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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病人在最后一刻临时取消诊疗,给了马歇尔·施特莱德医生一个小时的空当。接下来是他与欧内斯特·拉许的例行星期辅导。他对病人取消治疗感觉错综复杂,对病人的抗拒感到困扰:他根本不相信商务旅行这种低能的借口,但他又乐于接受空当时间。反正一样要收费,他当然不理会病人的借口,还是记下了这个小时的诊疗费。

回复了几通电话及信件之后,马歇尔走到外面的小阳台,为他窗外木架上的四盆小盆栽浇水:一盆雪玫瑰奇迹般高雅外露的根(某位一丝不苟的园丁把它种在石头上,四年后又小心翼翼地把树根下的石头凿去);一株多瘤的五针松,树龄至少60年了;一丛漆树和一株杜松。他老婆雪莉上个星期天帮他修剪过杜松,样子看起来全变了,很像个四岁大的孩子第一次好好剪过头发;她把两根相对的树枝下方的新芽都剪了,将树修成利落的不等边三角形。

然后马歇尔沉浸在他最大的快乐之中,他翻开《华尔街日报》股价表,从皮包里取出两样计算获利的装备:一个读股价小字的放大镜和一个太阳能计算器。昨天市场成交量很低。一切没什么动静,除了他持股最多的硅谷银行,听从一位前病患的建议买进,涨了1.8美元,500股几乎赚了1700美元。他从股价表上抬起头微笑着。生活很美好。

拿起最新一期的《美国精神分析》期刊,马歇尔浏览过目录,却很快地又合上。1700美元!老天,他为什么没多买一点呢?躺回他的真皮旋转椅,他仔细打量了办公室:百水先生和夏加尔的版画,18世纪的酒杯组亮丽的陈列在玫瑰木的橱柜里。他最钟爱的是三件马斯勒耀眼的玻璃雕塑。他起身用一支旧鸡毛掸清理它们,过去他父亲就用这支鸡毛掸来清理小杂货店橱柜。

虽然他定期从家里带来大量收藏品替换画作,但是那些精致的雪莉酒杯和易碎的马斯勒雕塑是常设的办公室摆设。检查过玻璃雕塑的防震基座后,他爱怜地抚摩着最心爱的一件“时光的金边”,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薄得像饼一样的橘色大钵,边缘制成如同未来大城市的摩天大楼剪影。12年前买下它之后,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抚摩它。它完美的轮廓线条和凉爽带给人奇妙的镇静感。不只一次,他很想,当然仅止于幻想,鼓励心神错乱的病人抚摸它,浸淫在沁凉、平静的奥秘中。

感谢老天,他不顾老婆的反对,买了这三件雕塑:它们是他买到最好的几件,可能也是最后几件。马斯勒的作品价钱水涨船高,再买一件得花他六个月的薪水。但如果他能再逮到一次期货大涨,像去年一样,也许那时候……但他的病人已经很不为他着想地结束了治疗。或者也许等到他的两个孩子念完大学和研究生,但那至少还有五年。

11点3分。欧内斯特·拉许迟到了,一如往常。马歇尔辅导欧内斯特已经两年,虽然欧内斯特付费比一般病人少一成,马歇尔总是期待他们的会面。欧内斯特的会诊会带来一天临床案件中令人振奋的轻松时刻——他是完美的学生:探索者,聪明,能接受新观念。一个具有广大好奇心的学生,而他对心理治疗的无知更是广大。

虽然欧内斯特现在还接受辅导,年纪是大了一点,都38岁了,但马歇尔认为这是长处,不是弱点。10年前,欧内斯特在心理医生实习期间,固执地拒绝学习精神分析,反而追随生物精神病学的号召,专注于心理疾病的药物治疗,实习过后花了数年时间在分子生物实验室研究。

并不是只有欧内斯特如此,他的同辈大多采取同样的立场。10年前精神医学似乎到达了重大生物学突破的边缘,关于生化成因导致精神疾病、精神药物学、研究脑部解剖学与功能位置的新图像法、精神遗传学,以及对应重大精神失调的特定染色体位置都快要被发现了。

但马歇尔并未被这些新发展动摇。63岁,他当心理医生已经够久,足以活过好几次这样的实证派摆荡。他记得一波接一波狂喜的乐观(结果都是失望)伴随着各种新药物与新疗法的出现,像是精神手术、迷幻药、锂盐、快乐丸与百忧解——当某些分子生物狂热开始式微,当许多陈义过高的研究主张无法被具体证实时,人们最后终于承认,也许还没查出每个邪恶念头之后的邪恶染色体,他一点也不感到讶异。上周马歇尔参加了一个大学赞助的座谈会,重要的科学家向宗教人士说明他们最前卫的研究工作成果。马歇尔虽然不是非物质世界观的拥护者,他还是被宗教人士的反应逗得大笑。科学家给宗教人士看最新的原子照片,表达他们确信物质之外一切皆不存在。“那么时间呢?”宗教人士和蔼地问道:“时间的分子看得到吗?还有,请让我看看自我的照片,那永存不朽的自我?”

研究精神遗传学多年之后,欧内斯特对研究和学院政治都感到失望,于是走入了私人执业的领域。有两年时间他纯粹当精神药物学家,为病人看诊20分钟,然后发药片给每个人。渐渐地——西摩·特罗特对此也有影响——欧内斯特了解以药丸治疗每位病人有其限制,甚至非常不妥。他牺牲了40%的收入,逐渐转入心理治疗业。

马歇尔觉得这完全是欧内斯特个人的努力,使他决定寻求专家辅导,并计划申请精神分析学会的候选资格。马歇尔想到外头所有的心理医生就不寒而栗——还有所有的心理学家、社工人员、咨询师,这些人未经适当的精神分析训练就开业治疗病人。

欧内斯特一如往常冲进办公室,一秒不差地迟到五分钟,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坐进马歇尔的意大利白色皮沙发,并迅速翻公文包找出病历笔记。

马歇尔已停止追究欧内斯特的迟到。好几个月来,他一直问不出满意的结果。有一次马歇尔甚至走出去测量他和欧内斯特办公室间一街之隔要走多久,4分钟!欧内斯特11点的约诊在11点50分结束,欧内斯特要在正午12点到达,时间从容,甚至还可跑一次厕所。但欧内斯特总说有某些阻碍:病人谈过头,一通重要的电话,要不就是欧内斯特忘了笔记必须回头去拿,总是有事。

这很显然是抗拒。为50分钟的辅导花一大笔钱,然后规律性地浪费掉10%的时间和金钱,马歇尔想,显然这是自我矛盾的明证。

平常马歇尔会坚持必须完整地探索迟到原因。但欧内斯特不是病人,起码不完全是。辅导是处在治疗和教育间的无人地带。有时好的辅导医生必须探究至案例之外,深入学生无意识的动机和冲突。但是没有明确的治疗契约,辅导医生也有不能逾越的限制。

所以马歇尔暂时不谈此事,虽然他总是一秒不差的结束50分钟的辅导来表态。

“好多事要谈。”欧内斯特开始说,“我不确定该从哪里开始。我今天想谈些不同的。两个固定追踪的案子没有新进展——刚才与强纳森和温蒂进行了例行的会诊。他们状况都可以。”

“我想叙述与贾斯廷的一次会诊,其中有许多的反移情材料,还有关于昨晚在书店读书会与以前一位病人的偶遇。”

“书卖得还好吗?”

“书店还继续展示。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读。有几篇不错的评论,其中一篇在这期的《美国医药学会通讯》上。”

“好极了!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我会寄一本给我姐姐,她丈夫去年夏天过世。”

欧内斯特本想说他很乐意在书上签名,并写些致语。但是这些话哽在他的喉咙里,对马歇尔说这些似乎很冒昧。

“好,开始工作吧……贾斯廷……贾斯廷……”马歇尔翻过他的笔记,“贾斯廷?提醒我一下。他是不是你的长期强迫性偏执症患者?有很多婚姻问题的那个?”

“对。很久没谈他了。但你应该记得我们追踪他的案子有好几个月。”

“我不知道你还在继续见他,我忘了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停止在辅导中追踪他?”

“嗯,老实说,是我对他失去兴趣了。当时我很清楚他无法有很大的进步,我们好像没有在治疗……比较像是观望。但他仍每星期来三次。”

“观望——每星期三次?那可观望了很久。”马歇尔靠回椅子瞪着天花板,他仔细聆听时通常都会这样。

“我很担心这一点。那不是我选择今天谈他的原因,但也许今天谈这个部分也很好。我似乎没办法削减他的时数,那可是一星期三次加上一两通电话!”

“欧内斯特,你有没有候补病人?”

“很少。事实上,只有一个。为什么问这个?”但欧内斯特完全清楚马歇尔的意图,并且佩服他泰然自若地提出尖锐问题的功力。该死,他太厉害了!

“我的意思是很多心理医生很怕空当,所以下意识地使病人依赖。”

“我没有这个问题——我再三与贾斯廷谈到减少时数。如果我为了荷包留住病人,我晚上会睡不着。”

马歇尔微微点了头,示意目前为止他很满意欧内斯特的回答:“几分钟前你说过你不认为他会有进步。现在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改变想法?”

马歇尔的确是在聆听,什么都记得。欧内斯特崇拜地看着他:褐色的头发,机警的黑眼,毫无斑点的皮肤,身体比年龄要年轻20岁。马歇尔的体格正如他的性格:没有脂肪,没有多余,结实的肌肉。他曾经担任大学足球队的后卫,他厚实发达的二头肌和有雀斑的小臂完全撑满了外衣袖子——坚如磐石!专业角色上亦是如此:没有多余,没有怀疑,永远有自信,对正确方法永远有把握。其他某些训练分析师也是一副有把握的样子——来自正统与信仰,但没有人像马歇尔,没有人能以如此学识渊博而有弹性的权威方式说话。马歇尔的自信有其他的来源,某种能驱散所有怀疑,很本能的身心确定,总是对大事提供迅捷而穿透性的认知。从他们10年前第一次见面,欧内斯特听到马歇尔的精神分析心理治疗以来,他就把马歇尔当成榜样。

“你说得没错。为了让你更了解情况,我得回头一点。”欧内斯特说,“你也许记得在开始时,贾斯廷直言要求我帮助他离开他的妻子。你觉得我过分介入,把贾斯廷的离婚当成了我的任务,我成了义勇兵。那时你指出我是‘治疗过当’,记得吗?”

马歇尔当然记得。他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对的。我的努力用错了方向。我为了帮助贾斯廷离开老婆所做的一切,都毫无结果。每次他几乎要离开,每次他老婆提议也许他们应该考虑分居,他就陷入恐慌状态。我不止一次几乎想送他入院治疗。”

“他老婆呢?”马歇尔拿出一张白纸做笔记,“抱歉,欧内斯特,我没带旧笔记。”

“他老婆怎么样?”欧内斯特问到。

“你曾经跟他们夫妻见面吗?她是怎样的人?她也接受治疗吗?”

“我从没见过她!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但我把她视为魔鬼。她不愿来见我,说是贾斯廷有病,不是她。她也不愿意接受个人治疗,我猜原因相同。不,还有别的事……我记得贾斯廷告诉我,她讨厌心理医生,年轻时看过两三个,每个到最后都搞她或想搞她。你知道,我有过几个受虐病人,没有人比我更对这种没良心的背叛更愤慨。尽管如此,如果发生在同一个女人身上两三次……我不知道,也许我们该怀疑她的潜意识动机。”

“欧内斯特,”马歇尔用力地摇着头,“这会是你唯一一次听到我这样说,但在这个案例中,潜意识动机并不重要。当病人与医生发生性关系,我们就该撇开动机,只看行为。心理医生将性欲施加在病人身上,必定是不负责任和有害的。不用为他们辩护,他们应该被逐出这个行业!也许某些病人有性冲突,也许他们想要引诱处于权威地位的男人或女人,也许他们在性方面有偏执,那就是为什么他们需要接受治疗。如果医生不能了解并处理这一点,他就该换职业。”

“我告诉过你,”马歇尔继续说,“我现在是州医疗道德委员。昨晚我读了下周会议中将讨论的案子。顺带一提,我要跟你谈这件事。我想提名你做下一任委员。我的三年任期到下个月期满,我认为你会做得很出色。我记得你几年前在西摩·特罗特案所持的立场,表现出勇气和正直,其他人都被那个老浑蛋吓住了,不肯作证。你为这行做了一件好事。但我要说的是医生对病人的性侵害越来越盛行,几乎每天报纸上都有一则新丑闻。有个朋友寄给我一则剪报,报道16位过去几年因性侵害被起诉的心理医生,包括一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塔夫茨大学的前系主任和波士顿学会的资深训练专家。当然还有朱尔斯·马瑟曼的案子——如同特罗特,他也是美国心理治疗学会的前主席。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给病人吃镇静剂,然后趁他们昏迷时跟他们亲热,完全不能想象!”

“没错,那是最让我震惊的案子,”欧内斯特说,“我实习时的室友经常笑我花了一整年读马瑟曼,他的《动机心理学原理》是我读过最好的教科书。”

“我知道,”马歇尔说,“偶像都幻灭了,而且情况越来越糟!”

“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昨晚我读了八位心理医生的起诉书,真叫人恶心。你能相信有个医生每次看诊都与病人发生性关系,而且还收费!八年以来每星期两次!还有一个儿童心理医生在汽车旅馆被逮到跟五岁的病人在一起?他全身涂满巧克力酱,要他的病人舔掉!令人作呕!还有一个窥阴癖:一个治疗多重人格病人的医生催眠病人,然后鼓动较原始的人格浮出,在他面前自慰。心理医生辩称他从未碰触病人,而且那也是适当的治疗:让这些人格在安全的环境里有自由抒发的机会,然后逐渐鼓励检验现实并达成整合。”

“然后看他们自慰,陶醉于性快感当中。”欧内斯特附和着,并偷瞄了一眼手表。

“你看了表,请解释一下?”

“时间一直过去,我原本想谈谈贾斯廷的资料。”

“换句话说,虽然这段讨论也许还蛮有趣,却不是你来的原因,还是事实上,你不想浪费辅导的时间和金钱在这上头?”

欧内斯特耸了耸肩。

“我说得很接近?”

欧内斯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时间是你的,你花了钱的!”

“没错,马歇尔,又是想取悦你的老问题,还是太敬畏你了。”

“少一点敬畏,多一点坦率会让辅导过程更顺利。”

坚如磐石,欧内斯特想着,仰之弥高。这些小小的交流,通常与正式讨论病人颇离题,但却是马歇尔最珍贵的教导。欧内斯特希望自己迟早能学习到马歇尔的刚强心智,他也记下了马歇尔对医生与病人发生性关系的严峻态度;他原本想谈书店读书会上遇上南·卡琳的窘境。现在他不确定了。

欧内斯特回头谈贾斯廷:“治疗贾斯廷越久,我越相信我们在看诊时间所达成的进展,立刻就会被他与老婆的关系弄得前功尽弃。卡萝是个彻头彻尾的蛇发女妖。”

“我有点印象了。她是濒临精神失常,冲出车外阻止他买面包和熏鱼的女人?”

欧内斯特点头:“那就是卡萝没错!我所碰过最恶劣、最强硬的女人,我希望永远不要当面见到她。至于贾斯廷,两三年来我一直很本分地治疗他:良好的同盟关系,对他的动机做清楚的解析,正确而专业的超然态度。但我就是无法改变他:每种方法都试过,提出所有适当的问题——为什么他选择娶卡萝?留住这段婚姻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什么选择生小孩?但我们所谈的一切从来没有转化为行动。”

“我发现,我们通常假设充分的解析和洞察最终会导致外在改变,但这并不是问题的答案。我解析了几年,但贾斯廷的意志似乎完全瘫痪了。你也许记得治疗贾斯廷使我对意志的概念疯狂着迷,开始阅读所有相关的资料,大约两年前我还做了一次关于意志瘫痪的演说。”

“没错,我记得那次演讲,你表现得很好,我还是认为你该写下来出版。”

“谢谢,我自己对于写那篇论文有点意志瘫痪,目前它埋在另外两个写作计划之后。你也许记得我在演说时的结论,如果内在洞察无法发动意志,心理医生必须找些其他办法让它动起来。我试着激励他,用各种方法轻声告诉他:‘你知道你得试试看。’”

“我试过视觉心象法,鼓励贾斯廷将自己投射到未来,十几二十年后,想象他自己还困在这个要命的婚姻里,想想他对自己的一生会多么悔恨。这也没有帮助。”

“我成了拳击场边的副手,提供建议,训练他,帮助他演练婚姻解放宣言。但我训练的是个轻量级的选手,他老婆却是个超重量级的选手。完全没用。我想最后的极限是那次背包露营,我告诉过你吗?”

“说说看,听过的话我会打断你。”

“大约四年前,贾斯廷认为全家一起去背包露营会是件好事,他的小孩是一对双胞胎兄妹,现在大概八九岁。我鼓励他,任何他主动的事我都很高兴。他对没有多花时间陪孩子一直感到内疚。我建议他改变,他认为背包露营会是表现父爱的极佳活动。但卡萝不高兴!她不肯去,没有特别的原因,纯粹是怪癖,而且不准孩子跟贾斯廷一起去。她不希望他们睡在森林里,她恐惧一切,任何你想得到的:昆虫、毒藤、蛇、蝎子。此外,她不想一个人待在家,奇怪的是,她一个人出差旅行却没有问题,她是个强悍的律师。贾斯廷也不能一个人待在家,真是一对疯子。”

“贾斯廷在我强烈的鼓励下,坚持去露营,不管她同不同意。他这次下了决心!很好,我鼓励他,总算有点进展。她大吵大闹,讨价还价,答应如果他们今年都去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住在旅馆里,明年她就跟大家一起去露营。‘没得谈!’我教他,‘坚持到底。’”

“结果怎么样?”

“贾斯廷让她屈服了,他带孩子去露营的时候,她邀姐姐跟她同住。接下来怪事开始发生了……贾斯廷原本对胜利感到欣喜若狂,现在他开始担心身体状况不够好。首先他必须减肥,他定出20磅的目标,然后要锻炼背肌。所以他开始健身,主要是来回办公室时爬40层楼。结果有一次急性气喘发作,后来必须接受大规模的治疗。”

“这当然是很负面的影响。”马歇尔说,“我不记得你告诉过我这件事,但我猜得出后来的发展。你的病人开始病态地担心这次露营,减肥不成功,慢慢相信他的背没办法支撑,也没办法照顾他的两个孩子。最后他的恐慌完全爆发出来,把旅行抛在脑后。全家到优胜美地的旅馆去,大家都很奇怪,他的白痴心理医生怎么会想出这么鲁莽的计划。”

“他们去了迪士尼乐园。”

“欧内斯特,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也是老掉牙的错误!每当心理医生将家庭体制的病征误认为是个人的病征时,这个场景必定会重演。你就在那个时候决定放弃他?”

欧内斯特点头:“那时我开始转为观望。我认定他将永远困在治疗、婚姻、生活中。从那时起,我停止在辅导中谈到他。”

“但是现在有重大发展?”

“是的,昨天他来几乎无动于衷地告诉我,他已经离开卡萝,搬去跟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同居,他几乎没有提过她。每周来见我三次,却竟然忘了谈她。”

“有意思!然后呢?”

“很难过的一个小时。我们完全走了调,我大多时候感到很反感。”

“简要叙述一下那一个小时,欧内斯特。”

欧内斯特详述了疗程的经过,马歇尔直接指向反移情——医生对病人的情绪反应。

“欧内斯特,我们先集中在你对贾斯廷的反感。试着再感受一次那一个小时。当病人告诉你他已经离开老婆,你有什么感受?自由联想一分钟。不要用理性,放松。”

欧内斯特大胆一试:“好像他看轻了,甚至嘲笑我们过去这些年的努力。我拼了命为这个人鞠躬尽瘁。这些年来他是我肩上的重担……我说的很直。”

“继续。本来就应该直说。”

欧内斯特审视自己的感觉,五味杂陈,但他敢跟马歇尔分享哪一种呢?马歇尔并不是在治疗他。他也想得到马歇尔的尊重、推荐与支持他进入精神分析学会,但他也希望辅导就是辅导。

“嗯,我很生气,气他说白花了八万美元做治疗,气他悠然走出婚姻,却没跟我讨论。他知道我为了让他离开她费了多少心血。竟连个电话都没打给我!他以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打电话给我。还有,他刻意隐瞒另一个女人的事,也让我气极了。我也很气女人的能力,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轻松勾勾手指头,就能让他做到我花了四年时间都做不到的事。”

“你对他终于离开老婆有什么感觉?”

“他成功了!那是件好事。不管他是如何成功的,都是件好事。但他没有用正确的方式。为什么他不能用正确的方式?马歇尔,这都是胡扯——原始的东西、几乎都是原始的反应。用语言表达真的很不自在。”

马歇尔靠了过来把手放在欧内斯特的手臂上,这很不像他的作风:“相信我,欧内斯特,这不容易。你做得很好,继续试试看。”

欧内斯特觉得备受鼓励。他觉得很有趣,体验着治疗与辅导中奇特的似非而是:你揭露的事越违反道德、越羞耻、黑暗、丑陋,反而越受奖励!但他的联想慢了下来:“等等,我得挖得更深。我讨厌贾斯廷让他自己被他的生殖器牵着鼻子走。我希望他能更好,用正确的方式离开那个恶老婆,卡萝……她困扰着我。”

“对她做自由联想,只要一两分钟就好。”马歇尔要求道。这句让人放心的“只要一两分钟”是马歇尔对辅导契约的妥协。明确短暂的时间限制,为揭露自我画下界线,也让欧内斯特较有安全感。

“卡萝?……坏东西…蛇发女妖的头……自私,濒临精神失常,恶毒的女人……龇牙咧嘴……邪恶的化身……我所见过最凶恶的女人……”

“你见过她吗?”

“我是说从未照面的最凶恶的女人,我只透过贾斯廷认识她。但经过数百个小时,我算是了解她了。”

“你说他没有用正确的方式是什么意思?正确的方式是什么?”

欧内斯特坐立不安。他向窗外看,避开马歇尔的眼光。

“嗯,我可以告诉你错误的方式:就是从一个女人的床跳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让我想想看……如果我对贾斯廷有个愿望,会是什么呢?只要一次,就这么一次,他可以做个有尊严的人,像个有尊严的人一般离开卡萝。他可以下定决心看清楚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他在错误地度过他这唯一的一生,然后就这样搬出来,面对他自己的孤独,接受他自己,作为一个人,一个成人,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所做的一切都很可悲:脱去责任,沉进恍惚的状态,与某个小妹妹陶醉在爱河,他说她是‘天使下凡’,就算一段时间内行得通,他也不会有所成长,不会从中学到一点该死的教训!”

“就是这样了,马歇尔,这些东西可不光彩!我也不觉得骄傲!但如果你要原始的东西,就是这些。很多,很明显,大多数我自己都可以看透!”欧内斯特叹了口气,筋疲力尽地向后靠,等待马歇尔的响应。

“有人说治疗的目的是要成为自己的父母,我想辅导也很类似,目的是为了成为自己的辅导医生。所以……我们来看看你怎么看自己。”

向内审视之前,欧内斯特看了马歇尔一眼,想着,成为自己的父母和辅导医生——你真行!

“最明显的是我的情感深度。我的确是投入过深,还有疯狂的愤怒与占有欲——他怎么敢没问我就下决定!”

“没错!”马歇尔大力地点头,“现在把愤怒、降低他对你的依赖,以及治疗时数拼贴在一起。”

“我知道,显然很矛盾。我要他打破对我的依赖,但他独立时我又生气。他对个人世界的坚持,甚至对我隐瞒这个女人,其实是健康的表征。”

“不只是健康的表征,”马歇尔说,“也是你治疗成效卓著的表征。好得要命!当你治疗依赖性的病人时,你的报酬就是病人的反抗,而不是顺从。好好享受它吧!”

欧内斯特深受感动。他静静地坐着,忍住眼泪,感激地咀嚼马歇尔的给予。当了这么多年的治疗者,他不习惯接受照料。

“你说贾斯廷应该要正确地离开老婆,你对这个说法有什么看法?”马歇尔继续问。

“这是我的自大!只有一种方法:我的方法!这个感觉很强烈,甚至现在我都感觉得到。我对贾斯廷很失望。我希望他能更好。我知道这听起来我像是个严苛的家长!”

“你的态度很强硬,极端到自己都不能相信。为什么这么强烈,欧内斯特?压力从何而来?你对自己的要求又如何?”

“但我的确相信!他从一个依赖跳到另一个,从魔鬼老婆妈妈换到天使妈妈。还有坠入爱河、‘天使下凡’这档子事,他沉浸在结合的喜悦,他说像是分裂不完全的阿米巴原虫……只要能避免面对他自己的孤独,什么东西都好。就是这份对孤立的恐惧,把他留在这段致命的婚姻里这么多年。我得帮助他看清这一点。”

“但是这么强烈?这么严苛?理论上,我想你是对的。但哪个濒临离婚的病人能符合这种标准?你是在要求存在主义式的英雄。拿来写小说不错,但是回想看诊这么多年,我记不起有任何病人以如此高尚的作风离开另一半。所以让我再问你一次,这压力从何而来?你自己生活中的类似事件?我知道你太太几年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但我不清楚你生活中与其他女性的关系。你再婚了吗?曾经离过婚吗?”

欧内斯特摇头,马歇尔继续说:“如果我干涉太多,或是逾越了治疗与辅导的界线,就请告诉我。”

“不,你的方向是对的。我没有再婚。我太太露丝已经去世六年了。但说实话,我们的婚姻在很早以前就结束了。我们住在一起,但各过各的,只为了方便才待在一起。离开露丝对我而言有很多问题,即使我很早就知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根本就不配。”

“那么……”马歇尔说,“回头看看贾斯廷和你的反移情……”

“显然我有些事该做,我必须停止要求贾斯廷代我来完成那些事。”欧内斯特回头看着马歇尔的壁炉上装饰华丽的镶金时钟,但想起那纯粹只是装饰品。他看了看手表:“还剩五分钟,让我谈谈另一件事。”

“你提到关于书店读书会,以及遇到一位以前的病人。”

“嗯,先谈谈别的。我对贾斯廷的占有欲让我自己很反感。他指责我试图将他从爱情的喜悦中拉下来,他完全说对了,他很正确地看到事实。我没有确认他的正确认知,这是种反治疗。”

马歇尔严肃地摇头:“想想看,你原本可以说什么?”

“我可以跟贾斯廷说实话,比如我今天告诉你的。”西摩·特罗特就会这么做,但欧内斯特当然不会提到这一点。

“像是什么?你指的是?”

“我不经意地产生占有欲,我可能阻挠他摆脱治疗,使他感到困惑,还有我可能允许了某些私事模糊了我的观点。”

马歇尔原本一直望着天花板,这时却突然看着欧内斯特,期待能看见一点微笑。但欧内斯特全无一丝笑意。

“你这话是当真的吗,欧内斯特?”

“为什么不是?”

“你难道不明白,你已经算是过分投入?谁说治疗重点是为了对每件事开诚布公?唯一的重点是依病人的福祉采取行动。如果心理医生抛弃结构性方针,决定自行其是,不管如何都要即兴应变,永远诚实——想象一下,治疗会是一片混乱:想象一个无精打采的将军开战前夕在军队前露出苦恼状;想象告诉一个病情严重的濒临精神病患者,不管她再努力,她还得继续治疗20年,住院15次,割腕或药物滥用十几次;想象告诉病人你累了、烦了、胃胀气、饿了、听够了,或是手痒得想上篮球场;我每星期有三个中午去打篮球,之前一两个小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跳投或转身运球上篮。难道要我告诉病人这些吗?”

“当然不!”马歇尔自问自答,“我把这些幻想隐藏起来。如果它们有所妨碍,我就分析自己的反移情,或用你现在正在做的好方法。我还可以补充一点,找个辅导医生来一起处理。”

马歇尔看了看他的表:“抱歉说了这么多。我们的时间快到了,其中一部分是因为我谈了道德委员会的事。下周我会说明担任一个任期的细节。但现在,欧内斯特,用两分钟谈谈你在书店与从前病人的邂逅。我知道你本来想谈这个。”

欧内斯特开始把笔记收回公文包:“并不是很戏剧化,但是情况却颇有趣——在学会研究小组上可能会引发一阵讨论。当天傍晚有一个迷人的女人对我非常有意思,而我有一会儿也与她调情。然后她说她曾经是我的病人,时间很短,10年前参加了一个治疗团体,在我实习的第一年,她说治疗很成功,她过得非常好。”

“然后?”马歇尔问。

“然后她邀我读书会后在书店咖啡座跟她碰面。”

“那你怎么做?”

“我当然婉拒了。告诉她我晚上有事。”

“嗯……我懂你的意思了。这的确是个有趣的情况。有些医生,甚至精神分析师,也许会与她在咖啡店幽会。有些人可能会说,如果只是在团体中短暂地治疗过她,那么你实在太古板了。但是……”马歇尔起身示意会面结束,“我赞同你的做法,欧内斯特。你做得对。我的做法也会完全一样。” 75y/r3TfizTUaZ2uxcObA2p/jCOv7fgd+Ge5uuqWUmMGy2xHqSuaS/8a6Nysmd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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