会失去效果。我采取专断的态度:我坚持我比她看得远,知道如何治疗她,她不可能比我更清楚。
“好,好,你可以再打开录音机了,我想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所以,我们像这样过了一年,努力防范症状发生。她有很多次出轨,但整体而言我们做得不错。我知道这不是治本之道,我只是在克制她,提供一个固定的环境,保护她从一次诊疗到下一次。但我可以听见时钟滴答作响;她越来越显得焦躁与疲倦。
“然后有一天她进办公室来,看起来非常狼狈。街上有些干净的新毒品,她承认她差一点就要去买了。‘我不能一辈子生活在挫败中,’她说,‘我非常努力想要成功,但我已经没力气了。我知道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我知道我会怎么做。你想要让我活着,而我要与你一起努力。我想我做得到,但我需要一些报偿!是的,是的,西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倒背如流了。你要说我已经得到报偿了,我的报偿就是比较好的生活,对自己感觉好些,尊重自己,不会想要自杀。但这些东西都不够,太遥远了,太空虚了,我需要能摸到它,我需要摸到它!’
“我开始说些安慰的话语,但她打断我的话。她的挫折感越来越激烈,于是提出一个绝望的请求:‘西摩,配合我,用我的方式。求求你。如果我保持干净一整年——真的干净,你知道我的意思:没有毒品,不暴食,不上酒吧,不割手腕,什么都不做,那么就奖励我!给我一些报偿!答应带我去夏威夷一个星期。我们像一对男女一样去,而不是医生与病人。不要笑,西摩,我是说真的,非常认真。我需要,西摩,只要一次,把我的需要放在规矩前面,这一次就顺着我吧。’
“带她去夏威夷一个星期!你笑了,欧内斯特,我也是。真是荒谬!我就像你一样:一笑置之。我想要不理会,就像以前不理会她所有的下流提议,但这次她的态度更为急迫,更为不祥,也更为坚持。她不肯放过我,我无法打消她的念头。当我告诉她不可能时,她开始讨价还价:她把维持干净的时间延长到一年半,把夏威夷换成旧金山,把一星期的假期缩短成五天,然后是四天。
“在每次诊疗之间,我发现自己会去想贝拉的提议。我无法克制,我在心中玩味这个念头。一年半——18个月——的好行为?不可能!荒谬!她绝对做不到。我们为何要浪费时间谈这个呢?
“但是假设——只是做个思想实验,我告诉自己——她真的能够改变行为18个月?想想这个主意,欧内斯特,想想它的可能性。你难道不会同意,这个冲动夸张的女人能自我控制地过18个月,没有毒瘾,不再割腕,摆脱一切自我毁灭,难道她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什么?边缘型的病人玩弄把戏?你是这么说吗?欧内斯特,如果你这么想,你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这就是稍早时我说过的,诊断的危险性。边缘型病人形形色色。标准对人只有坏处。你治疗的不是标准;你必须治疗标准后的那个人,而不是标准。这个贝拉,这个有血有肉的金发女郎,如果能采取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生活18个月之久,难道不会产生本质上的改变?
“你不愿意接受?我不怪你——以你现在的地位,加上那个录音机。只要你自己在心中回答自己。不,让我为你回答:我相信天下所有心理医生都会同意,如果贝拉不再受她的冲动所控制,她会成为一个迥然不同的人。她会发展出不同的价值,生活中不同的优先级,不同的看法。她会清醒过来,张开她的眼睛,看到现实,也许看到她自己的美与价值。她也会对我有不同的看法,就像你看我的方式:一个糟老头。一旦看到了现实,她的情欲移情,她的反常癖好就会消失而去,同时也包括她的夏威夷幻想。
“什么,欧内斯特?我会不会怀念这种情欲移情?会不会难过?当然会!当然会!我喜爱被人爱慕。谁不会?你不会吗?
“好啦,欧内斯特,你不会吗?当你演讲完后,你不喜欢热烈的掌声吗?你不喜欢人们围绕着你,尤其是女人吗?
“很好!我很欣赏你的诚实。不需要感到惭愧。谁不喜欢?这是我们的天性。继续说下去,我会怀念她的爱慕,我会觉得若有所失,但那是我的工作职责:引导她看到现实,帮助她成长,离开我,甚至忘了我。老天可怜我。
“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对贝拉的提议越来越感兴趣。18个月规规矩矩,她这么提议,而且这还是初步的提议。我很善于讨价还价,一定能得到更多,增加机会,提供更多的空间,实实在在发生改变。我想到了其他可以要求的事情:也许要她参加团体治疗,还有更费力的,要求她丈夫也参加夫妻治疗。
“我从早到晚都在想贝拉的提议,一刻都无法抛开。我是个爱打赌的人,而且我的胜算颇大。如果贝拉赌输了,如果她犯了规——吸毒,暴食,上酒吧或割腕——也没什么损失,我们只是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就算我只能从她身上得到几周或几个月的节制,也对我的治疗有帮助。如果贝拉赢了,她会改头换面,不会想要向我索取奖品。这真是太容易了,毫无风险,而且我很有机会能拯救这个女人。
“我喜爱行动,喜爱竞赛,什么都赌——棒球赛、篮球赛。高中毕业后我加入海军,以在船上玩扑克赢来的钱读完大学;我在纽约实习时,没事的晚上都在产科与医生们赌钱。产房旁边的医生休息室中总有牌局进行,每当缺人手时,医生就会要播音员广播寻找‘布莱克医生’。每当我听见广播,就会尽快赶去。他们都是一群好医生,但牌技极差。你知道的,欧内斯特,当时的实习医生几乎没有薪水,年终时其他实习医生都欠了一屁股债。我呢?我开着新车前往新医院担任驻院医生,全都要感谢那些产科医生。
“回到贝拉。我考虑了她的赌注好几个星期,然后有一天,我决定孤注一掷了。我告诉贝拉,我能了解她需要奖励,于是我开始认真地议价。我坚持要两年。她非常感激我如此认真考虑,于是答应了所有的条件,我们很快草拟一份确实而清楚的合约。她要做到的是保持两年的干净:不吸毒(包括酒),不割腕,不暴食暴泻,不在酒吧或公路上勾引男人,不进行任何危险的性行为。我想就是这样了。哦,还有,她必须开始参加团体治疗,并与她丈夫一起参加夫妻治疗。我要做到的是在旧金山与她共度一个周末:一切行程细节与旅馆都由她全权做主,我只能任她安排。
“贝拉非常认真。交涉结束后,她建议我们正式立誓,她带了一本《圣经》,我们都以《圣经》发誓要遵守这份合约,然后我们严肃地握手。
“我们像以前一样会诊。每星期会面两三次也许更多,但她丈夫开始对诊疗费用发牢骚。贝拉保持洁净后,我们就不需要多花时间分析她的‘出轨’。梦境、幻想,一切都可以拿来谈。我首次看到她对自己产生好奇;她选修了大学中关于病态心理学的课程,开始写她早年生活的自传。渐渐地,她想起更多儿时的回忆,她如何在多名冷淡的保姆中寻求一位新的母亲,大部分保姆只做了几个月就走了,因为受不了她父亲疯狂的洁癖与规矩。他对细菌的恐惧控制了她的整个生活。想象一下:她在14岁之前都没有上学,完全在家中接受教育,因为他怕她会带细菌回家,所以她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很少有机会与朋友一起用餐。他禁止她晚上出去,她也害怕让朋友见到她父亲吃饭的仪式:戴着手套,每一道菜之间都要洗手,检查仆人的手是否干净,也不准她去借书。她喜爱的一位保姆由于让她与朋友交换衣服穿,当场就被开除。她的童年与女儿身份在14岁时骤然结束。她被送到寄宿学校就读,之后她与父亲只有零星的会晤。她父亲很快就再婚了。新妻子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以前是个妓女。根据一位老处女姑妈说,新妻子只是她父亲过去14年所结交的许多妓女之一。贝拉对此进行了她首次的精神分析尝试,她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她父亲会觉得肮脏,总是要洗手,不肯让他的皮肤碰触到她。
“在那几个月中,贝拉若是提到有关我们赌注的事,完全只是表达她的感激,她称之为‘前所未有的肯定’。她知道这个赌注是给予她的一个礼物;不像先前的心理医生所给的‘礼物’:口头上的赞美,解析,承诺,‘治疗上的关切’……这个礼物是实质的,可碰触的。这是我愿意帮助她的确切证据,也证明了我对她的爱。她说她从来没有这样被爱过。从来没有人把她放在自己的利益之前,放在规矩之前。她父亲当然没有,从来没有脱下手套抚摸她,直到10年前过世,每年都送她相同的生日礼物:一卷百元大钞,每一张代表她的一岁,每一张都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
“这个赌注还有另一个意义。我愿意为她而改变规矩。她说她最喜欢的一点是,我愿意冒险,面对自己的阴影。‘你也有顽皮与黑暗的一面。’她说,‘所以你才如此了解我。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双胞胎。’
“我想可能正因为如此,我与她才一见如故。她立刻就知道我是她的心理医生——我脸上的恶作剧神情,玩世不恭的眼神。她洞悉了我的底细。真是个小滑头。
“而且,我完全了解她的意思,我可以从其他人身上看到同样的东西。欧内斯特,请关掉录音机一会儿就好,谢谢。我要说的是,我也从你身上看到。你与我,我们坐在这个办公桌的两边,但我们有某种相同的东西。我告诉你,我很善于看人,很少出错。
“不同意?少来!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正是因为如此,你才如此充满兴趣地聆听我的故事?比兴趣还强烈,我称之为着迷也不为过。不错,欧内斯特,你与我。你在我的情况中也会如此。你也会接下我的魔鬼赌注。
“你在摇头。当然!但我不是对你的头脑说话。我是对你的心。还有,也许你不仅从我身上看到你自己,你也从贝拉身上看到你自己。我们三个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好了,让我们回到主题上。
“等一下!在你打开录音机之前,欧内斯特,让我再说一件事。你以为我在乎这个狗屎道德委员会吗?他们能怎么样?不让我到医院看病吗?我已经70岁了,我的事业已经结束了,这我很清楚。所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切事情?为了能产生一些好的结果。也许你会接受一点点的我,让我进入你的血液中,让我教导你。记住,欧内斯特,当我说你能面对你的阴影,我的说法是正面的——我的意思是,你有勇气与胸襟成为一个伟大的心理医生。打开录音机吧,欧内斯特,不需要回答我。当一个人70岁时,就不需要听回答了。
“好,说到哪里了?嗯,第一年过去了,贝拉做得非常不错,完全没有出轨。她完全保持干净,对我只有很少的要求。有时候她会要求坐在我身边,我伸手搂住她,我们就这样坐着几分钟,这样总能使她放松下来,使诊疗更有效果。诊疗结束时,我总是给她兄长般的拥抱,她会含蓄地在我脸颊上留下女儿般的亲吻。她丈夫拒绝参加夫妻治疗,但同意与一位基督科学教派人士会谈数次。贝拉说他们的沟通有所改善,对彼此的关系都比较满意了一些。
“在第16个月的时候,一切仍然很好。没有海洛因——没有任何毒品——没有割腕,没有暴食与暴泻,或任何自我毁灭的行为。她参加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活动——一个与通灵者有关,一个前世治疗团体,一个与海草营养学家有关,典型的加州骗人玩意,无伤大雅。她与她丈夫也重新开始性生活,她也与我的同事玩一点点性游戏——那个她在网球俱乐部认识的浑蛋。但至少那是安全性交,比以前的酒吧或公路寻欢要好得多了。
“那是我所见过最剧烈的治疗转变,贝拉说那是她一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我向你挑战,欧内斯特,看你敢不敢把她列入你的后续研究,她会成为一个明星病人!把她与任何药物治疗相比较:利培酮(Risperidone)、百忧解、帕罗西汀(Paxil)、怡诺思(Effexor)、威博隽(Wellbutrin),随便你举出什么药物,都比不上我的治疗方法。这是我所做过最棒的治疗,但我却无法发表。发表?我连告诉别人都不行。直到现在!你是我第一个真正的听众。
“在第18个月的时候,会诊开始改变。刚开始很隐约,越来越多关于我们旧金山之旅的话题开始出现,不久贝拉在每次会诊时都会提到。她每天早上都会赖床一个小时,做着关于我们共度周末的白日梦:像是睡在我的怀中,打电话点早餐在床上吃,然后开车到风景区吃午餐,接着是午睡。她幻想着我们结了婚,晚上迎接我回家。她说只要她知道我会回家,她就能快乐地过一辈子。她不需要占用很多我的时间,她愿意当一个小老婆,每个星期只要我陪她几个小时,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活得健康快乐。
“嗯,你可以想象,这时候我开始有点不安,然后非常不安。我开始收拾残局,努力帮助她面对现实。几乎每次会诊,我都会谈到我的年龄。再过三四年我就要坐轮椅了,再过10年我就是80岁了。我问她,她以为我能活多久。我家族中的男性都死得很早,在我这个年纪,我父亲已经入土15年了,她至少会比我再多活25年。我甚至开始在她面前假装我的神经疾病更为严重,有一次我故意跌倒。我一再强调,老年人没有什么力气。在晚上八点半就要上床。上次看十点新闻是在五年前。我的视力衰退,肩膀发炎,消化不良,胃肠胀气,便秘。我甚至还想弄个助听器来戴,只为了制造效果。
“但这一切都是拙劣的手法。完全大错特错!这只使她变得更为渴望。她很病态地渴望我衰弱或瘫痪,幻想我中了风,我妻子离开我,于是她就搬进来照顾我。她最喜欢的照顾幻想是:为我泡茶,为我洗澡,为我换睡衣,为我擦痱子粉,然后脱掉她的衣服,钻进被单中躺在我身旁。
“到了第20个月时,贝拉的进展更为明显。她参加了匿名戒毒团体,每星期三次。她自愿到学校教导女学生避孕与防范艾滋病,也得到当地大学的MBA入学许可。
“什么,欧内斯特?我怎么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怀疑她。我知道她有她的问题,但对我说实话似乎是她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我想我提过,在我们诊疗刚开始时,我们同意要对彼此完全诚实。在刚开始治疗的几星期,她隐藏了几件事没说,但是她受不了;她相信我可以看透她的内心,会不愿意再治疗她。她都等不到下次会诊,每次结束后就会打电话给我。有一次还是在半夜,坦承一切。
“但你的问题很好。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只是听信她的话,我做了你会做的:我查证了所有可能的消息来源,我也与她丈夫见过几次面。他拒绝接受治疗,但同意过来帮助贝拉,他证实了她所说的一切。他也允许我接触他的基督科学教派指导人——很讽刺的,这位指导人正在攻读临床心理学博士,也读过我的书——她也证实了贝拉的说法:为婚姻而努力,没有割腕,没有吸毒,参加社区工作。贝拉没有说谎。
“所以换成你会怎么做,欧内斯特?什么?根本就不会置身于这种处境?是,是,我知道。现成的答案。你真让我失望。告诉我,欧内斯特,如果你不会置身于这种处境,那么你会在哪里?回到你的实验室?或进图书馆?你会很安全。正当而且舒适。但病人会如何?早就跑了!就像贝拉先前的20位心理医生,他们都采取安全的做法。但我不一样,我是个迷失灵魂的拯救者,我拒绝放弃病人。我会累坏自己,冒险尝试一切来救病人。我一辈子的事业都是如此。你知道我的名声吗?去问问其他人,问问你的主任,他知道。他把十几个病人介绍给我,我是最后的救援心理医生,别人放弃的病人都会交给我。你在点头?你听到有人这么说过?很好!这样你就知道我不是个老糊涂。
“所以请考虑我的处境!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我开始有点慌了。我使出一切阻止的手段:我开始疯狂地分析,仿佛不分析就会死。我分析所有能够分析的。我对她的幻想开始感到不耐烦。
“例如,贝拉幻想我们结了婚,然后她愿意一个星期只苦等与我相处的那几个小时。‘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夫妻关系?’我问她。这根本不是夫妻关系,这是巫术。从我的观点来想,我会说:她想从这种安排中得到什么?光靠我每星期几个小时就可以治疗她,这根本不切实际。这算是关系吗?不是!我们对彼此并不实际;她把我当成一个偶像,她感觉空虚,于是希望吸收我的精华来填补她自己。难道她看不出来自己的做法?把象征当成了现实?
“贝拉很严肃地点头同意我的分析,然后继续她的编织。她在匿名戒毒协会学习了编织,最后几周时她不停地赶工编织一件毛衣,准备让我在旧金山过周末穿。我找不到任何方法可以动摇她。是的,她同意她也许过于依赖幻想,也许她所要的是一个老智者的原型。但有这么糟糕吗?除了她的企管硕士课程之外,她也旁听了人类学的课程。她提醒我,许多人类的生活都根据不合理的观念如图腾、转世、天堂与地狱,甚至治疗上的移情性疗法,与弗洛伊德的神化。‘只要管用,就可以用,’她说,‘想到我们将在一起度周末,这就很管用。这是我毕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感觉好像我嫁给了你。我在等待,知道你很快就会回家;这使我能好好活下去,使我心满意足。’说完后她就继续编织。那件该死的毛衣!我很想把它从她手中抢过来。
“到了第24个月,我方寸大乱。我开始连哄带骗,推托加上哀求。我对她说教爱情:‘你说你爱我,但爱是一种关系,爱是关心对方的成长。你关心过我吗?关心我的感觉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内疚,我的恐惧,这件事对我自尊上的打击,知道我自己犯下不道德的事?还有这件事对我名誉的打击,我所冒的危险——我的职业,我的婚姻?’
“‘你有多少次提醒我,’贝拉回答,‘我们只是处于人类处境中的两个人——不多也不少?你要我信任我,我也信任你——我这辈子首次信任人。现在我要你信任我,这将是我们的秘密,我会带到我的坟墓里。不管发生了什么,永远也不泄露!至于你的自尊、内疚与职业上的担心,嗯,还有什么比你这个治疗者能治疗我更重要?你要让规矩与名声比道德优先吗?’你有一个好答案吗,欧内斯特?我没有。
“她隐约地暗示,如果我反悔会有什么影响。她为了这趟周末之旅活了两年,她还能再信任任何心理医生吗?或任何人吗?她让我知道,这是足以让我内疚一辈子的一件事。她不需要说很多,我知道我若背叛她会有什么后果。她超过两年没有自我毁灭,但我一点也不怀疑,她随时都可以再犯。坦白说,我相信如果我反悔,贝拉就会自杀。我仍然想要逃离这个陷阱,但我越来越没力气了。
“‘我70岁,你34岁,’我告诉她,‘我们睡在一起实在很不自然。’
“‘卓别林、基辛格、毕加索、亨伯与洛丽塔(《洛丽塔》一书中的角色)。’贝拉回答,甚至没有从编织中抬起头来。
“‘你已经把它变成有点恶心的程度,’我告诉她,‘一切都被夸张,远离现实。这个周末可能会让你大失所望。’
“‘大失所望将是最好的一件事,’她回答,‘你知道,可以打破我对你的执迷,我的“情欲移情”。这对你的治疗没有坏处。’
“我继续求她:‘以我的年龄来说,我没有什么精力了。’
“‘西摩,’她笑我,‘你真是让我感到意外。你还是不懂,精力或性交根本不重要。我要你陪我,抱着我,把我当成一个人,当成一个女人,而不是病人。况且,西摩,’她举起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脸前,故作害羞状地从毛衣洞里望着我说,‘我要给你毕生最爽的性爱!’
“然后时间到了。24个月过去了,我别无选择,只能还债给魔鬼。如果我反悔,我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但如果我遵守诺言,那么谁知道结果如何?也许她说得对,也许这会打破对我的执迷,也许没有情欲移情,她的能量就能用在与丈夫关系的改善上,她还会保持对治疗的信心。过几年我就会退休,她会找其他心理医生。也许在旧金山与贝拉度周末会是非常好的治疗步骤。
“什么,欧内斯特?这是我的反移情?就像你一样,我转得天昏地暗。我试着不列入考虑,我不是在反移情,我相信我没有其他合理的选择。我现在仍然相信如此,即使发生了这一切事情,我也能够接受我的处境。我这么一个快要死的老头,每天都承受神经系统的病变,视力衰退,没有性生活——我老婆通常不喜欢放弃什么,但早就放弃了性。而我对贝拉的着迷?我不否认:她让我着迷。当她说她要让我享受最棒的性爱,我可以听见我的身体又开始转动起来。但让我告诉你,还有这台录音机,让我清清楚楚地说——我不是为了这个才这么做!你或道德委员会也许对此不感兴趣,但对我可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我从来没有打破我与贝拉的协约,我从来没有打破我与任何病人的协约,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需要看得比他们更重要。
“至于剩下来的故事,我想你很清楚。你的文件上都有记录。贝拉与我在周六到了旧金山的海滩旅馆会面共进早餐,然后一直共处到周日黄昏。我们告诉各自的家人,我安排了一次周末的长程治疗,大约每年我会与十几个病人进行两次这种团体聚会。事实上,贝拉在第一年治疗时曾经参加过这种团体聚会。
“你有没有带过这样的团体,欧内斯特?没有?让我告诉你,这种团体非常有效果……疯狂地加速治疗。你应该知道这种团体,等我们再见面时,情况不同时,我会告诉你这些团体的详情。我已经带领这种团体35年了。
“回到那个周末,如果让你听这么久,却不说出高潮,未免有点不公平。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想要告诉你什么?我要保持我的尊严,我的心理医生身份,但没有维持很久——等我们住进旅馆后,贝拉立刻就解除了我的武装,我们很快就成为男人与女人,还有其他一切,贝拉所预料的事都发生了。
“我不骗你,欧内斯特。我爱死了那个周末的每一分钟,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床上度过。我有点担心这么多年没用,我的管子已经阻塞了。但贝拉是个绝佳的水管匠,一番整修之后,一切功能都恢复了正常。
“三年来我嘲笑贝拉生活在幻想中,并把我的现实硬加在她身上。现在,在一个周末,我进入了她的世界,发现生活在幻想王国中并不算坏。她是我的青春之泉。我每个小时都变得更为年轻。我的步伐更为稳健,抬头挺胸,看起来更高了。欧内斯特,我告诉你,我想要号叫一番。贝拉也注意到了。‘这就是你需要的,西摩。这也是我希望从你身上得到的——被拥抱,拥抱你,给予我的爱。你了解吗,这是我毕生首次给予爱,不可怕吧?’
“她哭了很多次。我的泪腺也打开了,我也哭了。她那个周末给予我如此多。我这一辈子职业中都在给予,这是首次我得到回馈,真正的回馈。仿佛她为了我所治疗过的所有病人回报我。
“但是之后又回到了现实生活,周末结束了,贝拉与我又开始每星期两次的诊疗。我从来没有料到会输掉这次打赌,所以我也没有任何事后的应变计划。我试着回到以往的正式做法,但是经过一两次诊疗后,我知道有了大问题,亲密过的人几乎不可能再回复客套正式的关系。尽管我努力尝试,一种顽皮的感情取代了严肃的治疗。有时候贝拉要求坐在我的腿上。她时常拥抱爱抚,我想要阻止她,我试着保持正经的职业伦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已经不是治疗了。
“我宣布暂停,严肃地建议,我们有两个选择:我们可以恢复严肃的治疗,非肉体的传统关系,或者我们摆脱做治疗的外表,试着建立纯粹的社交关系。而‘社交’并不意味着性交:我不想要增加问题。我说过,我曾经写过指导方针,谴责医生与病人在治疗后发生性关系。我也很清楚地告诉她,既然我们不再做治疗,我不能再向她收钱。
“这些选择贝拉都不接受,恢复正式的治疗似乎很虚伪。治疗不是应该完全不玩游戏吗?至于不再收费,那也不可能。她丈夫在家里就有办公室,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中。如果她不写治疗的支票,她要怎么解释每星期固定去看两次心理医生?
“贝拉嘲笑我对于治疗的狭窄定义。‘我们在一起,亲密地嬉戏,碰触,真正的爱,这才是治疗,而且是很好的治疗。你为什么看不出来,西摩?’她问。‘有效的治疗不就是好治疗吗?你忘了你对于治疗所谓的“一个重要问题”吗?有没有效?我的治疗不是有效吗?我不是在继续进步吗?我没有乱来,没有症状,读完了研究生,要开始新的生活。你改变了我,西摩,现在你只需要每星期花两个小时与我亲近,就能保持我的改变。’
“贝拉真是个小滑头,而且越来越厉害。我想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来批评这种不是很好的治疗方法。
“我知道这不可能是好方法,但是我过于喜欢这个方法。慢慢地,我明白自己遇上了大麻烦。任何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都会认为是我在利用病人的移情满足私欲。要不然我就是个高价的老牛郎!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显然我无法咨询任何人——我知道人家会怎么说,而我还不准备放弃。我也无法介绍她给其他心理医生——她不会走。但坦白说,我也没有坚持这个做法。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说我的坏话?有几晚我睡不着,想着她告诉其他心理医生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心理医生们多么爱谈论先前心理医生的闲言闲语——他们就是喜欢听到西摩·特罗特的八卦。但我无法要求她保护我——要她保密会伤害她接下来的治疗。
“所以我越来越感到紧张,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完全没有料到最后一切爆发时的猛烈。一天晚上我回家,发现屋子一片漆黑,我的妻子走了。前门钉了四张我与贝拉的照片:第一张是我们在旧金山旅馆柜台前准备登记;第二张是我们拿着行李,一起进入房间;第三张是旅馆登记簿的特写——贝拉付了现金,并登记为西摩夫妻;第四张是我们俩在金门大桥观景处拥抱在一起。
“屋子里的厨房桌上,我发现两封信:一封是贝拉丈夫写给我妻子的,说她也许会对这些照片感兴趣,让她知道她丈夫是怎么治疗他的妻子的。他说他寄了一封同样的信给医学道德委员会,最后威胁说如果我再去见贝拉,法律诉讼将是我最起码要担心的一件事。第二封信是我妻子写的,简单扼要,叫我不用解释了。我要谈就与她的律师谈。她给我24小时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屋子。”
“所以,欧内斯特,现在就到了这里。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呢?”
“他怎么会有这些照片?一定是雇用了私家侦探跟踪我们。真是讽刺——当贝拉开始好转时,她丈夫却选择了离去!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一直想要寻找出路,也许贝拉让他筋疲力尽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贝拉。我只知道一位老同事的传言——而且不是很好。她丈夫跟她离了婚,最后带着财产溜出了国。他已经怀疑贝拉好几个月,因为他在她皮包里发现了避孕套。当然,这更是讽刺:因为治疗才使她停止自我毁灭,愿意使用避孕套。
“最后我听到的是,贝拉的情况极糟——又回到了原点。所有过去的习惯都回来了:两次因为自杀而住院——一次割腕,一次药物过量。她将会毁灭自己,我知道。她又试了三位心理医生,然后一个个开除掉,拒绝进一步的治疗,现在又开始吸更强的毒品。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我知道我能帮助她,即使现在都能,我很确定,但是法庭禁止我见她或与她说话,否则将有严重的处分。她曾经留下几个电话录音,但我的律师警告我,如果我不想坐牢,就不要回她电话。他告诉贝拉关于法庭的禁令。最后,她不再打电话了。
“我要怎么办?你是说关于贝拉吗?很困难。不能回她电话让我痛不欲生,但我也不喜欢坐牢。我知道只要能谈10分钟,我对她能有多大的帮助,即使是现在。请关掉录音机,欧内斯特。我想我不能让她就此沉沦,我这样子无法面对我自己。
“所以,欧内斯特,这就是我故事的尾声,完结了。让我告诉你,我不想这样结束我的事业。贝拉是这个悲剧中的主角,但这个情况对我也非常糟糕。她的律师要求她索取赔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他们会非常饥渴,医疗失当的官司将在几个月内举行。
“沮丧?我当然沮丧。谁不会?我称之为正当的沮丧——我是个可悲的老头:失望,孤独,充满自疑,晚节不保。
“不,欧内斯特,这不是药物能治疗的沮丧。没有生理上的特征如失眠,体重减轻等,什么都没有。谢谢你的建议。
“不,不想自杀,虽然我承认我受到黑暗面的吸引,但我是个求生者,我会躲到地窖中舔我的伤口。
“是的,非常孤独。我妻子与我基于习惯而生活在一起许多年了。我一向为了我的工作而活;我的婚姻是次要。我妻子总是说我与病人的接触满足了我的一切需要,她说得对,但她不是因为这样才离开我。我的病症恶化迅速,我想她不是那么希望成为我的终生护士。我觉得她趁机摆脱了这个命运,我不怪她。
“不,我不需要看什么心理医生,我说过我的沮丧不是病征,我很感激你的建议,欧内斯特,但我是个很难应付的病人。目前我在舔我自己的伤口,而我舔得很好。
“如果你打电话来察看我的状况,我没有问题。你的建议让我很感动。但是请放心,欧内斯特,我是个很顽强的家伙,我会没事的。”
说到这里,西摩·特罗特拿起他的拐杖,离开了房间。欧内斯特仍然坐着,聆听拐杖声渐渐远去。
欧内斯特两个星期后打电话过去,特罗特医生再度拒绝接受任何协助。几分钟内他就把话题转到欧内斯特的前途,再次表达他深信欧内斯特当心理药物学家是辜负了他的天赋:他生来是个心理医生,必须达成这项使命才对。他邀请欧内斯特吃午餐来进一步讨论,但欧内斯特婉拒了。
“我真是太疏忽了,”特罗特医生的回答没有丝毫讽刺,“对不起。我建议你转换职业,但是如果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你的新职业就完蛋了。”
“不,西摩,”欧内斯特首次直称他的名字,“绝对不是这个理由。事实上,我有点难以启齿,我准备在你的医疗失当民事诉讼中担任专家证人。”
“不需要感到难堪,欧内斯特。作证是你的责任。换成我是你,我也会如此。我们这一行很脆弱,到处都是威胁。我们有责任维护这个行业,保持水准。就算你一点也不相信我,至少相信我珍惜这份工作。我的一辈子都奉献给它,因此我才会详细向你说明原委,我要你知道这不是背叛的故事。我的行为都是出于信念,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但即使现在我都认为我做得没错,命运使正确的事看起来也变成了错误,我从来没有背叛我的职业,也没有背叛我的病人。不管未来如何,欧内斯特,相信我。我相信我所做的:我绝不会背叛病人。”
欧内斯特在民事诉讼中作证。西摩的律师引证了西摩已高的年事,衰退的判断力,与行动上的缺陷,尝试了很新鲜而绝望的辩护:律师说西摩才是受害者,而不是贝拉。但这个案子没有希望,贝拉得到200万美元赔偿,这是西摩的保险所能负担的最高数目。她的律师本来可以要更多,但似乎没什么必要,因为经过离婚与官司费用后,西摩的口袋已经空空了。
这就是西摩·特罗特故事的公开版本结尾。审判之后没多久,他就悄然离去,再也没有人看到他,除了欧内斯特在一年后接到一封没有回邮地址的信。
欧内斯特还有几分钟时间,他的病人才会来。他忍不住再次拿起西摩·特罗特最后的一封信把玩。
亲爱的欧内斯特:
在那段丑恶的日子里,只有你对我的情况表示过关切。谢谢你,那是非常令人感动的表示。我很好,不知身在何处,也不希望被人找到。我欠你很多,至少应该给你写这封信,附上我与贝拉的合照。背景是她的屋子。顺便一提:贝拉最近有一笔很好的进账。
西摩
欧内斯特像平常一样凝视着这张褪色的照片。在一个整齐的草坪上,西摩坐在一张轮椅中。贝拉站在他身后,憔悴而消瘦,双手握着轮椅的扶手。她的眼睛朝下看。她背后是一栋优雅的房屋,然后是热带海洋的碧海蓝天。西摩面露微笑——很顽皮的傻笑。他一只手握着轮椅,另一只手拿起拐杖,快活地指着天际。
也像平常一样,欧内斯特研究这张照片,感到有点不自在。他仔细凝视,想要钻进照片中,发掘任何线索能看出西摩与贝拉的真正命运。他觉得可以从贝拉的眼睛看出端倪,看起来很忧郁,几乎有点消沉。为什么?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不是吗?他更靠近贝拉,想要抓住她的眼神,但她总是望向别处。
过去五年来,贾斯廷·阿斯特丽德每周三次,一早起来就去看欧内斯特·拉许医生。今天他的会诊就如过去的700次一样:早上七点半准时到达。贾斯廷在候诊室中深吸一口气,倒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打开《旧金山时报》的运动版。
但贾斯廷无法阅读昨天的赛事。今天不行。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值得纪念的事情。他折起报纸,望着欧内斯特的门。
八点整,欧内斯特把特罗特医生的卷宗放回档案柜,瞄了瞄贾斯廷的病历表,然后整理他的书桌,把报纸放进抽屉,咖啡杯收起来,还有玫瑰。就在打开门之前,他回顾自己的办公室,没有任何习惯的痕迹。很好。
他打开门,两人面对面,治疗者与病人。贾斯廷手中拿着报纸;欧内斯特的报纸藏在书桌里。贾斯廷穿着深蓝色西服打着丝领带;欧内斯特穿着海蓝色外套打着花领带。两个人都超重15磅,贾斯廷的多余体重在下巴与脸颊上,欧内斯特的则是突出于小腹上。欧内斯特修剪的胡须是他最整齐的特征。贾斯廷的神情不定,眼睛乱转。欧内斯特戴着很大的眼镜,可以不眨眼地长时间凝视。
“我离开了我妻子。”贾斯廷坐下来之后开口说,“昨天晚上。”
“我刚搬了出来。晚上与劳拉共度。”他说这些话时平静而面无表情,然后凝视着欧内斯特。
“就像这样?”欧内斯特安静地问,没有眨眼。
“就像这样。”贾斯廷微笑说,“当我知道时候到了,我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过去几个月,他们的互动增加了些许幽默。通常欧内斯特欢迎这种幽默,觉得很有益。但欧内斯特的“就像这样?”问句并不是幽默。他对于贾斯廷的声明感到不安,甚至有点生气!他治疗贾斯廷五年了——这五年来一直努力想帮助他离开妻子!今天贾斯廷却如此稀松平常地宣布他离开了妻子。
欧内斯特回想他们第一次会诊,贾斯廷的第一句话:“我需要帮助来离婚!”欧内斯特花了几个月时间费心研究他的情况。最后他同意:贾斯廷应该离婚,这是欧内斯特所见过最糟糕的一桩婚姻。接下来五年,欧内斯特用尽一切心理治疗的手法让贾斯廷敢于离婚。每一次都失败了。
欧内斯特是个不服输的心理医生。没有人敢说他不够尽力。他的同事都认为他做得过多,治疗过于积极。他的辅导医生时常要提醒他:“喂,牛仔,慢一点!准备下马吧。你不能强迫人们改变!”但是,最终连欧内斯特都放弃了希望。虽然他还是很喜欢贾斯廷,希望贾斯廷能改变,但他慢慢相信,贾斯廷永远不会离开妻子,贾斯廷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他会一辈子陷于一桩折磨人的婚姻中。
欧内斯特为贾斯廷设下更短程的目标:如何改善一桩坏婚姻,如何在工作上更自主,发展更好的人际关系。欧内斯特在这方面也不输于任何心理医生,但实在很无聊。欧内斯特必须克制自己打哈欠,不停移动眼镜来保持清醒。他已经不再与他的辅导医生讨论贾斯廷,他甚至考虑介绍贾斯廷看别的医生。
但是现在,今天,贾斯廷面无表情地宣布他离开妻子了!
欧内斯特为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抽出一张卫生纸开始擦拭眼镜。
“告诉我经过,贾斯廷。”差劲的技巧!他自己立刻就知道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下:“错误——寻求信息——反移情?”
稍后,他将与辅导医生马歇尔一起讨论这些笔记。但他自己知道,他不应该主动要求信息。他为什么要鼓励贾斯廷说下去?他不应该屈服于自己的好奇心。马歇尔几个星期前就说过:“要学习等待,让贾斯廷告诉你一切,而不是你去征询。如果他选择不告诉你,那么你应该研究他为什么要来看你,付钱给你,却又隐瞒住事实。”
欧内斯特知道马歇尔说得对,但是他不在乎技术上的正确与否,这不是一般的会诊。沉睡的贾斯廷醒来了,离开了妻子!欧内斯特望着这个病人:是他的想象,还是贾斯廷今天看起来更有力量?不再唯唯诺诺,不再口齿不清,不再坐立不安,也不会因为报纸落在地上而道歉。
“嗯,我希望能多告诉你一些,但是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非常容易。我好像在自动驾驶。我只是走出了大门!”贾斯廷只说了这些。
欧内斯特又按捺不住了:“多说一些,贾斯廷。”
“这与我的年轻朋友劳拉有关。”
贾斯廷很少提到劳拉,而每次提到时,总是“我的年轻朋友”。欧内斯特很讨厌这种说法,但他没有显露出来,只是保持沉默。
“你知道我常常见她,也许我刻意不提到她。我不知道为何要隐瞒她,但我几乎每天都见她,一起吃午餐,散步,或去她的住处温存一番。我越来越习惯她。然后昨天,劳拉很理所当然地说:‘是时候了,贾斯廷,你应该与我一起住了。’”
“你知道吗?”贾斯廷继续说,“我想她说得对,的确是时候了。”
劳拉要他离开妻子,于是他就离开妻子。欧内斯特想到了读过的一篇文章,关于珊瑚礁鱼群的交配行为。海洋生物学家可以轻易分辨主宰的母鱼与公鱼:只需要观察母鱼如何游泳,母鱼会打乱其他公鱼的游泳路线——除了主宰的公鱼之外。美丽的母鱼或人类,的确拥有不凡的力量!这个劳拉,才高中毕业,只是告诉贾斯廷应该离开妻子,他就俯首听命。而他,欧内斯特·拉许,有才华的心理医生,浪费了五年时间却不成功。
“然后,”贾斯廷继续说,“昨晚卡萝也助我一臂之力,表现出她平常的恶婆娘模样,‘你总是人在心不在,’她说,‘把你的椅子拉近一点!为什么要离这么远?说话!看看我们!你从来都不会主动对我或孩子说些什么!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你的身体在这里,你却不在!’吃完饭后,她正在碰碰撞撞地收拾餐盘时,她又说:‘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回家?’”
“这时候,欧内斯特,我突然想通了:卡萝说得对。我为什么在乎呢?然后,就像这样,我大声说:‘卡萝,你说得对。不管什么事,你都是对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回家。你真是一点也没错。’”
“于是,不多说半句,我走上楼梯,找到一个皮箱,塞进我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然后走出屋子。我想要再回去装一个皮箱,你知道卡萝,她会烧了我留下的一切;我想要回去拿我的电脑,她会用槌子砸了它。但我知道如果现在不走,就再也走不成了。我告诉自己,只要回去就输了。我了解我自己,我了解卡萝,所以我没有左顾右盼,径直往前走。在我要关门之前,我伸头进去,也不知道卡萝与孩子们听不听得见,我叫道:‘我会打电话回来。’然后我就赶紧离开了那里!”
贾斯廷深吸一口气,朝后躺回椅子中说:“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昨晚就是这样?”
贾斯廷点点头:“我直接去了劳拉那里,我们整晚拥抱在一起。老天,今早离开时真难过。我几乎无法形容,真是难受。”
“试试看。”欧内斯特鼓励他。
“嗯,当我试着从劳拉怀中出来时,我脑中突然浮现一只阿米巴原虫分裂为二的画面——从高中生物课之后我就没有想过这个画面。我们像是一只阿米巴原虫逐渐裂开,直到我们之间只有薄薄一层相连。然后,痛苦的一声‘啪’,我们分开了。我站起来穿衣服,望着钟,心里想:只要14个小时,我就可以回到床上与劳拉相拥在一起。然后我就来这里了。”
“昨晚与卡萝分手的场景,你害怕了好几年。但现在你似乎精神高昂。”
“我说过,劳拉与我彼此相属。她是个下凡的天使,我们天造地设。今天下午我们要去找公寓。她的住处太小了。”
天造地设!欧内斯特想要偷笑。
“要是,”贾斯廷继续说,“要是劳拉早几年出现就好了。我们谈到要花多少房租。在路上我计算这些年花在心理治疗上的钱。每周三次,五年之久——这样要多少钱?七八万美元?请不要介意,欧内斯特,但我无法不想,要是劳拉五年前出现会是如何?也许我那时候就会离开卡萝,结束治疗。也许我就会多出八万美元来找房子!”
欧内斯特感到一阵燥热。贾斯廷的话在他脑中回响,八万美元!不要介意?不要介意!
但欧内斯特没有显露丝毫情绪,没有眨眼或为自己辩护。没有必要。五年前劳拉只有14岁,而贾斯廷连擦屁股都要征求卡萝同意,每天都要打电话给心理医生,点个菜都需要妻子做主,如果她在早上没有给他准备好衣服,他连要穿什么都没个头绪。而且都是他妻子在付钱,不是他——卡萝赚的钱比他多三倍。如果不是五年的心理治疗,他会有八万美元!狗屎!五年前他连八块钱都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但欧内斯特没有说这些话。他很自豪于自己的自制,显然证明了自己身为心理医生的成熟。他反而若无其事地问:“你的精神一直很高昂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非常重大。你当然会有很多情绪吧?”
但贾斯廷就是不肯配合欧内斯特。他没有透露什么,似乎保持距离,不信任。最后欧内斯特明白,他必须专注于“过程”,而不是“内容”——也就是说,专注于病人与医生的关系上。
“过程”是心理医生的护身符,遇上困难时就会派上用场,也是心理医生的职业秘密,使病人与心理医生的谈话不同于与亲密朋友的谈话。学习专注于过程上,也就是病人与医生之间的关系,是他从他的辅导医生马歇尔那里学到的最有价值的教诲,也是他教给学生的法宝。这些年来,他逐渐明白“过程”不仅是渡过难关时的护身符,而且是心理治疗的核心。马歇尔给他最有效的训练,是让他在每次会诊时至少三次专注于过程上。
“贾斯廷,”欧内斯特开始尝试,“我们能不能看看今天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更多的抗拒。贾斯廷在装傻。但是欧内斯特想,也许反抗,就算是被动的反抗也不算坏事。他想起了他花费多少时间在贾斯廷的迎合毛病上:他什么事都要道歉,什么都不敢要求,甚至不敢抱怨太阳照到眼睛,或要求把窗帘放下。基于这种背景,欧内斯特知道他该鼓励贾斯廷坚持立场。今天的任务是帮助他把这种被动的反抗转变成坦然的表达。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今天与我的谈话如何?有点不太一样,你不觉得吗?”
“你觉得如何呢?”贾斯廷问。
哇!又是非常不“贾斯廷”的反应。一种独立的宣言。要快乐,欧内斯特想,就像老木匠第一次看到小木偶不用线就可以跳舞的心情。
“问得好,贾斯廷。嗯,我感觉有距离,被遗漏,仿佛你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不,不对。让我这么说:仿佛你使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但想要与我保持距离,仿佛你不想在这里了,仿佛你要把我排除在外。”
贾斯廷很赞同地点点头:“很正确,欧内斯特,真的很正确。我是有这种感觉,我想要与你保持距离,我想要继续美好的感觉,不想被人从云端拉下来。”
“我会把你拉下来?我会把它抢走?”
“你已经试过了。”贾斯廷说,很罕见地直视欧内斯特的眼睛。
欧内斯特疑惑地昂起眉毛。
“刚才你问我是否一直精神高昂,不就是想要拉下我吗?”
欧内斯特屏住呼吸。哇!由贾斯廷所发出的一个真正的挑战。看来他还是从治疗中学到了一些事情!现在换欧内斯特装傻了:“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是一直都感觉很好,对于永远离开卡萝与我的家人,我有很复杂的情绪。难道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刚抛下了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家,我的笔记本电脑,我的孩子,我的衣服,我的脚踏车,我的球拍,我的领带,我的大屏幕电视,我的录像带,我的CD。你知道卡萝,她什么都不会给我,她会把我的所有东西都砸掉。哦……”贾斯廷发出呻吟,双手交叉抱住肚子,仿佛被人揍了一拳。“痛苦就在这里……我可以感觉得到。但是今天,至少一天,我要忘掉这一切,至少几个小时。而你不希望我忘掉,我终于离开卡萝了,你甚至看起来不高兴。”
欧内斯特有点快要撑不住了。难道他泄露得太多了吗?换成马歇尔会怎么做呢?见鬼,马歇尔绝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是不是呢?”贾斯廷再问一次。
“我是不是什么?”就像个无法招架的拳击手,欧内斯特抱住对手好喘口气。
“对我所做的不太高兴?”
“你以为……”欧内斯特拖时间,想要控制自己的音调,“我对你的进展感到不高兴?”
“高兴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贾斯廷回答。
“那么你呢?”欧内斯特又在虚与委蛇,“你高兴吗?”
贾斯廷这次不理会欧内斯特的敷衍。够了。他需要欧内斯特,而欧内斯特却撤退了。“高兴?是的,还有害怕,以及决心,还有犹疑。一切都混在一起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绝不能回去。我已经打破了束缚,现在要永远离开。”
接下来的时间,欧内斯特试着表示支持与鼓励作为补偿,“坚持你的立场……记住你渴望这样做有多久了……你是为了你自己好……这可能是你所采取过最重要的行动。”
“我应不应该回去与卡萝谈谈?经过九年的婚姻,我至少应该与她谈谈吧?”
“让我们演练一下,”欧内斯特建议,“如果你现在回去会发生什么事?”
“大乱。你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对我或对她自己。”
欧内斯特不需要被提醒,他很清楚地记得贾斯廷一年前所描述的一件事。卡萝的几位律师同事在周日来家里共进轻松的午餐,早上贾斯廷、卡萝与两个孩子一起去买菜。贾斯廷负责煮菜,想要准备熏鱼、圈饼、洋葱炒蛋。卡萝说太寒酸了,她不要。虽然贾斯廷提醒说,她的同事有半数是犹太人。贾斯廷决定坚持他的选择,准备把车开到点心店。“不行,你这个浑蛋!”卡萝吼道,用力把方向盘扭回来。最后他们的车子撞上了一台停放在路边的摩托车。
卡萝是只野猫、野狼,以非理性的态度横行霸道。欧内斯特想起贾斯廷所描述的另一次汽车意外。几年前的一个温暖的夏天晚上,她与贾斯廷在争论要看什么电影——她要看《紫屋魔恋》,而他要看《魔鬼终结者续集》。她的声音激昂,但贾斯廷那个星期受到欧内斯特的鼓励要坚持立场,拒绝让步。最后她打开行驶中的车门说:“你这个可悲的笨蛋,我不愿意多花一分钟与你在一起!”贾斯廷抓住她,她却用指甲抓住他的手臂,当她跳下车时,在他手上划出了四条血痕。
当时车子时速约15公里。卡萝跳下车后朝前冲了四五步,然后撞上一辆停放在路边的车子。贾斯廷停下车,跑过去照顾她,四周聚集了人群观看。她躺在街上,安静而不省人事——丝袜被扯破,膝盖血淋淋的,手部与脸部都有擦伤,而且手腕显然骨折。当晚成为一场噩梦:救护车、急诊室,还有被警方与医疗人员质问的羞辱。
贾斯廷深受惊吓。他明白就算是有欧内斯特的帮助,他也赢不了卡萝。她什么都不在乎。跳车事件彻底打败了贾斯廷。他再也无法反抗她,也无法离开她。她是个暴君,但他也需要暴君,就算离开一晚,都会让他充满焦虑。欧内斯特会叫贾斯廷练习想象离开这桩婚姻,而他都会恐惧异常,他无法想象切断与卡萝的关系。直到劳拉出现——她19岁,美丽,天真,无畏暴君。
“你觉得如何呢?”贾斯廷又问,“我是否应该像个男人一样,与卡萝谈谈?”
欧内斯特衡量他的选择。贾斯廷需要一个强势的女性:他是否只是换了一个暴君?再过几年,他的新关系是否会变成原样?但是,卡萝实在是无可救药。也许只要离开她,即使只要很短暂的时间,贾斯廷就能够接受治疗。
“我急需一些建议。”
就像其他心理医生,欧内斯特很不愿意提供直接建议——这种做法只输不赢:如果建议有效,就会阻碍病人的进展;如果无效,则使医生像个笨蛋。但是他别无选择。
“贾斯廷,我觉得现在去见她不是很明智。给她一点时间。或者找一位心理医生陪你去见她,我愿意这么做,但更好的做法是,我给你介绍一位婚姻治疗师。不是以前看过的,而是一位新的。”
欧内斯特知道他的建议不会被采纳:卡萝总是会破坏婚姻治疗。但是实际的建议,也就是所谓的“内容”,在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言语背后的关系,他给予贾斯廷的支持,不再虚与委蛇,使治疗能够完满。
“如果你在下次会诊前觉得有压力,需要谈谈,尽管打电话来。”欧内斯特又补充。
好技巧,贾斯廷看起来舒缓些。欧内斯特恢复了他的尊严,他拯救了这次会诊,他知道他的辅导医生会赞同这些技巧,但他自己不赞同。他觉得自己不够清楚,他没有对贾斯廷开诚布公,他们之间并不真诚,这就是他最欣赏西摩·特罗特的地方。不管西摩犯了什么错,他知道如何做到真诚。他仍然记得西摩所说的话:“我的技巧就是放弃一切技巧,我的技巧就是说实话。”
会诊结束时,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欧内斯特习惯在每次会诊时碰触病人的身体。他与贾斯廷通常在结束时会握手。但今天没有:欧内斯特只是打开了门,当贾斯廷走出去时,他严肃地对他低下头来。
午夜时分,贾斯廷·阿斯特丽德离家不到四个小时,卡萝·阿斯特丽德正在家里把他从生命中切割出去。她先从衣橱底层贾斯廷的鞋带开始,四个小时后,她来到阁楼中剪掉他的高中网球衣校名。中间她一个接一个房间有系统地撕毁他的衣服、床单、拖鞋,他的甲虫标本收藏,高中与大学的文凭,他的色情录像带典藏,他在夏令营担任指导员的照片,高中网球队照片,毕业舞会照片——全都被剪成碎片。然后她打开他们的结婚相簿,她用儿子做模型飞机的美工刀片,很快就把贾斯廷从婚礼中完全剔除掉了。
她也把所有贾斯廷亲戚的照片一起割掉。如果不是他们空洞的承诺,能得到多少多少钱,她大概永远不会嫁给贾斯廷。这些人如果想再看到他们的孙儿女,恐怕要等地狱下雪。还有她的哥哥杰布。他的照片怎么还在?她把它割烂。她不需要他。贾斯廷亲戚的照片里,成群结队的白痴:肥胖,傻笑,举起杯子敬酒跳舞的蠢样。这一切都滚蛋!贾斯廷与他的家人很快都进了火炉。现在她的婚礼与她的婚姻,全都变成灰烬了。
这本相簿只剩下几张照片,她自己,她的母亲与几个朋友,包括她的律师同事,诺玛与海瑟,她准备在早上打电话向她们求助。她凝视母亲的照片,很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但她母亲已经过世15年了。过世前饱受乳腺癌的折磨,卡萝成了她母亲的“母亲”。卡萝把她想留下的照片扯下,然后把整本相簿也丢进火炉。一分钟后她想到,相簿的塑料封面可能会产生有毒的气体,伤害到她八岁的双胞胎。她把相簿从火炉中抢出来,丢到垃圾桶。稍后她将装成一包,送给贾斯廷。
接下来,贾斯廷的书桌。她碰上了好运:现在是月底,贾斯廷在他父亲的连锁鞋店中当会计,他把工作都带回家了。所有的文件——账目与薪资收据——很快都挨了剪刀。卡萝知道,重要的资料都在他的笔记本计算机中。她很想用榔头砸了它,但想了一想,她可以用到这台价值5000美元的计算机。删除档案才是正确的做法。她想要进入他的文件档案,但贾斯廷设了密码。多疑的浑蛋!稍后她会找人协助。她先把计算机锁进她的木柜,并在心中提醒自己,要换掉所有的门锁。
天快亮时,她第三次检查她的双胞胎。他们的床上都是玩具与布偶,呼吸平静。如此天真无邪,宁静的睡眠。天啊,她真羡慕他们。她断断续续地睡了三个小时,然后被疼痛的下颚给弄醒。她在睡眠中磨牙,到现在都似乎可以听到那可怕的声音。
她望着床上空着的一边,狠狠地说:“你这个浑蛋,你不值得我磨牙!”然后她抱着膝盖坐起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到睡衣上,让她吓了一跳。她用手指沾起泪水瞧瞧。卡萝是个活力充沛的女子,行动迅速。她从来都不善于自省,并认为贾斯廷这样的人很懦弱。
但现在没有什么可进一步的行动了:她已经毁掉了贾斯廷留下的一切,现在她感到非常沉重,几乎无法动弹。但她仍可呼吸,她想起了在瑜伽课所学的呼吸练习,缓缓吸气与吐气。有点帮助。然后她又尝试另一种练习,想象脑海是一个舞台,她成为一个观众,不带情绪地观看思绪上台表演,但是没有演员上台,只有一连串逐渐涌上的痛苦感觉。要如何区分这些感觉?一切似乎都混在一起。
一个影像进入她心中——她憎恨的一个男人的脸孔,这个人背叛了她,使她一辈子受到伤害:拉尔夫·库克医生,她在大学健康中心所见过的心理医生。一张粉红色的圆脸,像月亮一样,点缀着金黄色的毛发。她在二年级时找上这位心理医生,都是因为拉斯蒂,她从14岁就认识的青梅竹马。拉斯蒂是她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在后来四年对她都非常好,让她免于经历难堪的寻找舞会伴侣阶段,以及后来的性伴侣。她跟随拉斯蒂前往布朗大学就读,与他一起选修同样的课程,找到了距离很近的宿舍。但也许她过于紧抓不放,最后拉斯蒂开始与一个美丽的中法混血女孩约会。
卡萝从未经历过这种痛苦。开始时她把一切藏在心里:每晚哭泣,拒绝进食,逃课,染上毒品。后来愤怒开始发作:她把拉斯蒂的房间砸毁,割破他的脚踏车轮胎,跟踪骚扰他的新女友。有一次她跟着他们进入一间酒吧,然后把一罐啤酒倒在他们身上。
起先库克医生有点帮助。赢得了她的信任后,他帮助她抚平伤痛。他解释说,她会感到如此痛苦,是因为失去拉斯蒂,打开了她生命中重大的创痛:被她的父亲所遗弃。她父亲是所谓的“伍兹塔克失踪人口”;他在她八岁时去听伍兹塔克音乐会,结果一去不返。后来偶尔有一些明信片从加拿大、斯里兰卡与旧金山寄回来,但是最后连明信片都没有了。她记得看着母亲哭泣着撕毁他的照片与衣服的情形,后来她母亲再也没有提起他。
库克医生坚持,卡萝对拉斯蒂的伤痛源于她父亲的遗弃。卡萝不愿意承认,她说她对她父亲没有任何正面的回忆。库克医生回答,也许没有意识上的回忆,但是否可能会有许多遗忘的回忆酝酿着?还有她梦想中的父亲,那个充满感情与爱意,她却无法拥有的父亲。她也为那个父亲哀悼,而拉斯蒂的离开也打开了这股伤痛。
库克医生也帮助她以不同的观点看事情——以她整个生命历程来考虑拉斯蒂的离去:她只有19岁,对拉斯蒂的回忆很快就会淡去。几个月后她就不会再想起他了,几年后她只会隐约想起一个叫拉斯蒂的年轻人,会有其他男人进入她的生命。
事实上,是有一个男人正在进入,库克医生一边说,一边移近他的椅子。他向卡萝保证,她是一个非常非常迷人的女人,他握着她的手,在会诊结束时紧紧搂住她,说像她这样气质优雅的女人,绝对可以吸引其他男人,他说他自己就被她所吸引。
库克医生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触摸对于你的治疗是必要的,卡萝。拉斯蒂煽起了不属于言语的伤痛,所以治疗方法也必须是非言语的。你无法与这种身体回忆用言语沟通——必须用身体上的慰藉来安抚。”
身体的安抚很快就变成性的安抚,在椅子之间的地毯上进行。会诊有了预定的仪式:先是花几分钟查询她这星期的情况,与库克医生聊一会儿天(她从来不会直称他的名字),然后探讨她的症状——对拉斯蒂的念念不忘,失眠,厌食,难以专心——然后再次强调她对拉斯蒂的悲痛反应源于她父亲对家庭的遗弃。
他很有技巧。卡萝感觉平静些,有人关切,而且心怀感激。在会诊进行到一半时,库克医生就开始从言语进展成为行动。也许理由是卡萝的性幻想:他会说让这些幻想成真是很重要的;或者根据卡萝对男人的愤怒,他说他必须证明不是所有男人都是浑蛋;或者当卡萝说觉得自己没有吸引力的时候,他说他要亲自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也许是趁卡萝哭泣时,他说:“好,好,让一切都发泄出来,但你也需要有人握着你的手。”
不管是什么理由,最后都是一样。他会从椅子中滑下来到地毯上,勾勾手指要卡萝也照做。爱抚她一阵子之后,他会伸出双手,两手各握着一个不同颜色的避孕套,然后要她选择一个,也许她的选择给她的感觉像是有控制权。然后卡萝撕开避孕套……库克医生总是采取被动的姿势,躺在下面让卡萝骑上他,由她来控制性爱的节奏与深度。或许这样也是用来加强她的掌握控制幻觉。
这些会诊有没有帮助呢?卡萝觉得有。五个月来,每周离开库克医生的办公室时,她都觉得受到照顾。而且正如库克医生所预料的,对拉斯蒂的思念果然越来越少,逐渐恢复平静的感觉,她又开始上课。一切似乎都很好,直到有一天,大约是第20次会诊之后,库克医生宣布说她已经痊愈。他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他告诉她,治疗应该结束了。
结束治疗!他这番话使她顿时回到原点。虽然她不认为他们的关系会持久,但从未想到会这样被甩掉。她每天打电话给库克医生。他刚开始很客气、温和,但后来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与严厉。他提醒她,学生健康中心只提供短期的治疗。卡萝相信他找到了另一个学生来进行性的治疗。所以一切都是谎言:他对她的关切,他说被她所吸引;一切都是操纵,都只是为了满足他的欲望,而不是为了她好。她已经不知道还能信任谁了。
接下来的几周像是噩梦。她极端渴望库克医生,在他办公室外等待他,只希望能见他一面,得到他一点点的注意。每晚都拨他的电话,或在他的豪宅外的铁栏杆眺望。即使到了现在,几乎20年之后,她仍然能感觉到脸靠在栏杆上,望着他与他家人在屋内活动的影子。她的痛苦很快就变成愤怒与报复的念头。她等于是被库克医生强暴了——非暴力的强暴,但仍然算是强暴。她向一个女性助教求助,但她建议她不要追究。“你没有立场,”女助教告诉她,“没人会认真对待你。就算他们认真处理,想想这种羞辱——你必须要描述经过,而且是你一周接着一周,自愿回去接受强暴。”
那是15年前了,卡萝从那时候就决定要成为一个律师。
她在高年级时的政治学表现杰出,她的教授愿意为她写推荐信去申请法学院,但强烈暗示他希望得到性的回报。卡萝几乎怒不可抑。她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无助与沮丧的状态,她找到一位私人执业的心理医生史威辛。史威辛医生的头两次会诊有点帮助,但是后来他就露出有如库克医生的嘴脸,椅子开始靠近,坚持说她是多么多么吸引人。这次卡萝知道要怎么做,她立刻冲出办公室,以最大音量吼道:“你这只猪!”这是卡萝最后一次寻求帮助。
她猛力摇头,仿佛想要摆脱这些回忆。为什么要想到那些浑蛋?尤其是那个狗屎库克?因为她想要整理一下混乱的感觉。库克医生教导她一种有用的分类法,来分辨混乱的情绪:难受(bad)、愤怒(mad)、喜悦(glad)与悲伤(sad)。这个分类法倒是蛮管用的。
她把一个枕头放在身后,开始专心思索。她可以立刻剔除掉“喜悦”。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喜悦了。她开始考虑其他三个字眼。“愤怒”,这很容易;她了解愤怒:她现在就处于愤怒中。她紧握拳头,清楚地感觉怒火在上升。她很自然地开始捶打贾斯廷的枕头,口中愤恨地咒骂:“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过夜?”
卡萝也熟悉“悲伤”。不是很清楚,而是一种隐约的伴侣。几个月来她一直很厌恶早晨:醒来时就会发出呻吟,想到一整天的行程,她就会胃口衰退,关节僵硬。如果这就是“悲伤”,那么今天它消失了;今天早上她感觉不一样——充满能量的愤怒!
“难受?”卡萝不太清楚“难受”。贾斯廷常常指着自己说“难受”,描述自己感觉的压力与焦虑。但她对“难受”没有什么经验——对于贾斯廷这种抱怨“难受”的人也没有什么耐性。
房间仍然很暗。卡萝走向浴室,踢到一个软东西。打开灯光后,看见昨晚的衣物大屠杀现场,贾斯廷的领带碎片与裤管堆在卧室地板上。她踢起一根裤管,觉得很爽。但是割领带就有点不太必要。贾斯廷有五条最宝贝的领带——他称之为艺术收藏品——分开来收在一个袋子中。他很少戴这些收藏品,所以这些领带保持完好。其中两条甚至在他们结婚之前就有了,所以已经九年了。昨晚卡萝毁掉了他所有的日常领带,开始对付收藏品时,割了两条后,她就停下来注视着贾斯廷最喜欢的一条:上面有精致的日本风格图案,树与花朵的刺绣。这样做真是笨,她想,一定还有更具有杀伤力的做法。她把剩下的三条领带与笔记本计算机一起锁进她的木柜。
她打电话给诺玛与海瑟,要她们当晚过来开紧急会议。虽然她们三人没有定期聚会——卡萝没有亲密的朋友,但她们自认为是一个作战委员会,遇到问题时就会聚首,通常是她们三个工作了八年的法律事务所碰到的性别歧视问题。
诺玛与海瑟在晚餐后过来,她们在起居室中开会。卡萝点燃了壁炉,请诺玛与海瑟自己从冰箱拿冷饮或酒来喝。卡萝激动异常,开啤酒时弄得酒沫四溅。怀孕七个月的海瑟连忙跑进厨房,带着布回来擦拭卡萝的手臂。卡萝坐在壁炉旁,一边擦干自己的衣服,一边描述贾斯廷出走的经过。
“卡萝,这真是天赐的良机。”诺玛说,为自己倒了一些白酒,诺玛身材娇小,脸蛋俏丽,留着短发,但脾气火暴,“从我们认识你开始,他就是一个累赘。”
海瑟脸型较长,胸部非常壮观,怀孕后增加了40
磅体重。她也同意:“不错,卡萝,他走了,你就自由了。这屋子是你的了。没时间难过,现在要赶紧换掉门锁。小心你的袖子,卡萝!我闻到焦味。”
卡萝站起来离开壁炉,跌入一张椅子。
诺玛喝了一大口白酒:“为自由干杯,卡萝。我知道你现在很震惊,但记住你一直希望如此。从我认识你的这么多年来,我不记得听你说过关于贾斯廷或这桩婚姻的一句好话。”
卡萝没有说话,她脱掉鞋子,抱住膝盖。她的身材苗条,有线条优雅的脖子与黑色卷发,显著的颧骨,眼睛像火热的木炭。她穿着紧身黑牛仔裤与宽大的运动衫。
诺玛与海瑟不想说错话。她们小心翼翼地进行,时常相互观望寻求线索。
“卡萝,”诺玛说,靠过去按摩卡萝的背,“这样想吧,你的病痛已经痊愈了。哈利路亚!”
但卡萝躲开诺玛的碰触,把膝盖抱得更紧:“是的,这我都知道。但这不管用。我知道贾斯廷是什么玩意。我为他浪费了九年的生命。但他可别想这样就逃得了。”
“逃得了什么?”海瑟说,“别忘了,你希望他走。你不希望他回来。这是一件好事。”
“重点不在这里。”卡萝说。
“那么重点是什么?”诺玛问。
“重点是报复!”
海瑟与诺玛抢着说话:“什么?不值得为他花这个时间!他走了,就让他走。不要让他再控制你的生命。”
这时候双胞胎中的吉米叫着妈咪。卡萝站起来走过去,喃喃说着:“我爱我的孩子,但当我想到以后10年每天都要照顾孩子……天啊!”
卡萝走了之后,诺玛与海瑟感觉很不自在。她们决定还是不要私下批评比较好。诺玛又加了一根木柴到壁炉。卡萝回来后,立刻接着说:“当然,我会让他走。你们还是不懂。我很高兴他走了。我不要他回来,但我要他付出代价。”
海瑟从法学院开始就认识卡萝,很习惯她的火气。“让我们了解,”她说,“我想要了解你的重点。你是气愤贾斯廷离开吗?或者你只是气愤这个想法?”
卡萝还来不及回答,诺玛补充说:“更可能的是,你气愤你没有先赶走他!”
卡萝摇着头:“诺玛,你知道的。好几年来他一直想要激怒我赶走他,因为他自己太软弱了,无法承受破坏家庭的内疚。但我不愿让他称心如意。”
“所以,”诺玛说,“你是说你维护婚姻只是为了惩罚他?”
卡萝恼怒地摇摇头:“我在很久以前就发誓,绝不让任何男人再抛弃我。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由我来决定!贾斯廷没有离去,他根本没这个胆子。他是被某个人给带走的。我要知道她是谁。一个月前我的秘书告诉我,看见他与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一起吃中国点心,那个女人大概只有18岁。你知道最让我火大的是什么吗?点心!我爱吃点心,但他从来没有带我去吃点心。只要跟我在一起,他一看到中国餐馆就会发作因味精而引起的头痛。”
“你问过他关于那女人吗?”海瑟问。
“我当然问过!你以为呢?我会不管吗?他撒谎说那是一个客户。第二天晚上,我就去酒吧找了一个男人算是扯平。我都忘了那个点心女人,但我会查出她是谁。也许是他的下属。一个没钱的女人,所以才会喜欢上他那种小家伙!他根本没胆子接近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会找到她的。”
“你知道的,卡萝,”海瑟说,“贾斯廷妨碍了你的律师事业,这话你说了多少次?他不敢一个人在家,使你必须拒绝吉贝纳法律事务所的工作,记得吗?”
“记得吗?我当然记得!他毁了我的事业!你们都知道当我毕业时我得到的邀请。我什么都可以做。那个职位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我必须回绝。谁听过国际律师不需要旅行的?我真应该为他找个保姆。然后生了双胞胎,他们是我的事业棺材上的两根钉子。如果我在10年前去了吉贝纳事务所,现在我早就成为合伙人了。看看那个书呆子玛莎,她就做到了。我会做不到吗?见鬼,我早就可以成功了。”
“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海瑟说,“他的懦弱控制了你的生活。如果你花时间报复,他就能继续控制住你。”
“对,”诺玛也附和,“现在你有了第二次机会,好好把握住!”
“好好把握,”卡萝回嘴,“说来容易,但没有这么简单。他榨取了我九年时间!我也够笨,相信了根本不会实现的承诺。我们结婚时,他父亲生病,准备把连锁鞋店传给他——价值数百万美元。现在九年之后,他该死的父亲却是前所未有的健康!还不打算退休。贾斯廷仍然在当他爹的会计。现在如果老爹翘辫子,你想我会得到什么?这么多年的等待?一个离了婚的媳妇?一个子都没有!你说只要把握住机会。被骗了九年之后,你可不能只是把握住就好!”卡萝生气地把一个垫子丢到地上,站起来走到她们身后踱步:“我给他一切,帮他料理衣服——那个缺乏自理能力的浑蛋——他连自己一个人去买内衣都不会,还有袜子!他穿黑袜子,我必须帮他买,因为他买的都会滑下来。我像母亲一样照顾他,像妻子一样爱他,为他牺牲,还为他放弃了另一个男人。我原来可以拥有的男人让我一想到就心痛,现在一个小女生拉拉绳子就把他拉走了。”
“你确定吗?”海瑟转身问,“他有露出任何关于女人的马脚吗?”
“我敢打赌。我知道那个浑蛋。他能自己搬出去吗?跟我赌:一天赌上500美元,昨晚他已经搬去跟别人住了。”
没人敢跟她打赌。卡萝通常打赌都会赢。就算输了也划不来——她很输不起。
“你知道的,”诺玛也转过身子说,“当我第一任丈夫梅尔文离开我时,我陷入六个月的低潮。要不是因为心理治疗,我现在还会陷在那里。我在旧金山见了一位心理医生赛斯·潘德,一位精神分析师。他对我非常好,然后我遇见谢利。我们是很棒的一对,特别是在床上。但谢利有赌博的问题,我要他去见潘德医生治疗赌瘾,然后我们才能结婚。潘德非常了不起,他使谢利改头换面。以前谢利会把所有薪水都赌在任何能动的东西上:赛马、赛狗、足球。现在他玩玩扑克牌就好了,谢利也非常推崇潘德,我给你他的号码吧。”
“不!老天,不!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心理医生,”卡萝说,站起来又走到她们身后,“我知道你们想要帮助我,但诺玛,相信我,这不是帮助!心理治疗也不是帮助。他到底怎么帮助你与谢利?你要说清楚——你有多少次告诉我们,谢利是你的大累赘?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嗜赌?你必须另外开一个账户才能保住钱?”卡萝每次听到诺玛赞美谢利就受不了。她很清楚谢利的德行,还有他的性能力,她就是靠他扯平了点心女人,但她很善于保密。
“我承认那不是彻底的治疗,”诺玛说,“但潘德医生有帮助。谢利已经安顿下来好几年了。但是他被革职后,一些老毛病才又回来。等他又开始工作后,事情就会好转了。不过,卡萝,你为什么如此讨厌心理医生?”
“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狗屁心理医生的名单。我从经验中学到一件事:不要压抑你的愤怒。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卡萝坐下来,望着诺玛:“当你丈夫梅尔文离开时,也许你仍然爱他,也许你很困惑,希望他回来,也许你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也许你的心理医生有帮助。但那是你,不是我。我并不困惑。贾斯廷偷了我最好的10年光阴——我的职业生涯最精华时段。他在我身体里种下了双胞胎,让我养他,听他整天抱怨他为老爸当会计,花了一大笔钱——我的钱——在他该死的心理医生上。你能想象吗?每个星期三次,甚至四次?现在,那个妖精找上了他,他就一走了之。告诉我,我这么说夸张吗?”
“嗯,”海瑟说,“也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看……”
“相信我,”卡萝打岔,“我并不困惑,我非常确定我不爱他,我不要他回来。不,不对。我要他回来,这样我才能把他踢出去!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要伤害他,还有那个贱人,只要等我找到她。你们愿意帮我吗?告诉我如何才能伤害他,真正伤害他。”
诺玛捡起木柜旁的一个布娃娃,放在壁炉上头说:“谁有针?”
“这样才对。”卡萝说。
她们脑力激荡了几个小时。首先是金钱——最古老的手段——要他付出代价。让他一辈子都欠一屁股债,把他的宝马轿车与意大利西服要回来。毁掉他的商业账户,让他父亲因为逃税而被抓,取消他的汽车与医疗保险。
“取消他的医疗保险。嗯,这倒有趣。保险负担了他30%的心理医生费用,如果能让他无法再去看心理医生就好了。这一定会让他抓狂!他总是说拉许医生是他的好朋友,我倒要看看如果付不出钱,他是怎样一个好朋友!”
她们明白这都是说着玩,她们都是精通法律的职业女性,知道金钱只会成为问题,而不会是报复。最后,身为离婚律师的海瑟想到必须提醒卡萝,她赚的钱远超过贾斯廷,只要是在加利福尼亚州离婚,将是她要付赡养费。而将来他可能会继承的百万遗产,她一点也没有份。很悲哀的,她们不管怎么想要伤害贾斯廷的荷包,最后卡萝还是会付出更多的钱。
“你知道的,卡萝,”诺玛说,“你并不孤独。我很快也要面临同样的问题。让我先跟你坦白谢利的事。他已经失业六个月了,我的确觉得他是个大累赘,他不去找工作不说,而且如你所说的,他又开始赌博了,我的钱开始不见。每次我质问他,他都有很狡猾的理由。谁晓得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我都不敢清点财产。我希望我能给他最后通牒:找个工作,不准赌博,否则婚姻就结束。我应该要这样,但我做不到。天啊,我真希望他能振作起来。”
“也许因为你喜欢他,”海瑟说,“这不是秘密——他很有趣,很英俊。你说他是个好爱人,大家都说他看来像年轻的肖恩·康纳利。”
“我不否认。他在床上很棒,非常棒!但很昂贵,不过离婚会更昂贵,我要付的赡养费会超过他输掉的赌金。而且在法庭上有先例,我在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身份,可能会被当成实质的共同财产,你也不例外,卡萝。”
“你的情况不一样,诺玛。你从婚姻中得到了利益。至少你喜欢你的丈夫。我呢,我宁愿辞职不干,搬到另一个州,也不愿意付一毛钱给那浑蛋。”
“放弃你的屋子,离开旧金山,离开我们,然后到穷乡僻壤创业?”诺玛说,“真是个好想法!这一定可以叫他好看!”
卡萝愤怒地丢了一把助燃剂到壁炉中,看着火焰冒出来。
“现在我感觉更糟了,”她说,“你们不明白,你们不知道我是来真的。尤其是你,海瑟,你平静地解释离婚的技术问题,而我一整天想的是去找杀手。有很多杀手待价而沽。要花多少钱呢?20000美元?25000美元?我有这笔钱,都是无法追查的海外资产!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花钱方法。我希不希望他死?当然希望!”
海瑟与诺玛安静下来。她们不敢看对方,更不敢看卡萝。卡萝虎视眈眈地望着她们:“我吓到你们了吗?”
她们摇摇头,否认受到惊吓,但内心开始担忧起来。海瑟受不了,站起来伸展身子,到厨房里待了几分钟,回来时拿了一杯樱桃冰激凌和三根叉子。其他人谢绝了她,她开始吃冰激凌,先把樱桃挑出来。
卡萝突然抓起一把叉子挤进来:“让我先吃几个樱桃再说。我真不高兴你这么做,海瑟,樱桃是这里面唯一的好东西。”
诺玛进厨房拿更多的酒,举杯故作高兴状说:“敬你的杀手,我愿意为这干一杯!当初威廉投票反对我加入合伙人时,我就应该想到这个主意。”
“或者如果不杀人,”诺玛继续说,“痛打一顿如何?我有一个西西里的客户提供特价服务,铁链殴打只要5000美元。”
“5000美元铁链殴打?听起来不错。你信任那个人吗?”卡萝问。
海瑟严厉地瞪了诺玛一眼。
“我看到了,”卡萝说,“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保持平衡,”海瑟说,“诺玛,我不认为开这种玩笑能帮助卡萝。卡萝,想一想,未来几个月贾斯廷如果发生任何事情,你都难逃牵连。你的动机,你的脾气……”
“我的什么?”
“让我们这么说吧,”海瑟继续说,“你很容易冲动行事……”
卡萝猛然转头,望向别处。
“卡萝,客观一点。你很容易生气,你知道,我们也知道,这是公开的事实。贾斯廷的律师在法庭上很容易就可以证明。”
卡萝没有回答。海瑟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的位置很醒目,如果采取什么报复的举动,你很可能会被剥夺律师资格。”
还是一片沉默。壁炉的火烧得差不多了,但没人起来添加木柴。
诺玛拿起布偶:“谁有针?安全又合法的针?”
“有谁知道任何教人报复的书?”卡萝问,“有简单步骤的报复手册?”
海瑟与诺玛都摇摇头。“那么,”卡萝说,“这一定有市场。也许我应该写一本,包括自己实验过的食谱。”
“这样就可以把杀手费用当成业务开销。”诺玛说。
“我读过D.H.劳伦斯的传记,”海瑟说,“好像记得他的妻子弗丽达,在他死后没有遵从他的遗嘱,把他火化了,然后把骨灰搅入水泥中。”
卡萝赞许地点点头:“劳伦斯的自由灵魂永远被禁锢在水泥里。真有你的,弗丽达!那才是我所谓有创意的报复!”
海瑟望望她的手表:“让我们实际一点,卡萝,有安全与合法的方式可以惩罚贾斯廷。他喜欢什么?什么对他很重要?那才是我们的下手之处。”
“没有很多东西,”卡萝说,“那就是他的问题。哦,他的衣服,他热爱衣服。但那已经被我料理了,不过我想他不会在乎。他可以用我的钱再去购买,还有一个新的女人帮他挑选,我应该把他的衣服寄给他的仇家才对,问题是他这个书呆子根本没有仇家。或者给我的下一个男人,如果有下一个,我留下他最喜欢的领带,如果他有上司,我会与他的上司上床,把领带送给他。”
“他还喜欢什么?也许是他的宝马,而不是孩子——他对孩子是难以想象的冷漠。拒绝让他来看孩子将是帮他的忙,而不是惩罚。我当然要让孩子们都恨他,不用说,但我想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可以捏造一些性虐待的指控来对付他,但孩子们已经太大了,没办法洗脑。况且这样会使他将来不能来照顾孩子,让我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还有什么呢?”诺玛问,“一定有什么东西。”
“不很多!他是一个非常自私的家伙。哦,他喜欢打短拍网球,每周都要打两三次。我曾经想要锯断他的球拍,但他把球拍都放在体育馆。也许他在那里认识那个女人,也许是某个有氧舞蹈的指导员。虽然这么多运动,他还是像头猪。我想是因为啤酒的缘故,啊,对,他也爱啤酒。”
“朋友呢?”诺玛问,“他一定有朋友。”
“他有一半时间只是坐在那里抱怨,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有任何好朋友,当然除了那个点心女人之外。要报复他,只有从她下手。”
“如果她真的如你想的那么烂,”海瑟说,“也许最好什么都别做,让他们两个水乳交融。这样就没有出路了,他们会创造属于自己的地狱。”
“你还是不懂。我不只是要他们难受,那样不是报复。我要他们知道是我干的!”
“那么,”诺玛说,“我们已经确定了第一步:查出她是谁。”
卡萝点点头:“对!然后我要透过她来报复他。把头咬掉,尾巴也活不成。海瑟,你在离婚案件中有没有好点的私家侦探?”
“很简单,巴特·托马斯。他很不错。24小时内就能查出她是谁。”
“巴特也很可爱。”诺玛补充说,“也许会给你一些性满足,不额外收费。”
“24小时?”卡萝回答,“如果他能够窃听贾斯廷的心理医生办公室,一个小时就能查出她是谁。贾斯廷大概都在谈她。”
“贾斯廷的心理医生……”诺玛说,“我们怎么没想到他?贾斯廷看他有多久了?”
“五年!”
“五年每星期三次,”诺玛继续说,“让我算算……加上假期,大约是每年140个小时——乘以五,一共大约700个小时。”
“700个小时!”海瑟叫道,“他们谈什么能谈700个小时?”
“我可以想象得出来,”诺玛说,“最近他们谈的是什么。”
这几分钟,卡萝努力克制自己对海瑟与诺玛的反感,把头缩进她的运动衫里面,只露出眼睛。就像以前一样,她感到孤独,这不让她感到意外,朋友时常陪她走一段路,答应要忠诚以待,结果最后总是让她失望。
但她们提到贾斯廷的心理医生,吸引了她的注意。就像一只乌龟从壳里面出来,她慢慢伸出头:“你在说什么?他们会谈什么?”
“当然是贾斯廷的出走啊。还会有什么?”诺玛说,“你看起来有点惊讶,卡萝。”
“不!我是说,我同意,我知道贾斯廷一定会与他的心理医生谈我。奇怪我怎么会忘了这件事,也许我不得不忘记。想起来真是有点恐怖,贾斯廷时时刻刻把他与我的对话报告给他的心理医生听。但是当然了!那两个家伙早就一起共谋这件事。我告诉过你们!贾斯廷绝对无法靠自己离开我。”
“他有没有说过他们谈些什么?”诺玛问。
“从来没有!拉许叫他别说,说我过于控制人,他需要一个我无法进入的私人空间。我很久以前就不再过问了。但是在两三年前,他曾经对他的心理医生感到不满,有几个星期说他的坏话。他说拉许实在很荒谬,竟然要他与我分居。那时候,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贾斯廷实在太可悲了,我以为拉许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也许只是要贾斯廷知道,如果他离开我是多大的损失。但现在我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狗屎,我竟然养了一个奸细。”
“五年,”海瑟说,“真是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有谁治疗这么久。为什么要五年?”
“你不了解心理治疗这行业,”卡萝回答,“有些心理医生会让你一来再来,永远不停止。对了,我没有告诉你们,这只是他与这位心理医生看了五年,之前还有其他医生。贾斯廷总是有问题:优柔寡断,强迫性的妄想,总是要检查事情20遍。我们出门时,他会一直检查门是否锁好。等我们上车后,他又忘了是否检查过,还要回去再检查一次。蠢蛋!你们能想象这样一个会计师吗?真是个大笑话。他需要依赖药物,不吃药就睡不着,不吃药就无法搭飞机,不吃药就无法面对查账的人。”
“现在还是这样吗?”海瑟问。
“他从药物上瘾变成心理医生上瘾。拉许是他的奶妈,他少不了拉许,一个星期看三次都不够,他还要打电话给拉许。有人在工作上批评他,五分钟后他就打电话向拉许哭诉。真是病态!”
“想到医生如此剥削病人也很病态。”海瑟说,“医生一定赚翻了。他为什么要帮助病人独立自主?这里可能有医疗不当的情况。”
“海瑟,你还是没有在听我的话。我说过这行业认为五年是标准长度。有些精神分析师会拉长到八年、九年,每周四五次。你有没有试过找他们出来作证揭发这种情况?这行业根本完全是封闭的团体,没人敢出来说真话。”
“我想我们有点进展了,”诺玛说,她捡起另外一个布偶,放在壁炉上,用麻绳把它与原来那个绑在一起,“他们是双胞胎。打倒一个,另一个也跟着完蛋。我们伤害医生,也就会伤害到贾斯廷。”
“不见得,”卡萝说,现在她整个头都从衣服里伸了出来,声音充满了不耐烦,“光是伤害拉许没有任何用处,也许还会使他们俩更亲近。不,真正的目标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如果能破坏他们的关系,就能整到贾斯廷。”
“你正式会见过拉许吗,卡萝?”海瑟问。
“没有。贾斯廷有几次要我与他一起去做夫妻咨询,但我受够了心理医生。而在一年前,基于好奇,我去听了他的一次演讲。自大的家伙。我还记得当时心里想应该在他的长椅下点燃一枚炸弹,一拳打穿那张伪善的脸孔,这样才能摆平一些新仇旧恨。”
海瑟与诺玛思索着要如何整一个心理医生,卡萝却变得安静。她凝视火焰,想着欧内斯特·拉许医生。她的双颊反映着火焰的光芒。然后她有了一个灵感,一个绝佳的主意开始成形。卡萝知道她应该怎么办了!她站起来,拿起壁炉上的布偶丢进火中。绑在布偶身上的麻绳很快就化为灰烬。布偶开始冒烟,变得焦黑,不久就被火焰吞噬。卡萝又添加一些木柴,然后宣布:“谢谢各位,我的朋友,现在我知道要怎么做了。让我们看看如果贾斯廷的医生被勒令停业,贾斯廷要怎么活下去。会议结束,小姐们。”
海瑟与诺玛一动也不动。
“相信我,”卡萝说,关上壁炉的铁栅栏,“最好别知道太多。如果你们不知道,将来就不需要说谎作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