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歇尔准备迎接下一个病人谢利。他浑身精力充沛。真是美好的一天,他想。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钱终于已经汇给彼得,与阿德里安娜完成非常成功的诊疗,还有那场篮球赛——最后上篮时有如神助,没人敢挡他的路。
他也期待见到谢利。这是他们第四个小时的诊疗。本周前两次的诊疗非常了不起。还有别的心理医生能像他这样杰出吗?他精准地分析了谢利与父亲的关系,像个手术医生般用正确的解析取代了赛斯·潘德的腐败解析。
谢利走进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先摸摸橘红色玻璃雕塑的边缘,然后才坐下来。不需要马歇尔任何引导,他立刻就开口了。
“你记得威利吗?我的扑克牌友与网球球友?上星期我提到过他。他就是那个身价四五千万美元的富翁。他邀请我与他一起参加网球双打比赛。我想我会同意,但是……这件事有点不妥当,我不确定为什么。”
“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喜欢威利。他想要当个好朋友。我知道他想与我搭档的双打比赛根本不算什么。他太有钱了,连利息都花不完,况且他也不是不求回报。他的目标是全国长青组双打排名。让我告诉你,他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搭档。但是我不知道,这还是无法解释我的感觉。”
“梅里曼先生,今天我想让你试试不同的做法。把注意力放在你的恶劣感觉上,也放在威利身上,然后让思想自由运行。说出你想到的任何念头,不要评断或选择合理的念头,不要想弄清楚任何事。只要大声说出你的想法。”
“牛郎,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字眼。我是个被人养的牛郎,供威利娱乐的应召牛郎。但是我喜欢威利,如果他不是这么富有,我们会成为亲密的好朋友……也许不会……我不信任我自己。如果他不是这么富有,我可能会对他失去兴趣。”
“继续下去,梅里曼先生,你做得很好。不要选择,不要评断。说出任何出现的念头。不管你想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描述给我听。”
“堆积如山的财富……铜板与钞票……金钱的诱惑……每当我与威利在一起时,我都在算计着……要怎么利用他呢?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什么都有……我总是需要什么,金钱、恩惠、高级午餐、新的网球拍、内线消息。他让我很崇拜……他的成功……使我感觉像他一样成功。也使我感到卑微……我看见自己握着父亲的大手……”
“保持住你与你父亲的影像。集中在上面,让事情发生。”
“我看见这个影像,我大概不到10岁,因为我们正在搬家,住进我父亲的店的楼上。我父亲牵我的手,在星期日带我们去公园。街上有肮脏的积雪。我还记得我的裤子摩擦发出声音。我好像有一袋花生,我在喂松鼠,把花生丢给它们吃。其中一只咬了我的手指。”
“后来发生什么?”
“痛得要命。但不记得其他事情了,什么都记不得。”
“你在丢花生米,怎么会被咬呢?”
“对!好问题,真不合理。也许我把手伸到地上,它们跑过来吃,但我只是猜想,我不记得了。”
“你一定很害怕。”
“也许,不记得了。”
“或者你记得被治疗?松鼠咬可能很严重——狂犬病。”
“不错。狂犬病当时很严重,但是没有生病,也许我把手拉回来了,但这只是猜想。”
“继续描述你的意识状态。”
“威利,他使我感到很渺小。他的成功使我的失败更为显著。你要知道,当我在他身边时,我不仅感觉渺小,表现也更差……他谈到他的公寓销售量低落……我有一些促销的好主意,这我很在行,但当我准备告诉他时,我的心跳就会加速,忘了要说什么……甚至在打网球时也会如此……我与他搭档时,我都会降低水准……我可以打得更好……我是在放水,第二次发球软弱无力……与别人搭档时,我都能把球发到反手的角落——十次有九次成功……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要炫耀……一定要改变我的打法。真好笑,我希望他能赢……但我也希望他输……上周他告诉我关于一笔亏损的投资……该死,你知道我怎么感觉吗?我觉得高兴!你相信吗?高兴。感觉真像个狗屎……有我这种朋友……这家伙对我好得不得了……”
马歇尔用一半时间倾听谢利的内心联想,然后才提出他的解析。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梅里曼先生,你对于威利与你父亲的深沉矛盾感情。我相信你与威利的关系,是出于你与你父亲关系的模式。”
“模式?”
“我是说,你与你父亲的关系,是你与其他成功大人物交往的关键与基础。前两次诊疗你说了很多关于你父亲对你的忽略与轻视。今天,你首次告诉我一个关于你父亲的温暖、正面的回忆,但是,结果呢?却是手指被咬伤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看起来这不像是个确实的回忆!毕竟,你自己也说,撒花生米怎么会被松鼠咬到手指?父亲怎么会让儿子用手喂可能有狂犬病的松鼠?不太可能!所以手指被咬伤的事件象征了其他让你恐惧的伤害。”
“对不起,你想要说什么,大夫?”
“记得上次诊疗时你说的早期回忆吗?你这一生能记得的第一个回忆,你说你在父母的床上,你把玩具金属卡车放在旁边桌子的灯泡座上,结果你受到电击,玩具卡车熔化了一半。”
“对,我记得那个回忆,像白天一样清楚。”
“所以让我们把这些回忆放在一起——你把你的卡车放进你母亲的插座里,结果被烧伤了。那里很危险。靠近你母亲会有危险,那里是你父亲的地盘。你要如何应付来自你父亲的危险?也许你想要亲近他,但是你的手指被咬伤了。难道这些伤势不明显吗?你的小卡车与你的手指像是象征:除了阳具的伤害之外,它们还能代表什么?”
“你说你母亲溺爱你,”马歇尔继续说,知道他完全抓住了谢利的注意力,“她对你溺爱有加,同时中伤你父亲。听起来对一个小孩很危险,要他反抗他父亲。你要怎么办呢?一个办法是认同你父亲,你就是这么做了,你所描述的都反映了这个事实——模仿他对马铃薯的口味,他的赌博习惯,他对金钱的忽略,你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他一样。另一个办法就是与他竞争。你也这么做了,纸牌、拳击、网球。事实上,要打败他很容易,因为他都很不成功。但是你还是感到很不自在,仿佛赢了他还是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我真的相信老爸要我成功。”
“危险不是在于成功与否,而是在于比他成功,胜过他,取代他。也许在你的孩童心智中,你希望他离开,这很自然,你希望他消失不见,这样你就可以占有母亲。但是对孩童而言,消失就等于死亡。所以你暗中希望他死。这不是对你的指控,这在每个家庭中都会发生。儿子憎恨父亲的阻碍,而父亲憎恨儿子想要取代他。
“想一想,希望别人死是很不自在的一件事,感觉很危险。什么危险?看看你的小卡车!看看你的手指!危险存在于你与父亲的关系之中。现在这都是过去的事件与情绪,发生在好几十年之前,但是这些情绪还没有消除。它们被埋在你内心,感觉仍然如新,仍然影响你的生活。儿时的危险感仍在,你早已忘了原因,但看看你今天所告诉我的:你好像把成功当成一件危险的事。因此,当你与威利在一起时,你不让自己成功,或表现杰出。你甚至不让自己打好网球。所以你的所有能力都被深锁着,没有使用。”
谢利还是没有反应。这些话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闭上眼睛,搜寻马歇尔的话语,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字眼可以利用。
“请大声一点,”马歇尔微笑说,“我听不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了好多。我想我只是在想,潘德医生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些。你的解释似乎正中要点,比他的什么父亲同性恋说法要正确多了。我们只治疗了四次,你已经超过了潘德医生40次的治疗。”
马歇尔简直飞上了云霄。他觉得自己是个解析超人。每隔一两年,他打篮球时会体验到出神入化之境;篮筐看起来像个大桶子——三分球、转身跳投、双手运球,怎样都不会失误。现在他在办公室也体验到出神入化——彼得、阿德里安娜、谢利,他怎么说都不会错。每一个解析都“咻”地得高分。
天啊,他真希望欧内斯特·拉许能看到与听到这次诊疗。前一天在他与欧内斯特的辅导会诊中,他们又有了一次小冲突。现在几乎每次都会发生。上帝啊,他必须要容忍这种事情。所有这些欧内斯特之流的心理医生,这些业余人士,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心理医生的工作就是解析,只有解析。欧内斯特不了解,解析不是一种选择,不是心理医生能做的许多事之一,而是唯一的任务。真是让人受不了,像他这种高等专业人士必须忍受欧内斯特之流对于解析的幼稚质疑,听欧内斯特谈着真诚与公开,以及什么灵魂分享的鬼话。
突然间,一切云消雾散,马歇尔茅塞顿开。
欧内斯特以及所有批评精神分析的人,都没有说错,解析的确没什么用,因为那是他们的解析!解析在他们手中没有用处,因为内涵不对。马歇尔想,当然,他之所以杰出,除了内涵之外,还有他的表达方式,以及他能对每个病人使用正确的言语与比喻来架构解析,他能够触及形形色色的病人:从最世故的学者如诺贝尔物理奖得主,到最底层的人物,如梅里曼先生这种赌徒。他觉得自己真是一台精准无比的解析机器。
马歇尔想到他所收的费用。像他这样出类拔萃的心理医生,当然不应该只是收一般的费用。真的,马歇尔想,谁能比得上他?如果精神分析的老祖师们——弗洛伊德、费伦奇、沙利文——能看到他的诊疗,他们都会惊叹:“了不起,杰出。这个施特莱德真是不得了。把球传给他,不要挡他的路。毫无疑问,他是世上还活着的最伟大的心理医生!”
他很久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也许从他在大学踢足球之后就没有过。他想,也许这些年来他都是轻微的沮丧。也许赛斯·潘德没有深入分析他的沮丧与他的夸张幻想。天知道赛斯对于幻想有多么大的盲点。但是今天马歇尔了解,幻想不见得需要纠正,这是自我用来消除日常生活中的限制、沉闷与绝望的自然做法。要想办法把幻想转变成能够实现的成熟形式,就像是兑现一张60万美元的自行车公司支票,或宣誓担任国际精神分析学会的主席。这一切很快都会实现!
刺耳的声音把马歇尔从幻想中拉回来。
“你知道,大夫,”谢利说,“你的追根究底真是对我帮助很大,让我更是对赛斯·潘德那个变态火大!昨晚我算了一下,看看他的错误治疗让我损失了多少钱。我先只告诉你,我不想公开,但我想我在扑克牌上输了大约40000美元。我说过我对男人都感到紧张,都是潘德的古怪解析害的。他害我输牌,我可以很容易就证明这笔损失,在任何法庭上都可以,凭我的银行记录与被取消的扑克牌户头。还有我的工作,以及我无法好好面试,都是因为一个差劲心理治疗的结果——那是至少六个月的失业,又是40000美元。所以加起来大约是80000美元。”
“是的,我可以了解你对潘德医生感到很不满。”
“这超过了感觉,大夫,这超过了不满。以法律字眼来说,这就像是寻求赔偿。我想,我的妻子与她的律师朋友也同意,我有很好的案子可以打官司。我不知道该告谁,当然主要是潘德医生,但现在律师都要找大财团下手,所以也许是精神分析学会。”
当谢利有一手好牌时,他很会唬人,而他现在的确握有一手好牌。
这整个召回计划是马歇尔的点子。他希望能借由这个点子登上精神分析学会主席的位置。现在,这第一个召回的病人威胁要告精神分析学会,一定会成为非常受人瞩目,非常难堪的审判。马歇尔努力保持冷静。
“是的,梅里曼先生,我了解你所受的压力,但会有法官或陪审团了解吗?”
“我觉得这是个非常清楚分明的案子,绝不会上法院的。我很愿意考虑和解,也许潘德医生与精神分析学会能一起分担赔偿费。”
“我只是你的心理医生,没有权力为学会或别人说话,但我觉得一定会上法庭的。首先,我认识潘德医生——他很强悍、固执,一个斗士。相信我,他绝不可能承认医疗不当,他会战斗到底,雇用全国最好的辩护律师,花上所有积蓄。精神分析学会也会战斗。他们绝不会自愿和解,因为这会引发无数其他官司。”
谢利跟了马歇尔的赌注,然后大胆地提高赌注:“上法庭我也不怕,而且不会很贵。我老婆是个很棒的审判律师。”
马歇尔眼睛眨也不眨,跟着提高赌注:“我看过医疗不当的审判。让我告诉你,病人会付出很高的情绪代价。不仅是个人隐私曝光,还涉及周围亲友,包括你妻子,她可能无法当你的律师,因为她必须作证说明你的痛苦情绪。然后,关于你在赌博上输掉的钱,如果公开后,对她的职业也会有不良的影响。当然,你的所有牌友都需要出来作证。”
谢利很有信心地反驳:“他们不仅是牌友,也是亲密的朋友。没有一个会拒绝作证。”
“但如果是朋友,你愿意叫他们出来作证吗?叫他们公开承认,他们涉及如此金额巨大的赌局?这对他们的私人生活与职业恐怕都有不良的影响。况且,加州禁止私人赌博,对不对?你等于是要求他们把头放在砧板上。你不是说他们有些人是律师吗?”
“朋友会愿意两肋插刀的。”
“当他们这么做之后,大概就不再是朋友了。”
谢利又瞄了马歇尔一眼。这家伙像座砖墙,他想,没有丝毫松动之处,他可以挡住一辆坦克车。他停下来看看自己手中的牌。狗屎,他想,这家伙是个玩家。他好像手中是同花大顺,而我只是清一色。最好留一点给下一把。谢利盖了他的牌。“好吧,我会想一想,大夫,与我的法律顾问谈一谈。”
谢利陷入沉默。马歇尔当然等着他开口。
“大夫,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你什么都可以问,但不保证有答案。”
“让时间倒退五分钟……当我们谈到打官司时……你的立场很坚决。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梅里曼先生,我相信探讨你这个问题背后的动机更重要。你真正想问什么?这个问题与我稍早的解析,关于你与你父亲,究竟有什么关系?”
“不,大夫,我不是要问这个,这个我们已经处理好了。真的。我觉得已经了解了我母亲与我父亲还有竞争以及死亡的愿望,等等。现在我想要谈的是我们刚才玩的那一把。让我们把牌摊开来重玩一次。这样你才能真正帮助我。”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好,很简单。我们讨论过我的行为原因——你是怎么说的?模板?”
“模式。”
“对。看来我们已经找出了原因。但我还是有受到伤害的行为模式,显露紧张的坏习惯。我来这里不仅是为了了解原因,我需要帮助来改变我的坏模式。你知道我受到伤害,否则你不会坐在这里,提供免费的每小时175美元的心理咨询,对不对?”
“好,我开始了解你的意思了。现在请再问我一次那个问题。”
“刚才,五分钟前,我们谈到打官司与陪审团与赌博。你本来可能会盖牌,但你却冷静地跟进。我想要知道,我是怎么泄露了我的牌?”
“我不确定,但我想是你的脚。”
“我的脚?”
“是的,当你想要表现坚决时,你会晃动你的脚,梅里曼先生。这是很明显的焦虑表现。哦,还有你的声音会提高半个分贝。”
“你没骗我!真棒。你要知道,这才是真的有帮助。我有了一个灵感,让你可以真正治疗我受伤害的地方。”
“很抱歉,梅里曼先生,这恐怕是我所有的观察秘诀了。我相信我真正能帮助你的方式,就是像这四个小时的诊疗。”
“大夫,你已经帮助过我重新理解关于所有那些孩童父亲的事情了。我已经有了新的观点。很好的观点!但我还是受了伤害:我无法与朋友好好玩一场扑克牌。真正有效的心理治疗应该可以治好这个毛病吧?好的心理治疗应该可以让我放松下来,选择我想要的消遣吧?”
“我不太明白,我是个心理医生,我无法帮助你打扑克牌。”
“大夫,你知道什么是‘破绽’吗?”
“破绽?”
“让我示范给你看,”谢利拿出他的皮夹,抽出一沓钞票,“我要拿这张10美元的钞票,折叠起来,把手伸到背后,然后把钞票藏在某一只手里。”谢利边说边做,然后把两只手紧握拳头,伸到面前。“现在你的工作是猜钱藏在哪一只手。猜对了,10美元就给你;猜错了,你要给我10美元。我要重复六次。”
“我可以陪你玩,梅里曼先生,但是不能赌钱。”
“不行!相信我,不冒险就行不通,一定要有输钱的可能才行。你到底要不要帮我?”
马歇尔让步了。他非常感激谢利似乎放弃了打官司的念头,就算是谢利要他玩过家家,他都愿意奉陪。
谢利伸出手六次,马歇尔猜了六次。他猜对三次,猜错三次。
“好,医生,你赢了30美元,输了30美元。我们打平,这是自然的概率。本来就应该如此。现在,该你把10美元藏在手中。轮到我来猜。”
马歇尔把钱藏在手中六次。谢利第一次没猜对,其余五次都猜对了。
“你赢了10美元,大夫,我赢了50美元。你欠我40美元。你需要找钱吗?”
马歇尔从口袋中掏出一沓钞票,上面有一个厚重的银钞票夹——这是他父亲的。20年前他父亲严重中风。他与母亲在等待救护车前来时,他母亲把他父亲口袋中的钱都拿出来,把钞票放入皮包,银夹子给她儿子。“拿着,马歇尔,这个给你,”她说,“每次你用到它时,就会想起你父亲。”马歇尔沉默地深吸一口气,抽出两张20美元钞票,这是他这辈子输过最大的一笔赌金,然后交给谢利。
“你是怎么猜到的,梅里曼先生?”
“你空的那只手的指节会有点泛白,你握得太用力了。你的鼻子也会稍微偏向有钱的那只手,只是一点点而已。但这就是破绽!大夫,想不想再比一次?”
“很好的示范,梅里曼先生。不需要再比一次。我了解了。但我还是不确定这有什么帮助。恐怕我们的时间到了。星期三再见。”马歇尔站起来。
“我有了一个很棒的点子,可以派上用场。想不想听听?”
“当然想听,梅里曼先生。”马歇尔又看看手表,“在星期三下午4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