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方苞
题解 |
为他人文集写序,一般重在介绍其文章成就,评价其文章得失。此序却抛开《南山集》诸文,始终在谈论作者尚未写出的“胸中之书”,对其价值深信不疑,何其别具一格哉。本文写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九年后,《南山集》案起,戴名世被处死,方苞因本文牵连入狱。 |
方苞(1668—1749):字灵皋,亦字凤九,晚年号望溪,亦号南山牧叟。江南桐城(今安徽省桐城市)人。桐城派散文创始人,与姚鼐、刘大櫆并称“桐城三祖”。4岁能作对联,5岁能背诵经文。24岁入京城国子监,以文会友,声名大振,被称为“江南第一”。宰相李光地称赞方苞文章是“韩欧复出,北宋后无此作也”。康熙五十年(1711),《南山集》案发,方苞因写序被株连入狱,定为死刑。狱中两年,著成《礼记析疑》和《丧礼或问》二书。经李光地极力营救,始得康熙亲笔批示“方苞学问天下莫不闻”,遂免死出狱,以平民身份入南书房,做皇帝文学侍从。后升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等。有《周官集注》《周官析疑》等多种著作传世,散文名篇有《左忠毅公逸事》《狱中杂记》等。
壬午之冬,吾友褐夫卜宅 [1] 于桐城之南山而归隐焉,从游之士刻其所为古文适成,因名曰《南山集》。其文多未归时所作,而以兹所居名焉,著其志世。
余自有知识,所见闻当世之士,学成而并于古人者,无有也;其才之可拔以进于古者,仅得数人,而莫先于褐夫。始相见京师,语余曰:“吾非役役于是 [2] 而求有得于时 [3] 也。吾胸中有书数百卷,其出也,自忖将有异于人,非屏居深山,足衣食,使身一无所累,而一其志于斯,未能诱而出之也。”其后各奔走四方,历岁逾时相见,必以是为忧,余以代为忧。而自辛未 [4] 迄今十余年,而莫遂 [5] 其所求。
吾闻古之著书者,必以穷愁;然其所谓穷愁者,或肥遁 [6] 不出仕宦,而中秩 [7] 名尊身泰,一无所累其心,故得从容著书以自适也。自科举之法行,年二十而不得与于诸生之列 [8] ,则里正 [9] 得而役之,乡里之吏,鞭笞行焉。又非贵游 [10] 素封 [11] 之家,则所以养父母畜妻子者,常取足于佣书 [12] 授经 [13] 。窘者拘囚 [14] ,终身而不息,尚何暇学古人之学而冀其成耶?故士穷愁别必不能著书。其事若与古异,而以理推之,则固然而无足怪也。
褐夫少以时文发名于远近,凡所作,贾人 [15] 随购而刊之,故天下皆称褐夫之时文,而不知此非褐夫之文也。其载笔墨以游四方,喜述旧闻,记山水之胜,而以传、序、说请者 [16] ,亦时时应焉,故世复称其古文,是集所载是也。而亦非褐夫之文也。褐夫之文,盖至今藏其胸中而未得一出焉。夫立言者,不朽之末 [17] 也,而其道尤难。书传所记立功名守节义与夫成忠孝而死者,代 [18] 数十百人,而卓然自名一家之言,自周秦以来,可指数 [19] 也。岂非其事独希,故造物者或靳 [20] 其才,或艰其遇,而使皆不得以有成耶?
褐夫之年长矣,其胸中之书,继自今而不出,则时不赡 [21] 矣。必待身之无所累而为之,则果有其时耶?故余序是集而为褐夫忧者倍切焉。因发其所以,使览者知褐夫之志,而褐夫亦时自警而亟成其所志也。同里方苞撰。
(选自《方苞散文选》)
[1]卜宅:选择住所。康熙四十年(1701),戴名世以十余年教书卖文所得,在桐城南山砚庄买房一所,地50亩,准备隐居,第二年末即从江宁迁居于此。
[2]役役于是:尽力于此。役役,劳苦不息。是,指代古文写作。
[3]有得于时:获得时俗的成功。
[4]辛未:康熙三十年(1691),约在此年,方苞与戴名世相识于京城。
[5]遂:满足,实现。
[6]肥遁:退隐。《易·遁》:“上九,肥遁,无不利。”孔颖达疏:“子夏传曰,‘肥,饶裕也。’……上九最在外极,无应于内,心无疑顾,是遁之最优,故曰肥遁。”后因称退隐为“肥遁”。
[7]中秩:古人以十年为一秩,中秩意为中年。
[8]与于诸生之列:入于诸生(秀才)行列。
[9]里正:古时乡村长官称里正,每里百余户,设一官长,明以后改称“里长”。
[10]贵游:无官职的贵族,有时亦泛指权贵。
[11]素封:无官爵的富人。
[12]佣书:受雇于人做文字抄写等事。
[13]授经:指教书。
[14]拘囚:囚犯。
[15]贾(gǔ)人:商人,这里指书商。
[16]以传、序、说请者:请戴名世作传、写序、著说的人。
[17]不朽之末:古人认为人生不朽之事有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立言(著书立说)处于“三不朽”之末。
[18]代:每个朝代。
[19]指数:屈指可数,寥寥无几。
[20]靳(jìn):束缚,限制。
[21]时不赡(shàn):时间不充裕。这一年戴名世己50岁,来日无多。
壬午年冬天,我的朋友褐夫在桐城南山选择一处宅院并归隐于此,跟他学习的人刚刚刻印完他的古文,于是取名叫《南山集》。文章多是归隐前所写,却用这归隐居所命名,意在彰显其志。
我自从置身江湖,见识的当今士人不少。学业有成且能和古人媲美的人,未曾见过;禀赋优异有望比肩古人者,只有几人,其中褐夫最为杰出。我俩相识于京城,他对我说:“我无意埋头古文写作博取时俗名声。我胸中可写的东西有数百卷,如果写出来,自料将与众不同。可是,如果不能隐居深山,衣食充足,身心放松,专心致志,恐怕就没法写出来。”此后我俩各自奔波,间或相见,谈到其胸中之书的时候,必会感到忧愁,我也会替他感到担忧。而从辛未年至今,十多年过去,他的愿望一直未达成。
我听说古人著书立说者,一定经历过穷困愁苦。他们有的隐遁不仕,有的随年岁增长而名望尊荣、身心安泰,全无烦劳,故能称心如意地从容著书。自从科举制度推行以来,20岁如果不能跻身秀才之列,那么里正就可役使他。既然不是贵族富豪之家,他要养家糊口,就只能靠受雇抄书或设堂教书。被困窘和谋生捆住手脚,一生无法摆脱劳累,哪有空闲学习古人的学问并有所造就呢?所以穷困愁苦的人一定没法著书立说。他的境遇若与古人不同,按常理推测,未能写出胸中之书也不足为怪。
褐夫年轻时凭时文扬名远近,所著文章,出版商随即买来刊印,广为传播。天下人都称颂他的时文,不知此非真正表现褐夫志趣的文章。他带着笔墨走遍天下,记述旧闻,描绘山水;有不少人请他作传、写序、著说,他也时时应景,世人由此称颂他的古文,《南山集》所收就是此类文章,皆非真正体现褐夫胸臆的文章。褐夫之文,至今藏于其胸中而没有能写出来。立言是三不朽之末,似乎最难。书传所记载的立功名、守节义而名垂千古者,每个朝代都有几十上百人。但超群出众自成一家之言者,周秦以来,却屈指可数。是不是上苍有意强化其困境、束缚其才华,使他不能有所成就啊?
褐夫年岁渐长,他胸中之书,至今未能写出,可是时间已不多啊。一定要等到身心都毫无牵累才能写,那么还能有机会吗?我为《南山集》作序,更加急切地为褐夫担忧。于是叙叙来由,使读者了解褐夫的志趣,也希望褐夫警醒自己,尽快写出胸中大书。老乡方苞撰。
胸中有书数百卷,救世匡时任圣贤,这恐怕是古代仁人志士的共同追求,戴名世尤其如此。
方苞是戴名世的知己,对其禀赋才情、胸襟抱负非常了解。本序首先给戴名世超乎时人的极高评价:“余自有知识,所见闻当世之士,学成而并于古人者,无有也;其才之可拔以进于古者,仅得数人,而莫先于褐夫。”大赞他是当今有望达到古代圣贤高度的第一人。
接下来告诉读者,《南山集》各文固然精彩,但戴名世的雄才大略、圣贤之道远未展现,真正卓绝千古的,乃是他尚未写出的胸中之书。他与戴名世初识之际,业已名满天下的戴名世即告以此意:“吾非役役于是而求有得于时也。吾胸中有书数百卷,其出也,自忖将有异于人,非屏居深山,足衣食,使身一无所累,而一其志于斯,未能诱而出之也。”遗憾的是,几十年过去,“褐夫之文,盖至今藏其胸中而未得一出焉”。
方苞深知立言千古,殊非易事,对戴名世能否有机会、有条件写出胸中之文,颇感忧虑。甚至担心戴名世命途多舛,赍志而殁。“夫立言者,不朽之末也,而其道尤难。书传所记立功名守节义与夫成忠孝而死者,代数十百人,而卓然自名一家之言,自周秦以来,可指数也。岂非其事独希,故造物者或靳其才,或艰其遇,而使皆不得以有成耶?”
文章最后,作者警示戴名世,时不我待啊,要抓紧啊!“褐夫之年长矣,其胸中之书,继自今而不出,则时不赡矣。必待身之无所累而为之,则果有其时耶?故余序是集而为褐夫忧者倍切焉。因发其所以,使览者知褐夫之志,而褐夫亦时自警而亟成其所志也。”足见作者对戴名世的期待和信任。
《南山集》出版不久,即招致文字狱,戴名世被清廷处死,方苞也入狱多年。戴名世留下来的,“此非褐夫之文也”。而他深藏胸中的大作,最终被统治者的屠刀砍灭。历史如果是一篇文章,那可是唯一无法修改的文章。
严格说来,此序并非为《南山集》所收诸文而写,乃是为戴名世胸中之书所写。作者坚信,戴名世胸中之书,足可以使他与古代圣贤并肩而立。当我们学习一篇为朋友尚未写出的作品所写的序言时,体会双方的眼界、胸襟、友情,能不有动于衷乎?
清政府平息了所有军事抵抗、坐稳了江山之后,一度比较开明,对兵败隐居的反抗者和曾经积极从事抗清运动的政治活动家,未曾尽诛。有的人声名卓著,享誉天下,清政府还反复延请他们出来做官。
但是,当政权完全巩固之后,统治集团变了一副面孔,容不得一点不敬之词,甚至将正常表达误作诽谤,大开杀戒,造成大量文字狱冤案。《南山集》案就是其中一件。戴名世被康熙处死,辞世多年的方孝标被掘墓挫骨。
康熙五十二年(1713),左都御史赵申乔针对戴名世作品《南山集》奏曰:“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逞一时之私见,为不经之乱道。徒使市井书坊翻刻贸鬻,射利营生。识者嗤为妄人,士林责其乖谬。”这些话都是妄谈无据。真正关涉政治的是,书中《与余生书》一文,引用方孝标《滇黔纪闻》所述南明年号,并表示自己有志于纂修包括南明政权在内的明代全史。
该文称:“……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两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渐以灭没?”作者直接写出南明政权弘光、隆武、永历三任年号,又将南明小王朝与三国时期川中蜀汉、南宋末年退守崖州的宋帝昺相提并论。
康熙对此大怒,刑部罪以“大逆”,拟将戴名世凌迟处死,并诛灭九族。“弟平世斩决,其祖、父、子孙、兄弟、伯叔父兄弟之子,俱解部立斩,其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十五岁以下子孙、伯叔父兄弟之子,给功臣为奴。”他人受牵连者甚众。为刊行《南山集》出资的尤云鹗、刻《南山集·孑遗录》的方正玉、为《南山集》作序的方苞等人,均被刑部判为绞刑。一时逮捕法办者300多人,被判死刑者100多人。
康熙最后主张“法外施仁”,把戴名世凌迟改为斩首,其他死刑改为流放。
七年春,北汉结契丹入寇,命出师御之,次陈桥驿。军中知星者苗训,引门吏楚昭辅,视日下复有一日,黑光摩荡者久之。夜五鼓,军士集驿门,宣言策点检为天子,或止之,众不听。迟明,逼寝所。太宗(赵光义)入白,太祖(赵匡胤)起。诸校露刃列于庭,曰:“诸军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未及对,有以黄衣加太祖身,众皆罗拜,呼万岁,即掖太祖乘马。
太祖揽辔谓诸将曰:“我有号令,尔能从乎?”皆下马曰:“唯命。”太祖曰:“太后、主上,吾皆北面事之,汝辈不得惊犯;大臣皆我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诸将皆载拜,肃队以入。副都指挥使韩通谋御之,王彦升遽杀通于其第。
太祖进登明德门,令甲士归营,乃退居公署。有顷,诸将拥宰相范质等至,太祖见之,呜咽流涕曰:“违负天地,今至于此!”质等未及对,列校罗彦环按剑厉声谓质等曰:“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质等相顾,计无从出,乃降阶列拜。
召文武百僚。至晡(bū),班定。翰林承旨陶谷,出周恭帝禅位制书于袖中。宣徽使(官名)引太祖就庭,北面拜受已,乃掖太祖升崇元殿,服衮冕,即皇帝位。迁恭帝及符后于西宫,易其帝号曰郑王,而尊符后为周太后。
——《宋史·太祖本纪一》
1.戴名世说“吾胸中有书数百卷”,这一点十分可信。他为写出胸中百卷书设置了什么条件?方苞对他设置的这些条件是什么看法?请用课文中原文,回答这两个问题。
2.细读《宋太祖陈桥兵变》,在括号内填写后边行为的主语。
七年春,北汉结契丹入寇,( )命出师御之,( )次陈桥驿。宣徽使(官名)引太祖就庭,( )北面拜受已,( )乃掖太祖升崇元殿,( )服衮冕,( )即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