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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过去五年来,贾斯廷·阿斯特丽德每周三次,一早起来就去看欧内斯特·拉许医生。今天他的会诊就如过去的700次一样:早上七点半准时到达。贾斯廷在候诊室中深吸一口气,倒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打开《旧金山时报》的运动版。

但贾斯廷无法阅读昨天的赛事。今天不行。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值得纪念的事情。他折起报纸,望着欧内斯特的门。

八点整,欧内斯特把特罗特医生的卷宗放回档案柜,瞄了瞄贾斯廷的病历表,然后整理他的书桌,把报纸放进抽屉,咖啡杯收起来,还有玫瑰。就在打开门之前,他回顾自己的办公室,没有任何习惯的痕迹。很好。

他打开门,两人面对面,治疗者与病人。贾斯廷手中拿着报纸;欧内斯特的报纸藏在书桌里。贾斯廷穿着深蓝色西服打着丝领带;欧内斯特穿着海蓝色外套打着花领带。两个人都超重15磅,贾斯廷的多余体重在下巴与脸颊上,欧内斯特的则是突出于小腹上。欧内斯特修剪的胡须是他最整齐的特征。贾斯廷的神情不定,眼睛乱转。欧内斯特戴着很大的眼镜,可以不眨眼地长时间凝视。

“我离开了我妻子。”贾斯廷坐下来之后开口说,“昨天晚上。”

“我刚搬了出来。晚上与劳拉共度。”他说这些话时平静而面无表情,然后凝视着欧内斯特。

“就像这样?”欧内斯特安静地问,没有眨眼。

“就像这样。”贾斯廷微笑说,“当我知道时候到了,我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过去几个月,他们的互动增加了些许幽默。通常欧内斯特欢迎这种幽默,觉得很有益。但欧内斯特的“就像这样?”问句并不是幽默。他对于贾斯廷的声明感到不安,甚至有点生气!他治疗贾斯廷五年了——这五年来一直努力想帮助他离开妻子!今天贾斯廷却如此稀松平常地宣布他离开了妻子。

欧内斯特回想他们第一次会诊,贾斯廷的第一句话:“我需要帮助来离婚!”欧内斯特花了几个月时间费心研究他的情况。最后他同意:贾斯廷应该离婚,这是欧内斯特所见过最糟糕的一桩婚姻。接下来五年,欧内斯特用尽一切心理治疗的手法让贾斯廷敢于离婚。每一次都失败了。

欧内斯特是个不服输的心理医生。没有人敢说他不够尽力。他的同事都认为他做得过多,治疗过于积极。他的辅导医生时常要提醒他:“喂,牛仔,慢一点!准备下马吧。你不能强迫人们改变!”但是,最终连欧内斯特都放弃了希望。虽然他还是很喜欢贾斯廷,希望贾斯廷能改变,但他慢慢相信,贾斯廷永远不会离开妻子,贾斯廷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他会一辈子陷于一桩折磨人的婚姻中。

欧内斯特为贾斯廷设下更短程的目标:如何改善一桩坏婚姻,如何在工作上更自主,发展更好的人际关系。欧内斯特在这方面也不输于任何心理医生,但实在很无聊。欧内斯特必须克制自己打哈欠,不停移动眼镜来保持清醒。他已经不再与他的辅导医生讨论贾斯廷,他甚至考虑介绍贾斯廷看别的医生。

但是现在,今天,贾斯廷面无表情地宣布他离开妻子了!

欧内斯特为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抽出一张卫生纸开始擦拭眼镜。

“告诉我经过,贾斯廷。”差劲的技巧!他自己立刻就知道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下:“错误——寻求信息——反移情?”

稍后,他将与辅导医生马歇尔一起讨论这些笔记。但他自己知道,他不应该主动要求信息。他为什么要鼓励贾斯廷说下去?他不应该屈服于自己的好奇心。马歇尔几个星期前就说过:“要学习等待,让贾斯廷告诉你一切,而不是你去征询。如果他选择不告诉你,那么你应该研究他为什么要来看你,付钱给你,却又隐瞒住事实。”

欧内斯特知道马歇尔说得对,但是他不在乎技术上的正确与否,这不是一般的会诊。沉睡的贾斯廷醒来了,离开了妻子!欧内斯特望着这个病人:是他的想象,还是贾斯廷今天看起来更有力量?不再唯唯诺诺,不再口齿不清,不再坐立不安,也不会因为报纸落在地上而道歉。

“嗯,我希望能多告诉你一些,但是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非常容易。我好像在自动驾驶。我只是走出了大门!”贾斯廷只说了这些。

欧内斯特又按捺不住了:“多说一些,贾斯廷。”

“这与我的年轻朋友劳拉有关。”

贾斯廷很少提到劳拉,而每次提到时,总是“我的年轻朋友”。欧内斯特很讨厌这种说法,但他没有显露出来,只是保持沉默。

“你知道我常常见她,也许我刻意不提到她。我不知道为何要隐瞒她,但我几乎每天都见她,一起吃午餐,散步,或去她的住处温存一番。我越来越习惯她。然后昨天,劳拉很理所当然地说:‘是时候了,贾斯廷,你应该与我一起住了。’”

“你知道吗?”贾斯廷继续说,“我想她说得对,的确是时候了。”

劳拉要他离开妻子,于是他就离开妻子。欧内斯特想到了读过的一篇文章,关于珊瑚礁鱼群的交配行为。海洋生物学家可以轻易分辨主宰的母鱼与公鱼:只需要观察母鱼如何游泳,母鱼会打乱其他公鱼的游泳路线——除了主宰的公鱼之外。美丽的母鱼或人类,的确拥有不凡的力量!这个劳拉,才高中毕业,只是告诉贾斯廷应该离开妻子,他就俯首听命。而他,欧内斯特·拉许,有才华的心理医生,浪费了五年时间却不成功。

“然后,”贾斯廷继续说,“昨晚卡萝也助我一臂之力,表现出她平常的恶婆娘模样,‘你总是人在心不在,’她说,‘把你的椅子拉近一点!为什么要离这么远?说话!看看我们!你从来都不会主动对我或孩子说些什么!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你的身体在这里,你却不在!’吃完饭后,她正在碰碰撞撞地收拾餐盘时,她又说:‘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回家?’”

“这时候,欧内斯特,我突然想通了:卡萝说得对。我为什么在乎呢?然后,就像这样,我大声说:‘卡萝,你说得对。不管什么事,你都是对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回家。你真是一点也没错。’”

“于是,不多说半句,我走上楼梯,找到一个皮箱,塞进我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然后走出屋子。我想要再回去装一个皮箱,你知道卡萝,她会烧了我留下的一切;我想要回去拿我的电脑,她会用槌子砸了它。但我知道如果现在不走,就再也走不成了。我告诉自己,只要回去就输了。我了解我自己,我了解卡萝,所以我没有左顾右盼,径直往前走。在我要关门之前,我伸头进去,也不知道卡萝与孩子们听不听得见,我叫道:‘我会打电话回来。’然后我就赶紧离开了那里!”

贾斯廷深吸一口气,朝后躺回椅子中说:“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昨晚就是这样?”

贾斯廷点点头:“我直接去了劳拉那里,我们整晚拥抱在一起。老天,今早离开时真难过。我几乎无法形容,真是难受。”

“试试看。”欧内斯特鼓励他。

“嗯,当我试着从劳拉怀中出来时,我脑中突然浮现一只阿米巴原虫分裂为二的画面——从高中生物课之后我就没有想过这个画面。我们像是一只阿米巴原虫逐渐裂开,直到我们之间只有薄薄一层相连。然后,痛苦的一声‘啪’,我们分开了。我站起来穿衣服,望着钟,心里想:只要14个小时,我就可以回到床上与劳拉相拥在一起。然后我就来这里了。”

“昨晚与卡萝分手的场景,你害怕了好几年。但现在你似乎精神高昂。”

“我说过,劳拉与我彼此相属。她是个下凡的天使,我们天造地设。今天下午我们要去找公寓。她的住处太小了。”

天造地设!欧内斯特想要偷笑。

“要是,”贾斯廷继续说,“要是劳拉早几年出现就好了。我们谈到要花多少房租。在路上我计算这些年花在心理治疗上的钱。每周三次,五年之久——这样要多少钱?七八万美元?请不要介意,欧内斯特,但我无法不想,要是劳拉五年前出现会是如何?也许我那时候就会离开卡萝,结束治疗。也许我就会多出八万美元来找房子!”

欧内斯特感到一阵燥热。贾斯廷的话在他脑中回响,八万美元!不要介意?不要介意!

但欧内斯特没有显露丝毫情绪,没有眨眼或为自己辩护。没有必要。五年前劳拉只有14岁,而贾斯廷连擦屁股都要征求卡萝同意,每天都要打电话给心理医生,点个菜都需要妻子做主,如果她在早上没有给他准备好衣服,他连要穿什么都没个头绪。而且都是他妻子在付钱,不是他——卡萝赚的钱比他多三倍。如果不是五年的心理治疗,他会有八万美元!狗屎!五年前他连八块钱都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但欧内斯特没有说这些话。他很自豪于自己的自制,显然证明了自己身为心理医生的成熟。他反而若无其事地问:“你的精神一直很高昂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非常重大。你当然会有很多情绪吧?”

但贾斯廷就是不肯配合欧内斯特。他没有透露什么,似乎保持距离,不信任。最后欧内斯特明白,他必须专注于“过程”,而不是“内容”——也就是说,专注于病人与医生的关系上。

“过程”是心理医生的护身符,遇上困难时就会派上用场,也是心理医生的职业秘密,使病人与心理医生的谈话不同于与亲密朋友的谈话。学习专注于过程上,也就是病人与医生之间的关系,是他从他的辅导医生马歇尔那里学到的最有价值的教诲,也是他教给学生的法宝。这些年来,他逐渐明白“过程”不仅是渡过难关时的护身符,而且是心理治疗的核心。马歇尔给他最有效的训练,是让他在每次会诊时至少三次专注于过程上。

“贾斯廷,”欧内斯特开始尝试,“我们能不能看看今天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更多的抗拒。贾斯廷在装傻。但是欧内斯特想,也许反抗,就算是被动的反抗也不算坏事。他想起了他花费多少时间在贾斯廷的迎合毛病上:他什么事都要道歉,什么都不敢要求,甚至不敢抱怨太阳照到眼睛,或要求把窗帘放下。基于这种背景,欧内斯特知道他该鼓励贾斯廷坚持立场。今天的任务是帮助他把这种被动的反抗转变成坦然的表达。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今天与我的谈话如何?有点不太一样,你不觉得吗?”

“你觉得如何呢?”贾斯廷问。

哇!又是非常不“贾斯廷”的反应。一种独立的宣言。要快乐,欧内斯特想,就像老木匠第一次看到小木偶不用线就可以跳舞的心情。

“问得好,贾斯廷。嗯,我感觉有距离,被遗漏,仿佛你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不,不对。让我这么说:仿佛你使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但想要与我保持距离,仿佛你不想在这里了,仿佛你要把我排除在外。”

贾斯廷很赞同地点点头:“很正确,欧内斯特,真的很正确。我是有这种感觉,我想要与你保持距离,我想要继续美好的感觉,不想被人从云端拉下来。”

“我会把你拉下来?我会把它抢走?”

“你已经试过了。”贾斯廷说,很罕见地直视欧内斯特的眼睛。

欧内斯特疑惑地昂起眉毛。

“刚才你问我是否一直精神高昂,不就是想要拉下我吗?”

欧内斯特屏住呼吸。哇!由贾斯廷所发出的一个真正的挑战。看来他还是从治疗中学到了一些事情!现在换欧内斯特装傻了:“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是一直都感觉很好,对于永远离开卡萝与我的家人,我有很复杂的情绪。难道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刚抛下了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家,我的笔记本电脑,我的孩子,我的衣服,我的脚踏车,我的球拍,我的领带,我的大屏幕电视,我的录像带,我的CD。你知道卡萝,她什么都不会给我,她会把我的所有东西都砸掉。哦……”贾斯廷发出呻吟,双手交叉抱住肚子,仿佛被人揍了一拳。“痛苦就在这里……我可以感觉得到。但是今天,至少一天,我要忘掉这一切,至少几个小时。而你不希望我忘掉,我终于离开卡萝了,你甚至看起来不高兴。”

欧内斯特有点快要撑不住了。难道他泄露得太多了吗?换成马歇尔会怎么做呢?见鬼,马歇尔绝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是不是呢?”贾斯廷再问一次。

“我是不是什么?”就像个无法招架的拳击手,欧内斯特抱住对手好喘口气。

“对我所做的不太高兴?”

“你以为……”欧内斯特拖时间,想要控制自己的音调,“我对你的进展感到不高兴?”

“高兴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贾斯廷回答。

“那么你呢?”欧内斯特又在虚与委蛇,“你高兴吗?”

贾斯廷这次不理会欧内斯特的敷衍。够了。他需要欧内斯特,而欧内斯特却撤退了。“高兴?是的,还有害怕,以及决心,还有犹疑。一切都混在一起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绝不能回去。我已经打破了束缚,现在要永远离开。”

接下来的时间,欧内斯特试着表示支持与鼓励作为补偿,“坚持你的立场……记住你渴望这样做有多久了……你是为了你自己好……这可能是你所采取过最重要的行动。”

“我应不应该回去与卡萝谈谈?经过九年的婚姻,我至少应该与她谈谈吧?”

“让我们演练一下,”欧内斯特建议,“如果你现在回去会发生什么事?”

“大乱。你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对我或对她自己。”

欧内斯特不需要被提醒,他很清楚地记得贾斯廷一年前所描述的一件事。卡萝的几位律师同事在周日来家里共进轻松的午餐,早上贾斯廷、卡萝与两个孩子一起去买菜。贾斯廷负责煮菜,想要准备熏鱼、圈饼、洋葱炒蛋。卡萝说太寒酸了,她不要。虽然贾斯廷提醒说,她的同事有半数是犹太人。贾斯廷决定坚持他的选择,准备把车开到点心店。“不行,你这个浑蛋!”卡萝吼道,用力把方向盘扭回来。最后他们的车子撞上了一台停放在路边的摩托车。

卡萝是只野猫、野狼,以非理性的态度横行霸道。欧内斯特想起贾斯廷所描述的另一次汽车意外。几年前的一个温暖的夏天晚上,她与贾斯廷在争论要看什么电影——她要看《紫屋魔恋》,而他要看《魔鬼终结者续集》。她的声音激昂,但贾斯廷那个星期受到欧内斯特的鼓励要坚持立场,拒绝让步。最后她打开行驶中的车门说:“你这个可悲的笨蛋,我不愿意多花一分钟与你在一起!”贾斯廷抓住她,她却用指甲抓住他的手臂,当她跳下车时,在他手上划出了四条血痕。

当时车子时速约15公里。卡萝跳下车后朝前冲了四五步,然后撞上一辆停放在路边的车子。贾斯廷停下车,跑过去照顾她,四周聚集了人群观看。她躺在街上,安静而不省人事——丝袜被扯破,膝盖血淋淋的,手部与脸部都有擦伤,而且手腕显然骨折。当晚成为一场噩梦:救护车、急诊室,还有被警方与医疗人员质问的羞辱。

贾斯廷深受惊吓。他明白就算是有欧内斯特的帮助,他也赢不了卡萝。她什么都不在乎。跳车事件彻底打败了贾斯廷。他再也无法反抗她,也无法离开她。她是个暴君,但他也需要暴君,就算离开一晚,都会让他充满焦虑。欧内斯特会叫贾斯廷练习想象离开这桩婚姻,而他都会恐惧异常,他无法想象切断与卡萝的关系。直到劳拉出现——她19岁,美丽,天真,无畏暴君。

“你觉得如何呢?”贾斯廷又问,“我是否应该像个男人一样,与卡萝谈谈?”

欧内斯特衡量他的选择。贾斯廷需要一个强势的女性:他是否只是换了一个暴君?再过几年,他的新关系是否会变成原样?但是,卡萝实在是无可救药。也许只要离开她,即使只要很短暂的时间,贾斯廷就能够接受治疗。

“我急需一些建议。”

就像其他心理医生,欧内斯特很不愿意提供直接建议——这种做法只输不赢:如果建议有效,就会阻碍病人的进展;如果无效,则使医生像个笨蛋。但是他别无选择。

“贾斯廷,我觉得现在去见她不是很明智。给她一点时间。或者找一位心理医生陪你去见她,我愿意这么做,但更好的做法是,我给你介绍一位婚姻治疗师。不是以前看过的,而是一位新的。”

欧内斯特知道他的建议不会被采纳:卡萝总是会破坏婚姻治疗。但是实际的建议,也就是所谓的“内容”,在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言语背后的关系,他给予贾斯廷的支持,不再虚与委蛇,使治疗能够完满。

“如果你在下次会诊前觉得有压力,需要谈谈,尽管打电话来。”欧内斯特又补充。

好技巧,贾斯廷看起来舒缓些。欧内斯特恢复了他的尊严,他拯救了这次会诊,他知道他的辅导医生会赞同这些技巧,但他自己不赞同。他觉得自己不够清楚,他没有对贾斯廷开诚布公,他们之间并不真诚,这就是他最欣赏西摩·特罗特的地方。不管西摩犯了什么错,他知道如何做到真诚。他仍然记得西摩所说的话:“我的技巧就是放弃一切技巧,我的技巧就是说实话。”

会诊结束时,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欧内斯特习惯在每次会诊时碰触病人的身体。他与贾斯廷通常在结束时会握手。但今天没有:欧内斯特只是打开了门,当贾斯廷走出去时,他严肃地对他低下头来。 5UgFQwdOAama8XQin/kNsTLKbxviG3qpWJeSsjhBcyYX02M8FHIq1rjyFTcRHd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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