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贾斯廷·阿斯特丽德离家不到四个小时,卡萝·阿斯特丽德正在家里把他从生命中切割出去。她先从衣橱底层贾斯廷的鞋带开始,四个小时后,她来到阁楼中剪掉他的高中网球衣校名。中间她一个接一个房间有系统地撕毁他的衣服、床单、拖鞋,他的甲虫标本收藏,高中与大学的文凭,他的色情录像带典藏,他在夏令营担任指导员的照片,高中网球队照片,毕业舞会照片——全都被剪成碎片。然后她打开他们的结婚相簿,她用儿子做模型飞机的美工刀片,很快就把贾斯廷从婚礼中完全剔除掉了。
她也把所有贾斯廷亲戚的照片一起割掉。如果不是他们空洞的承诺,能得到多少多少钱,她大概永远不会嫁给贾斯廷。这些人如果想再看到他们的孙儿女,恐怕要等地狱下雪。还有她的哥哥杰布。他的照片怎么还在?她把它割烂。她不需要他。贾斯廷亲戚的照片里,成群结队的白痴:肥胖,傻笑,举起杯子敬酒跳舞的蠢样。这一切都滚蛋!贾斯廷与他的家人很快都进了火炉。现在她的婚礼与她的婚姻,全都变成灰烬了。
这本相簿只剩下几张照片,她自己,她的母亲与几个朋友,包括她的律师同事,诺玛与海瑟,她准备在早上打电话向她们求助。她凝视母亲的照片,很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但她母亲已经过世15年了。过世前饱受乳腺癌的折磨,卡萝成了她母亲的“母亲”。卡萝把她想留下的照片扯下,然后把整本相簿也丢进火炉。一分钟后她想到,相簿的塑料封面可能会产生有毒的气体,伤害到她八岁的双胞胎。她把相簿从火炉中抢出来,丢到垃圾桶。稍后她将装成一包,送给贾斯廷。
接下来,贾斯廷的书桌。她碰上了好运:现在是月底,贾斯廷在他父亲的连锁鞋店中当会计,他把工作都带回家了。所有的文件——账目与薪资收据——很快都挨了剪刀。卡萝知道,重要的资料都在他的笔记本计算机中。她很想用榔头砸了它,但想了一想,她可以用到这台价值5000美元的计算机。删除档案才是正确的做法。她想要进入他的文件档案,但贾斯廷设了密码。多疑的浑蛋!稍后她会找人协助。她先把计算机锁进她的木柜,并在心中提醒自己,要换掉所有的门锁。
天快亮时,她第三次检查她的双胞胎。他们的床上都是玩具与布偶,呼吸平静。如此天真无邪,宁静的睡眠。天啊,她真羡慕他们。她断断续续地睡了三个小时,然后被疼痛的下颚给弄醒。她在睡眠中磨牙,到现在都似乎可以听到那可怕的声音。
她望着床上空着的一边,狠狠地说:“你这个浑蛋,你不值得我磨牙!”然后她抱着膝盖坐起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到睡衣上,让她吓了一跳。她用手指沾起泪水瞧瞧。卡萝是个活力充沛的女子,行动迅速。她从来都不善于自省,并认为贾斯廷这样的人很懦弱。
但现在没有什么可进一步的行动了:她已经毁掉了贾斯廷留下的一切,现在她感到非常沉重,几乎无法动弹。但她仍可呼吸,她想起了在瑜伽课所学的呼吸练习,缓缓吸气与吐气。有点帮助。然后她又尝试另一种练习,想象脑海是一个舞台,她成为一个观众,不带情绪地观看思绪上台表演,但是没有演员上台,只有一连串逐渐涌上的痛苦感觉。要如何区分这些感觉?一切似乎都混在一起。
一个影像进入她心中——她憎恨的一个男人的脸孔,这个人背叛了她,使她一辈子受到伤害:拉尔夫·库克医生,她在大学健康中心所见过的心理医生。一张粉红色的圆脸,像月亮一样,点缀着金黄色的毛发。她在二年级时找上这位心理医生,都是因为拉斯蒂,她从14岁就认识的青梅竹马。拉斯蒂是她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在后来四年对她都非常好,让她免于经历难堪的寻找舞会伴侣阶段,以及后来的性伴侣。她跟随拉斯蒂前往布朗大学就读,与他一起选修同样的课程,找到了距离很近的宿舍。但也许她过于紧抓不放,最后拉斯蒂开始与一个美丽的中法混血女孩约会。
卡萝从未经历过这种痛苦。开始时她把一切藏在心里:每晚哭泣,拒绝进食,逃课,染上毒品。后来愤怒开始发作:她把拉斯蒂的房间砸毁,割破他的脚踏车轮胎,跟踪骚扰他的新女友。有一次她跟着他们进入一间酒吧,然后把一罐啤酒倒在他们身上。
起先库克医生有点帮助。赢得了她的信任后,他帮助她抚平伤痛。他解释说,她会感到如此痛苦,是因为失去拉斯蒂,打开了她生命中重大的创痛:被她的父亲所遗弃。她父亲是所谓的“伍兹塔克失踪人口”;他在她八岁时去听伍兹塔克音乐会,结果一去不返。后来偶尔有一些明信片从加拿大、斯里兰卡与旧金山寄回来,但是最后连明信片都没有了。她记得看着母亲哭泣着撕毁他的照片与衣服的情形,后来她母亲再也没有提起他。
库克医生坚持,卡萝对拉斯蒂的伤痛源于她父亲的遗弃。卡萝不愿意承认,她说她对她父亲没有任何正面的回忆。库克医生回答,也许没有意识上的回忆,但是否可能会有许多遗忘的回忆酝酿着?还有她梦想中的父亲,那个充满感情与爱意,她却无法拥有的父亲。她也为那个父亲哀悼,而拉斯蒂的离开也打开了这股伤痛。
库克医生也帮助她以不同的观点看事情——以她整个生命历程来考虑拉斯蒂的离去:她只有19岁,对拉斯蒂的回忆很快就会淡去。几个月后她就不会再想起他了,几年后她只会隐约想起一个叫拉斯蒂的年轻人,会有其他男人进入她的生命。
事实上,是有一个男人正在进入,库克医生一边说,一边移近他的椅子。他向卡萝保证,她是一个非常非常迷人的女人,他握着她的手,在会诊结束时紧紧搂住她,说像她这样气质优雅的女人,绝对可以吸引其他男人,他说他自己就被她所吸引。
库克医生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触摸对于你的治疗是必要的,卡萝。拉斯蒂煽起了不属于言语的伤痛,所以治疗方法也必须是非言语的。你无法与这种身体回忆用言语沟通——必须用身体上的慰藉来安抚。”
身体的安抚很快就变成性的安抚,在椅子之间的地毯上进行。会诊有了预定的仪式:先是花几分钟查询她这星期的情况,与库克医生聊一会儿天(她从来不会直称他的名字),然后探讨她的症状——对拉斯蒂的念念不忘,失眠,厌食,难以专心——然后再次强调她对拉斯蒂的悲痛反应源于她父亲对家庭的遗弃。
他很有技巧。卡萝感觉平静些,有人关切,而且心怀感激。在会诊进行到一半时,库克医生就开始从言语进展成为行动。也许理由是卡萝的性幻想:他会说让这些幻想成真是很重要的;或者根据卡萝对男人的愤怒,他说他必须证明不是所有男人都是浑蛋;或者当卡萝说觉得自己没有吸引力的时候,他说他要亲自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也许是趁卡萝哭泣时,他说:“好,好,让一切都发泄出来,但你也需要有人握着你的手。”
不管是什么理由,最后都是一样。他会从椅子中滑下来到地毯上,勾勾手指要卡萝也照做。爱抚她一阵子之后,他会伸出双手,两手各握着一个不同颜色的避孕套,然后要她选择一个,也许她的选择给她的感觉像是有控制权。然后卡萝撕开避孕套……库克医生总是采取被动的姿势,躺在下面让卡萝骑上他,由她来控制性爱的节奏与深度。或许这样也是用来加强她的掌握控制幻觉。
这些会诊有没有帮助呢?卡萝觉得有。五个月来,每周离开库克医生的办公室时,她都觉得受到照顾。而且正如库克医生所预料的,对拉斯蒂的思念果然越来越少,逐渐恢复平静的感觉,她又开始上课。一切似乎都很好,直到有一天,大约是第20次会诊之后,库克医生宣布说她已经痊愈。他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他告诉她,治疗应该结束了。
结束治疗!他这番话使她顿时回到原点。虽然她不认为他们的关系会持久,但从未想到会这样被甩掉。她每天打电话给库克医生。他刚开始很客气、温和,但后来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与严厉。他提醒她,学生健康中心只提供短期的治疗。卡萝相信他找到了另一个学生来进行性的治疗。所以一切都是谎言:他对她的关切,他说被她所吸引;一切都是操纵,都只是为了满足他的欲望,而不是为了她好。她已经不知道还能信任谁了。
接下来的几周像是噩梦。她极端渴望库克医生,在他办公室外等待他,只希望能见他一面,得到他一点点的注意。每晚都拨他的电话,或在他的豪宅外的铁栏杆眺望。即使到了现在,几乎20年之后,她仍然能感觉到脸靠在栏杆上,望着他与他家人在屋内活动的影子。她的痛苦很快就变成愤怒与报复的念头。她等于是被库克医生强暴了——非暴力的强暴,但仍然算是强暴。她向一个女性助教求助,但她建议她不要追究。“你没有立场,”女助教告诉她,“没人会认真对待你。就算他们认真处理,想想这种羞辱——你必须要描述经过,而且是你一周接着一周,自愿回去接受强暴。”
那是15年前了,卡萝从那时候就决定要成为一个律师。
她在高年级时的政治学表现杰出,她的教授愿意为她写推荐信去申请法学院,但强烈暗示他希望得到性的回报。卡萝几乎怒不可抑。她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无助与沮丧的状态,她找到一位私人执业的心理医生史威辛。史威辛医生的头两次会诊有点帮助,但是后来他就露出有如库克医生的嘴脸,椅子开始靠近,坚持说她是多么多么吸引人。这次卡萝知道要怎么做,她立刻冲出办公室,以最大音量吼道:“你这只猪!”这是卡萝最后一次寻求帮助。
她猛力摇头,仿佛想要摆脱这些回忆。为什么要想到那些浑蛋?尤其是那个狗屎库克?因为她想要整理一下混乱的感觉。库克医生教导她一种有用的分类法,来分辨混乱的情绪:难受(bad)、愤怒(mad)、喜悦(glad)与悲伤(sad)。这个分类法倒是蛮管用的。
她把一个枕头放在身后,开始专心思索。她可以立刻剔除掉“喜悦”。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喜悦了。她开始考虑其他三个字眼。“愤怒”,这很容易;她了解愤怒:她现在就处于愤怒中。她紧握拳头,清楚地感觉怒火在上升。她很自然地开始捶打贾斯廷的枕头,口中愤恨地咒骂:“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过夜?”
卡萝也熟悉“悲伤”。不是很清楚,而是一种隐约的伴侣。几个月来她一直很厌恶早晨:醒来时就会发出呻吟,想到一整天的行程,她就会胃口衰退,关节僵硬。如果这就是“悲伤”,那么今天它消失了;今天早上她感觉不一样——充满能量的愤怒!
“难受?”卡萝不太清楚“难受”。贾斯廷常常指着自己说“难受”,描述自己感觉的压力与焦虑。但她对“难受”没有什么经验——对于贾斯廷这种抱怨“难受”的人也没有什么耐性。
房间仍然很暗。卡萝走向浴室,踢到一个软东西。打开灯光后,看见昨晚的衣物大屠杀现场,贾斯廷的领带碎片与裤管堆在卧室地板上。她踢起一根裤管,觉得很爽。但是割领带就有点不太必要。贾斯廷有五条最宝贝的领带——他称之为艺术收藏品——分开来收在一个袋子中。他很少戴这些收藏品,所以这些领带保持完好。其中两条甚至在他们结婚之前就有了,所以已经九年了。昨晚卡萝毁掉了他所有的日常领带,开始对付收藏品时,割了两条后,她就停下来注视着贾斯廷最喜欢的一条:上面有精致的日本风格图案,树与花朵的刺绣。这样做真是笨,她想,一定还有更具有杀伤力的做法。她把剩下的三条领带与笔记本计算机一起锁进她的木柜。
她打电话给诺玛与海瑟,要她们当晚过来开紧急会议。虽然她们三人没有定期聚会——卡萝没有亲密的朋友,但她们自认为是一个作战委员会,遇到问题时就会聚首,通常是她们三个工作了八年的法律事务所碰到的性别歧视问题。
诺玛与海瑟在晚餐后过来,她们在起居室中开会。卡萝点燃了壁炉,请诺玛与海瑟自己从冰箱拿冷饮或酒来喝。卡萝激动异常,开啤酒时弄得酒沫四溅。怀孕七个月的海瑟连忙跑进厨房,带着布回来擦拭卡萝的手臂。卡萝坐在壁炉旁,一边擦干自己的衣服,一边描述贾斯廷出走的经过。
“卡萝,这真是天赐的良机。”诺玛说,为自己倒了一些白酒,诺玛身材娇小,脸蛋俏丽,留着短发,但脾气火暴,“从我们认识你开始,他就是一个累赘。”
海瑟脸型较长,胸部非常壮观,怀孕后增加了40 磅体重。她也同意:“不错,卡萝,他走了,你就自由了。这屋子是你的了。没时间难过,现在要赶紧换掉门锁。小心你的袖子,卡萝!我闻到焦味。”
卡萝站起来离开壁炉,跌入一张椅子。
诺玛喝了一大口白酒:“为自由干杯,卡萝。我知道你现在很震惊,但记住你一直希望如此。从我认识你的这么多年来,我不记得听你说过关于贾斯廷或这桩婚姻的一句好话。”
卡萝没有说话,她脱掉鞋子,抱住膝盖。她的身材苗条,有线条优雅的脖子与黑色卷发,显著的颧骨,眼睛像火热的木炭。她穿着紧身黑牛仔裤与宽大的运动衫。
诺玛与海瑟不想说错话。她们小心翼翼地进行,时常相互观望寻求线索。
“卡萝,”诺玛说,靠过去按摩卡萝的背,“这样想吧,你的病痛已经痊愈了。哈利路亚!”
但卡萝躲开诺玛的碰触,把膝盖抱得更紧:“是的,这我都知道。但这不管用。我知道贾斯廷是什么玩意。我为他浪费了九年的生命。但他可别想这样就逃得了。”
“逃得了什么?”海瑟说,“别忘了,你希望他走。你不希望他回来。这是一件好事。”
“重点不在这里。”卡萝说。
“那么重点是什么?”诺玛问。
“重点是报复!”
海瑟与诺玛抢着说话:“什么?不值得为他花这个时间!他走了,就让他走。不要让他再控制你的生命。”
这时候双胞胎中的吉米叫着妈咪。卡萝站起来走过去,喃喃说着:“我爱我的孩子,但当我想到以后10年每天都要照顾孩子……天啊!”
卡萝走了之后,诺玛与海瑟感觉很不自在。她们决定还是不要私下批评比较好。诺玛又加了一根木柴到壁炉。卡萝回来后,立刻接着说:“当然,我会让他走。你们还是不懂。我很高兴他走了。我不要他回来,但我要他付出代价。”
海瑟从法学院开始就认识卡萝,很习惯她的火气。“让我们了解,”她说,“我想要了解你的重点。你是气愤贾斯廷离开吗?或者你只是气愤这个想法?”
卡萝还来不及回答,诺玛补充说:“更可能的是,你气愤你没有先赶走他!”
卡萝摇着头:“诺玛,你知道的。好几年来他一直想要激怒我赶走他,因为他自己太软弱了,无法承受破坏家庭的内疚。但我不愿让他称心如意。”
“所以,”诺玛说,“你是说你维护婚姻只是为了惩罚他?”
卡萝恼怒地摇摇头:“我在很久以前就发誓,绝不让任何男人再抛弃我。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由我来决定!贾斯廷没有离去,他根本没这个胆子。他是被某个人给带走的。我要知道她是谁。一个月前我的秘书告诉我,看见他与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一起吃中国点心,那个女人大概只有18岁。你知道最让我火大的是什么吗?点心!我爱吃点心,但他从来没有带我去吃点心。只要跟我在一起,他一看到中国餐馆就会发作因味精而引起的头痛。”
“你问过他关于那女人吗?”海瑟问。
“我当然问过!你以为呢?我会不管吗?他撒谎说那是一个客户。第二天晚上,我就去酒吧找了一个男人算是扯平。我都忘了那个点心女人,但我会查出她是谁。也许是他的下属。一个没钱的女人,所以才会喜欢上他那种小家伙!他根本没胆子接近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会找到她的。”
“你知道的,卡萝,”海瑟说,“贾斯廷妨碍了你的律师事业,这话你说了多少次?他不敢一个人在家,使你必须拒绝吉贝纳法律事务所的工作,记得吗?”
“记得吗?我当然记得!他毁了我的事业!你们都知道当我毕业时我得到的邀请。我什么都可以做。那个职位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我必须回绝。谁听过国际律师不需要旅行的?我真应该为他找个保姆。然后生了双胞胎,他们是我的事业棺材上的两根钉子。如果我在10年前去了吉贝纳事务所,现在我早就成为合伙人了。看看那个书呆子玛莎,她就做到了。我会做不到吗?见鬼,我早就可以成功了。”
“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海瑟说,“他的懦弱控制了你的生活。如果你花时间报复,他就能继续控制住你。”
“对,”诺玛也附和,“现在你有了第二次机会,好好把握住!”
“好好把握,”卡萝回嘴,“说来容易,但没有这么简单。他榨取了我九年时间!我也够笨,相信了根本不会实现的承诺。我们结婚时,他父亲生病,准备把连锁鞋店传给他——价值数百万美元。现在九年之后,他该死的父亲却是前所未有的健康!还不打算退休。贾斯廷仍然在当他爹的会计。现在如果老爹翘辫子,你想我会得到什么?这么多年的等待?一个离了婚的媳妇?一个子都没有!你说只要把握住机会。被骗了九年之后,你可不能只是把握住就好!”卡萝生气地把一个垫子丢到地上,站起来走到她们身后踱步:“我给他一切,帮他料理衣服——那个缺乏自理能力的浑蛋——他连自己一个人去买内衣都不会,还有袜子!他穿黑袜子,我必须帮他买,因为他买的都会滑下来。我像母亲一样照顾他,像妻子一样爱他,为他牺牲,还为他放弃了另一个男人。我原来可以拥有的男人让我一想到就心痛,现在一个小女生拉拉绳子就把他拉走了。”
“你确定吗?”海瑟转身问,“他有露出任何关于女人的马脚吗?”
“我敢打赌。我知道那个浑蛋。他能自己搬出去吗?跟我赌:一天赌上500美元,昨晚他已经搬去跟别人住了。”
没人敢跟她打赌。卡萝通常打赌都会赢。就算输了也划不来——她很输不起。
“你知道的,”诺玛也转过身子说,“当我第一任丈夫梅尔文离开我时,我陷入六个月的低潮。要不是因为心理治疗,我现在还会陷在那里。我在旧金山见了一位心理医生赛斯·潘德,一位精神分析师。他对我非常好,然后我遇见谢利。我们是很棒的一对,特别是在床上。但谢利有赌博的问题,我要他去见潘德医生治疗赌瘾,然后我们才能结婚。潘德非常了不起,他使谢利改头换面。以前谢利会把所有薪水都赌在任何能动的东西上:赛马、赛狗、足球。现在他玩玩扑克牌就好了,谢利也非常推崇潘德,我给你他的号码吧。”
“不!老天,不!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心理医生,”卡萝说,站起来又走到她们身后,“我知道你们想要帮助我,但诺玛,相信我,这不是帮助!心理治疗也不是帮助。他到底怎么帮助你与谢利?你要说清楚——你有多少次告诉我们,谢利是你的大累赘?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嗜赌?你必须另外开一个账户才能保住钱?”卡萝每次听到诺玛赞美谢利就受不了。她很清楚谢利的德行,还有他的性能力,她就是靠他扯平了点心女人,但她很善于保密。
“我承认那不是彻底的治疗,”诺玛说,“但潘德医生有帮助。谢利已经安顿下来好几年了。但是他被革职后,一些老毛病才又回来。等他又开始工作后,事情就会好转了。不过,卡萝,你为什么如此讨厌心理医生?”
“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狗屁心理医生的名单。我从经验中学到一件事:不要压抑你的愤怒。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卡萝坐下来,望着诺玛:“当你丈夫梅尔文离开时,也许你仍然爱他,也许你很困惑,希望他回来,也许你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也许你的心理医生有帮助。但那是你,不是我。我并不困惑。贾斯廷偷了我最好的10年光阴——我的职业生涯最精华时段。他在我身体里种下了双胞胎,让我养他,听他整天抱怨他为老爸当会计,花了一大笔钱——我的钱——在他该死的心理医生上。你能想象吗?每个星期三次,甚至四次?现在,那个妖精找上了他,他就一走了之。告诉我,我这么说夸张吗?”
“嗯,”海瑟说,“也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看……”
“相信我,”卡萝打岔,“我并不困惑,我非常确定我不爱他,我不要他回来。不,不对。我要他回来,这样我才能把他踢出去!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要伤害他,还有那个贱人,只要等我找到她。你们愿意帮我吗?告诉我如何才能伤害他,真正伤害他。”
诺玛捡起木柜旁的一个布娃娃,放在壁炉上头说:“谁有针?”
“这样才对。”卡萝说。
她们脑力激荡了几个小时。首先是金钱——最古老的手段——要他付出代价。让他一辈子都欠一屁股债,把他的宝马轿车与意大利西服要回来。毁掉他的商业账户,让他父亲因为逃税而被抓,取消他的汽车与医疗保险。
“取消他的医疗保险。嗯,这倒有趣。保险负担了他30%的心理医生费用,如果能让他无法再去看心理医生就好了。这一定会让他抓狂!他总是说拉许医生是他的好朋友,我倒要看看如果付不出钱,他是怎样一个好朋友!”
她们明白这都是说着玩,她们都是精通法律的职业女性,知道金钱只会成为问题,而不会是报复。最后,身为离婚律师的海瑟想到必须提醒卡萝,她赚的钱远超过贾斯廷,只要是在加利福尼亚州离婚,将是她要付赡养费。而将来他可能会继承的百万遗产,她一点也没有份。很悲哀的,她们不管怎么想要伤害贾斯廷的荷包,最后卡萝还是会付出更多的钱。
“你知道的,卡萝,”诺玛说,“你并不孤独。我很快也要面临同样的问题。让我先跟你坦白谢利的事。他已经失业六个月了,我的确觉得他是个大累赘,他不去找工作不说,而且如你所说的,他又开始赌博了,我的钱开始不见。每次我质问他,他都有很狡猾的理由。谁晓得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我都不敢清点财产。我希望我能给他最后通牒:找个工作,不准赌博,否则婚姻就结束。我应该要这样,但我做不到。天啊,我真希望他能振作起来。”
“也许因为你喜欢他,”海瑟说,“这不是秘密——他很有趣,很英俊。你说他是个好爱人,大家都说他看来像年轻的肖恩·康纳利。”
“我不否认。他在床上很棒,非常棒!但很昂贵,不过离婚会更昂贵,我要付的赡养费会超过他输掉的赌金。而且在法庭上有先例,我在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身份,可能会被当成实质的共同财产,你也不例外,卡萝。”
“你的情况不一样,诺玛。你从婚姻中得到了利益。至少你喜欢你的丈夫。我呢,我宁愿辞职不干,搬到另一个州,也不愿意付一毛钱给那浑蛋。”
“放弃你的屋子,离开旧金山,离开我们,然后到穷乡僻壤创业?”诺玛说,“真是个好想法!这一定可以叫他好看!”
卡萝愤怒地丢了一把助燃剂到壁炉中,看着火焰冒出来。
“现在我感觉更糟了,”她说,“你们不明白,你们不知道我是来真的。尤其是你,海瑟,你平静地解释离婚的技术问题,而我一整天想的是去找杀手。有很多杀手待价而沽。要花多少钱呢?20000美元?25000美元?我有这笔钱,都是无法追查的海外资产!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花钱方法。我希不希望他死?当然希望!”
海瑟与诺玛安静下来。她们不敢看对方,更不敢看卡萝。卡萝虎视眈眈地望着她们:“我吓到你们了吗?”
她们摇摇头,否认受到惊吓,但内心开始担忧起来。海瑟受不了,站起来伸展身子,到厨房里待了几分钟,回来时拿了一杯樱桃冰激凌和三根叉子。其他人谢绝了她,她开始吃冰激凌,先把樱桃挑出来。
卡萝突然抓起一把叉子挤进来:“让我先吃几个樱桃再说。我真不高兴你这么做,海瑟,樱桃是这里面唯一的好东西。”
诺玛进厨房拿更多的酒,举杯故作高兴状说:“敬你的杀手,我愿意为这干一杯!当初威廉投票反对我加入合伙人时,我就应该想到这个主意。”
“或者如果不杀人,”诺玛继续说,“痛打一顿如何?我有一个西西里的客户提供特价服务,铁链殴打只要5000美元。”
“5000美元铁链殴打?听起来不错。你信任那个人吗?”卡萝问。
海瑟严厉地瞪了诺玛一眼。
“我看到了,”卡萝说,“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保持平衡,”海瑟说,“诺玛,我不认为开这种玩笑能帮助卡萝。卡萝,想一想,未来几个月贾斯廷如果发生任何事情,你都难逃牵连。你的动机,你的脾气……”
“我的什么?”
“让我们这么说吧,”海瑟继续说,“你很容易冲动行事……”
卡萝猛然转头,望向别处。
“卡萝,客观一点。你很容易生气,你知道,我们也知道,这是公开的事实。贾斯廷的律师在法庭上很容易就可以证明。”
卡萝没有回答。海瑟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的位置很醒目,如果采取什么报复的举动,你很可能会被剥夺律师资格。”
还是一片沉默。壁炉的火烧得差不多了,但没人起来添加木柴。
诺玛拿起布偶:“谁有针?安全又合法的针?”
“有谁知道任何教人报复的书?”卡萝问,“有简单步骤的报复手册?”
海瑟与诺玛都摇摇头。“那么,”卡萝说,“这一定有市场。也许我应该写一本,包括自己实验过的食谱。”
“这样就可以把杀手费用当成业务开销。”诺玛说。
“我读过D.H.劳伦斯的传记,”海瑟说,“好像记得他的妻子弗丽达,在他死后没有遵从他的遗嘱,把他火化了,然后把骨灰搅入水泥中。”
卡萝赞许地点点头:“劳伦斯的自由灵魂永远被禁锢在水泥里。真有你的,弗丽达!那才是我所谓有创意的报复!”
海瑟望望她的手表:“让我们实际一点,卡萝,有安全与合法的方式可以惩罚贾斯廷。他喜欢什么?什么对他很重要?那才是我们的下手之处。”
“没有很多东西,”卡萝说,“那就是他的问题。哦,他的衣服,他热爱衣服。但那已经被我料理了,不过我想他不会在乎。他可以用我的钱再去购买,还有一个新的女人帮他挑选,我应该把他的衣服寄给他的仇家才对,问题是他这个书呆子根本没有仇家。或者给我的下一个男人,如果有下一个,我留下他最喜欢的领带,如果他有上司,我会与他的上司上床,把领带送给他。”
“他还喜欢什么?也许是他的宝马,而不是孩子——他对孩子是难以想象的冷漠。拒绝让他来看孩子将是帮他的忙,而不是惩罚。我当然要让孩子们都恨他,不用说,但我想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可以捏造一些性虐待的指控来对付他,但孩子们已经太大了,没办法洗脑。况且这样会使他将来不能来照顾孩子,让我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还有什么呢?”诺玛问,“一定有什么东西。”
“不很多!他是一个非常自私的家伙。哦,他喜欢打短拍网球,每周都要打两三次。我曾经想要锯断他的球拍,但他把球拍都放在体育馆。也许他在那里认识那个女人,也许是某个有氧舞蹈的指导员。虽然这么多运动,他还是像头猪。我想是因为啤酒的缘故,啊,对,他也爱啤酒。”
“朋友呢?”诺玛问,“他一定有朋友。”
“他有一半时间只是坐在那里抱怨,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有任何好朋友,当然除了那个点心女人之外。要报复他,只有从她下手。”
“如果她真的如你想的那么烂,”海瑟说,“也许最好什么都别做,让他们两个水乳交融。这样就没有出路了,他们会创造属于自己的地狱。”
“你还是不懂。我不只是要他们难受,那样不是报复。我要他们知道是我干的!”
“那么,”诺玛说,“我们已经确定了第一步:查出她是谁。”
卡萝点点头:“对!然后我要透过她来报复他。把头咬掉,尾巴也活不成。海瑟,你在离婚案件中有没有好点的私家侦探?”
“很简单,巴特·托马斯。他很不错。24小时内就能查出她是谁。”
“巴特也很可爱。”诺玛补充说,“也许会给你一些性满足,不额外收费。”
“24小时?”卡萝回答,“如果他能够窃听贾斯廷的心理医生办公室,一个小时就能查出她是谁。贾斯廷大概都在谈她。”
“贾斯廷的心理医生……”诺玛说,“我们怎么没想到他?贾斯廷看他有多久了?”
“五年!”
“五年每星期三次,”诺玛继续说,“让我算算……加上假期,大约是每年140个小时——乘以五,一共大约700个小时。”
“700个小时!”海瑟叫道,“他们谈什么能谈700个小时?”
“我可以想象得出来,”诺玛说,“最近他们谈的是什么。”
这几分钟,卡萝努力克制自己对海瑟与诺玛的反感,把头缩进她的运动衫里面,只露出眼睛。就像以前一样,她感到孤独,这不让她感到意外,朋友时常陪她走一段路,答应要忠诚以待,结果最后总是让她失望。
但她们提到贾斯廷的心理医生,吸引了她的注意。就像一只乌龟从壳里面出来,她慢慢伸出头:“你在说什么?他们会谈什么?”
“当然是贾斯廷的出走啊。还会有什么?”诺玛说,“你看起来有点惊讶,卡萝。”
“不!我是说,我同意,我知道贾斯廷一定会与他的心理医生谈我。奇怪我怎么会忘了这件事,也许我不得不忘记。想起来真是有点恐怖,贾斯廷时时刻刻把他与我的对话报告给他的心理医生听。但是当然了!那两个家伙早就一起共谋这件事。我告诉过你们!贾斯廷绝对无法靠自己离开我。”
“他有没有说过他们谈些什么?”诺玛问。
“从来没有!拉许叫他别说,说我过于控制人,他需要一个我无法进入的私人空间。我很久以前就不再过问了。但是在两三年前,他曾经对他的心理医生感到不满,有几个星期说他的坏话。他说拉许实在很荒谬,竟然要他与我分居。那时候,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贾斯廷实在太可悲了,我以为拉许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也许只是要贾斯廷知道,如果他离开我是多大的损失。但现在我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狗屎,我竟然养了一个奸细。”
“五年,”海瑟说,“真是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有谁治疗这么久。为什么要五年?”
“你不了解心理治疗这行业,”卡萝回答,“有些心理医生会让你一来再来,永远不停止。对了,我没有告诉你们,这只是他与这位心理医生看了五年,之前还有其他医生。贾斯廷总是有问题:优柔寡断,强迫性的妄想,总是要检查事情20遍。我们出门时,他会一直检查门是否锁好。等我们上车后,他又忘了是否检查过,还要回去再检查一次。蠢蛋!你们能想象这样一个会计师吗?真是个大笑话。他需要依赖药物,不吃药就睡不着,不吃药就无法搭飞机,不吃药就无法面对查账的人。”
“现在还是这样吗?”海瑟问。
“他从药物上瘾变成心理医生上瘾。拉许是他的奶妈,他少不了拉许,一个星期看三次都不够,他还要打电话给拉许。有人在工作上批评他,五分钟后他就打电话向拉许哭诉。真是病态!”
“想到医生如此剥削病人也很病态。”海瑟说,“医生一定赚翻了。他为什么要帮助病人独立自主?这里可能有医疗不当的情况。”
“海瑟,你还是没有在听我的话。我说过这行业认为五年是标准长度。有些精神分析师会拉长到八年、九年,每周四五次。你有没有试过找他们出来作证揭发这种情况?这行业根本完全是封闭的团体,没人敢出来说真话。”
“我想我们有点进展了,”诺玛说,她捡起另外一个布偶,放在壁炉上,用麻绳把它与原来那个绑在一起,“他们是双胞胎。打倒一个,另一个也跟着完蛋。我们伤害医生,也就会伤害到贾斯廷。”
“不见得,”卡萝说,现在她整个头都从衣服里伸了出来,声音充满了不耐烦,“光是伤害拉许没有任何用处,也许还会使他们俩更亲近。不,真正的目标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如果能破坏他们的关系,就能整到贾斯廷。”
“你正式会见过拉许吗,卡萝?”海瑟问。
“没有。贾斯廷有几次要我与他一起去做夫妻咨询,但我受够了心理医生。而在一年前,基于好奇,我去听了他的一次演讲。自大的家伙。我还记得当时心里想应该在他的长椅下点燃一枚炸弹,一拳打穿那张伪善的脸孔,这样才能摆平一些新仇旧恨。”
海瑟与诺玛思索着要如何整一个心理医生,卡萝却变得安静。她凝视火焰,想着欧内斯特·拉许医生。她的双颊反映着火焰的光芒。然后她有了一个灵感,一个绝佳的主意开始成形。卡萝知道她应该怎么办了!她站起来,拿起壁炉上的布偶丢进火中。绑在布偶身上的麻绳很快就化为灰烬。布偶开始冒烟,变得焦黑,不久就被火焰吞噬。卡萝又添加一些木柴,然后宣布:“谢谢各位,我的朋友,现在我知道要怎么做了。让我们看看如果贾斯廷的医生被勒令停业,贾斯廷要怎么活下去。会议结束,小姐们。”
海瑟与诺玛一动也不动。
“相信我,”卡萝说,关上壁炉的铁栅栏,“最好别知道太多。如果你们不知道,将来就不需要说谎作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