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进入书店时瞥了一眼门上的海报。
欧内斯特·拉许博士
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临床心理治疗教授
新书发表会——
丧偶之痛:现实、狂热与谬误
2月19日晚间8~9点演讲
暨新书签名会
欧内斯特扫过上周的讲者名单。真不得了!他与不少人一起巡回:艾丽丝·沃克、谭恩美、詹姆斯·希尔曼、戴维·洛奇——英国来的?他们是怎么把他拐来的?
欧内斯特溜进会场,他想知道店里的人们是否认出他就是今晚的讲者。他向店主人苏珊自我介绍,接受她款待的一杯书店的咖啡。朝阅览室走去时,欧内斯特审视着自己所喜欢的作家的新作。大多数书店会让演讲者选一本免费的书,以答谢他们的辛劳。啊,保罗·奥斯特的新书!
几分钟内,忧郁感突然袭来,到处都是书,在大型展示桌上尖叫着博取注意,厚颜地展示着珠绿紫红的外皮,成堆在地板上耐心地等待上架,从桌上溢涌而出,泼溅到地板上。靠商店远处的墙边,堆积如山的滞销书闷闷不乐等着被退给书商。旁边放着尚未开封的纸箱,渴望着见光的时刻。
欧内斯特的心飘向他的小宝贝。在这书海中一个脆弱的小生命,为生命而泅泳,这本书能有什么机会呢?
他转进阅览室,15排铁椅已经排开。这里展示着他的书《丧偶之痛:现实、狂热与谬误》,好几大叠,也许共有60本书在讲台旁等着被购买并签名。很好。很好。但他的书未来怎么办?两三个月后又怎么样?也许有一两本会被不显眼地归类在心理学区或是自我帮助区。六个月后呢?消失了!变成“只接受特别订购,三至四周内到书”的商品。
欧内斯特谅解书店没能有足够的空间展示所有的书,即使是那些好书店也是如此。至少对别人的书他可以谅解。但他的书也会有这种下场,当然是不合理的——不该是他辛苦了三年的书,不该是他精雕细琢的句子和他以优雅的手法,牵着读者的手,带领他们走过生命最晦暗的地带。明年,此后10年,会有许许多多的鳏夫寡妇需要他的书。他写下的真理仍会如同今日一般深刻、新鲜。
“别把价值与永恒搞混了,那是虚无主义作祟。”欧内斯特喃喃自语,想摆脱忧郁。他诉诸熟悉的格言:“万物皆会消逝。”他提醒自己:“那是经验的本质,没有任何事物能存续。永恒只是幻象,终有一日,太阳系也会归于毁灭。”对吗,感觉好多了。欧内斯特联想到西西弗斯时更好:一本书会消逝?那好,写另一本新书!然后一本,再一本。
虽然还剩15分钟,座位已开始满了。欧内斯特坐在最后一排,开始翻阅他的笔记,检查上星期参加读书会之后是否排回正确的顺序。一个女人带着一杯咖啡在旁边座位上坐下。某种力量驱使欧内斯特抬头,他看到那个女人正凝视着他。
他端详了一番,对眼前景象颇有好感:一个大眼睛的清秀女子,40岁上下,有着长长的棕发,挂着沉甸甸的银耳环,银色蛇形项链,黑色网袜,一件焦橘色安哥拉毛衣包住她高耸的胸脯。那胸脯!欧内斯特的脉搏加速,他必须把眼睛从那儿扯开。
她的凝视热切。欧内斯特很少想起他的妻子,露丝四年前死于一场车祸,但他满怀感激地记得她送的一件礼物。早年,在他们停止接触和相爱前,露丝有一次向他透露女人最大的秘密:如何掳获男人。“很简单,”她曾说,“只需要凝视着男人的眼睛比他多几秒。就这样!”露丝的秘密屡试不爽,他总是能够辨别出想钓他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他再次抬头看。她仍然盯着他看。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对他有意思。而且来得正是时候:他与目前生命中的女人已经快散了,欧内斯特饥渴得要命。他振奋地把肚子吸了进去,然后大胆地望回去。
“拉许医生?”她靠向他并伸出手。他紧紧握了一下。
“我是南·斯温森。”她握住他的手比预期久了两三秒。
“欧内斯特·拉许。”欧内斯特试着压抑他的声音。他的心狂跳,他很爱性狩猎,但讨厌第一阶段——仪式,冒险。他真羡慕南·斯温森:她拥有绝对的控制权、绝对的自信。这种女人多幸运。没有说话的必要,不用为寻找可爱的开场白而说蠢话,不用笨拙地邀酒、邀舞或邀谈,她们只要让美貌代言就好了。
“我知道你是谁,问题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该知道吗?”
“如果你不知道,我会深受打击。”
欧内斯特被弄糊涂了。他上下打量她,尽量不让视线逗留在她的胸部。
“我想我需要看得更久,更清楚一点,稍后再继续。”他微笑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听众,很快他就要上台了。
“或许南·卡琳这个名字会有点帮助。”
“南·卡琳!南·卡琳!当然!”欧内斯特兴奋地抓住她的肩膀,却不小心让她手上的咖啡泼湿了她的皮包和裙子。他跳起来,尴尬地绕着房间找面纸,最后终于带回一卷纸巾。
她吸干裙上的咖啡时,欧内斯特迅速检视了他对南·卡琳的记忆。她是他在10年前最早期的病人之一,他刚开始实习的时候。实习主任莫利医生是团体治疗的狂热信徒,他坚持每位实习医生第一年都要开一个治疗团体。南·卡琳就是那团体的成员之一。虽然是陈年往事,却都清楚地回忆起来。南当时蛮胖的,因此他现在认不出她。他也记得她害羞并自卑,也与盯着他的这个沉着的女人毫无相似之处。他所记得的是,南的婚姻当时正濒临破裂,没错,就是这样。她丈夫告诉她,他想离开的原因是她变得太胖。他指责她违背婚姻誓言,声称她使自己变得面目可憎,蓄意侮辱并违抗他。
“我没记错?”欧内斯特回答,“我记得你在团体里有多害羞,花多少时间才吐出一个字。我也记起你的改变,你对其中一个男人很生气,我想应该是沙尔。你很正当地谴责他,说他隐藏在他的胡子后面,批评轰炸团体。”
欧内斯特在卖弄。他的记忆力惊人,即使经过多年的个人及团体心理治疗,也不会衰退。
南露出微笑,用力地点头。“我也记得那个团体:杰伊、莫特、碧、杰曼、爱里妮娅、克劳迪娅。我只参与了两三个月,后来就被调职到东岸,但我认为那救了我一命。那段婚姻快把我毁了。”
“真高兴知道你的情况好转了,而且治疗团体能帮上忙。南,你看来好极了。真的已经10年了吗?老实说,这可不是心理医生的恭维话,你看起来更有信心,更年轻,也更有吸引力。你也这么觉得吗?”
她点头,说话时碰了他的手:“我现在状况好极了。单身,健康,苗条。”
“我记得你一直与体重对抗。”
“那一仗已经打赢了。我现在是个全新的女人。”
“你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我该试试你的方法。”欧内斯特用手指掐起肚子上的一层肉。
“你不需要,男人很幸运。男人胖一点也无妨,甚至会被赞为强壮。至于我的方法,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就是我曾经有个好医生帮助我!”
对欧内斯特而言,这是个令人失望的消息:“你一直接受治疗?”
“没有,我对你很忠诚,我独一无二的心理医生!”她开玩笑拍拍他的手,“我说的是一般的医生,整形外科医生帮我雕塑了新鼻子,还做了神奇的腹部抽脂。”
房间已经满了,欧内斯特听到介绍词,最后是惯用的:“让我们一起欢迎欧内斯特·拉许医生。”
起身前,欧内斯特靠过去,紧握南的肩膀,轻声地说:“真高兴见到你。我们稍后再多聊聊。”
他在头昏目眩中走向讲台。南美丽,充满魅力,而且喜欢我,从没有其他女人比她更唾手可得。只要能找到最近的一张床或躺椅。
躺椅。没错!还是有问题,欧内斯特提醒自己:不管是不是10年前,现在她仍是病人。禁止碰触!不,她现在不是,她曾经是病人,数周的团体治疗,八名成员之一。除了团体治疗前的筛选疗程,我想我没有与她一对一诊疗过。
但那有什么差别吗?病人就是病人。
永远都是吗?10年之久呢?迟早病人也会完全成年,拥有伴随而来的权利。
欧内斯特猛力把自己从内心独白中拉回,注意力转向听众。
“各位女士先生,为什么要写一本关于丧偶之痛的书呢?看看这间店的丧亲书区,书架上挤满了书,何必要多一本呢?”
即使在说话,他仍继续着内心的辩论。她说她再好不过了,她已不是病人了。她已九年没接受治疗!太完美了。老天,有什么不可以的?两个你情我愿的成年人!
“以心理失调而言,丧偶之痛占据一席特殊的地位。首先,这是举世共通的。我们这个时代中,没有人……”
欧内斯特微笑着与许多听众做眼神接触,这方面他很在行。他注意到最后一排的南正微笑颔首。坐在南身旁的是个严肃而有魅力的女人,有着黑色短发,似乎正专注地端详他。这是另一个对他有意思的女人吗?他捕捉到她的一阵眼神,但很快她就移开了。
“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逃过丧偶之痛,这是很普遍的心理失调。”
不,问题就在这里。欧内斯特提醒自己:南和我不是两个你情我愿的成年人。我知道太多她的事。因为她已向我吐露太多心事,她觉得跟我有特别的情分。我记得她父亲在她青少年时期过世,我递补了她父亲的角色。如果跟她发生性关系,就是背叛了她。
“许多人都注意到,向医科学生教导丧偶之痛比其他精神病症来得容易。医科学生能够了解,在所有精神状况中,它与其他病症最类似,比如传染性疾病或身体创伤。没有其他心理疾病有如此明确的病征,特定可识别的病因,合理可预测的发展,有效率而有时限的治疗,以及定义明确的具体终点。”
不,欧内斯特与自己争论着,10年后一切都不同了,她也许曾把我当成父亲一般。那又怎样?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把我当成聪明、敏锐的男性。看看她:她正在聆听我的话。她无可救药地被我吸引。面对现实吧!我很敏锐,我很有深度,难道她这个年纪或任何年纪的女人,时常遇到像我这样的男人?
“但是,尽管医科学生,医生或心理医生渴望对于丧偶之痛有简单明了的诊断及治疗,事实却不然。企图以疾病的角度了解丧偶之痛,就是排除了我们最人性的部分。丧偶不像细菌侵袭,精神苦痛不像肉体创痛,不能当成肉体官能失调,精神不同于身体。我们所经验的苦楚的大小及本质不是由创痛的种类,而是由创痛的意义来决定的。而意义正是肉体与精神上的差异。”
欧内斯特正进入情况。他检视听众的表情,肯定他们的注意。
记住,欧内斯特自言自语,她是因为先前的男性经验而恐惧离婚,他们玩完她就走人。还记得她觉得有多空虚。如果我今晚跟她回家,不也是对她做同样的事,成为一长串剥削者之一!
“容我从研究中举个关于‘意义’的例子。请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两个新寡的寡妇,都已结婚40年。其中一位虽承受很大的折磨,但逐渐重拾生活,并能享受宁静时刻,有时甚至是喜悦。但另一位境遇却糟得多:一年后,她深陷忧郁症,不时有自杀倾向,需要持续的心理照护。我们要如何解释结果的差异?这是个谜。现在让我提供一个线索。”
“虽然这两个女人在许多方面很类似,但有一个很大的差异:她们婚姻状况的不同。其中一个女人的婚姻关系充满冲突,另一个却是深情的、互相尊重、成长性的关系。现在我要问的是:哪一个是沮丧的?”
欧内斯特等待观众回答时,再度对上南的凝视。他想着,我怎么知道她会觉得空虚或是被剥削?说不定是感激?也许我们的关系会有结果。也许她跟我一样心痒。我难道永远没有下班时间吗?24小时我都得是个心理医生吗?如果我担心每个动作、每个关系的细微差异,我永远都无法与女人上床!
女人,大胸脯,上床……你真恶心——他对自己说。难道你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没有更高尚的事可想?
“对,没错!”欧内斯特对第三排一位勇于作答的女性说,“你说对了:拥有冲突婚姻关系的女人结果较糟。很好。你一定已经读过我的书,或许你根本不用读。但那难道不违反我们的直觉吗?也许人们会觉得拥有愉悦深情40年婚姻的寡妇境遇会比较糟。毕竟,她的损失比较大?”
“但如你所说,情况通常是相反的。这有几种解释。我想‘懊悔’是关键。想想寡妇内心深处的痛苦,花了40年在错误的男人身上。她的悲哀不是,或不只是因为她的丈夫,她也是为自己的生命哀悼。”
欧内斯特,他告诫自己,世界上有上万上亿个女人,今晚的听众里说不定就有一打愿意跟你上床的,只要你敢接近她们。离病人远一点!离病人远一点!
但她不是病人,她是个自由的女人。
她以前是,现在仍是,对你有很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帮助过她,她信任你。移情作用强烈。而你现在竟想剥削她!
10年!移情是不朽的吗?哪里规定的?
看看她!真迷人。她爱慕你。何曾有过那样的美女把你从人群中挑出来,主动对你表示有意思?看看你的大肚皮,再胖几磅你就看不到自己的裤裆了。你要证明?这就是证明!
欧内斯特分心到开始觉得头昏。他对这种分心很熟悉。一方面,由衷地关心病人、学生和他的群众,也由衷地关心存在的真实议题:成长、遗憾、生、死、意义。另一方面,他的阴暗面:自私和肉欲。哦,他很善于帮助病人改造阴暗面,引出其中的力量:能力、生命力、创造驱动力。他熟悉每个字。他热爱尼采宣称的:越高大的树,根就沉得越深,深入黑暗,深入邪恶。
然而这些良言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欧内斯特痛恨自己受制于黑暗面。他痛恨那奴役性,痛恨被动物本能驱使,痛恨被早期制约所奴役。今天就是最完美的例子:他的下体蠢蠢欲动,他对诱惑与征服的原始欲望,如果这不是直接来自太初,又是什么呢?还有他对乳房,对揉捏和吸吮的情欲。可悲啊!婴儿时期的遗毒!
欧内斯特握紧双拳,指甲用力地戳进手掌!注意点!有100个人在听着!专心一点。
“关于冲突性婚姻关系的另一点:死亡将它冻结在时光中。它将永远冲突,永远未完成,未满足。想想那种罪恶感!想想丧偶的鳏夫寡妇说:‘如果我……’的时刻。这就是配偶猝死,比如因车祸丧生,会如此煎熬的原因之一。在这些案例中,夫妻没有时间说再见,没有时间做准备——有太多未了的事、太多未解决的冲突。”
欧内斯特现在上了轨道,他的听众专注而安静。
“在接受发问前容我提出最后一点。想一下心理健康专家如何评估丧偶之痛的过程。怎样才是成功的服丧?它何时结束?一年?两年?常识认为,当丧偶的一方完全脱离死去的另一半,再度恢复有生气的生活,服丧也就结束了,但实际上远比那复杂多了。
“在我的研究中,一项最有趣的发现是,有可观比例的丧偶者,也许有25%,并不能就这样恢复生活,或是回到先前的生活状态,而是必须经历相当可观的个人成长。”
欧内斯特非常喜欢这个部分,观众总觉得很有意义。
“‘个人成长’不是最理想的说法。我不知如何称呼它,也许‘存在感的提升’会比较合适。我只晓得一定比例的寡妇,偶尔有某些鳏夫,学会以不同的风格来生活。他们对生命的可贵培养出新的体认,以及一套新的优先级。该怎么形容呢?也许可以说他们学会将小事化无,学会对不想做的事说不,将自己投入生命中造就意义的方面:亲密朋友与家人的爱。他们也学会从自身的创造之泉中汲饮,体会季节变换与周遭的自然美景。也许最重要的,他们深刻地体会到自身的有限,学习活在当下,不再为未来的某些时刻延迟生活:比如周末、暑假、退休。在我的书中对此有更详尽的描述,并推测这种存在觉知的导因和前提。”
“现在请提出想问的问题。”欧内斯特很享受回答问题。“您花了多长时间写书?”“书中病例是真实的吗?如果是,保密问题怎么办?”“您的下一本书是?”“丧偶治疗的效用?”关于治疗的问题总是由正面临丧偶之痛的人提出来,而欧内斯特也小心翼翼地审慎处理这些问题。他指出丧偶之痛是自限的——大多数丧偶者,无论接受心理治疗与否都会慢慢改善——没有迹象显示,一般丧偶者当中接受心理治疗者最后会比未接受者过得好。但是,为避免过分看轻心理治疗,欧内斯特赶紧补充说,但已有迹象显示,治疗可能使第一年较不痛苦,而且已有毋庸置疑的证明,心理治疗对于遭遇强烈罪恶感或愤怒的丧偶者别具功效。
这些问题都是例行公事或客套的,他对此地听众的期待就是如此,没有伯克利听众好争辩而恼人的问题。欧内斯特瞄了一眼他的手表,并向女主持人打了个手势示意结束,合上笔记夹回到座位上。书店主人发表正式感谢词之后,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一群蜂拥的购书者围绕着欧内斯特。他优雅地微笑着为每一本书签名。也许纯属幻想,但似乎有几位迷人的女子对他也有兴趣,迎接他的凝视多了一两秒。但他没有响应,因为南·卡琳在等他。
人群慢慢散去。他终于可以回到她身边。他该怎么处理?在书店咖啡厅来杯卡布奇诺?还是较隐秘的地方?也许只要在书店聊个几分钟就可以让这整件事了结?该怎么办?欧内斯特的心又开始怦怦跳着。他环顾房间,她上哪去了?
欧内斯特关上皮箱,飞快找遍整个书店,没有南的踪影。他回头探看阅览室最后一眼,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女人安静地坐在南坐过的位子上——那个严肃、苗条、有着黑色短发的女人,她有双愤怒、锐利的眼睛。即使如此,欧内斯特试着捉住她的凝视。又一次,她移开了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