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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隔天下午,在卡萝琳·利弗曼抵达接受第二次诊疗前,欧内斯特仓促潦草地写下一些临床笔记。已是漫长的一天,但欧内斯特并不累:做出良好的诊疗总是使他精力充沛,到目前为止,他对今天很满意。

至少五段诊疗中有四段很令人满意。第五位病人,布莱德,一如往常的沉闷而琐碎地报告他一星期的生活。许多像他这样的病人似乎天生无法利用诊疗时间。欧内斯特尝试引导他进入更深层面,但是都宣告失败,欧内斯特开始暗示也许其他治疗方式,比如行为治疗,也许对布莱德的长期焦虑与拖延习惯会更有帮助。然而每次他才开始说,布莱德就会毫无来由地表示,治疗给他带来多么重大的帮助,他的恐慌症已较为缓和,而他有多么珍惜欧内斯特的治疗时间。

欧内斯特已经不满足于控制布莱德的焦虑症,他对布莱德已经变得像对贾斯廷那样没耐心。欧内斯特对良好治疗工作的评判标准已经改变了:现在他要求病人愿意揭露自我、愿意冒险、开拓新局面,最重要的是愿意探索“中间地带”,也就是病人与心理医生之间的空间。

上次的辅导会诊中,马歇尔曾责备欧内斯特竟然把中间地带的研究当成原创。因为过去80年来心理医生已精细地研究移情,研究病人对心理医生非理性的情感。

但欧内斯特不愿就此作罢,他继续顽固地为一篇谈治疗关系的期刊研究做笔记,名为“中间地带——治疗中的真诚案例”。虽然马歇尔这么说,他还是相信自己将为治疗带入新观点,不再专注于移情——一种虚构、扭曲的关系,而是他自己与病人之间真诚、实在的关系。

欧内斯特的新方式要求他对病人揭露更多自我,他与病人必须集中于彼此真实的关系——治疗室中的我们。长久以来他都认为,治疗工作是由了解和移除所有削弱关系的障碍所构成的。欧内斯特对卡萝琳·利弗曼的激进自我揭露实验,仅仅是他的治疗新法演化中合理的下一步。

欧内斯特对今天的工作不仅感到满意,他还收到了额外奖励:两位病人分别告诉了他骇人的梦境,并允许他用在他关于死亡焦虑的书中。在卡萝的约定就诊时间前,他还有五分钟,他打开计算机键入这些梦境。

第一个梦只是个小片段:

我按照约定到你的办公室。你不在。我环顾四周,看到你的草帽在帽架上——布满蜘蛛网。一阵强大而压迫人的悲哀向我袭来。

做梦的人是梅德琳,她得了乳癌,而且刚刚得知癌细胞已扩及脊椎。在梅德琳的梦中,死亡的目标转移了:心理医生取代她面临死亡与衰退,消失后只留下布满蜘蛛网的帽子。或者,欧内斯特想,这个梦境可能反映了她对世界的失落感:如果她的意识是客观现实中的所有形式与意义的成因,也就是她个人有意义的世界,那么她意识的消失,就会导致一切都消失。

欧内斯特很习惯与濒死病患一道工作。但这样一个特别的意象——他所珍爱的巴拿马草帽裹在蜘蛛网中,让他的背上流过一阵寒意。

马特是一位64岁的外科医生,他提供了另一个梦境:

我沿着海岸边的高崖走着,走到一条流进太平洋的小河。我走到近处,才惊讶地发现河水从海边倒流回去。然后我看到一个又老又驼的男人,很像我父亲,孤单颓丧地站在河旁的一个洞穴前面。因为没有路通到下面,所以我没办法走近他,于是我继续从高处沿着河流走。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另一个背更驼的老人,也许是我的祖父。我也无法走近他,于是我不安而沮丧地醒来。

马特最大的恐惧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孤独地死去。他的父亲是个长期酗酒者,几个月前过世。虽然他们之间有长期的冲突,马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让父亲孤独离世。他害怕他的命运也将是孤独无依而终,如同他家族中所有男性一般。夜半焦虑征服他的时刻,马特坐在他八岁儿子的床边,聆听他的呼吸声来安抚自己。他曾幻想与他的两个孩子在海中游泳,远离岸边,他们充满爱意地帮助他永远沉入浪涛中。但是,因为他没帮助他的父亲或祖父离开人世,他怀疑自己是否会有这样的孩子。

一条倒流的河!带着松果和棕色易碎的橡树叶向上流,离开大海,流回童年的黄金岁月与原始家庭团聚。多么特别的视觉意象,时光倒流、渴求逃离老化和消逝的命运!欧内斯特赞叹所有病人梦境里面隐藏的艺术天分,他很想向这些不自觉的造梦者脱帽致敬,他们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地编织出幻想的杰作。

在隔壁的候诊室中,卡萝也在写:那是她与欧内斯特第一次会面的笔记。她停下来重读她的文字:

第一次治疗

1995年2月12日

拉许医生——不恰当、不正式、冒昧地坚持我称呼他欧内斯特,尽管我反对……见面30秒之内就触摸我,在我进房间的时候,碰了我的手肘……很轻的。当他把面纸递给我的时候,再次碰了我的手……记录我的重大问题和家庭病历……第一次会面就想逼出压抑的性侵害记忆。太过分、太快了,我觉得不知所措又迷惑!向我透露他私人的感觉……告诉我,我们之间的亲密性很重要……请我问他关于他个人的问题……承诺透露所有关于他自己的事……对于我和库克医生的暧昧关系表示认可……诊疗时间超过10分钟……坚持给我一个临别的拥抱……

她觉得很满意。这些笔记将来会很有用,她想着,但不确定怎么有用。有一天,有人——贾斯廷、我的医疗失当律师或是州道德委员会,会对它们很感兴趣。

卡萝合上笔记本。为了接下来与欧内斯特的会面,她必须专心一点。过去24小时的事件让她的思考不太灵光。

昨天回到家,她发现前门有一张贾斯廷贴上的纸条:“我回来拿东西。”后门被撬开,他把没被她破坏的东西都搬光了。他的壁球球拍、衣服、他的清洁用品、鞋子、书,还有一些共同财产——书、相机、望远镜、CD随身听、他们大部分的CD,还有一些锅碗瓢盆。他甚至撬开她的杉木柜把他的计算机拿走了。

一股怒火冲上来,卡萝打电话给贾斯廷的父母,告诉他们,她要让贾斯廷坐牢,如果他们对这个罪大恶极的儿子提供任何帮助,她更要把他们关在隔壁的牢房。打给诺玛和海瑟的电话并没有任何帮助,事实上只让事情更糟。诺玛正忙于自己的婚姻危机,而海瑟温和,但讨人厌地提醒她,贾斯廷有权取回他的东西,非法侵入罪名不可能成立,那是他的家,没有禁止令,她没有任何法定权利用换锁或任何方式将他阻挡在外。

卡萝知道海瑟是对的。她没有申请法院命令禁止贾斯廷进入房子里,因为她压根儿,即使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采取这种行动。

东西不见似乎还不够糟,那天早上她穿衣时,发现她每条内裤都被整齐地剪掉了一块。为了让她清楚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贾斯廷在每条裤子旁,成双成对地放了一块被她剪下的领带碎片。

卡萝非常震惊。这不是贾斯廷,不是她认识的贾斯廷。不,贾斯廷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做出这种事。他没有这个种,或这种想象力。只有一种可能……只有一个人可以策划出这种事:欧内斯特·拉许!她抬起头,他就活生生的在那里,点着他的肥头邀请她进办公室!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你这杂种,卡萝下定决心,不管要花多久时间,不管我得做什么,我要让你丢掉饭碗。

“好吧,”欧内斯特在两人就座之后说,“今天有哪些重要的事?”

“太多事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

“是的,从你脸上我看得出来,今天你心里有很多事。”

噢,真聪明,真厉害,你这个浑蛋,卡萝想。

“但我无法看出你的感受,卡萝琳,”欧内斯特继续说,“也许有些心烦意乱,也许有点悲哀。”

“我过去的心理医生拉尔夫总说,有四种基本感觉……”

“没错,”欧内斯特很快地接上,“难受、悲伤、愤怒、喜悦。”

“我想我四种感觉都有,欧内斯特。”

“怎么会呢,卡萝琳?”

“嗯,对我生命中的倒霉事感到‘愤怒’——一些上次我们谈过的事,特别是我哥哥、我父亲。‘难受’——不安——当我想到我现在陷入的困境,等着我老公过世。而‘悲伤’——当我想到在不美满婚姻上浪费的这些岁月中。”

“那么喜悦呢?”

“那就容易了,当我想到你,找到你有多幸运,我就觉得‘喜悦’。想着你和想到今天可以见到你,是我这一周生活的动力。”

“可以多谈谈这个部分吗?”

卡萝把皮包从大腿上拿起来,放到地板上,优雅地翘起她的长腿:“你会让我脸红的。”她停住,仿佛很腼腆,想着:太好了!但是慢着,放慢一点,卡萝。“事实上,我整个星期都在做关于你的白日梦,情欲的梦。但是你大概很习惯女性病人总是觉得你很吸引人吧!”

欧内斯特一阵慌乱,想到卡萝琳做着关于他的白日梦,甚至可能是自慰的性幻想。他考虑着如何响应,如何诚实地响应。

“你不习惯这种事吗,欧内斯特?你说我可以问你问题。”

“卡萝琳,你的问题的某部分让我有些不自在,我正试着想出原因。我想这是因为它假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某种可预期的事。”

“我不太懂。”

“嗯,我把你视为独一无二的,你的生命境遇也是独一无二的。你我之间的会面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对于‘总是’会发生什么事的问题,似乎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卡萝把眼睛眯成了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

欧内斯特细细品味他自己的话。多棒的答案!我必须把它记下来,放在我的“中间地带”文章中,再适合也不过了。欧内斯特也发现他把治疗带到抽象、无关个人的地带,所以很快做出修正:“但是,卡萝琳,我偏离了你的真正问题……也就是……”

“也就是我觉得你有魅力,让你有什么感想,”卡萝回答,“过去一周我花了很多时间想你……想着如果我们偶然,也许在你的读书会,以男人和女人的身份相遇,而不是医生和病人。我知道我应该说出来,但是很困难……很尴尬……也许你会觉得我很讨人厌。我觉得自己很讨人厌。”

非常,非常好,卡萝想。我真是有一套!

“嗯,卡萝琳,我答应要诚实地回答。事实上,我很高兴听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觉得我吸引人。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我对自己的外貌很怀疑。”

欧内斯特停下来,我的心跳得好急,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病人说这么私人的话。我喜欢告诉她,她很有吸引力——真是罪过,也许是个错误,太诱惑了,但她竟然认为自己讨人厌,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好看的女人。何不给她一点对于她外貌的实际肯定?

在这方面,卡萝却是兴高采烈,数周来第一次这么高兴。“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中奖了!我记得拉尔夫·库克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是他的第一步。恶心的史威辛医生也用过同样的一句话。感谢老天我还能判断,骂他浑蛋然后离开那办公室,但他们两个可能都还继续对他们的受害者用这一招。如果我早知道要搜集证据,告发那些杂种就好了。现在我可以弥补这一点,如果我在皮包里带了录音机就好了。下次要带!我只是不敢相信他这么快就露出了色相。

“但是,”欧内斯特继续说,“老实告诉你,我不会从很私人的角度来听你的话。也许你的话中有一点是针对我,但是有更大的部分,你不是在响应我,而是响应我的角色。”

卡萝有点感到受挫:“你的意思是?”

“嗯,让我们往回退几步,不带感情地看眼前的事件。你碰上了一些很糟的事,你把一切藏在心里,不与人分享。你与生命中重要的男人们都有着很不幸的关系,一个接着一个——你父亲,你哥哥,你丈夫,还有……拉斯蒂,是吗?你高中时的男友。还有你唯一觉得算是好人的男人,以前的心理医生,抛下你死了。”

“然后你来看我,第一次冒险与我分享一切。在这一切的条件下,卡萝琳,你对我培养出强烈的感觉,还会那么令人感到意外吗?我不这么认为。因此,我才说,那是针对角色而不是我。还有你对于库克医生的那些强烈情感,我继承了某些情感也毫不令人意外。我的意思是,情感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同意最后的部分,欧内斯特。我的确对你产生了如同库克医生一样的感情。”

一阵短暂的沉默。卡萝凝视着欧内斯特。如果是马歇尔就会等她先开口,但欧内斯特可不会。

“我们谈过‘喜悦’,”欧内斯特说,“我很欣赏你的诚实。你可以看看其他三种情绪吗?你说你对过去的情况感到‘愤怒’,尤其是对你生命中的男人。你因被丈夫困住而感到‘难受’,而‘悲伤’是因为……因为……提醒我一下,卡萝琳。”

卡萝脸红了。她不记得自己编的故事。“我自己也不记得我说了什么——我太激动了,无法保持专心。”不能这样,她想。我必须待在我的角色里。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这些失误,我必须对自己的事说实话。当然,除了贾斯廷之外。

“哦,我记起来了,”欧内斯特说,“因为你生命中长期累积的遗憾——‘浪费的这些岁月’,我想你是这样说的。你知道,卡萝琳,‘愤怒、悲伤、喜悦、难受’四种基本情绪的划分法是过分单纯了一点——显然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我也担心会侮辱你的智慧:但这个分法在今天却很有用。与其中每一种情绪相关的话题正是重点,我们就来探索一番。”

卡萝点点头。她很失望这么快就结束了他觉得她有吸引力的对话。耐心点,她提醒自己。要记住拉尔夫·库克,这是他们的作案手法。首先赢得你的信赖,再来让你完全依赖,使他们变得绝对不可或缺。只有到那个时候,他们才会采取行动。这些拙劣的伪装是无法避免的。再给他两个星期。我们得照他的速度来进行。

“我们从哪里开始?”欧内斯特问。

“悲伤,”卡萝琳说,“悲伤于跟一个我不能忍受的男人过了这么多年。”

“九年,你的一大段青春。”

“很大一段,我多么希望能要回来。”

“卡萝琳,我们来试着想想,你为什么会付出九年。”

“过去我已经与心理医生做过许多次探讨。但从来都没用。回顾过去难道会把我们带离我现在的难题吗?”

“好问题,卡萝琳。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沉溺于过去。尽管如此,过去是你现在意识的一部分,它成为你体验现在的透视镜。如果我要完全了解你,我必须知道你怎么看事情。我也想知道你过去如何做抉择,这让我们可以帮助你在未来做出更好的抉择。”

卡萝点点头:“我明白。”

“那么,谈谈你的婚姻。你为什么决定嫁给一个你憎恶的男人,还维持了九年?”

卡萝照计划,尽可能贴近事实,诚实地告诉欧内斯特她的婚姻史,只改动了地点和一切会引起欧内斯特疑心的实际细节。

“我在法学院毕业前遇见了韦恩。当时我在一家法律事务所当书记,被指派处理韦恩父亲的商业案件,他父亲拥有极为成功的连锁鞋店。我跟韦恩交往了很久——他英俊、温和、思虑周到、很专情,准备在一两年内接手他父亲500万美元的事业。我当时完全没钱,还积欠一大笔学生贷款。于是我很快就决定要结婚。那是个很笨的决定。”

“怎么会呢?”

“结婚几个月后,我开始从比较现实的角度看韦恩的特质。我很快发现他的‘温和’不是体贴,而是懦弱。‘思虑周到’成了优柔寡断。‘专情’转变为缠人的依赖。而‘富有’则随着他父亲的鞋业三年后破产而灰飞烟灭。”

“那么英俊的外表呢?”

“一个好看的穷光蛋加上一块五毛钱只够买杯卡布奇诺。就各方面而言,这都是个很糟的决定,毁人一生的决定。”

“什么原因使你做出这个决定?”

“嗯,我知道原因从何而来。我告诉过你,我的高中男友拉斯蒂,在大二的时候无缘无故地把我甩了。进入法学院后,我一直与麦克稳定交往。我们是梦幻组合,麦克是班上的第二名……”

“怎么说是梦幻组合?”欧内斯特打断她,“你也是个优秀的学生吗?”

“嗯,我们的前途光明。他是班上的第二名,我是第一名。但最后麦克还是把我甩了,娶了纽约最大法律事务所资深合伙人的白痴女儿。后来在暑假时,我到地区法庭实习,遇见了艾德,他是个对地区法庭司法官很有影响力的助理,几乎每天下午都在他的办公室里,脱光衣服来指导我。但他不愿公开让人看到跟我在一起,暑假结束后,他对我的信件和电话完全置之不理。遇到韦恩时我已经一年半没有接近男人,我猜我这么快就决定嫁给他,是一种反弹。”

“我注意到的是,有一长串的男人不是背叛你就是抛弃你:你父亲、杰德……”

“杰布。结尾是布。”布、布、布,你这个浑蛋,卡萝想。她强挤出一个微笑。

“对不起,卡萝琳。杰布、库克医生、拉斯蒂,今天还加进了麦克和艾德。还真不少!我想当韦恩出现,似乎终于找到一个安全又可靠的人时,你一定松了一口气。”

“韦恩完全没有抛弃我的危险,他非常黏人,几乎没有我陪,就不愿去上厕所。”

“也许当时‘黏人’有一定的魅力。那一串烂男人呢?没有任何例外吗?我没有听到任何例外,任何一个对你有帮助,也对你好的男人。”

“只有拉尔夫·库克。”卡萝很快地躲进安全的谎言中。不久前,当欧内斯特列出所有背叛她的男人时,他几乎惹出了痛苦的情绪,就像上次的疗程。她了解自己必须要有所戒备。她从来没有发觉心理治疗是多么迷惑人,又是多么危险。

“他却离你而死去。”欧内斯特说。

“现在还有你。你会对我好吗?”

欧内斯特还来不及回答,卡萝微笑着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健康状况如何?”

欧内斯特笑了:“我的健康好极了,卡萝琳。我还计划要活很久。”

“另一个问题呢?”

欧内斯特一脸狐疑地看着卡萝。

“你会对我好吗?”

欧内斯特迟疑了,小心地选择他的用字:“会的,我会试着给予你最大的帮助。你可以相信这一点。你知道,我想到你说你是法学院的毕业生代表。我几乎得连拖带拉地逼你,你才说出来。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第一名,这可不是平凡的成就,卡萝琳。你为此感到骄傲吗?”

卡萝琳耸了耸肩。

“卡萝琳,迁就我一下。再告诉我一次:你在芝加哥大学法律系的学业成绩如何?”

“很不错。”

“有多好?”

一阵沉默,然后卡萝用非常细微的声音说:“我是班上第一名。”

“再说一次。有多好?”欧内斯特把手围在耳后表示他几乎听不到。

“我是第一名。”卡萝大声地说,还接着补充,“我也是法律评论的主编。没有人,包括麦克在内,能稍微赶上我。”然后她突然放声哭了。

欧内斯特递给她一张面纸,等她肩膀的起伏平息下来,然后柔声问道:“你可以把一部分泪水转为言语吗?”

“你知道吗,当时有多美好的远景在等着我?我本来可以做任何事:我有十几个工作机会,我可以挑选事务所。我甚至可以进入国际法领域,因为有人给我提供一个绝佳的工作机会,在美国国际开发总署法律顾问办公室。我本来可以做些对政策有重大影响的工作。不然如果我到华尔街任何有名的事务所工作,现在年薪就有50万美元。然而,看看我:处理家庭法、遗嘱,一些鸡毛蒜皮的税务,赚些蝇头小利。我浪费了一切。”

“为了韦恩?”

“为了韦恩,也为了玛丽,她在我们结婚10个月后出生。我深爱着她,但她也是困境的一部分。”

“多谈些困境的部分。”

“我真正想做的是国际法,但是如果有个幼龄孩子,和一个连家庭主夫都做不好的老公,我要怎么做国际性工作?一个连我单独过一晚都会发慌的老公,如果没问过我,连早上穿什么都不能决定的老公。所以我只好接受现状,拒绝了大好的工作机会,到附近一家规模较小的事务所,让韦恩可以在他爸爸的总公司附近。”

“你在多久以前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你当时真的明白自己的处境吗?”

“很难说。头两年我就开始怀疑,但是有件事——一次失败的露营让我完全拨开疑云。大概发生在五年前。”

“告诉我怎么回事。”

“嗯,韦恩决定我们全家应该享受一下美国最受欢迎的休闲活动:露营。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几乎死于蜂螫——过敏性休克,我对毒藤也有恶性反应,所以我完全没办法去露营。我提了其他许多种旅行:独木舟、潜水、乘船到阿拉斯加、到圣胡安群岛、加勒比海或缅因航海之旅——我不晕船。但韦恩认为这件事攸关他的男子气概,坚持除了露营什么都不要。”

“但是你对蜂螫过敏,他怎么能要求你去露营?他要你冒生命危险吗?”

“他只看到我想要控制他。我们大吵大闹。我告诉他我绝不会去,他却坚持没有我也要带玛丽去。我对他去露营一点意见都没有,还鼓励他找些男性朋友一起去,但他根本没有朋友。我觉得让他带玛丽去很不安全,她只有四岁。他这么没用,这么胆小,我担心女儿的安危,我相信他反而希望玛丽保护他。但是他不肯听,最后把我烦到同意。”

“那时事情就开始变得很古怪,”卡萝继续说,“起初他决定他必须减肥10磅来保持良好体态,其实要减30磅才真的像样。这也回答了你问的外貌问题:结婚不久后他就吹气球般胖了起来。他开始每天上健身房举重减肥,但是弄伤了背,结果又胖了回来。他焦虑到甚至会气喘。有一次在庆祝我正式成为事务所合伙人的晚宴上,我却必须半途离席,送他去急诊室。为了他的男子气概的露营,搞出了这么多意外。那时我才真正开始了解到,这桩婚姻错得多么离谱。”

“这个故事真不简单,卡萝琳。”欧内斯特感到很惊讶,这件事与贾斯廷的露营事件实在很相似。听到两个这么相似的故事真是太有趣了,尤其是双方的观点完全不一样。

“但告诉我,当你真正发现自己的错误——那次露营事件发生在多久以前?你说你女儿当时是四岁?”

“大概五年前。”卡萝大约每五分钟就要收拾自己编造的故事。虽然她憎恶欧内斯特,她发现自己被他的问题所吸引了。太惊人了,她想着,疗程变得让人很着迷。他们可以用一两个小时把你钓上手,一旦得到你的信任,就可以为所欲为——要你每天来,随他们高兴收多少钱甚至在地毯上侵犯你,还向你收钱。也许诚实太危险了,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如果我虚构一个人物,我会处处受制于自己的谎言。这家伙是个讨厌鬼,但可不是笨蛋。不,我必须扮演我自己,但是要非常小心,很小心。

“所以,卡萝琳,你在五年前了解到自己的错误,尽管如此,你还是继续这段婚姻。也许在这段婚姻中有些较为正面的部分,你还没有谈到。”

“不,这段婚姻糟糕透顶。我对韦恩没有爱,没有尊重。他对我也是如此。我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东西。”卡萝轻轻抚摸双眼,“是什么让我留在这段婚姻?天哪,我不知道!习惯、恐惧、我的女儿——虽然韦恩跟她从来不亲——我不确定……癌症和我对韦恩的承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没有其他机会。”

“机会?你是说男人的机会?”

“嗯,的确是没有男人的机会。欧内斯特,拜托,今天谈谈这件事——我必须解决我的性欲——我渴望性,非常饥渴。但是我刚刚并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没有其他有趣的工作机会。不像我年轻时有的那些黄金机会。”

“没错,那些黄金机会。你知道,我还在想几分钟之前,当我们谈到你是班上第一名,以及你的似锦前程时,你的眼泪……”

卡萝硬起心肠。他正企图闯进来,她想。一旦他们找到脆弱的部分,就会继续越挖越深。

“你有许多痛,”欧内斯特继续说,“对于你本来可以拥有的生活。我想起一首很棒的诗:‘所有悲伤的话语文字中,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一句,本来可以……’”

噢,不,卡萝想。饶了我吧。现在诗也来了。他真是每招都用上了。接下来,他就要拿出他的老吉他了。

“而且,”欧内斯特继续说,“你为了与韦恩生活放弃了所有的可能。很差的一笔交易,难怪你不去想它……你看到当我们直接面对它时,所引起的痛苦吗?我认为那就是你为何还没离开韦恩的理由,如果离开了他,就等于是烙下了现实的印记。你就再也无法否认,你为了这么一点点而放弃了很多,包括你的整个前途。”

卡萝抑制不住,开始颤抖。欧内斯特的解析听起来很正确。该死,别碰我的案子,可以吗?谁叫你来论断我的生活?“也许你是对的,但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这有什么帮助?这正是你所说的沉溺于过去。过去的就算过去了。”

“是这样吗,卡萝琳?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认为你只是过去做了一个糟糕的决定:我认为在目前的生活中,你还是在做很糟的选择。”

“我有什么选择?抛弃将死的丈夫?”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那正是坏选择的形成背景——让自己相信没有其他的选择可做。也许那是我们的目标之一。”

“你的意思是?”

“帮助你了解,也许还有更可行的选择,更宽广的选择范围。”

“不,欧内斯特,事情仍会走到同一步。只有两种选择:我不是抛弃韦恩,就是留在他身边,不是吗?”

“不,完全不是。你做了很多不一定正确的假设。例如,假设你跟韦恩将永远相互鄙视。你排除了人会改变的这种可能性。面临死亡是很好的改变催化剂——对他,对你也可能如此。也许夫妻婚姻治疗会有帮助,你说你们还没试过。也许你们会重新发现一些埋藏的爱意。毕竟你们生活在一起,共同抚养孩子九年之久。如果你离开了他,或在他死后发现,你原本可以更努力地改善你们的婚姻。我相信如果你觉得自己尽了力,你会比较好过一些。”

“另一个看法,”欧内斯特继续说,“就是质疑你的假设——陪伴他走到生命尽头是件好事。这个假设一定是对的吗?我怀疑。”

“总比让他孤独地死去要好。”

“是吗?”欧内斯特问,“韦恩死在恨他的人身边好吗?另一个可能是要记得,离婚不一定就代表了抛弃。难道你无法想象这个可能,为自己打造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甚至与另一个男人,但又不抛弃韦恩?如果你不把他视为困境的一部分而痛恨他,也许还可以跟他更接近。你看,有各种不同的可能性。”

卡萝点头,希望他不要再说了。欧内斯特好像可以永远说下去。她看了看表。

“你看了表,卡萝琳。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嗯,时间快到了,”卡萝说,揉着她的双眼。“今天我还想谈些别的。”

欧内斯特十分懊恼地想到,自己真是支配过头,以致病人无法畅所欲言。他很快采取行动:“几分钟前,你提到自己正经验到性压力。那是你想要谈的事吗?”

“那是最主要的部分。我已经沮丧到快要发狂,我确定这是所有焦虑的根源。之前我们的性生活就不多,但自从韦恩动了前列腺手术,他就性无能了。我知道在这种手术后,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卡萝做了事前准备。

欧内斯特点头,等她开口。

“所以,欧内斯特……真的可以叫你欧内斯特吗?”

“如果我称呼你卡萝琳,你一定要叫我欧内斯特。”

“好吧,欧内斯特。那么,欧内斯特,我该怎么办呢?那么多无处宣泄的性能量。”

“告诉我你跟韦恩的情况。虽然他性无能,你们还是有办法在一起的。”

“如果你的‘在一起’指的是他可以帮我解决我的问题,别想了,不可能那样解决,我们的性生活在手术前很早就完了,那也是我想离开他的原因之一,现在与他的任何身体接触都会让我完全失去胃口,而他也没兴致到了极点。他从不觉得我有吸引力,说我太瘦,皮包骨。现在他叫我到外面,随便找个人上床算了。”

“然后呢?”欧内斯特说。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或怎么进行,或该去什么地方。我身处异地,一个人都不认识。我不想随便到酒吧里被男人钓走。外面是一片丛林,很危险。我相信你也同意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再被人强暴一次。”

“那是当然的,卡萝琳。”

“你单身吗,欧内斯特?离婚了?你的书上没提到妻子。”

欧内斯特倒抽了一口气。他从没跟病人谈过他妻子过世。现在他的自我揭露即将受到严重的考验。“我太太在六年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

“哦,我很遗憾。那一定很不好过。”

欧内斯特点头:“不好过……是的。”

骗人,骗人,他想着。虽然露丝的确在六年前丧生,事实上我们的婚姻原本也不可能再撑下去。但她需要知道这个吗?还是坚持对病人有利的说法吧。

“所以你现在也在单身世界中浮沉?”卡萝问道。

欧内斯特觉得身陷困境。这个女人太难以捉摸了。他没有想过完全自我揭露的处女航会如此凶险,他非常渴望能航向精神分析的平静水域。航线他早已熟记在心,只要简单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或是“你对于我身处单身世界有何幻想?”但这种不率直的中性态度,这种虚假,正是欧内斯特誓言要规避的。

该怎么办?如果她接下来问起他的约会方式,他也不会诧异。在此片刻,他想象数月或数年后,卡萝琳跟其他某位心理医生谈到欧内斯特·拉许医生的治疗方式:“哦,是的,拉许医生经常谈到他的私人问题以及认识单身女性的技巧。”

没错,欧内斯特想得越深,他越明了此处存在着心理医生自我揭露的主要问题。病人的秘密受到保护,但医生却毫无保障!心理医生也无法要求病人保密:如果病人在未来接受其他医生的治疗,他们必须拥有绝对的自由讨论一切,包括前任医生的怪癖。虽然可以信任心理医生会保护病人的秘密,医生之间却常常爱说同僚缺点的闲话。

例如,数周前,欧内斯特把一位病人的太太介绍给另一位医生,一位叫戴夫的朋友。最近他的病人要求为他太太介绍别的医生,因为戴夫习惯用闻味道来了解他妻子的心情!通常欧内斯特会被这种行为吓到,永远不再介绍任何病人给他。但戴夫是个好友,所以欧内斯特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戴夫说病人停止接受治疗,是因为他拒绝开镇静剂给她,她已经暗中滥用了好几年。“那闻她又是怎么回事?”戴夫有点搞糊涂了。几分钟以后他才想起,在诊疗初期时,他有一次不经意地赞美了她所用的一种味道特别浓的新香水。

欧内斯特在他的开诚布公原则上再加一条:只透露自我到对病人有帮助的程度,但如果不想丢掉饭碗,就得小心你的自我揭露听在其他医生耳里会是什么感觉。

“所以你也在单身世界里挣扎。”卡萝重复问道。

“我单身但不挣扎,”欧内斯特回答,“至少目前不是。”欧内斯特努力挤出一个有魅力,也有所保留的微笑。

“我很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应付旧金山的单身生活。”

欧内斯特迟疑了。自发和冲动是有差别的,他提醒自己,他不一定非得回答每个问题。“卡萝琳,我想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问这个问题。我向你保证过几点:尽我所能地帮助你,那是最基本的。还有,在治疗中尽可能诚实。所以现在,从我想要帮助你的基本目标出发,让我们试着了解你的问题:告诉我,你到底想问我什么?为什么要问?”

不错嘛,欧内斯特想,真的很不错。保持高透明度并不表示要被每位病人一时兴起的好奇心所奴役。欧内斯特迅速记下他对卡萝琳的回答,如果忘了就太可惜了,他可以用在期刊文章中。

卡萝对他的问题早有准备,而且已经暗暗演练过。“如果我知道你也面对了相同的问题,我会觉得更能被你了解。尤其是如果你已经成功地处理好这些问题,我会觉得你与我更相像。”

“这很合理,卡萝琳。但你的问题还有更多的含义,尤其是我已经说过,面对单身生活,我还算过得去。”

“我希望你能给我直接的引导,为我指引正确的方向。我觉得很无力——老实说,我既饥渴又恐惧。”

欧内斯特看了看表:“卡萝琳,我们的时间到了。下一次见面前,容我建议你试着想出一些认识男人的选择,然后我们会讨论每种选择的利弊。对于提供你具体的建议,或是用你的说法,‘为你指引正确的方向’我会感觉很不自在。听我一句话,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那样的引导很少对病人有帮助。对我或对其他人有帮助的,不一定对你也好。”

卡萝感觉受挫又愤怒。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浑蛋,她想,如果没有一点明确的进展,我不会结束这个小时。“欧内斯特,要我再等一整个星期会很难受。我们可不可以再约早一点;我需要更常来见你。别忘了,我是个付现金的好顾客。”她打开皮包数了150美元。

卡萝对钱的说法让欧内斯特很为难。钱似乎是特别难听的字眼:他讨厌面对心理治疗的商业面。“哦……嗯……卡萝琳,没有这个必要……我知道你第一次诊疗时付现金,但从现在开始,我比较喜欢每个月寄账单给你。还有事实上,我比较喜欢支票——对我的原始记账方法比较容易些。我知道支票可能没那么方便,因为你不希望韦恩知道你来见我,也许可以开银行本票?”

欧内斯特翻开他的行事历。唯一的空缺时间是贾斯廷空出来的早上八点时段,贾斯廷希望能保留来写作:“我们再联络吧,卡萝琳。目前我的时间很紧。等个一两天好不好?如果你觉得下星期前一定要见我,打个电话给我,我会排出时间。这是我的名片,留言给我,我会回电告诉你诊疗时间。”

“你打来会很尴尬。我还没有工作,我先生又一直在家……”

“好吧,我把家里的电话写在名片上,晚上9点到11点应该都可以找到我。”不像他的许多同事,欧内斯特不担心留下家里的电话。他很久以前就学到,一般说来,焦躁不安的病人如果越容易找得到你,他们就越不会打电话来。

离开办公室前,卡萝琳打出最后一张牌。她转向欧内斯特,给了他一个拥抱,比上一次久一点、紧一点。她感觉到他的身体紧张起来,她说:“谢谢你,欧内斯特。我很需要这个拥抱,如果我要熬过这个星期。我迫切需要别人碰我,我快要不能忍受了。”

下楼梯时,卡萝想着,这是我的想象,还是大鱼已经上钩了?他是否有一点点投入那个拥抱?走到一半,一个穿着纯白运动衣的人跑着冲上楼梯,几乎把她撞倒。他牢牢抓住她的手,稳住她的身子,然后举起白色游艇帽的帽檐,对卡萝闪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嗨,我们又遇上了。对不起差点把你撞倒。我是杰西。我们好像看同一个心理医生。谢谢你使他延长了时间,要不然他会用半个小时分析我的迟到。他今天还好吗?”

卡萝望着他的嘴。她从没看过这么完美的白牙齿。“好不好?他很好。你待会就知道。哦,我是卡萝。”她转身看着杰西三步两步跳上其余的阶梯。真不错的臀部! UkwjWLFioGAIDq0xhugYJO+Ic5qU9NjJ1/BHr3mDL1iwzcehEXW2VoFQVn7/3R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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