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以来,欧内斯特都战战兢兢地度过与卡萝的诊疗时间。其中充满了情欲的压力,欧内斯特努力防御他的界线,但是还是时常被卡萝入侵。他们每星期见两次面,但卡萝不知道,她占据欧内斯特的时间远超过实际见面的时间。在他们要诊疗的日子,欧内斯特一早起来就会充满期待。他面对镜子刮胡子时会想到卡萝琳的脸庞,于是刮得更仔细,然后洒上柠檬香味的刮胡水。
在这些“卡萝琳的日子”需要盛装打扮。欧内斯特把最好的裤子留给卡萝琳,加上最笔挺的衬衫,还有最具风格的领带。几星期前卡萝琳曾经想要送一条她丈夫韦恩的领带给欧内斯特,她说韦恩已经过于病重,无法外出了,而他们的公寓空间不够大,她必须丢掉许多他的正式服饰。结果让卡萝琳很不高兴的是欧内斯特拒绝接受这礼物,虽然卡萝琳花了几乎整个小时想要说服他改变主意。但是翌日早上欧内斯特更衣时,他突然非常渴望起那条领带。那是一条非常精致的领带:有精致的日本风格图案,树与花朵的刺绣。欧内斯特出去想要买一条,但是找不到——显然是独一无二的。他有时候会想,要如何才能打听出她是在哪里买的。也许她会再送他一次,那么他可能会回答,几年以后,治疗结束后,送一条领带就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卡萝琳的日子”也是穿新衣服的日子。今天要穿新背心与百货公司周年庆时所买的新裤子。他想,棕色的背心配上粉红色的衬衫,还有褐色的裤子实在不错。也许背心外面不用再穿外套了。他要把外套放在椅子上,只穿着衬衫与背心。欧内斯特观看镜中的自己。是的,很不错,有点大胆,但他可以这么穿。
欧内斯特很喜欢看卡萝琳:她走进办公室的优雅仪态,坐下来后把椅子移近的动作,交叉双腿时裤袜摩擦的性感声音。他非常享受当他们还没开始谈话时,彼此凝视的片刻。但他最爱的还是她对他的崇拜,她描述对他的性幻想——越来越露骨,越来越刺激。一个小时总是感觉不够。当诊疗结束后,欧内斯特不只一次会冲到窗口,目送卡萝琳离开的背影。最近两次诊疗后,他很惊讶地发现,她大概在候诊室换上了球鞋,因为他看见她慢跑离开他的前梯,跑上了很陡的大街。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老天,他的运气真差,没有在书店里认识,却变成了医生与病人!欧内斯特喜欢卡萝琳的一切:她敏捷的思路与锐利的眼神,有精神的步伐与苗条的身材,修长而有花纹的丝袜,讨论情欲时的安然自在与坦白模样——她的渴望,她的性幻想,她的一夜情。
他也喜欢她的脆弱。虽然她有很强悍的外在人格(也许是律师工作所需要的),她也愿意提供许多事实,邀请他进入内心痛苦的领域。例如,她畏惧把自己对男人的痛恨传给她的女儿,早年被父亲所遗弃的痛苦,对于母亲的悲伤,还有陷于一个没有感情的婚姻所带来的绝望。
尽管欧内斯特在肉体上被卡萝琳深深吸引,但他坚决保持心理治疗的观点,时时刻刻检讨自己,尽他所能做出判断,他仍然能提供很优良的治疗。他非常愿意帮助她,总是能以专注的态度,导引她到达重要的领悟。最近他让她了解她这辈子的负面态度所带来的后果,以及其他不同的生命选择。
卡萝琳在治疗时都会有让人分心的举动——每一次都会发生,不断地刺探欧内斯特的个人生活,或要求更多的肉体接触——欧内斯特很有技巧并坚决地抗拒。在上次诊疗时也许太坚决了,卡萝琳要求增加几分钟的“触摸时间”,欧内斯特却以存在主义式的震撼疗法响应: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线,把一个端点当成她的生日,另一个端点当成她的死亡时间。他把纸交给卡萝琳,要她在这条线上做一个记号,表示目前她所在的寿命位置。然后他要她沉思几分钟再表达她的反应。
欧内斯特对其他病人使用过这个技巧,但从来没有得到如此强烈的反应。卡萝琳在这条线的3/4处打了一个叉,沉默地凝视这张纸几分钟,然后说:“这么微不足道的生命。”接着就大哭起来。欧内斯特要她多说一点,但她只能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
“我想你知道,卡萝琳。我想你是为了自己这么多没有活过的生命而哭。我希望,我们的治疗能帮助你开启这部分的生命。”
这使她哭得更厉害,她再次匆匆离开办公室,没有拥抱道别。
欧内斯特很喜欢他们的拥抱道别,这已经成为治疗上的正式步骤,但他坚决拒绝卡萝琳其他的触摸要求,除了偶尔跟她一起坐在躺椅上一段时间。欧内斯特总是在几分钟后就结束这些躺椅时间,因为卡萝琳会靠得太近,或者他变得过于兴奋。
但欧内斯特并没有忽视他自己内心的警告。他明白自己对于“卡萝琳的日子”的兴奋之情很危险。卡萝琳也不断侵入他的幻想中,特别是他自己的性幻想。欧内斯特觉得更危险的地方是,他的幻想背景总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些幻想都非常刺激:卡萝琳坐在他面前谈论着她的问题,然后他只是伸出手指勾一勾,她就自己靠过来,坐在他的大腿上,继续说着她的问题,而他慢慢解开她的纽扣,脱下她的衣服,抚摸亲吻她,慢慢与她一起滑到地板上……
他的幻想既刺激,又让他感到恶心,这些幻想冒犯了他专业服务的基础。他非常清楚,这些情欲幻想的强烈程度,部分来自他对卡萝琳的绝对权力感,以及临床治疗的严格情境。打破性禁忌总是让人感到很刺激:弗洛伊德在100年前就指出,要不是这些被禁止的行为如此吸引人,何尝需要什么禁忌呢?但是对于这些幻想刺激根源的了解,却完全无法削弱它们的力量与魅力。
欧内斯特知道自己需要帮助。首先,他再度去查阅关于情欲移情的专业文献,结果找到超出预期的资料。他很高兴地看到,历代以来其他心理学家也遭遇过同样的困境。许多心理学家达成如同欧内斯特自己的结论,心理医生不能逃避心理治疗中的情欲题材,或对这种题材采取谴责的态度,使题材转入隐秘,让病人觉得自己的欲望很危险而具有伤害性。弗洛伊德坚持说,医生可以从病人的情欲移情中学到许多东西。在他独特的譬喻中,他说如果没有探索情欲的移情,就好比从灵界召唤出一个幽灵,却什么也没问就把它赶走。
欧内斯特也读到,大多数与病人发生性关系的心理医生,都宣称他们是在给予爱。“但别把这与爱混淆在一起,”许多心理医生写道,“这不是爱,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性虐待。”还有让欧内斯特感到当头棒喝的是,许多犯了罪的心理医生感觉,对于如此渴望性爱的病人,不与她们亲热简直是残忍!
还有心理医生认为,如果医生自己不在潜意识里勾搭,任何强烈的情欲移情都无法持久。一位知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建议,心理医生应该先处理好自己的爱情生活,确保自己的“本能与自恋的储备不致匮乏”。欧内斯特深有同感,于是他为了平衡自己的本能储备,与他的一位老友玛莎恢复了交往。他们之间有一种非热情,但很令人满意的性关系。
心理医生潜意识的勾搭让欧内斯特感到困扰。他很可能是以某种隐藏的方式,对卡萝琳表达了他的欲望——在言语上传达一种信息,肢体上却传达相反的信息,结果使卡萝琳也弄不清楚状况。
还有另一位欧内斯特很钦佩的心理医生写道,有些自大的心理医生会与病人发生性关系,是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治疗能力感到怀疑,内心的万能治疗者信仰发生了动摇。但这不是他的情况,欧内斯特想——不过他知道有人是这样:西摩·特罗特!西摩的自大,以为自己是“最后的救援心理医生”,相信自己能治好任何病人……这个理论完全说明了西摩与贝拉的情况。
欧内斯特转向他的朋友求助,特别是保罗。已经不可能与马歇尔谈了。马歇尔的反应完全可想而知:首先会训诫,然后对欧内斯特脱离传统疗法而震怒,最后会坚持让欧内斯特终止治疗病人,重新开始接受私人精神分析。
况且,马歇尔已经是“过去式”了。上周欧内斯特必须终止他的辅导诊疗,因为发生了一连串很奇怪的事情。六个月前,欧内斯特接受了一名新的病人杰西,杰西之前曾经接受一位旧金山心理医生两年的治疗,但是后来突然结束治疗。欧内斯特询问原因时,杰西说出了一件奇怪的事。
杰西热衷慢跑,有一天他在金门公园慢跑,看见树丛有奇怪的晃动。他探头进去偷看,结果看见他的心理医生的妻子与一个穿红袍的和尚热情地拥抱在一起。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个女子是他的心理医生的妻子没错。杰西在学习花道,而她是一个知名的花道老师。他曾经在花道比赛上见过她两次。
杰西应该怎么办?虽然他的心理医生是个很严肃而冷漠的人,与杰西并没有什么感情,但他很能干,很正直,而且对杰西的帮助很大,杰西很不愿意说出关于他妻子的事而伤害到他。但是,怀抱着这么大的秘密,杰西又如何能继续接受治疗?杰西只有一个选择:借口时间上无法配合而终止了心理治疗。
杰西知道自己还需要心理治疗,于是接受他身为临床心理学家的姐姐的建议,找到了欧内斯特。杰西是旧金山一个富有家族的后裔。他的父亲非常有野心,期待他最后能加入家族的银行事业,而杰西一直在反抗——大学没有读完,花了两年时间冲浪、酗酒与吸毒。经过痛苦而失败的五年婚姻后,他开始慢慢振作。先是住院一段时间,然后参加了药物勒戒计划,然后学习景观设计,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职业,然后与马歇尔进行两年的心理治疗,并且积极锻炼身体,开始慢跑。
在杰西与欧内斯特的头半年心理治疗中,他描述了为什么会停止之前的心理治疗,但拒绝说出医生的名字。杰西的姐姐说过许多关于心理医生彼此闲言中伤的故事。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杰西慢慢开始信任欧内斯特,一天,他就说出了前任医生的名字:马歇尔·施特莱德。
欧内斯特大吃一惊。不会是马歇尔·施特莱德吧!不会是他那个坚强如磐石的辅导医生吧!欧内斯特陷入了与杰西一样的困境。他既不能告诉马歇尔,因为医生病人之间的保密原则,也无法在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继续接受马歇尔的辅导。但这件事不见得完全带来不便,因为欧内斯特最近一直想要下决心终止辅导,而杰西透露的信息提供了必要的动机。
于是,欧内斯特忐忑不安地把他的决定告诉马歇尔:“马歇尔,我觉得时候到了,我应该切断脐带了。你带领我走了很长一段路,现在,我已经38岁了,我决定要离家自立了。”
欧内斯特等待马歇尔提出激烈的质疑。他知道马歇尔会怎么说,他当然会坚持要分析如此草率地终止辅导的原因,他会质疑欧内斯特的动机。至于欧内斯特薄弱的离家独立理由,马歇尔会立刻加以推翻。他会立刻指出,这更证明了欧内斯特幼稚的反权威情结;他甚至会暗示这种冲动的决定显示欧内斯特缺乏自知之明,不利于获得进入精神分析学会的候选资格。
但是很奇怪的,马歇尔没有这么做。他似乎很疲倦而心有旁骛,很客套地回答:“是的,也许是时候了。我们将来随时可以再开始。祝你好运,欧内斯特!”
欧内斯特听到这些话所感觉到的不是轻松,而是困惑,还有失望。就算是碰到反对,也比这种漠不关心要好。
欧内斯特花了半个小时阅读一篇关于心理医生与病人发生性关系的文章,这是保罗传真过来的。读完后欧内斯特就拿起了电话。
“谢谢那篇‘办公室罗密欧与饥渴的医生’!老天,保罗!”
“啊,看来你收到我的传真了。”
“很不幸,我收到了。”
“为什么会很不幸,欧内斯特?等一下,我去换个电话,坐上我的沙发椅。我觉得这会是很有戏剧性的谈话……好……再问一次,为什么会很不幸?”
“因为我的情况不是‘办公室罗密欧’。那文章谈到非常宝贵的东西,但不是那么容易捕捉其意,粗糙的言语会丑化任何微妙的感觉。”
“你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过于靠近而看不见真相。你应该设法从外面看事情。欧内斯特,上次我们谈过话之后,我有点担心你。听听你所说的一切:‘深度的诚实,爱你的病人,她渴望触摸,你有弹性,可以给予她所需要的肉体亲密。’我觉得你快要发神经了!你快要陷入非常大的麻烦。听着,你知道我——自从我们进入这一行,我就是个非常正统的弗洛伊德派,对不对?”
欧内斯特含糊地表示同意。
“但是当老前辈说:‘寻找爱情总是重新的寻获。’这句话背后的确很有道理。病人撩起了你自己内在的某种事物——来自很久以前,很远的地方。”
欧内斯特没有回答。
“好,欧内斯特,给你一个谜题:你认识哪个女人,毫无条件地热爱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猜三次!”
“哦,不要,保罗。你不是要使用那套母亲的手法吧?我不否认我有一位慈爱的母亲。她在我生命的头几年,给了我很好的开始;我发展出许多很好的基本信任,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自我揭露。但是当我开始独立时,她就不是一个好母亲了,直到她过世,她都始终无法原谅我离开她。所以你想说什么呢?我从小就像小鸭子一样,因此一辈子都在寻找我的母鸭妈妈?”
“就算如此,”欧内斯特继续说——他很熟悉他要说的话;保罗与他以前就进行过类似的讨论——“我姑且接受你的部分说法,但是你这是以偏概全——我只是个仍然在寻找母亲的成年人。这真是鬼话!我与所有人都如此。你的错误,以及整个精神分析领域的错误,就是忘记了当下也有真正的关系,并非由过去所左右,存在于此时此刻,两个灵魂的交融,由未来的命运所影响,而不是过去的幽灵。这种关系具有同仇敌忾的情谊,共同面对生命的艰苦事实。这种纯粹、接纳、平等、成熟的关系具有赎罪性,是能够带来治疗痊愈的最有效力量。”
“纯粹?纯粹?”保罗很了解欧内斯特,不会那么容易被大话唬到,“一种纯粹的关系?如果这算纯粹,我绝不会找你的碴。你是在利用这个女人泄欲,欧内斯特,看在老天的分上,承认吧!”
“每次诊疗结束时不带情欲意味的拥抱,如此而已,而且我已经控制住了。没错,我也有幻想,我承认,但我不会让它们离开幻想世界。”
“嗯,我打赌你的幻想与她的幻想正一起在幻想世界中打得火热。但是请让我安心,欧内斯特,保证没有其他的碰触?与她一起坐在躺椅上的时候呢?有没有亲吻?”
欧内斯特脑海中掠过他抚摸卡萝琳秀发的景象。但是他知道保罗也会丑化这件事:“没有了。就是这样。没有其他碰触。保罗,相信我,我对这位女性提供很好的心理治疗。我能够控制情况。”
“如果我同意你,我就不会这样唠叨。这个女人有地方让我不解。虽然你坚持维护了你的界线,她还是日复一日地骚扰你。或者你以为你维护了界线。我不否认你有吸引力——谁能抗拒你的小屁股?但还有别的内情:我相信你在潜意识里鼓励她……你想听我的建议吗,欧内斯特?我的建议是脱身。现在就脱身!把她转介给其他女性心理医生。同时放弃你的开诚布公实验!或者只限于对男性病人,至少现在如此!”
欧内斯特挂了电话后,在办公室内踱步。他总是对保罗说实话,这次的例外使他感到孤单。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处理信件。为了更新他的医疗不当保险,他必须填写一张问卷,关于他与病人之间的关系。问卷上的问题很尖锐。他有没有碰触病人?如果有,如何碰触?男性女性都碰?碰触多久?碰触病人身体什么部位?是否碰触过病人胸部、臀部,或其他性感区域?欧内斯特很想把问卷撕成碎片,但是他不敢。在今天这种诉讼当道的时代,没有任何医生敢不买医疗失当的账。他又拿起问卷,对于“有没有碰触病人?”的问题,点选“有”。对于“如何碰触?”的问题,他写:“只是握手。”对于其他所有问题,全都点选“没有”。
然后欧内斯特打开卡萝琳的档案,准备下一次的诊疗。他又想起了保罗的谈话。把卡萝琳转介给一个女性心理医生?她不会去的。放弃实验?为什么?实验正在进行当中。放弃对病人开诚布公?绝不!因为诚实,我才陷入这个处境,诚实最后一定也会解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