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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何谓正义,是具体的目标还是抽象的准则?

从古代中国的百家争鸣到现当代西方世界里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社群主义的喋喋不休,对正义的困惑就像圣奥古斯丁对时间的困惑:“如果没人问我,我是明白的;如果我想给问我的人解释,那么我就不明白了。”

英国作家伊弗林·沃在他的“荣誉之剑”三部曲里塑造了一个既可敬又可怜、既可爱又可恨的主人公盖伊·克劳奇贝克的形象,他是一个没落的世家子弟,才智平庸,继承着祖先传下来的天主教信仰和旧派的绅士作风,在“二战”的时代背景下处处吃亏碰壁,几乎在所有的人际关系里都只会遭人白眼。但盖伊始终不肯向新兴的小市民道德风尚做出任何妥协—是的,他看着自己的累累伤痕,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但是,无论如何,与其他失败者不同的是,他坚持要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a good loser)。

然而在任何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所谓“体面的失败者”就像“椭圆的正方形”一样,本身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那么,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是否会对盖伊寄予十足的同情呢?——在做出答复之前,我们不妨来看盖伊和一名军官的一段对话:军官问盖伊,如果今天有人来找你决斗,你会怎么办呢?盖伊说,我只会一笑置之。军官表示赞同,继而议论道:“我是在思考荣誉的问题,你不觉得荣誉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吗?我是说,假如150年前有人找我们决斗,我们只能接受,现在我们当然会一笑置之。在150年前,这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盖伊应道:“是的,决斗不再有了,道德家和神学家没能做到的事被民主时代做到了。”

现在,有些读者可能会重新考虑方才的那个问题了,但还不急,我们再看军官接下来的一句应答:“那么,等下次打仗的时候,我们彻底民主化了,军官把士兵丢在身后置之不理也会是一件很有荣誉感的事了。”

上述这短短的几句对话里显然包含着诡辩的成分,但除了对“民主化”一词显而易见的曲解之外(这却符合柏拉图的见解),问题究竟出在哪一个环节上呢?

荣誉感是与正义性直接相关的,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正义呢?

正义到底是某些具体的目标,还是某种抽象的准则?

我们是否可以达到绝对的正义?如果不可能的话,是否至少可以将之清晰地描述出来?

正义究竟是永恒不变的,还是一时一地的?是先验的,还是经验的?

这些问题伴随着人类的历史,深深困扰着最杰出的才智之士们,直至如今。从古代中国的百家争鸣到现当代西方世界里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社群主义的喋喋不休,对正义的困惑就像圣奥古斯丁对时间的困惑:“如果没人问我,我是明白的;如果我想给问我的人解释,那么我就不明白了。”

首先有必要做出界定的是,“正义”一词的含义常常比较宽泛和模糊,时而指公平或正当,时而指善或福利。所以在上一节结尾的问题里,结果主义更加与福利有关,原则主义则更加与公正有关,这实际上是目的论与义务论的区别。

事实上,英语里的“正义”(justice)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混淆往往是在最不经意间发生的。一个显见的例子是,2009年被誉为“最受欢迎的公共课”的迈克·桑德尔的题为“公正”(Justice)的讲座以及由企鹅公司出版的同名图书,便在最后表明自己的社群主义立场的时候,所诉求的已经完全不是作为“公平”的justice,而是作为福利的common good。

这个混淆实在太容易发生,譬如基督徒说上帝“至善至公”,善与公正是水乳交融的,对公正的追求往往就是对善的追求,尽管反之未必亦然。然而,对“善”下定义的事情,在1903年摩尔的《伦理学原理》出版之后,一般已被看作不可能的; “正义”或“公正”的概念也存在着同样的境况,我们只能约略地加以描述。

英语justice一词源自古罗马正义女神的名字Justitia,该女神的外形特征是蒙着双眼,左手提着一只天平,右手执剑。这些特征蕴含着特定的象征意义,一般认为,蒙眼象征着执行正义纯然依靠理智,不可被感官和表象蒙蔽;剑象征着制裁的严厉;天平象征着裁量公平,使受害者可以不多不少地讨还损失,这恰恰与孔子“以直报怨”的意思如出一辙。文艺复兴时期,正义女神雕像的背面往往还刻有一句古罗马的法谚:“为实现正义,哪怕天崩地裂。”

这话有着玉石俱焚的气概,看来正义女神显然应该被划入原则主义的阵营,但结果主义难道就相形见绌了吗?—在美剧《尼基塔》( Nikita )第5集的结尾,男主角欧文因为恋人艾米丽被杀而持枪寻仇,眼看就可以击毙元凶,女主角尼基塔却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之后就发生了下面的这段对话:

尼基塔:我和你一样想杀掉他。

欧文:那就让我动手好了。

尼基塔:不行。你如果现在杀他,那些黑盒子里的秘密会泄露出去,那会伤及无辜的。

欧文:是像艾米丽那样的无辜者吗?

尼基塔:是的,像艾米丽一样的无辜者。她跟我讲了你的事,讲你有多在乎她。欧文,你在乎过人的。请你记住,我会帮你挺过来。我们得先毁了那些黑盒子,然后再杀这个浑蛋。如果你现在杀他,很多人会死的。

欧文:问题是,我不在乎。

尼基塔的逻辑脉络是:艾米丽无辜被杀,欧文在乎艾米丽,所以欧文也应该在乎其他像艾米丽一样的无辜者,在自己完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他们免受伤害,而现在为艾米丽报仇则会毁掉这个目标。欧文的逻辑脉络则是:自己深爱艾米丽,自己在乎的人只有艾米丽一个,艾米丽无辜被杀,自己当然要为她报仇,至于其他像艾米丽一样的无辜者,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欧文似乎正在实践着正义女神雕像背后的那句古罗马法谚:“为实现正义,哪怕天崩地裂。”他所寻求的justice,应当确切表述为公正、公平、公道,亦即“作为公平的正义”,使正义女神左手的天平两端保持平衡。杀掉艾米丽的凶手自然应当给艾米丽抵命,这正是标准的“以直报怨”。那么,为此而将被殃及的无辜生命是否就属于“哪怕天崩地裂”之列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站在尼基塔一边,又有多少人会站在欧文一边,但是,欧文的支持者们如果遇到更加极端的例子,不知道是否还会坚持自己原来的态度。——在中国明清之际的历史上,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确把欧文“我不在乎”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们不必考虑历史考据上的疑点,假定这就是全部的历史真相的话,吴三桂为了寻求公平,确实搅得“天崩地裂”。

亲亲原则,等值复仇原则,两者都是上古社会里最天然、最本真的道德,因为这正是最天然、最本真的人情。儒家所谓缘人情而制礼,缘的也正是这样的人情,所以血缘观念和等值观念都是儒家最基本的理念。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等值观念是人的一种基本的心理模式。这道理非常易于理解,试想一下,如果人总是善待那些侵害自己的,虐待那些善待自己的,则必然无法在物竞天择的环境里幸存下来。这道理在动物身上也是一样,以善报善,以恶报恶,这是最佳的生存策略,在亿万年的进化史上已经牢牢地写在基因里了。

似乎基督教的繁荣构成了一个有力的反证,因为耶稣基督提出了“要爱你的仇敌”这一著名的道德训诫,但事实上,除了在真诚感人的使徒时代,这一训诫极少被信徒们认真地奉行过——除了把消灭敌人解释为对敌人的“大爱”之外。

从中我们似乎可以模糊地推测,对公平的诉求是人的一种先天的心理认知模式,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只有形式而没有具体内容的先验的道德。

无论在政治哲学的传统语境下来说,还是就一般的社会认知来说,“正义”的内涵比“公平”宽泛得多,因此也难以确证得多。正义女神手上的天平只能称量“公平”,而无法称量“正义”,因为前者只要求“等值”,这恰恰是天平唯一可以完成的任务,而后者的要求就远非对“等值”的称量所能达到的了。

从历史脉络上看,“正义”的观念应当比“公平”晚出,因为前者需要文明的积淀,后者则是与生俱来的。“正义”因其含义的模糊性以及标准的相对性,注定会是一个无法被清晰讨论的问题,而为了避免这个麻烦,我们只有把复杂的“正义”还原到两个最基本的层面:公平与利害。但是,随后我们就会发现,公平与利害竟然完全缺乏客观标准。 xTDaG6pRusm1RY0iT7FT3aE1dzpGqTXfc9iCF5o/sBbGD7wpLQDZ7RfXEYDu5R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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