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凭直觉就简单地认定,我们的思想以某种方式独立于身体而存在。大多数宗教观点将上述想法概括为:人在肉体消亡后,仍以某种形式继续活着(在来世继续做人,或者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动物)。根据这些宗教观念,意识与我们的大脑和身体无关。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阿司匹林有止痛作用?为什么早上一杯浓咖啡能够赶走倦意?在药物引起人脑化学结构变化的同时,人的某些特定的感受也发生了改变,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如果上述这些精神状态受生理变化影响的例子过于含蓄,那我就举一个较为直接的例子。几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兼同事马丁·蒙蒂在做一个新实验,我作为实验对象做过大脑扫描测验,这样的测验之前我做过好几次。这种现象很常见,研究人员先拟订一个初步的实验方案,然后互相之间做扫描,根据扫描测试结果确定最终实验方案,最后根据这个方案对普通志愿者进行测验。但这次测验与以往不同:马丁将扫描仪作为心灵感应的工具。
通常我躺在扫描仪内的任务就是看一系列的图像,而我的大脑活动情况要几天后才能被解读出来,因为图像分析过程很复杂。现在马丁用了一套新程序,能快速地做粗略分析,这样在几秒钟后他就能解读到我的大脑活动。图片显示在测试中我大脑的哪块区域会亮起来,测验结果远没有平常的测验结果详细,但对于马丁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实验过程中马丁会问我各种问题。如果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就想象环顾房间四周,这样位于大脑底部(海马旁回区域)负责导航运动的脑区就开始运作。如果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就想象在打网球,启动位于大脑顶部负责手及手臂动作的运动皮层。这两项任务是特意设计的,目的是形成两套记录完备、不受干扰却截然相反的激活模式,从而经得起粗略的实时分析的检验。这类激活模式的原理是这样的:根据对象的变化,不同的脑区会被激活,如此反复。之所以产生这种结果,是因为大脑处理这些任务的方式很相似。
这个实验是一个科研项目的一部分,该项目的任务是尝试与一批患者进行交流,这些患者具有清醒的意识,但因丧失运动控制而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对这些病情严重的患者做扫描实验有很多不便之处,所以马丁先以我作试验对象,检查他的实验方法是否可行。
躺在扫描仪中,刚开始我感到很放松,甚至有点无聊,偶尔睡意来袭还要挣扎着保持清醒(这点我可不会向研究者报告)。但是没过多久,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变得很激动。我躺在那儿,放射线技师把我推进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扫描仪中,这个扫描仪体积很大,是白色的,形状像胖胖的甜面圈。我的整个身体都进入扫描仪中,只有脚露在外面。这时我感到有点紧张,好像自己在精神上是赤裸的,在控制室的马丁通过扫描仪显示屏能清楚地解读我的想法。虽然我也知道事实并非我想象的那样,但我还是明显地感到自己此刻的脆弱性;这种感觉又让人异常兴奋,再过一会儿,世界上将没有人在精神上比我更透明的了。
在校准扫描仪器所发出的一阵嘟嘟声和咔嗒声后,耳机里传来了马丁的声音,他问我是否有兄弟姐妹。接下来的30秒钟,我回想家里各种家具、房间的大小和形状——表示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接着休息30秒(时间是受控制的),再开始这种持续1分钟的循环,连续重复4次。经过5分钟的训练,扫描仪发出的嘟嘟声停止了。耳机中又传来马丁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说:“好的,这么说你确实有兄弟姐妹,并且不止一个吗?”接下来的5分钟,我想象自己对准向我飞来的网球,猛地一个正手击球——表示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时马丁的声音又响起:“好的,这么说你只有一个兄弟姐妹。是兄弟吗?”我又开始想象房间里的东西,表示肯定的回答。马丁仅仅通过盯着反映大脑活动的电脑显示屏就准确地解读了我给的每个答案。其实,马丁在第一个1分钟就能读出我的答案,后面的4分钟只是为了确定。
问完家庭情况的问题,就开始闲聊:“你认为今天晚上英国队会赢得世界杯吗?”我虽然对足球所知甚少,但对英国队的实力还是清楚的,所以我开始拼命想象打网球的动作,表明我的答案是:根本不可能。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有30秒思考时间,马丁则观察我大脑活动的模式,很快知道我的答案是肯定或是否定。诚然,一个问题要花上5分钟时间作答的对话算不上高效率,但是我要强调的是:这个对话是在一方完全不使用语言、手势和书写的情况下进行的。我通过在脑海里想象做不同的事情来回答问题,而马丁在我想这些答案的时候观察我大脑的活动情况来判定答案。当放射线技师扶我从扫描仪床上下来,卸除绕在我身上的电线和装备的时候,我停了一会,然后想道:“我刚刚参加的实验有力地证明了,思想只不过是大脑的产物。”
当然,我不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父亲因大脑右半球脑血管堵塞而导致个性改变,那时我就产生了类似的想法。我曾经为父亲精神上产生的变化感到很震惊,但那都没有减轻这次实验给我带来的震撼力。我成功地用科学方法完成了“心电感应”实验。马丁观察我的大脑运作,好像那正在上演一场电影,而此时我正在指派想象任务,并将正确的图像投射到大脑这个“电影屏幕”上。
本书无疑是一本关于意识科学的著作。除了这一章,其他章节探讨的是人类经验的演化过程、心理机制及神经机制。两千多年来,心灵和身体的关系问题在哲学领域内一直存在激烈的争论。事实上,近20年才形成明确的意识研究领域。如果我在这本讨论意识的书中略去这一重要的哲学论争不提,似乎说不过去。这一哲学论争对意识科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然而我坚持认为这些哲学论点无视科学,靠抽象的逻辑进行论证,能提供给意识研究的真知灼见非常有限,甚至可能会产生误导作用。
我重点围绕两个问题展开分析。第一个问题是:意识仅仅是一种大脑活动(如同我做的扫描实验所显示的那样),还是独立于大脑、身体及物质世界其他东西而存在的?第二个问题是:人类作为一种精神存在,仅仅是一台生物计算机,还是存在某些特殊的东西?我们能感受到各种知觉(sensations),能赋予这个世界以意义,这些都是计算机软件无法做到的。
17世纪的哲学家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是心灵哲学之父。在他最著名的作品《第一哲学沉思录》(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中,笛卡尔思考这样一种可能性:一个力量强大又狡猾无比的恶魔骗他说外部世界是存在的,他的身体也是真实存在的。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就是以这个设想为前提,主人公尼奥(Neo)过着平常人的生活,他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20世纪美国的一个城市里,直到有一天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由计算机所创造的虚拟世界,是计算机将虚拟世界的信息植入他的大脑。
但是,笛卡尔认识到,不管这个恶魔有多狡诈,有一块思想领地是确定的、不受恶魔假象影响的,那就是他自己作为一个思考主体的存在。你可能会像电影中的尼奥那样,被蒙在鼓里,因而傻呵呵地以为自己就是那个真实的自我,实际上是计算机将各种感觉传递到你的身体里。尽管如此,有一点是计算机的邪恶力量无法做到的,即在你自身的存在这个问题上欺骗你。这里有两种选择:如果你相信自己的存在,从逻辑上说你肯定是存在的(至少是作为某种有意识的生命体存在),因为只有有意识的生命体才能做出相信这一行为;如果你试着不相信自己的存在,那么怀疑这一行为本身就证实了你的存在,因为怀疑的行为需要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来完成。因此,仅仅通过思考这一行为(怀疑只是思考的一种形式),我们就明白一定存在一个有意识的实体,而那个实体就是我们自己!
通过苦思冥想,笛卡尔清晰地表述了如下观点:“我最后总结出这个命题:我活着,所以我存在(I am,I exist)。不管是被我提出来还是存在于我的思想中,这个命题都是正确的。”笛卡尔在《方法论》(Discourse on the Method)一书中将这一命题更简洁地表述为:"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
在笛卡尔证明身心二元性的主要论据中,其中一个论据的正确性很值得怀疑。这个论据看似简单也很有说服力:我们很容易就怀疑自己身体的存在,但却从来没有怀疑心灵的存在;由此可见,心灵是完全独立于身体存在的,与身体无关(按现代的说法,这句话中的“身体”应该被“大脑”代替)。
笛卡尔的观点马上遭到杰出的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戈特弗里德·威廉·冯·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von Leibniz)的反驳(莱布尼茨出生时,笛卡尔将近离世)。莱布尼茨指出:笛卡尔实际上只是表明,他可以思考他的意识与身体无关。显然,笛卡尔没有证明任何事情。莱布尼茨的评论可通过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来阐明,虽然这个例子的原意被稍稍歪曲了。比如说,我正走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强力壮的高个子男人匆匆地跑进小巷的电话亭,这个男人戴的眼镜又厚又难看。我的朋友告诉我,这人是《星球日报》的记者克拉克·肯特。忽然,在街道的另一头,五个持枪歹徒从一辆警车中下来,企图抢劫数十万美元。我感到既害怕又兴奋,心想他们肯定能抢劫成功。这时起了一阵旋风,超人奇迹般地出现了,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奔向那帮歹徒。一眨眼的工夫,超人就解除了歹徒的武装,还把他们用绳子捆了起来。我的朋友看看我,然后一歪头,问我:“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克拉克·肯特就是超人?”这太荒唐了吧,我马上反驳道:“听着,我很清楚超人长什么样,好多次我看见他飞来飞去的,我甚至采访过他两次。虽然我不大认识这个克拉克·肯特,但是刚才瞟了他一眼,他戴着眼镜,与超人很不一样。因此,我敢肯定克拉克·肯特与超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朋友点点头,被我无懈可击的逻辑说服。我很开心,为再次证明自己的智力高人一等而洋洋自得。
这个例子中的“我”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认定自己对超人(克拉克·肯特)的认识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第二,他根据超人与克拉克外表的差异,就认定是两个不同的人,而非同一个人的两种装扮。但如果他是个称职的专业记者,像警犬似的查找确定证据,他对超人和克拉克的认识就会完全不同。如果他注意到克拉克频繁进出电话亭的奇怪举动,还注意到超人总是在克拉克进去后不久就忽然从电话亭里出来,如果他还发现克拉克平常穿的衣服里面还穿着超人的衣服,如果他知道克拉克不戴眼镜的模样,等等,那么他就会发现超人与克拉克明显就是同一个人。
笛卡尔在对大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得出结论,加上不愿意去探究证据,使得他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看法。要全面地检验他的观点,我们就必须对大脑和意识有一个透彻的认识,如同上述例子中的旁观者需要仔细观察超人和克拉克的一切细节。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意识忽然改变了,但大脑活动没有变化,只有在这时,我们才能说意识是独立于大脑存在的。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大脑扫描实验都显示:即使是最细微的意识变化,都是由大脑活动的变化引起的。所以比起那种认为意识独立于物质世界的观点,另一种观点——认为意识是大脑活动的结果,是一种物质的处理过程——显然更有道理。
但是笛卡尔同时声称,我们的心灵必然是隐秘的、主观的,是他人无法体察的。这个观点值得我们深思。当我看着广阔的大海,听着海浪的呢喃,感到平静、满足,在那一刻其他人无法真切地体会到我的感觉。从绝对意义上看,我好像真的陷进那种感觉中,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清楚那种感觉,科学无法改变这一点。将笛卡尔的观点应用于现代:大脑扫描仪也许可以粗略地捕捉到我们的意识,但是它能使别人体验到和我完全一样的感受吗?这个问题反映了主观感觉有一种神秘性,这种神秘性一直激发现代人去证明心灵的存在独立于大脑。
最后要指出的是,笛卡尔连同一个世纪之前的人们都认为心灵世界仅仅包括他们能意识到的东西。笛卡尔很可能会把无意识看成是自相矛盾的概念,当然他也不可能接受无意识可以影响意识的观点,而这一观点现今已被广泛认可。需要明确指出的是:从现在开始,我提到名词术语“心灵”(mind),或者谈论“心理状态”(mental states),指的是所有的认知过程,包括意识和无意识。
尽管当代批评家认为心灵仅仅只是大脑活动的产物(其中最著名的是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但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被很多人(甚至包括一些哲学家)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