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心理医生有两个病人,刚好是很熟的朋友……你有没有在听?”保罗问欧内斯特,他正埋头用筷子挑糖醋鳕鱼的刺。欧内斯特在萨克拉门托有一场读书会,保罗开车来见他。他们约在一家中国餐馆。欧内斯特穿着他的读书会制式服装:双排扣蓝外衣里面加一件白色开司米高领衫。
“我当然有在听,你觉得我不能同时吃饭和听你说话吗?两个好朋友看同一个心理医生,然后……”
“有一天打完网球,”保罗继续说,“他们交换了对心理医生的意见。因为对他高高在上、无所不知的姿态感到气恼,他们想出了一个小小的娱乐:这两个朋友约好告诉心理医生同一个梦。所以第二天,其中一个人在早上8点告诉心理医生那个梦,另一个在11点说了同一个梦。心理医生一如往常般镇定,四平八稳地说:‘太惊人了?这是我今天第三次听到同一个梦境!’”
“好故事,”欧内斯特说,差点被炒饭呛到,“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嗯,告诉我们一件事,不仅是心理医生隐藏自己。许多病人都被抓到在躺椅上撒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两年前我的一位病人同时看两个心理医生,却没有告知其中任何一位?”
“他的动机是?”
“哦,某种报复性的胜利感吧。他会比对两个人的说法,静静地嘲笑两个人斩钉截铁地宣称着完全相反,但同样荒唐的解释。”
“好一个胜利!”欧内斯特说,“还记得怀特霍恩教授会怎么说吗?”
“两败俱伤的胜利!”
“两败俱伤!”欧内斯特说,“他最喜欢的一个词语。每次病人抗拒心理治疗时,就会听到他这么说!”
“但是你知道,”欧内斯特继续,“你的病人同时看两位医生——还记得我们将同一个病例呈交给两个不同的辅导医生时,拿他们完全不同的看法开玩笑吗?这是同样的事。你关于两位心理医生的故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欧内斯特放下筷子,“我在想这有没有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想不会。我蛮确定自己知道病人是不是开诚布公。刚开始的时候会怀疑,但总会有一刻,我们不再怀疑彼此都开诚布公。”
“开诚布公,听来不错,欧内斯特,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有好几次,我看了一个病人一两年,然后发生了某件事,或我听说了某件事,使我不得不重新评估对这个病人的所有认识。有时候我单独治疗某个病人好几年,然后让他参加团体治疗,结果看到的情况让我大吃一惊。这是同一个人吗?他竟然隐藏了那么多东西不让我知道!”
“有三年之久,”保罗继续说,“我治疗一个病人,一位非常聪明的女性,年龄约30岁,在完全没有经过我的任何诱导之下,主动回忆起她与父亲之间的乱伦。嗯,我们治疗这个问题一年,套句你的话,我相信我们是开诚布公了。好几个月来,我握着她的手,陪伴她经历恐怖的回忆,当她试着面对她父亲时,我支持她度过很激烈的家庭冲突。现在,也许为了配合当今的潮流,她突然开始怀疑这一切早期回忆的真实性。”
“我告诉你,我真是晕头转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事实,什么才是虚构的。更过分的是,她开始批评我过于容易受骗。上星期她梦见她在父母家中,然后一辆慈善团体收旧货的卡车开到门前,开始敲打她家的地基。你笑什么?”
“要不要猜猜谁是那辆卡车?”
“不错,一点也不难猜。当我要她开始自由联想那辆卡车时,她开玩笑说那个梦的名字是:善心之手再次出击!所以这个梦的信息是,在信任与帮助的掩饰下,我是在破坏她家庭与家人的基础。”
“忘恩负义。”
“是的。而我又笨得开始为自己辩护。当我指出那是她自己的回忆,她说我头脑过于简单,以至于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但是你知道,”保罗继续说,“也许她说得对。也许我们都太容易上当。我们习惯于病人付钱要我们听实话,于是幼稚地忘记了撒谎的可能。我最近听说有一项研究显示,心理医生与联邦调查局干员对于察觉谎言都特别无能。而关于乱伦的争议最近有更怪异的发展……你在听吗,欧内斯特?”
“继续说,你说到乱伦的争议变得更怪异……”
“对。当我们开始探讨邪教虐待仪式的世界时,乱伦的争议就变得非常怪异。这个月我担任一个治疗团体的看护医生。团体的20个病人中,有6个宣称受到仪式虐待。你简直无法想象团体治疗时的情况:这6个病人描述他们的邪教虐待仪式,包括活人献祭与食人,都是栩栩如生、十分详细,非常具有说服力,没有人敢表示怀疑,包括工作人员在内!如果团体治疗的心理医生挑战他们的说辞,医生会被整个团体乱石打死,完全无法施展任何治疗。老实告诉你,其中几个工作人员竟然相信这些说法。真是一处疯子的避难所。”
欧内斯特点点头,熟练地翻过鱼,开始吃另一面。
“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也有同样的问题,”保罗继续说,“我知道有些很好的心理医生,提出了200个病例报告,我也认识其他很好的心理医生,从事心理治疗30年之久,却宣称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
“也许我们要等传染病结束后,”欧内斯特回答,“才能采取更客观的观点来发现真相。我同意你关于乱伦受害者与多重人格症患者的说法。但先撇开他们不谈,看看你平常的治疗案例。我想一个好的心理医生总能够辨识出病人的实情。”
“存心欺骗的人也行?”
“不,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平常治疗的病人。你什么时候会在心理治疗上碰到存心欺骗的人?自己花钱来看医生,不是因为法院命令而来的病人。你知道我告诉过你的那个新病人,我的伟大开诚布公实验的对象?上星期我们第二次会诊时,我有一段时间摸不清楚她的想法……我们距离好遥远……仿佛不在同一个房间里。然后她开始谈到她在法学院是班上第一名,突然她大哭起来,进入了一种微妙的诚实状态。她谈起了一生最大的懊悔……放弃了大好前程,却选择了后来失败的婚姻。还有,同样这种诚实的突破状态也发生在第一次的会诊,当她谈到她的哥哥与她年轻时所受到的虐待或可能遭受的虐待。在这两次情况中,我都感同身受……你知道,我们真的产生了联系。我们之间的联系使谎言不可能存在。事实上,上次会诊发生了这种情况后,她就进入了更深的诚实状态……开始非常坦白地谈到……她在情欲上的挫折……说她如果再不跟人上床,就要发疯了。”
“嗯,我看你们俩有很多地方很相像。”
“好啦,好啦。我正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保罗,不要猛吃豆苗。你是不是想参加厌食症奥运?尝尝这些美味的干贝,这家餐馆的招牌。为什么总是要我一个人解决两个人的晚餐呢?看看这条比目鱼,真是美极了。”
“谢了,我靠嚼温度计来补充我的水银。”
“真好笑。老天,这个星期真是不得了!我的病人伊娃几天前过世。你记得伊娃吧,我向你提到过她吗?我所希望拥有的妻子或母亲?卵巢癌?她是一个写作老师,非常了不起的淑女。”
“是她梦见她父亲对她说:‘别待在家里像我一样喝鸡汤,去,去非洲吧。’”
“啊,对,我都忘了。对,那就是伊娃没错。我会想念她的。她的死亡很叫人伤心。”
“我不知道你怎么对待那样的癌症病人。你怎么受得了,欧内斯特?你去参加她的葬礼吗?”
“不,我在此划下界线。我必须保护自己,要有一个缓冲地带。我也限制自己治疗濒死病人的数目。现在我有一个病人,她在一家肿瘤诊所担任心理治疗社工,她只看癌症病人,一整天都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女人真是心痛欲绝。”
“这是高风险的行业,欧内斯特。你知道肿瘤科医生的自杀率吗?跟精神科医生一样高!真是除了受虐狂,谁能一直做这一行。”
“不见得都是这么黑暗,”欧内斯特回答,“你也可以从中得到收获。如果你治疗濒死的病人,而你自己也在接受心理治疗,你可以碰触到自己内在不同的部位,重新安排事情的轻重缓急,不再计较小事情。通常当我接受心理治疗后,会对自己与生命感到好些。这位社工曾经顺利接受五年的心理治疗,但当她开始治疗濒死病人后,各种新的问题都陆续出现。例如,她的梦开始充满了死亡的焦虑。”
“上周她所喜爱的一位病人过世,于是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参加了我所主持的一个会议。她带了一些卷宗,必须经过一扇敞开的大落地窗才能交给我。她很不高兴我无动于衷的态度,一点也不在乎她所冒的危险。然后一阵雷雨发生,我带领整个团体爬上一个金属的楼梯,就像是火灾逃生梯。他们全都爬上去,但是楼梯却被天花板堵死了,无处可去,于是每个人只好又爬下来。”
“换言之,”保罗回答,“不管是你或任何人,都无法保护她,或带领她脱离疾病,抵达天国。”
“一点也不错。但我想要说明的重点是,在五年的精神分析中,她对死亡的议题从来没有浮现过。”
“我所治疗的病人也从来没有这样子。”
“你必须主动诱导出来。它总是潜伏在表面下。”
“那么你的情况如何,欧内斯特?要面对这么多肿瘤议题?不时有新问题出现,这是否意味着更多的心理治疗?”
“这就是为什么我正在写关于死亡焦虑的这本书。记得海明威时常说,他的打字机就是他的心理医生。况且,除了写作之外,你也给我提供了很好的心理治疗。”
“不错,这就是我今晚的账单。”保罗招手买单,并示意把账单给欧内斯特。他望望手表:“你必须在20分钟内到达书店,简短告诉我关于你与新病人的自我揭露实验。她怎么样?”
“很奇怪的女人,非常聪明能干,但又很奇怪的幼稚,有很糟糕的婚姻——我希望能使她找出解决之道。几年前她曾经想要离婚,但她丈夫有前列腺癌,现在她觉得自己要被困住一辈子。她以前唯一成功的心理治疗是跟一位东岸的心理医生。听清楚了,保罗,她与这家伙有长时间的性关系!他几年前死了。最该死的是,她坚持那才是治疗,她挺身为那家伙辩护。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事,我从来没见过任何病人宣称与心理医生发生性关系是有帮助的。你见过吗?”
“有帮助?帮助那个心理医生发泄罢了!但对于病人而言,总是没有任何好处!”
“你怎么能说‘总是’?我才刚刚告诉你一个有帮助的案例。别让事实阻碍了科学真理!好吗?”
“好吧,欧内斯特,我要更正自己,让我更客观一些。我想一想。我记得几年前你曾经在一个案子中担任专家证人——西摩·特罗特,对不对?他宣称性交帮助了他的病人,是唯一能成功治疗她的疗法。但那家伙是如此自恋,谁能相信他?几年前我曾经治疗一个病人,她曾经与她年老的心理医生上过几次床,因为他的妻子过世了。她称之为‘慈悲的性爱’,说并没有显著的坏处或好处,但大体上是正面多于负面。”
“当然,”保罗继续说,“有许多心理医生与病人发生关系,然后结了婚。必须也要把他们算在内。我从来没看过任何这类资料。谁知道这种婚姻的后果如何——也许比我们预想得更好!事实上,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资料。我们只知道受害者。换句话说,我们只知道分子,而不知道分母。”
“真奇怪,”欧内斯特说,“这正是我的病人所提出的论点,一字不差。”
“这很明显,我们只知道受害者,而不知道整个人口数目。也许有些病人从这种关系当中受益,而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人!他们会保持沉默也是可想而知的。首先,这种事情你不会想要张扬。其次,也许他们受到帮助,而我们没有听说,是因为这种帮助并非来自更进一步的心理治疗。还有,如果这是很好的经验,那么他们会设法用沉默来保护自己的心理医生爱人免于受到伤害。”
“所以,欧内斯特,这回答了你对于科学真理的问题。现在我已经向科学致敬。但对我而言,心理医生与病人发生性关系是道德问题。科学绝不可能把不道德证明成为道德。我相信与心理医生发生性关系并不是治疗或爱情,而是剥削,违反信任。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你的这个病人,宣称相反的情况,她应该没有理由要欺骗你。”
欧内斯特付了账。他们离开餐厅,走路前往书店。保罗问:“所以……多告诉我一点这个实验。你揭露了多少?”
“我开始进一步打破了我自己的透明度界线,但这个方向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没有料到。”
“为什么没有?”
“嗯,我本来希望能做到更有人性,更有存在意义的自我揭露——能达成‘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稍纵即逝的存在’。我以为我们能讨论我对她在此时此地的感受,我们的关系,我自己的焦虑,她与我共享的基本担忧。但她不想讨论任何深入或有意义的话题,反而追问鸡毛蒜皮的东西,如我的婚姻,我的约会习惯。”
“你怎么回答她?”
“我挣扎着想找出适当的做法。设法分辨什么才是真实的响应,什么只是满足淫荡的好奇心。”
“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宣泄。她被困在很悲惨的处境中,但她只专注于性的挫折上。她真是非常性饥渴。在每次诊疗结束时的拥抱都表露无遗。”
“拥抱?你也跟着一起做?”
“为什么不要?我正在实验一种完整的关系。你在你的小屋里,也许没有发现真实世界里,人们时常会互相碰触。那不是情欲的拥抱。我了解情欲是什么。”
“我也了解你。小心,欧内斯特。”
“保罗,让我来使你安心。你记不记得在荣格的《回忆、梦、思考》,他说:心理医生必须为每一个病人创造出新的治疗语言?我越是思索这段话,就越觉得奥妙。我觉得这是荣格关于心理治疗所说过的最有趣的一段话,但是我觉得这还不够,他还不明白,重要的不是为每一个病人创造出新语言,甚至新的治疗方式,重要的是创造本身!换言之,重要的是心理医生与病人一起诚实地合作与创造。这是我从老西摩·特罗特身上所学到的。”
“真是个好老师,”保罗回答,“看看他的下场。”
住在美丽的加勒比海沙滩上,欧内斯特很想这么回答,但他只是说:“别轻易否定他的一切。他也知道几件事情。但关于这个病人,给她一个名字,我比较容易谈她,姑且称她玛丽好了,我对玛丽是非常认真的。我决心要对她完全开诚布公,目前的结果还蛮真实的。拥抱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没什么了不起。这是一个缺乏抚摸的女人。抚摸只是一种关切的象征。相信我,拥抱代表着情谊,而非欲望。”
“但是,欧内斯特,我相信你。我相信这是你对于你们拥抱的感觉。但是她呢?对她是什么意义?”
“让我用这个故事来回答你。上周我在一场关于心理治疗关系本质的演讲中,听到演讲者描述他的病人在心理治疗快结束时,所做的一个非常惊人的梦境。病人梦见自己与心理医生参加会议,必须一起住在旅馆中。心理医生建议她换到他隔壁的房间,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上床。于是她到柜台安排。不久之后,心理医生改变主意,说这样做不好。于是她又回到柜台,取消换房,但是太迟了。她的东西都被搬到新房间了。结果她发现新房间比原来的房间好多了——更大、更高、视野更好。”
“不错,不错。我懂了。”保罗说,“病人对于性爱的渴望能够达成某些重要的进展——更好的房间。等到她发现性渴望只是幻想而已,进展已经无可逆转,她无法再变回去了,就像她无法回到原来的房间一样。”
“一点也不错。所以这就是我的回答。这是我对于玛丽在治疗上的关键策略。”
他们沉默地走了几分钟,然后保罗说:“当我还在哈佛大学时,我记得一个很棒的老师曾说过很类似的道理……对有些病人而言,情欲的压力可以成为一种优势,甚至是有必要的。但是,对你而言,这仍然是很冒险的策略,欧内斯特。我希望你保持足够的安全余地。她很迷人吗?”
“非常迷人!也许不适合我的风格,但绝对是个标致的女人。”
“你可不可能判断错误?也许她是想要勾引你?要你成为以前那个心理医生情人?”
“她的确希望这样,但我就是要利用这一点来治疗她。相信我。对我而言,我们的拥抱是没有情欲的。”
他们来到书店前面。“好了,我们到了。”欧内斯特说。
“我们来早了。欧内斯特,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老实告诉我,你享受与玛丽的非情欲拥抱吗?”
欧内斯特迟疑着。
“老实说,欧内斯特。”
“是的,我享受拥抱她。我很喜欢这个女人。她有不可思议的香水味。如果我不享受,我就不会这么做!”
“哦?这倒是很奇怪。我以为这个没有情欲的拥抱是为病人而做的。”
“没错。但如果我不享受,她会感觉到,这个做法就会完全失去真实性。”
“真是强词夺理!”
“保罗,我们说的是一个很友善的拥抱。我能控制的。”
“喂,别拉下你的拉链。否则你在州立医学道德委员会的任期就会很难堪地被中断。委员会什么时候开会?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餐。”
“两周后。我听说有一家新的柬埔寨餐馆。”
“下次该我选餐厅。相信我,我会让你好好享受一顿延年益寿的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