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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清晨4点30分。一片漆黑,只有一间房子灯火通明地栖息在一处岬角,俯瞰着旧金山湾。金门大桥在乳白的夜雾中灯火朦胧,市区模糊的轮廓隐隐在远方,闪着若隐若现的微光。八个疲惫的男人围着桌面,完全无视夜景,眼睛直盯着他们手中的牌。

壮硕而满面红光的莱恩宣布:“最后一手。”现在是庄家说话,莱恩喊出了七张见高低:前两张盖住、四张翻开、最后一张也盖住。赌金由牌最大和最小的两家平分。

谢利的老婆诺玛是卡萝的律师事务所同事,谢利是今晚最大的输家(其实每晚都是,至少过去五个月来如此),但他急切地拿起他的牌。他是个英俊、有魅力的男人,有着天真的双眼、令人无法抗拒的乐观和不太健康的背部。掀开他前两张牌之前,谢利站起来调整绑在他腰上的冰袋。他年轻时曾是职业网球选手,现在虽然有椎间盘突出的毛病,还是几乎天天打球。

他拿起那两张牌,一张盖着另一张。方块A!不错嘛。他慢慢地把另外一张牌滑开,方块2。方块A和2!绝佳的暗牌!经过悲惨的一晚后,机会终于来了吗?他把牌放下几秒钟后,忍不住又看了一次。谢利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正在观察他——就在那一秒,谢利高兴的眼神就是他的许多破绽之一——轻忽的习惯性小动作泄露了他的底牌。

下两张明牌也一样好。方块4和方块5。老天爷!天价好牌。谢利几乎要唱出他热爱的卡通歌曲了。方块1、2、4和5——好得要命!他终于时来运转了。他知道好运一定会来,只要他撑下去。天才晓得他已经撑了多久。

还有三张牌,再来一张方块就是A同花,方块3就是同花顺——可以拿到最大的那份赌注。任何一张小牌——3、6,甚至是7——就可以拿到最小牌的一份注。如果他拿到方块加上小牌,他就可以大小通吃——全部的赌注。这一把可以让他扳回一成,虽然还不能扳平,他已经连输12把了。

通常,当他好不容易拿到一把不错的牌时,其他人很早就盖牌不玩了。手气背!真是这样吗?其实是他的破绽害了他,其他人看出他的兴奋,于是就早早收手了,他会默默地算着赌注,把牌护得更紧,下注更快,故意不看其他人,想激他们下更大的注,或笨拙地企图伪装想要得到最大的一副牌,其实是要拿最小的一副。

但是这一次没人盖牌!每个人似乎都对这手牌入迷了(以最后一把来说,这并不稀奇——他们太爱玩牌,一定要在最后一把掏空口袋来赌)。这一把赌注会非常可观。

为了替自己尽可能地赢取更大的彩金,谢利在第三张牌开始下注。第四张牌他下了100美元(第一轮下注最高25美元,第二轮开始最高100美元,最后两轮最高200美元。)

他很惊讶莱恩竟然提高了赌注。莱恩的牌看来不怎么样:两张黑桃,一张2和一张K。他最多也只能拿到黑桃K同花(黑桃A已经放在谢利面前)。

继续加,莱恩、谢利祷告着。拜托再加多点。就让老天赏你黑桃K同花好了,还不是要舔我的方块A同花屁股。他也加了注,七个人都跟了。所有人都跟了,真不可思议!谢利的心越跳越快。我要赢一把大钱了。天啊,活着真好!我爱死扑克牌了!

谢利的第五张牌却很令人失望,没用的红心J。但他还有两张牌的机会。现在该横下这副牌了。他很快地看了看其他人桌上的牌,计算着赢面。他手上有四张方块,桌上还看到三张。这表示十三张牌中有七张已经出来了,只剩六张方块。很有机会拿到同花。更别说小牌,桌面上的小牌很少,还有很多没发出来,他还有两张牌的机会。

谢利觉得一阵头昏,要算得精确实在太复杂了,但是赢面好得不得了。他胜算很大。管他的胜算,无论如何,他这一把全下了。七个人都下注,他可以有一赔三点五的赢面,而且很有机会赢得全部的赌注——一赔七。

下一张牌是红心A。谢利退缩了一下。A一对可没什么用。他开始担心了。一切都要看最后一张牌。上一轮发牌只出现一张方块和两张小牌,他还是很有机会。他下了最大的注——200美元。莱恩和比尔都加了注。加注有三次的限制,谢利第三次又加了一注。六个人全跟。谢利研究着牌面。看不到什么好牌。整张桌子只有两个小小的对子。他们都在赌什么?是不是会有什么讨厌的意外?谢利继续偷算着赌注。大得不得了!大概超过7000美元,而且还有一轮下注的机会。

第七张也是最后一张牌发了下来。谢利拿起三张盖牌,仔细地洗过,慢慢地把牌展开。他看他老爸这样做过有1000次吧。梅花A!最烂的一张牌。本来拿到四张方块,最后却成了三条A。一点用都没有,比没用还糟,因为八成赢不了,但盖牌又太可惜。这一把真是烂东西!他被困住了,必须继续玩!他暂停了。莱恩、阿尼、威利下了注,加了注,又再加了一轮。泰德和哈利盖牌不玩了。他得下800美元。他该吐钱吗?五个人玩。没有胜算。他们其中一个必然能打败三条A。

但,但是……桌上看不到大牌。也许,只是也许,谢利想,其他四个人都是要玩小。莱恩有一对三;他也许是要凑两对或三条三。他最会留一手。不!醒醒吧!把800美元省下来。三条A没有机会赢的——一定有同花或顺子。一定是。不然他们在玩什么?赌注有多少?至少12000美元,或者更多。他会赢很多回家给诺玛。

如果现在就盖牌,但后来知道他的三条A可以赢。老天,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这么没种。他会再也不能复原。他没有选择。他这把已经陷得太深,不能回头了。谢利吐出了800美元!

结局倒是爽快利落。莱恩有一手黑桃K同花,把谢利的A三条克得死死的。但莱恩的同花也没赢。阿尼一手葫芦,完全看不出来——他最后一张才拿到的。谢利了解即使他拿到A同花,他还是要输。如果他拿到小3或小4,他也不是最小的——比尔拿到一副超小的牌:5、4、3、2、A。谢利突然很想哭,但他还是亮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说:“真是价值2000美元的乐趣!”

每个人都算过筹码后跟莱恩兑现,牌局每两周轮流在每家举行。主人担任银行的角色,结束时把账户结清。谢利输了14300美元。他开了张支票,歉疚地表示他要把兑现日期填迟几天。莱恩拿出一大沓百元大钞说:“没关系,谢利,我先垫。下次再把支票带来吧。”牌局就是这样。大伙相互信任,他们经常开玩笑说,如果有洪水或地震,他们还可以用电话玩牌。

“没问题的,”谢利无动于衷,“我只是带错支票本,得把钱转进这个账户。”

但谢利的确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他的银行户头里只有4000美元,但他欠人14000美元。如果诺玛发现他输钱,他的婚姻就完蛋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牌局了。离开前他依依不舍地在莱恩家绕了绕。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到莱恩家,或是其他人家了。他的眼中泛着泪水,看着楼梯下面的古董旋转木马、光亮的相思木餐桌和嵌着许多史前鱼类化石的两米高砂岩。

七个小时前,夜晚在餐桌上展开,有牛排、牛舌和五香牛肉三明治,都被莱恩切成薄片堆得高高的,旁边围绕着甘蓝和马铃薯沙拉。当天稍早前才从纽约的熟食店空运来的。莱恩总是大吃大玩,然后在他装备齐全的健身房消耗热量,至少是大部分热量。

谢利走进沙龙加入其他人,他们正在欣赏莱恩从伦敦拍卖会买回来的古董画。因为认不出画家,又怕表露无知,谢利保持沉默。艺术只是谢利插不进的话题之一,还有其他话题:葡萄酒(好几位牌友都有餐厅那么大的酒窖,还经常结伴旅行参加红酒拍卖会)、歌剧、芭蕾舞、游艇、三星级的巴黎餐厅、各家赌场的下注上限。这些话题对谢利来说都太昂贵了。

他好好看看每个牌友,仿佛要把他们永远印在记忆中。他知道这是他的好日子,也许将来有一天,也许中风后,某个秋日他坐在疗养院的草地上,风中落叶翻飞,褪色的毛毯铺在他的大腿上,他希望能记起每张脸。

其中一个叫吉姆,大家常叫他铁公爵或是直布罗陀。吉姆有双巨大的手和突出的下巴,他很强悍。从没有人能骗他亮出底牌,从来没有。

还有文森——庞然大物。或是说有时候是庞然大物,有时不是。文森与减肥中心有段分分合合的关系:不是正要住进某一间减肥中心,就是正从某一间减肥中心苗条帅气地回来,带着他的低热量汽水、新鲜苹果,还有低脂巧克力饼干。大多时候如果牌局在他家举行,他都会摆出豪华的自助餐——他老婆做一手极佳的意大利菜——但在刚离开减肥中心的头两个月,大伙都怕死他家的菜了:烤玉米脆片、生胡萝卜和蘑菇,中式鸡肉沙拉不加麻油。大多数人来之前都先吃饱。他们喜欢丰盛的食物——越肥越好。

接下来谢利想到戴夫,微秃、有胡子的心理医生,视力很差,如果主人没准备数字特大的扑克牌,他就会翻脸,冲出房子,开着他的红色本田喜美轿车,边吼边开到最近的杂货店买牌,这可不容易,因为有些人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市郊。戴夫对于扑克牌的坚持是很大的笑料。他牌玩得很差,破绽漏的满桌都是,大部分牌友觉得他看不到牌时还玩得比较好。最好笑的是戴夫觉得自己牌打得非常好!他比别人略胜一筹的事其实很滑稽:第一个输光。那是周二牌局的谜题:为什么戴夫没有输到光屁股?

心理医生比其他人还不了解自己,这实在是源源不绝的笑料。至少过去是这样。现在戴夫越来越上道。不再说些自以为高深的蠢话,也不说那些冗长的专有名词。都是些什么话呢?像是“倒数最后第二手牌”或是“策略性的欺瞒”;不说中风而说成“脑血管意外”。还有他家的食物——寿司、香瓜串、冷水果汤、酸胡瓜,比文森家的还差。没有人碰过半口,但戴夫花了一年才搞清楚,因为后来他开始收到不具名的美食传真食谱。

现在戴夫好多了,谢利想,比较像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应该为我们的服务向他收费。好几个人照顾他一个。阿尼把他的赛马股份卖了5%给他,带他去看训练和比赛,教他如何看赛马表,如何从马的练习预测结果。谢利带着戴夫了解职业篮球。他们刚认识时,戴夫不知道前锋或后卫的分别。他的前40年都是怎么过的?现在戴夫开一部酒红色的跑车,跟泰德分享篮球票,跟莱恩分享曲棍球票,跟其他人一起向阿尼在赌城的经纪人下注,还花了近千元跟文森和谢利到赌城听芭芭拉·史翠珊的演唱会。

谢利看着阿尼走出门外,戴着很蠢的福尔摩斯侦探帽。牌局时他总是戴着帽子,如果他赢了,就继续带到好运用光才换掉。然后他就会去买顶新的。侦探帽已经让他赚了40000美元。阿尼开他的保时捷花两个半小时来打牌。两年前他搬到洛杉矶住,经营他的行动电话公司,还定期飞到旧金山看牙医和玩牌。为了表示点心意,大家从头两把的赌注中抽了一点作为他的机票钱。有时候他的牙医杰克也来玩牌,直到他输过头。杰克很不会玩牌,但是很会穿衣服。有一次莱恩很想得到杰克的西部金属装饰衬衫,所以在场边加赌一把:200美元赌他的衬衫。杰克输了,莱恩让他把衣服穿回家,但第二天早上就到他家拿衣服。那是杰克最后一次来玩牌。接下来一年之中,莱恩几乎在每次牌局时都穿着杰克的衬衫来打牌。

即使是手头最宽松的时候,谢利也是牌友中钱最少的一个,至少差十位数或更多。而现在,因为硅谷大萧条,景况更不好;五个月前,数字微系统公司倒闭之后,他就失业到现在。起初他每天找人事中介公司,读分类广告。诺玛每小时法律咨询收费250美元,对家计很有帮助,但相形之下,谢利无法接受一小时20~25美元的工作。他要求定得高些,最后中介公司放弃了他,他逐渐习惯于接受老婆供养。

不,谢利没有赚钱的天分。这是家族遗传。谢利年轻的时候,他的父亲多年辛勤工作挣钱存下两笔资金,后来全都泡汤。一笔用来投资于华盛顿的日本料理餐厅,在珍珠港事件两星期前开张。另一笔在10年后,拿去买了后来倒闭的连锁店经营权。

谢利维持了家族的传统。他是全美大学网球选手,但在职业巡回赛三年里只赢过三场。他很帅,又打得好,观众爱他,他总是能在第一个发球局赢对方,但就是没办法打败对手。也许他人太好了。他从职业巡回赛中退下来后,把他不多的资产投资在圣克鲁兹附近山谷的网球俱乐部,1989年旧金山大地震吞噬整个山谷,他得到了一点点保险理赔,大部分在泛美航空倒闭前夕,买了它们的股票;还有一些随着经纪公司买了地雷股,剩下的投资在美国排球联盟的常输队伍。

也许这就是牌局对他的吸引力之一。这些人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懂得赚钱。也许他也能沾上一点边。

所有牌友中,威利要算是最有钱的。他把个人理财软件公司卖给了微软,大约有4000万美元的身价。谢利是从报纸上看到的,牌友间没有人公开讨论过这件事。他欣赏威利享受财富的方式。他花钱毫不犹豫——他来到人间的任务就是要过得开心,没有罪恶感,不需要难为情。威利能读能说希腊文——他的父母是希腊移民。他特别喜爱希腊作家卡赞察斯基,爱把自己比喻为他书中的角色左巴,人生目的就是“让死亡变成一座烧毁的城堡”。

威利很好动。只要他盖了一手牌,他一定冲到隔壁房间偷看一眼电视上的比赛——篮球、足球、棒球——他都赌下了大把钞票。一次他在圣克鲁兹包下了一间野战游戏场一整天,通常会有游戏队伍在场地比赛抢敌旗,用漆弹枪做武器。谢利微笑着想到他当时开车到那儿,大伙站在一旁看一场决斗。威利戴着挡风眼镜和一次大战的战斗机飞行帽,与文森两个人手中拿着枪,玩着走10步后就开枪决斗的游戏。裁判莱恩穿着杰克的衬衫,握着一大把100美元的赌注钞票。那些牌友们真是疯子,他们什么都赌。

谢利尾随威利到外头,保时捷、劳斯莱斯正加快引擎转速,等着莱恩打开巨大的铁门。威利转过身把手搭在谢利的肩膀上,牌友们喜欢身体接触。“过得怎么样,谢利?找工作有进展吗?”

“马马虎虎。”

“撑下去,”威利说,“社会状况正在好转。我有预感硅谷很快又会复苏。一起吃顿午餐吧!”他们俩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了密友。威利喜欢打网球,谢利经常可以指点他两手,多年来非正式地担任威利孩子的教练,其中一个现在在斯坦福校队。

“好啊!下个星期?”

“不,更晚一点。下两个星期我经常出差,但月底就有很多空闲了。我的行程表在办公室。明天打电话给你。我有事要跟你谈。下次牌局再见。”

谢利没有说话。

“好吗?”

谢利点头:“好的,威利。”

“再见,谢利。”“再见,谢利。”“再见,谢利。”再见声随着一辆一辆大轿车开走此起彼落。谢利一阵心痛,看着他们驶入夜色。哦,他会多么想念他们。老天,他爱这群人!

谢利极度悲哀地开车回家。输掉14000美元。该死——输掉14000美元也要有天分!但这不是钱的问题。谢利并不在乎那14000美元,他只在乎那伙牌友和牌局,但是他不可能继续玩下去。完全不可能!很简单的算数问题:已经没钱了,我必须找到工作,如果不是软件业务,我必须转到别的领域,也许是回蒙特利尔卖游艇。呃,我做得来吗?枯坐几个星期,等着每两个月卖出一艘,这会让我发狂!谢利需要行动。

过去六个月他输掉很多钱。也许四五万美元——他一直不敢算得太清楚。已经没有办法弄到更多钱了。诺玛把她的薪水存在不同的账户。他什么都是借来的,跟每个人都借了。当然除了那些牌友之外,那样很没礼貌。只有最后一点财产是他可以动用的——皇家银行的股票1000股,大约价值15000美元。问题在于如何卖掉股票却不被诺玛发现。她总是会知道的。他已经没有借口可用了。而她的耐心也快用完了,迟早的事。

14000美元?就最后一把牌。他不断地重复检讨着。他很确定自己的玩法是对的:有胜算的时候就一定要冲……没胆就完蛋了,是牌不好。他知道牌运很快就会变好。那是必然的。他看得很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从十几岁就赌得很凶,整个高中时代他都是篮球签赌的庄家,而且也很有赚头。

他14岁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读到,任选三名棒球选手在任何一天加起来共击出六支安打,概率是20∶1。所以他提供九或十赔一的赔率,许多人都下注。日复一日,这些蠢蛋仍相信从曼托、穆索、培拉、派斯基、班区、卡路、班克斯、麦昆、罗斯和卡莱中任选三个总会有六支安打的。蠢蛋!他们从来没搞清楚过。

也许现在是他没搞清楚,也许他才是不该参加这个牌局的蠢蛋,钱不够,胆不够,牌技不够好。但谢利很难相信他真的这么差。15年来都自己坐庄,他会突然变得这么差?这没有道理。也许有些小地方他做得不一样,也许是烂牌影响了他的牌技。

他知道,在这段不走运的时间里,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没耐心,想勉强用很普通的牌赢钱。没错,无疑是这样,是牌的问题。牌一定会变好,只是时间的问题。任何一把都可能变好,也许就是下一把,然后他就可以流着胜利的眼泪扬长而去。他已经玩了15年了,迟早会扳平的,只是时间的问题,但现在谢利等不了那么久了。

开始飘小雨,他的车窗起雾。谢利打开雨刷和除雾器,在金门大桥收费站停下来付三美元过桥费,然后往朗巴德街开去。他不善于计划未来,但现在他想得越深,就越知道有多少事正岌岌可危:牌局的会员资格,身为牌友的自尊,更别说婚姻也快完蛋了!

诺玛知道他赌博。他们结婚八年前,她曾与他的第一任妻子长谈过——六年之前她离开了他,当时在一艘巴哈马游轮上的马拉松牌局中,四张J夺走他们所有的积蓄。

谢利真的很爱诺玛,他对诺玛是真心发誓:放弃赌博,参加戒赌团体,交出他的薪水袋,让诺玛管理财务。为了表示他的诚意,谢利甚至提议去看诺玛挑选的心理医生来解决他的问题。诺玛选了一位她自己两年前看过的医生。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几个月,觉得那家伙有点浑蛋,完全是浪费时间。他完全不记得他们讨论过什么,但却是很好的投资——向诺玛证明他认真看待他的誓言。

大致说来,谢利遵守他的誓言。除了扑克牌局以外,他放弃了赌博,不再下注足球或篮球,向他长期光顾的赌场索尼和蓝尼说再见;不再到拉斯维加斯或雷诺。他停止订购《运动生活》和《扑克玩家》杂志。他唯一下注的运动比赛是美国网球公开赛,他懂网球(但是赌麦肯罗赢桑普拉斯还是让他输了一大笔)。

直到数字微系统公司六个月前倒闭,他一直很守信用地把薪水袋交给诺玛。她当然知道牌局的事,给了他一份玩牌的特别款项。她以为是五美元十美元的游戏,所以很乐意有时先预支给他200美元——诺玛蛮喜欢她的丈夫与北加利福尼亚州最富有、最有影响力的生意人交往,更何况其中两个还聘请她做法律顾问。

但有两件事诺玛不知道。第一件事,赌注大小。牌友对这件事很谨慎——桌上没有现金,只有他们称作“二毛五”(25美元)“半块”(50美元)和“一块”(100美元)的筹码。偶尔有牌友的孩子看了好几把牌,还是不知道真正的赌注是多少。有时候当诺玛在社交场合——婚礼、基督教成年礼、犹太教成年礼遇到其他人的老婆,谢利就会开始担心她知道他输得有多大,或是风险有多高。幸好牌友们都知道分寸,没有人说溜了嘴。这种规矩没有人说过,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诺玛不知道的另一件事是谢利的秘密扑克牌账户。两次婚姻之间,谢利存下了60000美元的资金。他曾是软件超级推销员——只要他有心工作。他把其中20000美元交出来给妻子,其他40000美元瞒着诺玛存在另一个银行账户当扑克牌基金。他以为40000美元永远用不完,足以度过任何手气背的时期。15年的确都能安然过关,直到这次——该死的霉运。

赌注越变越高。他曾婉转地反对加注,但却不好意思大惊小怪。为了从游戏中得到刺激,每个人都需要下重注,输钱必须让人有点痛才行。但问题是其他人都太有钱了:对他而言是下重注,对其他人却像是在赌小钱。他能怎么办呢?忍受着耻辱说:对不起,各位,我的钱不够跟你们玩牌,我太穷、太没胆、太没能力跟上你们?他绝不可能说这种话。

现在他的扑克牌基金没了,只剩下40000美元。还好诺玛从不知道有这40000美元,要不然她早就走人了。诺玛痛恨赌博是因为她的父亲曾在股市输掉他们的家当:她父亲不玩扑克牌(身为教会执事,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是股市、扑克牌——全都一样!谢利总是认为,股市是给没种玩扑克的娘们玩的!

谢利试着集中精神,他急需10000美元:支票开在四天后兑现。必须从诺玛两个星期内不会查看的地方弄到钱。谢利清楚,如果他能筹到一笔赌金参加下次的牌局,他会时来运转,他会痛赢一场,然后每件事都会恢复正常。

5点30分谢利回到家时,他已经决定了该怎么做。最好的解决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卖掉一些皇家银行的股票。三年前威利买了皇家银行股票,向谢利透露了一些内线消息,说一定会大好。威利认为等到上市,两年内至少可以回收双倍,所以谢利用他那20000美元家庭储蓄买了1000股,还自鸣得意地告诉诺玛,他跟威利能赚多少钱。

但是谢利还是没有打破他永远碰上霉运的纪录:这次是储蓄信贷舞弊案。威利的银行受到重挫:股价从每股20美元跌到11美元。谢利冷静地面对损失,他知道威利也赔了一大笔钱。但他还是不懂,为何这伙人当中,就是他没有一次赚到钱,一次就好。他碰过的每件事都变得一文不值。

他熬到六点打电话给他的股票经纪人厄尔,准备下单市价卖出。起先他只想卖500股,已经足够张罗出他所需的10000美元。但电话中他决定1000股全部卖出,10000美元还债,另外5000美元拿来参加最后一次牌局。

“需不需要回电向你确认卖出,谢利?”厄尔用他尖尖嗓音问道。

“需要,兄弟,我整天都在家,告诉我精确的数字。还有,对了,立刻把钱给我,但是别汇到我们的账户。这非常重要,别汇出。帮我保管着,我会自己过来拿。”

没问题的,谢利想。两个星期内,下一次牌局之后,他就会用赢来的钱把股票买回来,诺玛绝对不会发现。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轻轻吹着卡通歌曲的旋律,上床睡觉。诺玛睡得浅,牌局之夜她一如往常睡在客房。他翻看网球杂志让自己静下来,关掉电话铃声,带上耳塞,把灯关上。运气好的话他可以睡到中午。

他摇摇晃晃走进厨房煮咖啡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他刚把电话铃声切回来,电话就响了,打来的是卡萝,诺玛的朋友,同公司的律师。

“嗨,卡萝,你找诺玛?她早就出门了。她不在办公室?卡萝,真高兴接到你的电话。贾斯廷离开的事我听说了,诺玛说你很生气,离开像你这样的好女人真是个蠢蛋,他从来都配不上你,很抱歉没打电话问候你,但我现在很有时间,一起吃午餐吗?喝一杯?抱一下?”自从卡萝报复性地跟他匆匆上过一次床,谢利对于再来一次一直抱着热烈的幻想。

“谢了,谢利。”卡萝用最冰冷的声音回答道,“但是我必须结束社交性谈话,现在谈的是公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告诉过你,诺玛不在家。”

“谢利,我要找的是你,不是诺玛,诺玛已经聘请我当她的律师。当然情况有点尴尬,因为我们的那一段事,但是诺玛找了我,我没办法拒绝。”

“现在,我的重点是,”卡萝继续以她清晰的专业口吻说,“我的委托人要我提出分居申请,现在我通知你搬离住所,今晚七点前必须完全搬离。她不希望再与你有任何直接接触。你不可以再试图找她谈话,梅里曼先生。我已经建议她,你们之间所有必要的事务都要经过我,也就是她的律师来执行。”

“别再说这些狗屁法律术语,卡萝。我只要跟一个女人睡过,就不会被她的装腔作势吓着。请说国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梅里曼先生,我的委托人指示我,请注意你的传真机,你所有问题的答案很快就会出现。记得,今晚七点以前,我们有法院强制令。”

“对了,还有一件事,梅里曼先生。容许本律师发表一点简短的个人意见:你太差劲了。成熟点吧!”说到这里,卡萝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谢利一阵耳鸣。他跑到传真机旁,看到了让他恐惧的事,有一份今早股票的交易记录和谢利明天可以去拿支票的短信。下面的东西更糟:一份谢利秘密扑克账户的存提记录。上面诺玛用便利贴贴了几句简洁的话:“你不希望我看到这个?用心想想怎么可能不留痕迹!我们完了!”

谢利打电话给他的经纪人:“厄尔,你在搞什么?我要你打电话给我做确认。什么朋友嘛!”

“说话小心点,老兄,”厄尔说,“你要我打到你家确认。我们7点15分卖出。我的秘书7点30分打给你。你老婆接的电话,我的秘书把消息告诉她。她要我们把东西传真到她办公室。我的秘书难道不能告诉你老婆?记着,股票在联名账户底下。我们应该瞒着她吗?你要我为你那15000美元的户头丢掉执照?”

谢利把电话挂了,他的脑子一片晕眩。他试着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该要他们确认的,还有那些该死的耳塞,诺玛一发现股票卖出,一定开始查他所有的文件,结果发现了秘密账户。现在她全都知道了,一切都完了。

谢利再读了一遍诺玛的传真,然后大喊:“全部去死,全部去死!”他把传真撕成了碎片,回到厨房热了咖啡,打开报纸。该看分类广告的时候了。现在他需要的不只是工作,还有一间公寓。然而,社会版的第一页有一则奇怪的标题抓住他的目光。

福特、丰田、雪佛兰让位!

现在心理医生也召回产品!

谢利继续读。

效法汽车制造业巨人,旧金山精神分析学会也刊登了召回公告(见D2页)。10月24日的一次混乱会议中,学会就其中一位领导人赛斯·潘德“因有害精神分析的行为”进行审查并决定将其停职。

赛斯·潘德!赛斯·潘德!谢利想,那不是诺玛要我在婚前去看的那个心理医生吗?赛斯·潘德——没错,我确定是。有几个人姓潘德?谢利继续读:

学会发言人马歇尔·施特莱德医生不愿详细说明,仅表示会员确信潘德医生的病人可能并未受到最好的精神分析治疗,而且可能因为与潘德医生的疗程而受害。现在他们提供潘德医生的病人免费的“心理调整分析”!这是汽油泵的问题吗?记者问道。引擎?火花塞?排气系统?施特莱德医生不愿作答。

施特莱德医生表示这个行动证明了精神分析学会对于病患照护、专业责任、公理正义所抱持的最高标准。

也许如此。但这个发展难道不会让人更进一步质疑整体精神分析事业的僭越?心理医生还能假装有能力指引个人、企业和组织多久?还记得几年前的西摩·特罗特丑闻案,这是否是再一次无法自我管理的事实证明?

我们也联络了潘德医生。他只说:“跟我的律师谈。”

谢利翻到D2页找到正式的通知。

精神分析病人召回

旧金山精神分析学会强烈希望所有在1984年后接受赛斯·潘德医生治疗的男性病人打415-555-2441电话接受心理评估,和必要的心理补救分析疗程。潘德医生的治疗可能严重偏离了精神分析的指导原则,造成有害的影响。所有服务皆为免费提供。

谢利立刻与精神分析学会秘书通上电话。

“是的,梅里曼先生,你有权利,我们也鼓励你与我们的任何一位会员进行免费疗程。我们的心理医生以轮班的方式提供这项服务。你是第一位打电话来的人。让我为您安排与资深医生马歇尔·施特莱德会面好吗?星期五早上九点加利福尼亚街2313号。”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让我很紧张,我可不希望恐慌症发作。”

“我不能说太多。施特莱德医生会告诉你,学会觉得潘德医生的精神分析可能对病人没有帮助。”

“所以,如果我患有某种病征,比如说某种瘾,你的意思是可能是他的失误。”

“嗯……大概是那样,我们不是说潘德医生蓄意伤害你,学会只是正式对他的治疗方式表示强烈的不赞同。”

“好的,星期五上午九点可以。但是我的恐慌症非常容易发作,这件事让我很不舒服,我不想因此进急诊室,所以如果你能把刚刚告诉我的,包括诊疗时间、地点写下来,这会让我比较放心。他的名字叫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已经记不得了。我想我现在就需要,你能不能立刻传真给我?”

“我很乐意,梅里曼先生。”

谢利到传真机旁等着。终于有件事来对了。他很快地写了一张纸条:

诺玛:

看看这个!谜底终于解开了!还记得你的心理医生潘德先生吗?还有我怎么跟他接触的?我多么反对治疗,但是我在你的要求下把自己交给他治疗。这对我,对你,也对我们造成了很大的痛苦。我试着好好去做。难怪治疗没有帮助!现在我们知道原因了。我准备去接受全套的矫正。我真的要这么做!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不管要花多少时间。跟我一起撑下去。求求你!

你的老公

然后谢利将短信传真给诺玛,还附上新闻剪报和精神分析学会秘书的来信。半小时之后传真机又动了起来,诺玛的信息滑了出来。

谢利:

我愿意谈谈。六点见。

诺玛

谢利继续喝他的咖啡,合上报纸的分类版,打开运动版,同时吹起他的卡通歌曲调子。 2QLAosLy3wF4lOoWPFXuf0on6Mk/RAFPAhCcWyvAtY9Mk+QuTtjWdlgq18pwNl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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