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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午9点45分,卡萝来到欧内斯特的办公室,照着电话的指示,她自行进入候诊室中。欧内斯特就像大多数心理医生,没有雇用接待小姐。卡萝故意早到几分钟,让自己能平静下来,同时温习自己捏造的心理治疗历史,更进入她所要扮演的角色。她坐上贾斯廷惯常坐的沙发中。不到两个小时之前,贾斯廷才坐在同样的位置上。

她给自己倒了咖啡,慢慢啜饮,然后深呼吸几口气,观察欧内斯特的候诊室。就是在这里,她心里想,眼睛环顾四周,就是在这个房间中,这个可恶的男人与我丈夫花那么多时间计划对付我。

她瞄着家具。真是低俗!褪色的扶手椅,业余的旧金山风景照片,老天,别让我看到他的家庭照片,卡萝想。库克医生办公室的回忆让她打起哆嗦,躺在地毯上,望着墙上的风景照片,她的医生用手抱着她的臀部,发出闷哼……以满足他坚持说她需要的性肯定。

她花了一个多小时着装。想要看起来很感性,但是又显露出需求与无助,她从丝罩衫换成衬衫,然后是开司米毛衣。最后她决定穿黑短裙,还有黑色紧身上装,加上简单的金链子。里面是全新的花边胸罩,有很厚的衬垫与支撑,特别为这个场合购买的。这是她在书店观察欧内斯特与南的应对所发现的。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欧内斯特对乳房的兴趣,那个流口水的怪胎,他差点就要一头栽进去吸吮起来了。更糟糕的是,他是如此以自我为中心,大概从来没有想到女人会注意到他的垂涎。欧内斯特不很高,大约跟贾斯廷一样,所以她穿了平底鞋。她本来想穿黑色有图案的丝袜,但是决定时候还没到。

欧内斯特走进候诊室,伸出手:“卡萝琳·利弗曼?我是欧内斯特·拉许。”

“你好吗,医生?”卡萝说,与他握手。

“请进来,卡萝琳。”欧内斯特说,请她坐上他对面的扶手椅,“我们在加州,所以我与病人都直称名字。叫我‘欧内斯特’,我叫你‘卡萝琳’,这样可以吗?”

“我会尽力去习惯的,医生,也许要花一点时间。”她迅速环顾四周。两张廉价的皮扶手椅以90度角排列,让病人与医生必须稍稍转头才能正视对方。地板上有一张旧地毯。靠着墙的是不可缺少的躺椅——很好!墙上挂着几张证书。字纸篓已经装满了,有些沾了油污的卫生纸,可能是从汉堡店来的。书桌上堆满了书籍文件与一个计算机屏幕。看不出任何美感。也没有任何女性的味道。很好!

椅子感觉很僵硬,不舒适。她不想把全部重量都坐上去,用手臂撑着自己。这是贾斯廷的椅子。不知道有多少个小时——她付钱的小时——贾斯廷坐在这张椅子里出卖她?她想到这两个浑蛋在一起算计她,就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她以最优雅的声音说:“谢谢你这么快就见我。我觉得我快要绝望了。”

“你在电话里听起来很紧急。让我们从头开始。”欧内斯特说,拿出他的笔记本,“告诉我一切我需要知道的。从我们先前的谈话,我只知道你丈夫得了癌症,你在书店听我演讲后才打电话给我。”

“是的。然后我读了你的书,非常折服,在许多方面:你的同情心,你的细心,你的智慧。以往我对心理治疗或所见过的心理医生都不屑一顾,除了你之外。当我听你演讲时,我很强烈感觉到,也许只有你能帮助我。”

哦,老天,欧内斯特想,这个病人要来接受开诚布公式的治疗,接受毫不妥协的诚实关系,但是我们的头一分钟就是最虚伪的开始。只有他最清楚自己当晚在书店的内心挣扎。但是他能告诉卡萝琳吗?当然不能说实话!说他在情欲与理智间犹豫不决,对南的欲望与他对演讲与听众的关切之间来回摆荡。不!纪律!纪律!就在此时此地,欧内斯特发展出一套关于他的开诚布公治疗法的原则。第一原则:只有当内容对病人有帮助时,才能揭露自己的内心。

于是欧内斯特诚实而谨慎地回答:“对于你的话,我有几种不同的反应,卡萝琳。我很自然会对你的恭维感到高兴。但我也感到不太自在,因为你觉得只有我能帮助你。我是一位作家,公众通常会过于高估我的智慧与心理治疗上的经验。”

“卡萝琳,”他继续说,“我会这样说是因为,如果我们的治疗不顺利,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要你知道在这里有很多其他称职的心理医生。但是我也要补充一句:我会尽力来达成你的期望。”

欧内斯特感到一股自豪。不坏,真不坏。

卡萝琳表现出欣赏的微笑。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她想,然后装出迎合的谦恭表情。自大的浑蛋!如果他在每一句话都要先说“卡萝琳”,我就要吐了。

“所以,卡萝琳,让我们开始吧。先说说关于你的基本背景:年龄,家庭,生活与工作状况。”

卡萝决定要在谎言与实话之间游走。为了避免自己打自己嘴巴,她对自己的生活将尽量说实话,只在必要时才会扭曲事实,以免欧内斯特发现她是贾斯廷的妻子。她选择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不要给自己找来麻烦。她一点也不怕说谎。她瞄瞄躺椅,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她想,也许只要两三个小时。

她对毫无怀疑的欧内斯特说出演练过的故事。她很小心地策划,在家里新接了一条电话线,欧内斯特就不会发现她的号码与贾斯廷一样。她付现金,以免还要开支票。她也想好了她的生平故事,尽量接近真实,但不至于让欧内斯特起疑。她告诉欧内斯特,她38岁,律师,有个八岁大的女儿,与一个男人一起过了九年不快乐的婚姻。几个月前,她丈夫接受前列腺癌的手术。后来癌症复发,他必须接受荷尔蒙与放射性治疗,还必须割除睪丸。她本来想说这么一来使他成为性无能,无法满足她的欲望,但现在说似乎太早了。不急,一切都有适当时机。

于是,她决定在这第一次诊疗把焦点放在她受困的绝望感上。她告诉欧内斯特,她的婚姻一直不美满,当她丈夫被诊断出癌症之前,她曾经认真考虑要分居。一旦诊断出来后,她丈夫就陷入严重的沮丧中。他非常恐惧会一个人孤零零死亡,让她无法提出离婚的要求。几个月后,癌症复发,病情很不乐观,她丈夫求她不要让他孤独地死。她同意了,于是现在她被困住了。几个月前,他坚持他们从中西部迁移到旧金山,靠近加州大学癌症治疗中心。她离开了所有在芝加哥的朋友,放弃了她的法律事业,搬到旧金山。

欧内斯特仔细聆听。他很惊讶她的故事与几年前一个寡妇非常类似,那是一个小学教师,正准备向丈夫提出离婚的要求时,丈夫得了前列腺癌。她答应绝不让他孤独赴死。但可怕的是,他花了九年才死!九年时间看着他癌症逐渐蔓延全身。真是可怕!他死后,她充满愤怒与悔恨。她为了一个并不爱的男人抛弃了最美好的一段生命时期。卡萝琳是否也会步上后尘?欧内斯特感到非常同情。

他试着将心比心,但感觉到自己的不情愿,就像是要跳入冰冷的泳池,真是一个恶劣的陷阱!

“请告诉我,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卡萝列举出她的症状:失眠、焦虑、孤独、哭泣,对生命感到无望。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她丈夫当然不行,过去就从来没有,现在他们之间则存在着鸿沟。只有一样东西能帮助她——大麻,而自从她搬到旧金山后,每天都要抽两三管。她长叹一口气,陷入沉默中。

欧内斯特观察卡萝琳。她是个很有吸引力、很悲伤的女人,薄薄的嘴唇在嘴角弯曲,形成一个苦笑,大而泪汪汪的深色眼睛,黑色的短发,长而优雅的脖子,紧身的上衣衬托出坚挺的胸部,当她慢慢交叉修长的双腿时,黑色短裙中的黑色内裤隐约可见。在平常的社交场合,欧内斯特会目不转睛地欣赏这个女人,但今天他对她的性吸引力视而不见。他在医学院就学了一种本领,面对病人时能够一举关掉所有的肉体反应,甚至包括对性的兴趣。他可以整个下午在妇产科做腹腔检查,而没有一丝性的念头,然后晚上又去追求护士,弄得手忙脚乱。

他能为卡萝琳做什么?他思索着。这是心理治疗能解决的问题吗?也许她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时运不佳而已。毫无疑问,在更早的年代,她会去找她的神父来谈这些问题。

也许他就是应该提供神父式的咨询,教会2000年来的经验当然可供参考。欧内斯特对于教士的训练一直很好奇。他们在提供咨询上究竟有多好?他们怎么学到这些技巧的?有咨询的课程吗?有告解室的课程吗?欧内斯特曾经到图书馆查过关于天主教告解的研究文献,结果什么都没找到。有一次他前往修道院,发现他们的课程没有任何心理学的训练。(还有一次他在中国上海市参观一座废弃的教堂,他溜进了告解室,在神父的位子上坐了半个小时,口中不停念着:“你已经被原谅了,孩子,你已经被原谅了!”他出来时心中充满羡慕。这些修士在对抗人们的沮丧时所拥有的武器真是有效;相较之下,他的心理解析与世俗的享乐都很不堪一击。)

他的病人中曾经有一位寡妇受他帮助而度过丧夫之痛,她说他的角色是一位具有同情心的旁观者。欧内斯特想,也许他能为卡萝琳提供的,就是具有同情心的旁观。

但也许不是如此!也许还有别的途径可循。

欧内斯特在心中列出可以探索的范围。首先,在她丈夫得癌症前,为什么关系就如此恶劣?为什么要与一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10年之久?欧内斯特想到他自己没有爱情的婚姻,要是露丝没有出车祸身亡,他能够主动离开吗?也许不能。但是,如果卡萝琳的婚姻这么糟糕,为什么没有尝试婚姻治疗?她对于自己的婚姻评估可信吗?也许这段关系还可以拯救。为什么要搬到旧金山治疗癌症?很多人来这里治疗一段时间,然后就可以回家。为什么要这么委屈地放弃她的事业与朋友?

“你感觉受困很长一段时间了,卡萝琳,先是在婚姻上,现在是婚姻与道德上,”欧内斯特很大胆地说,“或者是婚姻与道德的冲突。”

卡萝点头假装同意。哦,演得真棒,她想,我是否应该谢个幕?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你认为有助于我们了解你的困境的一切。”

我们,卡萝想,嗯,有趣,他们真是狡猾,不着痕迹地设下陷阱,才开始15分钟,就已经是“我们”了;好像“我们”已经同意,了解困境就是解答。他想要知道一切,一切。急什么?一个小时150美元的价码,而且是150美元的净利,不需要成本,不需要办事员,不需要会议室,不需要法律参考书,不需要助理人员,甚至连秘书都不需要。

卡萝把注意力转回到欧内斯特身上,开始叙述她的生平故事,安全地保留事实,不超出界线。贾斯廷当然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不会说太多关于他老婆的生命细节,她想。谎言越少,她的故事就越令人信服。所以除了法学院的名字改变,她告诉欧内斯特关于她早年生活的事实,关于一个悲苦的母亲,在小学当老师,被先生抛弃后一直没有复原。

对于她父亲的回忆呢?在她8岁时就离开了。根据她母亲所说的,他在39岁时爱上一个女嬉皮,于是抛弃一切,追随热门摇滚乐团,后来在旧金山的嬉皮社区待了15年。头几年他会寄给她生日卡,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直到她母亲的丧礼,他又突然出现,穿着还是像个嬉皮,并且宣称他的妻子是这些年来阻碍他当父亲的唯一原因。卡萝非常需要一个父亲,但是却开始感到怀疑,因为他在丧礼中对她耳语,要她把对母亲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翌日她对于父亲的任何幻想都完全破灭,看到他抓着有头虱的头发,吸着恶臭难闻的自卷烟,向她提出一个生意构想:要她把她所继承的一点点遗产投资到旧金山的一家嬉皮商店。她拒绝后,他又坚持说她母亲的屋子“应该”属于他,因为他在25年前付了房子的订金。她很自然地建议他离开(她没有告诉欧内斯特,她使用的字眼是:滚吧,你这个变态)。幸好后来她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所以你同时失去了父亲与母亲?”

卡萝勇敢地点点头。

“兄弟姊妹呢?”

“一个哥哥,大三岁。”

“叫什么名字?”

“杰布。”

“他在哪里?”

“纽约或新泽西,我不确定。反正在东岸。”

“他没有与你联络?”

“他最好不要!”

卡萝的回答尖锐愤怒,欧内斯特不由自主缩了一下。

“为什么‘最好不要’?”他问。

“杰布在19岁时结婚,21岁时加入海军,31岁时性侵犯了他的两个女儿。审判时我也在场,他只被判处3年徒刑,被军队开除。现在有法律命令限制他不得接近芝加哥500公里范围之内,因为他女儿住在那里。”

“让我们算算,”欧内斯特看着笔记本,“他比你大3岁……当时你是28岁……所以这发生在10年前。自从他坐牢后,你就没有再见过他?”

“3年的刑期太短了。我要给他更长的刑期。”

“多长?”

“无期徒刑!”

欧内斯特感到一阵寒战:“那是很长的刑期。”

“他罪可处死!”

“那么在他犯罪之前呢?你对他很愤怒吗?”

“他的女儿被侵犯时只有8岁与10岁大。”

“不,我是说在他侵犯女儿之前,你对他的愤怒。”

“他的女儿被侵犯时只有8岁与10岁大!”卡萝咬牙切齿地重复。

哇!欧内斯特踏上了一枚地雷。他知道他是在进行很冒险的诊疗,他永远无法告诉马歇尔。他能猜想到可能的批评:“你在干什么?还没有建立完整的历史,就追问她哥哥?你甚至还没有询问她的婚姻,这是她来求诊的主要原因。”他好像可以听到马歇尔的声音:“当然她哥哥大有文章。但是,老天爷,你不能等一下吗?暂时搁置,等时机适合再回来。你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但是欧内斯特知道他必须忘掉马歇尔。他决定要对卡萝琳彻底开诚布公,这需要他能自发地应变,当他感觉到了就要分享。没有策略,不暂时搁置!今天的目标是“成为你自己,付出你自己”。

况且,欧内斯特对卡萝琳突然爆发的愤怒感到着迷,如此私密,如此真实。稍早他感觉难以接触到她内心:她看来如此漠然,理所当然。现在出现了来电的东西,她又活了过来,她的脸部表情与言语终于能够配合。为了接触这个女人的内心,他必须让她继续真实。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跟随情绪的方向。

“你很生气,卡萝琳,不仅是对杰布,也是对我。”

你这个浑蛋,终于说对了一件事情,卡萝琳想,老天,你比我想象得还要糟糕。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你与贾斯廷是怎么对待我。你甚至懒得去想一个八岁女儿被父亲侵犯!

“对不起,卡萝琳,我必须碰触这么敏感的区域。也许时机还太早,但让我对你坦白。我所要探讨的是:如果杰布对自己女儿都这么野蛮,他对自己的妹妹又做了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卡萝低下头,她突然感到晕眩。

“你还好吗?要不要喝点水?”

卡萝摇摇头,很快恢复镇定:“对不起,我突然感到头昏。不知道为什么。”

“你想是为什么?”

“不知道。”

“不要失去这种感觉,卡萝琳,再保持几分钟。我问起杰布与你才使你头昏。我是在想象当你10岁大,而有那样一个哥哥的生活状况。”

“我出席过几次儿童性侵犯诉讼案件。那是我所见过最惨不忍睹的过程。那不仅是可怕的回忆被唤回,家庭破碎,以及关于假回忆的争议——对所有人都很残忍。我想我很害怕自己会经历这些,而你可能会引导我走向这个方向。如果你是打算如此,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没有任何关于杰布的创痛回忆:我只记得典型的兄妹之争。我也没有很多童年的回忆。”

“不,对不起,卡萝琳,我说得不够清楚。我所想的不是什么重大的童年创伤。完全不是。不过我同意你的想法,当今很流行这种思考方式。我所想得比较没那么戏剧化,比较隐约、比较持续的影响。这样一个恶劣的哥哥对你的成长过程到底有什么影响?”

“是的,我明白其中的差异。”

欧内斯特瞄了瞄时钟。该死,他想,只剩下七分钟。还有这么多事情没问!我必须开始询问她的婚姻了。

虽然欧内斯特看钟的动作很小,还是被卡萝抓到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难以置信。她感觉受到伤害。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她想,看看这个人——狡猾贪心的浑蛋,在计算他还有多少时间就可以赶我走,然后准备开始计算下一笔150美元。

欧内斯特的钟藏在病人看不到的书架里。相反,马歇尔把钟放在他与病人之间的桌上,明显可见。“只是诚实的做法,”马歇尔说,“大家都知道病人付钱买我50分钟的时间,所以为什么要藏起时钟呢?藏起钟来,会误导病人认为你与他之间是私人的关系,而不是职业的关系。”典型的马歇尔思维:无可驳斥的稳当。不管如何,欧内斯特还是藏起他的钟。

欧内斯特想要把剩下的几分钟放在卡萝琳的丈夫身上:“我了解你生命中所有重要的男人,都让你感到非常失望,我知道‘失望’这个字眼也很不足:你的父亲、哥哥,当然还有你的丈夫。但我对你丈夫还不很清楚。”

卡萝不理会欧内斯特的暗示。她有自己的打算。

“我们谈了我生命中让我失望的男人,我也应该提出一个很重要的例外。当我就读大学时,心理状态很糟糕:沮丧、沉溺、感觉无能、丑陋,然后还被高中男友甩了。我真的陷入最低潮,酗酒、吸毒、想要休学甚至自杀。然后我见了一位心理医生,拉尔夫·库克医生,他拯救了我。他非常仁慈、温和。”

“你看这位医生多久?”

“他治疗我约一年半。”

“还有呢,卡萝琳?”

“我有点不情愿谈起这个。我真的很看重这个人,不希望你误解。”卡萝抽出一张卫生纸,擦拭一滴眼泪。

“请说下去。”

“嗯……我对于谈论这个感到很不自在……我怕你会评断他。我不应该说出他的名字。我知道心理治疗是要保密的。但是……但是……”

“你有问题要问我吗,卡萝琳?”欧内斯特不想浪费时间,他要她知道,他是个心理医生,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该死!卡萝想,在椅子里烦躁地扭动,卡萝琳,卡萝琳,卡萝琳,每句该死的句子前都要加上“卡萝琳”!

她继续说:“问题……是的。不止一个问题。首先,我们的治疗是保密的吗?不会让任何外人知道?其次,你会不会评断他?”

“保密?绝对保密。你可以相信我。”

相信你?卡萝想。恶心,就像我可以相信拉尔夫·库克一样。

“至于评断,我在此的任务是去了解,而不是去评断。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持开明。我会回答你任何问题。”欧内斯特说。把他的开诚布公原则深深植入第一次会诊中。

“好,我就说出来。库克医生成为我的爱人。我与他进行几次诊疗后,他开始拥抱我、安慰我,然后就发生了——在他办公室的地毯上。那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一件事。我不知道要如何说,只能说那拯救了我的生命。每个星期我都见他,每个星期我们都亲热,一切痛苦与悲伤都消失了。最后他认为我不再需要治疗,但我们还是继续当了一年情人。他帮助我从大学毕业,进入最好的法学院。”

“你进入法学院后就结束关系?”

“大致如此。但有几次我需要他,就会回去找他。他总是会在那里,给予我所需要的慰藉。”

“他仍然在你的生命中?”

“他死了。很年轻就死了,大概是我从法学院毕业后第三年。我想我还是一直在寻找他。后来不久我认识了我的丈夫韦恩,决定嫁给他。那是个仓促的决定,很糟糕。也许我过于需要拉尔夫,于是想象从我丈夫身上看见他。”

卡萝又把盒中的纸巾都抽光。现在她不需要挤出眼泪;眼泪自动流了出来。欧内斯特打开另一盒纸巾,抽出来交给卡萝。卡萝很讶异自己的眼泪:自己生命悲剧的浪漫席卷了她,虚构的故事变成真实的。被这样一个慈祥、杰出的人所爱,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而再也看不到他,又是多么可怕,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卡萝哭得更大声,她永远失去他了!卡萝终于停止哭泣,把纸盒推开,抬头期望地注视欧内斯特。

“现在我说了。你没有在评断他吧?你说你会告诉我实话。”

欧内斯特处于两难。实话是他完全不敢苟同这个已故的库克医生。他考虑他的选择,提醒自己:彻底开诚布公,但他又有点犹疑。对这件事彻底开诚布公,对病人没有什么好处。

他与西摩·特罗特医生的会面是他首次碰触到心理医生性侵害的课题。接下来八年,他有几个病人曾经与前任心理医生发生性关系,结果病人都非常悲惨。尽管西摩在照片中快活地举手指向天际,谁知道贝拉后来如何?她从审判中得到一笔钱,还有什么呢?西摩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也许再过一两年,她就要成为他终生的女仆。不,没有人能说长期下来,这个结果对贝拉是好的。他也没听过任何其他病人这么说。但是今天,卡萝琳却说她与心理医生之间的性关系拯救了她。欧内斯特实在感到很吃惊。

他很想要否定卡萝琳的说法:也许她对这位库克医生的移情过于强烈,以至于她看不见真相。毕竟,卡萝琳显然没有被拯救。看看现在,15年后,她仍然在为他啜泣。还有,由于她与库克医生的遭遇,使她选择了一个不适宜的婚姻,影响一直至今。

小心点,欧内斯特警告自己,别抱持成见。如果这样自以为是,这样高道德标准,你就会失去病人。保持开放,试着进入卡萝琳的世界。更重要的是,现在还不要批评库克医生。马歇尔让他知道这个道理。大多数病人对于以前犯下罪行的心理医生都有一种情感上的依赖,需要时间才能处理掉这份感情。被性侵犯的病人时常必须换过好几位新的心理医生,才能找到一位能够配合的。

“所以你的父亲、兄弟与丈夫后来都抛弃、背叛或困住你。你真正关心的男人却已经死了。死亡有时候也像是抛弃。”欧内斯特对自己感到厌恶,这种心理学的废话,但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所能提供的最好说法。

“我不认为库克医生很乐意死掉。”

卡萝立刻后悔自己这么说。不要说蠢话!她责备自己。你想要诱惑这个家伙,勾引他,所以你干什么为这位伟大的库克医生辩护?他根本是你捏造出来的人物!

“对不起,拉许医生……我是说,欧内斯特。我知道你的用意不是如此。我想我很怀念拉尔夫。我只是感到很孤独。”

“我知道,卡萝琳。所以人才需要亲近。”

欧内斯特注意到卡萝琳睁大眼睛。小心,他警告自己,她会把这句话当成勾引。他以较正式的声音继续说:“那正是为什么心理医生与病人必须严密检视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如几分钟前你对我感到恼怒。”很好,好多了,他想。

“你说你会与我分享你的思路。我猜我好奇你是在评断他或我。”

“你有问题要问我吗,卡萝琳?”欧内斯特在拖延时间。

老天爷!难道你要我一个字一个字拼出来?卡萝想:“你是不是在评断?你的感觉如何?”

“你是说对于拉尔夫吗?”还是在拖延。

卡萝闷声点点头。

欧内斯特不管那么多了,说出了实话。至少大部分的实话:“我承认我对于你所说的感到有点不知所措。我想我是有评断他。但我还在努力调整,我不想要封闭自己的看法;我要对于你的经验保持完全的开明。”

“让我告诉你,为何我感到不知所措,”欧内斯特继续说,“你说他对你非常有帮助,我相信你。否则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来这里,却告诉我谎言?所以我不怀疑你的话。但是我必须要面对我自己的经验,加上许多专业文献与职业上的共识,使我不得不产生不同的结论:也就是说,病人与医生之间的性关系对于病人是有害无益的,最后对于医生也是如此。”

卡萝料到了他会这样回答,已经准备好答辩:“你要知道,拉许医生……对不起,欧内斯特,我会试着习惯这个称呼,我不习惯直呼心理医生的名字。他们通常需要躲在头衔后面,不像你这样谦虚。我想说的是……对了,当我决定要来看你之后,我去过图书馆,查阅了你所发表的文献。这是我的工作习惯:调查将在法庭作证的医生资料。”

“结果呢?”

“结果我发现你受过自然科学的训练,发表过一些关于精神医药研究的报告。”

“所以呢?”

“嗯,你会不会在这里忘掉了你的科学训练?拿你用来评断拉尔夫的资料来说,看看你的证据——完全非控制下的样本。请老实说,这种证据能通过任何科学的检验吗?你的样本病人与医生发生性关系后当然都感到受了伤害,那是因为只有她们来求助。其他像我一样感到满意的病人不会来找你。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这样子。换句话说,你只知道来找你的病人数目。但是你对总人数没有一点概念,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与医生发生关系,或多少人得到帮助,或对这种事感觉无关紧要。”

真令人印象深刻,欧内斯特想,能看到她的职业面貌是很有趣的;我可不希望与这个女人对簿公堂。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欧内斯特?我可不可能说得对?请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遇见过不被这种性关系伤害的病人?”

他想到了西摩的病人贝拉。贝拉是否能被归入得到帮助的一类?西摩与贝拉的褪色照片越过他的脑海。那对悲伤的眼睛。但也许她这样比较好。谁知道,也许他们两个都比较好?或暂时比较好。不,谁能确定呢?好几年来欧内斯特一直猜想他们什么时候决定一起隐居的?他们是不是很早就这样计划?也许从一开始?

不,这些思想不能分享。欧内斯特把西摩与贝拉从脑中赶走,对卡萝轻轻摇着头:“没有,卡萝琳,我没见过没受到伤害的病人,不过你所提到的客观值得采纳,可以让我不带成见。”欧内斯特看了他的手表,“我们已经超过时间了。但我仍然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卡萝暗中高兴。又是一个很好的征兆,首先他要我问他问题。没有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会这么做。他甚至表示愿意回答关于他的个人问题——下次我要试试看。现在他又违反规定超过时间。

她读过心理治疗学会对于心理医生的指导方针。关于如何避免性侵犯的指控:坚持所有的规定,不要直呼病人名字,准时开始与结束诊疗。她所读过的每一个心理治疗不当的案子,都是从延长诊疗时间开始。哈,她想,东违反一点,西违反一点,谁晓得再过几次我们会怎么样?

“首先我要知道,你在今天诊疗时体验到的不愉快感觉,当我们谈到杰德时的情绪反应,你是否会带回家?”

“不是杰德,而是杰布。”

“对不起,杰布。当我们谈到他时,你好像快昏倒了。”

“我还有点晕眩,但不是难过。我想你触动到了很重要的东西。”

“好。其次,我要了解我们之间的空间。你今天很努力,冒了一些危险,透露了关于你很重要的部分。你很信任我,我也很感激你的信任。你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合作吗?你对我的感觉如何?对我透露这么多,是什么滋味?”

“我觉得与你配合很愉快。真的很好,欧内斯特。你很有亲和力,使人容易对你倾诉,你很能够专注在受到创伤的部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部位。我感觉你的臂膀很强壮有力。这是你的费用。”她拿出三张50美元的钞票,“我正在换银行,付现金会比较方便。”

有力的臂膀,欧内斯特送她出去时想,真是很奇怪的表达。

卡萝在门口转过身,湿着眼睛说:“谢谢你,你真是天赐的!”然后她倾身向前,给有点吃惊的欧内斯特一个轻拥后走出去了。

卡萝走下楼梯时,一股悲伤笼罩住她。很久以前的画面不请自来,出现在她脑中:她与杰布在打枕头仗,在她父母的床上跳跃,她父亲拿着她的书陪她走路上学,她母亲的棺材慢慢被放入土地中,拉斯蒂孩子气的脸对她傻笑,从她高中的书柜中帮她拿出书来,她父亲悲哀地重新出现,库克医生办公室的那张地毯。她擦拭眼睛,把这些画面都挤掉。然后她想到贾斯廷,也许在这一刻正与他的新女人手挽手逛街。也许就在这附近。她眺望街道,没有贾斯廷的踪影。但是一个年轻英俊的金发男子,穿着粉红色衬衫与白色外套,正三步并做两步慢跑上楼梯。也许是拉许的下一个傻瓜,她想。她转身离去,但是又转头瞄了欧内斯特的办公室窗户一眼。该死!她想,那个浑蛋真的想要帮助我!

欧内斯特在楼上记录这次诊疗的笔记。卡萝身上的浓烈香水味一直萦绕着不散。 V0BOFUZs2Riw5mQ1Hw1VVJRbtHY0QeHcFmAG7uEA/mff1QgmLA7EXilxRo53xr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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