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间又过了半年。到周显王三十二年(公元前337年)三月初一,逸轩从赵国来到宋国,投在庄周门下已经九个月了。这九个月中,每日追随庄周左右,或临溪垂钓,或下河摸鱼,或上山砍藤割草,逸轩差不多走遍了漆园周围五十里的山山水水,对当地的风俗习惯也相当了解了,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当地的语言。每当赶集卖鱼,或是帮庄周当街兜售藤筐草鞋时,逸轩还时不时地学着当地人的腔调,用当地话吆喝几句。虽然明显有些怪腔怪调,惹得市集上的人们围观哄笑,但逸轩却很旷达,不以为忤,更不怕尴尬。结果,反而引得很多人在他摊前驻足,东西不仅卖得快,价钱也卖得好。为此,亓官氏常常称赞他这个赵国公子有能力,不比一般书生。
大概因为逸轩是赵国公子的缘故,加上他来投师时带了一大笔钱作为束脩之资,平时又会帮助庄周卖鱼贩筐售履,嘴巴说话还很甜,所以很讨亓官氏喜欢。也因为如此,自从逸轩来了之后,庄周夫妇之间的争吵少了,家庭平静了,庄周也觉得心境好多了。
三月初五,逸轩一大早起来,步出门外,看到远山近峦都已经绿了,空气中到处散发着草木花卉的芳香,吹在脸上的风也觉得温暖柔和。一向喜欢大自然的他,顿时心有跃跃然,大有蠢蠢欲动之意。正在这时,庄周妻子亓官氏也迈步出门,看到逸轩站在门外环顾四周,意有所许的样子,就顺口问了一句:
“逸轩,怎么一大早就起来看风景了?俺们漆园这地方,山不高,地不广,水不大,跟你们赵国比,肯定差多了吧?”
“师娘,不能这样说。徒儿觉得漆园这地方挺好的,毕竟是南方,山清水秀的,风都比俺们北国要温柔多了。师娘,您看,这周边的山都绿了,屋前房后的花儿或半开,或含苞欲放,鸟儿都高兴得一大早就起来唱歌了。多美的一个地方呀!”
“逸轩,师娘不明白,这大山小山,这房前屋后的树木花草,有什么好看的?俺们看了几十年,好像从来就没什么感觉。怎么你们读书人就是跟俺们不一样呢?看山绿了,看花开了,听鸟叫了,都要犯傻痴迷,说什么美呀什么的。”
逸轩听了亓官氏这番话,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顿,呵呵一笑道:
“师娘,您生于此,长于此,打小就生活在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自然不觉得这漆园周围五十里有什么美。再说了,您多少年来一直为了先生与全家操劳,忙进忙出,整日不得闲暇,从来没有机会静下心来,停下脚步看一眼周围的山水,所以对漆园周边景致之美视而不见,或说熟视无睹,那也是正常。可是,先生和徒儿则不一样。俺们都是外来之客,看到漆园周边的景致,对比曾经生活过的环境,自然就会有异样的感觉,觉得这里的景致非常美。假设您跟先生或是徒儿换个个儿,您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逸轩,还是你善解人意,理解师娘。你先生要是有你这样的想法,那就好了。”亓官氏感慨地说道。
“师娘,其实先生是个非常达观,也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徒儿都是跟他学的,来此快一年了,真的是跟先生学了不少做人的道理。据徒儿观察,先生对师娘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只是先生脸皮薄,爱在心里口难开,不善于表达内心的感受而已。”
“逸轩,师娘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像你师兄蔺且了,越来越会替你先生说话。”
逸轩一听这话,连忙呵呵一笑,岔开话题,说道:
“师娘,您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俺跟先生去做,俺想陪先生到附近山里转一转。顺便到上游的溪中捉几条大点的鱼儿,晚上回来烤着吃,给师弟师妹改善一下生活,不要让他们见了青菜鱼汤就反胃。您看,如何?”
“好哇!”亓官氏脱口而出,非常爽快地答道。
“谢师娘!”
“别站着了,快去叫你先生起来吧。饭快好了,你们吃了再走。早去早回!”亓官氏吩咐道。
“好的,师娘!”逸轩一边说着,一边连忙进门去叫庄周了。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师徒二人匆匆吃了点东西,就欢天喜地,一蹦三跳地出门了。
二人一边走一边看,走到一个山脚下,逸轩就觉得累了,提议停下休息一会儿。庄周看了看逸轩,笑着说道:
“逸轩,你比我年轻多了,走这点路就不行了,等会儿要爬山,恐怕就更不行了。”
“俺们走的路不少了,差不多都走了有半个时辰了,应该有十几里地了吧。先生,俺不明白,出门时看看这山,好像近在咫尺,几步就能走到。怎么走到近前,这才发觉好远好远呢?”逸轩不解地问道。
“你没听人说过一句话吗?”庄周呵呵一笑道。
“什么话?”逸轩连忙追问道。
“‘望山跑死马。’马都会跑死,何况是人呢?可能是因为你生活于北方,到处都是一马平川,没有进山或爬山的经验。”
“先生,这大半年来,弟子也没少跟您进山砍藤割草呀,怎么说没有经验呢?”
庄周呵呵一笑,说道:
“以前为师带你进的山,那都是在我家屋后,是些并不高也不大的小山。准确点说,应该是小土丘而已。今天为师带你来的这山,才勉强算是山吧。”
逸轩抬头朝山顶看了一眼,说道:
“先生,这山这么高这么大,还说勉强算是山,那您心目中的山到底有多高有多大呢?”
“如果你往南走,到楚国地界,你就会发现,像眼前这座山,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山,高耸入云的大山触目皆是。”
“看来弟子真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以后有机会,希望能再往南边走走,也好见识一下南国的大山长成什么样。”
“其实,南国不仅山多山高山大,水也多,水也大,到处都是大江大河。像我们这里的溪流,在南国就算不上什么了。”庄周又说道。
“听先生这样说,弟子以后一定要到南国去一趟。哎,说到南国,弟子想问问先生,师兄蔺且是楚国人,他还回来吗?”
“为师也说不准,他临走时说是要回来的。楚国虽与宋国山水相邻,但是楚国南北东西都有几千里,地方太大,蔺且家住楚国南部,离此有好几千里。加上山水相隔,交通更是不易呀!所以,即使他有心再回来,恐怕也要颇费些时日的。”
“要是师兄能回来,就请他陪先生往楚国走一遭,弟子也趁机陪侍,好去见识一下泱泱大楚的山水,了解一下其风俗人情,增长点人生阅历。据说先圣老聃晚年就是隐居于楚国的,要是弟子也能去一趟楚国,相信对理解先圣老聃的思想,还有先生的思想,都是有帮助的。”逸轩望着庄周,认真地说道。
“那要等机会了。现在我们还是从眼前的山脚起步,不要好高骛远,想着楚国的大山。早点爬上这座山的山顶,也能领略这漆园周边几十里地的春日风光。”
“先生说的是。好像先圣老聃说过这样的话:‘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尺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生,那俺们就开始爬山吧。”
庄周看了看逸轩,点点头,欣慰地笑了,为他对老聃之言的熟悉,也为他开朗旷达的人生态度。
大约爬了有半个时辰,师徒二人终于爬到了山顶。虽然这山也只有约三百尺高,但逸轩爬不了几步就要停下喘气休息。所以,所费时间甚多。
站在山顶,师生二人眼眺远方,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热烈地讨论着。过了好久,逸轩觉得脚有些酸麻,就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大平石,对庄周说道:
“先生,刚才爬山您腿脚也酸了吧。要不,俺们在那块石头上坐下说吧。”
庄周心知其意,呵呵一笑道:
“逸轩,爬这么矮的小山你就腿酸了,还想以后到楚国看大山呀!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峰顶,是看不到人间绝景的。就你这腿脚功夫,还得好好练练。”
“先生说的是。”逸轩笑着回答道。
于是,师生二人在大石上坐下,一边纵目远眺,一边随意闲聊起来。聊着聊着,逸轩突然感慨地说道:
“先生,还是俺们快乐。春天来了,可以登山看无边春色;夏天来了,可以垂钓于柳荫之下,享受似钓非钓的悠闲;秋天来了,可以看万山红遍,草黄叶枯,体会万物盛衰的况味;冬天来了,可以听北风呼啸,看雪花飞舞,天地浑然一体,尽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为人在世,生命犹如白驹过隙,不过几十年而已,能够闲看风花雪月,优游于林下,自由自在,这是何等的快乐!纵然是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又有几人能够享受到这种快乐呢?”
“为师以为,你以上所说的这些快乐,其实都是非常表面化的。真正的快乐,其实就是你最后所说的四个字:‘自由自在’。这才是最高境界的快乐,也是快乐的源泉。”庄周说道。
“先生的意思是说,快乐与锦衣玉食无关,与名誉地位无关,与生理快感无关,只与心灵与精神的自由有关,是吗?”
“正是。这便是‘自由自在’的真谛,也是快乐的真谛!把握了这一点,也算是得了先圣老聃之道的真传。”庄周说道。
“这么说来,老聃之道并不神秘,道家追求的快乐境界也很简单。相比之下,儒家所追求的快乐,就要复杂得多了。”
“这话怎么讲?”逸轩话音未落,庄周连忙追问道。
“弟子在齐国稷下学宫时,曾听孔丘的信徒孟轲说过他们儒家快乐的最高境界。”
庄周一听孔丘的信徒孟轲,立即来了兴趣,连忙追问道:
“孟轲是怎么说的?”
“孟轲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儒家讲孝悌,所以将父母俱存、兄弟平安视为人生一乐,这可以理解;孔丘讲慎独,重视个人品德修养,所以将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人,作为人生二乐,也可以理解。至于第三乐,那就不是儒家的专利了。诸子百家都重视人才培养,大凡读书人都有爱才惜才之心。所以,孔丘要办私学培养学生,其政敌少正卯也办私学作育人才。老聃的弟子也不算少,同样是视作育人才为人生一乐的表现。只是有一点,为师有点不明白,孟轲是孔丘的信徒,孔丘一生的理想都是治国平天下,怎么孟轲说‘王天下不与存焉’呢?”庄周说道。
“先生是不是不信孟轲有此言?弟子是亲耳所闻。”
“为师倒不是怀疑孟轲说过这句话,他强调孝悌、慎独的理念,必然会降低治国平天下的重要性。至于他强调人才教育的重要性,就更易于理解了,因为儒家从孔丘起家,就非常重视培养人才。孟轲是孔丘的信徒,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视为人生一乐,那是必然的。为师曾听人说过,孟轲有句名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自己就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其实,好为人师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最好不要好为王侯之师。”
“先生,为什么不能好为王侯之师呢?”逸轩不解地问道。
庄周呵呵一笑,顿了顿,说道:
“这个道理还不简单吗?王侯不是普通人,你做他的老师,如何教育他?如果没有高度的智慧,不讲究教育的技巧,不仅教育不了他,自己还会有性命之忧。你说,好为王侯之师,有快乐吗?”
逸轩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眼睛直盯着庄周。
庄周明白其意,呵呵一笑道:
“那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吧。”
逸轩一听庄周又要讲故事了,顿时神情一振,因为他早已领略了老师的口才,也有心跟他学习。于是,连忙坐直身子,催促庄周道:
“先生请讲。”
庄周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远眺了一下远方的山峦田畴,然后慢慢收回目光,转身侧脸看了一眼逸轩,这才从容说道:
“大家都知道孔丘是个成功的教育家,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其实,与孔丘同时,鲁国还有一位著名的教育家,也是声名远播的,就是颜阖。”
“颜阖?”逸轩一愣,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庄周看出逸轩的心理,又是呵呵一笑,说道:
“颜阖之所以不为世人了解,吃亏就是吃在他没有像孔丘那样大张旗鼓地兴办私学,广泛收徒。但是,他确确实实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同时也是一位贤大夫。孔丘虽然在卫国待了很长时间,卫灵公对他也很礼遇,就是从未起念聘请孔丘做太子蒯聩的老师。但是,卫灵公晚年却专程派人往鲁国,礼聘颜阖到卫国,做太子蒯聩的老师。”
“是吗?如此说来,颜阖确实不是一般人。”逸轩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知道逸轩已经相信自己的话了,遂接着说道:
“颜阖到了卫国后,没有直接晋见卫灵公,而是先去拜访了蘧伯玉。”
“为什么要先拜访蘧伯玉呢?”逸轩又感到不理解了。
庄周侧脸看了一眼逸轩,莞尔一笑。
“先生,您笑什么?是笑弟子无知吗?蘧伯玉是卫国的贤大夫,这一点弟子还是知道的。”
“那你对他还有什么了解?”庄周连忙追问道。
“除此,还知道他是孔丘的挚友。至于其他,弟子就没有更多的了解了。”逸轩答道。
庄周呵呵一笑,认真地看了逸轩一眼,然后才从容说道:
“蘧伯玉的故事多着呢!他出生卫国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之家。其父无咎,在卫国政坛可谓声名赫赫,是众所周知的贤大夫。蘧伯玉自小聪颖过人,加上良好的家庭教育,年纪不大就满腹经纶,而且能言善辩,口才极佳。一生历仕卫献公、卫殇公、卫灵公三代君主,始终主张以德治国,认为执政者应该修身养性,以高尚的道德率先垂范,以行动而不是说教影响民众、教育民众。”
“弟子真是孤陋寡闻!今日不听先生教诲,还真不知自己对历史无知之极。”
庄周见逸轩面露惭愧之色,遂宽厚地一笑,然后接着说道:
“蘧伯玉生性忠恕,外宽内直,虔诚坦荡。三朝为官,始终体恤民生疾苦,实施‘弗治之治’。”
“先生,蘧伯玉的‘弗治之治’,是不是就是老聃的‘无为而治’?”逸轩连忙插话问道。
庄周点点头,说道:
“其实,蘧伯玉的政治主张不仅与老聃之道有相通之处,对孔丘也有重要影响。”
“是吗?”逸轩更加好奇了。
“孔丘在鲁国政坛失意之后,带着弟子周游列国,前后达十四年之久。其中,有十年是滞留于卫国的。而在卫国的十年间,又有九年是借住在蘧伯玉府上的。蘧伯玉晚年退出政坛后,孔丘仍然借住其府上,并在他家设帐授徒。这种友情,不是一般朋友能有的。正因为如此,蘧伯玉的思想与政治主张潜移默化地深深影响了孔丘。我们今日说儒家之道如何,其实很大一部分是源于蘧伯玉的。”
“蘧伯玉历仕卫国三代君主,不知治国理政成绩如何?”逸轩问道。
“卫国不是齐国、吴国,也不是楚国,而只是一个小国。加上历史上卫国出现多次战乱与内乱,到蘧伯玉出仕时国力早已衰退很多了,甚至可以说已经沦为大国的附庸。尽管如此,由于有蘧伯玉等贤臣在朝,经过长期努力,卫国仍然能够在东齐、西晋、南楚等几个大国的夹缝中求得生存,而且经济社会发展水平都高于周边邻国。据说,孔丘第一次到卫国时,看到卫国民众安居乐业,社会一片和谐的景象,不禁发出了惊叹,说是仿佛见到了周公治理下的清平世界。”
“原来蘧伯玉是这样一个贤能之人!怪不得,颜阖一入卫国就急着要拜访他。先生,那您知道不知道颜阖拜访蘧伯玉时都问了些什么问题,蘧伯玉又是如何指教颜阖的呢?”逸轩望着庄周,恳切地说道。
庄周莞尔一笑,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从容说道:
“别急呀!为师既然要给你讲他们的故事,当然知道他们说过什么。颜阖不是被卫灵公礼聘为太子老师吗?他见蘧伯玉,当然是请教有关如何为王侯之师的问题。”
“颜阖是怎么问的?”逸轩又沉不住气了。
“颜阖跟蘧伯玉说:‘现在有这么一个人,生性非常刻薄残忍。如果我纵容他,凡事顺着他,那么结果就会危害到国家;如果我规谏他,阻止他为非作歹,那么又会危及我自身的安全。他的情智足以看出别人的过错,却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对于这样的人,我该怎么办呢?’”
“颜阖说的这个人,是影射他即将要教的卫国太子吧?”逸轩忍不住,又插话问道。
庄周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逸轩,接着说道:
“蘧伯玉一听颜阖的话,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遂脱口而出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好!’颜阖接口又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做呢?’蘧伯玉正色回答道:‘老朽送你一句忠言。’颜阖连忙欠身致意,说道:‘先生请指教!’蘧伯玉说:‘从今以后,你的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颜阖又问道:‘具体应该怎么做呢?’蘧伯玉回答说:‘你既然要做太子之师,首先需要立身端正,为人不要出现瑕疵。做到了这一点,再注意应对的技巧,差不多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蘧伯玉所说的应对技巧,是指说话和规谏的技巧吗?”
庄周知道逸轩有点喜欢呈露悟性的毛病,遂呵呵一笑。顿了一顿,然后才接着说道:
“蘧伯玉说的不是语言技巧,而是处世智慧。他告诉颜阖,与太子相处,应对周旋,外表上要显得亲近甚至迁就,内心里则要常存诱导教诲之念。”
“蘧伯玉让颜阖这样做,是否意在不让太子产生抵触情绪,从而欣然接受规谏?”
庄周听了逸轩这句话,重重地点了点头,觉得他确实有悟性。接着,继续说道:
“不过,蘧伯玉又告诫颜阖道:‘虽然这样有利于与太子相处,但是也会产生一些后遗症。因此,为了减少后遗症,需要掌握分寸。可以亲近甚至迁就他,但不要太过分;可以诱导教诲他,但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因为亲近迁就太过分,自己势必跟着丧失了应有的原则与立场,结果导致教育的颠倒失败;诱导教诲之意表露得太明显,则容易引起他的反感,以为你是倚老卖老,借着先生的名义教训他,是在博取声名。这样,必然招致祸患。’”
“蘧伯玉这话说得确实在理,不愧是老于世故的三朝不倒之臣。”逸轩情不自禁地评论道。
庄周笑了笑,接着说道:
“蘧伯玉告诫颜阖说:‘为王侯之师,贵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如果他生性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烂漫,那么你不妨也随他像孩子一样表现得天真烂漫;如果他是个不显摆威仪的人,那么你也跟着显得没有威仪;如果他是个无拘无束的人,那么你也可以无拘无束。这样引度他,就能进入无过失的正途了。’”
庄周话音未落,逸轩就感慨地说道:
“唉,做王侯之师真是太累呀!教导学生,不能真情表露,还要顾忌这顾忌那,什么都要装。”
“是啊!所以,为师才说千万不要做王侯之师。”
“那颜阖听了蘧伯玉的话,是什么态度?”逸轩问道。
“颜阖听了蘧伯玉的话,觉得非常有道理,连连点头称是。于是,蘧伯玉又告诫他说:‘你看见过螳螂吗?它见到有车辆过来,总是奋力举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却不知道这是徒劳的,是不自量力。那么,螳螂为什么会举臂挡车呢?不就是因为它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自以为是,自高自大吗?所以,老朽说,你来卫国做卫太子之师,务必要小心,要谨慎!如果你总是炫耀自己的能耐,不经意间触犯了他,那就危险了!’”
“先生,蘧伯玉说得太夸张了吧。难道做王侯之师就那么危险?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古及今就无人敢做王侯之师了。真是这样,那自古以来的王侯又是谁教出来的呢?”逸轩不以为然地质疑道。
庄周呵呵一笑,接着说道:
“你别急,你再听听蘧伯玉是怎么说的。蘧伯玉说了上述一番话后,特意打了一个比方,说道:‘你见过别人养老虎吗?你知道养虎人为什么不敢拿活物喂虎,也不敢拿整只动物喂虎吗?那是因为拿活物喂虎,会让虎在扑杀活物时激发出残忍杀生的兽性;拿整只动物喂虎,会让虎在撕裂咬噬动物时发怒,引发其野兽天生的攻击性。因此,有经验的养虎人,他会观察,会揣摩,知道虎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饱了,然后顺着其喜怒而适时调整其喂食的份量与次数。虎与人不是同类,为什么虎会驯服于养虎之人呢?那是因为养虎人顺着它的性子予以喂养的缘故。如果虎伤了人,那一定是因为人拂逆了它的性子。’”
“蘧伯玉的这个比方好,很能说明问题。”逸轩情不自禁地评论道。
庄周听了,侧过脸去,神秘地莞尔一笑。接着,回过身来看了一眼逸轩,一本正经地说道:
“蘧伯玉还打了一个比方。他说:‘有些爱马之人,会用别致的箩筐去接马粪,以珍贵的大贝壳去接马尿。如果碰到有蚊虫叮咬马,他会出其不意地扑打蚊虫。爱马人替马扑打蚊虫,是出于爱马之心,但往往会使马受惊,导致马咬断勒口,挣脱笼头,毁坏胸辔。爱马人出于好意,但马并不了解,结果适得其反。’”
“蘧伯玉的这个比方也很贴切。”逸轩脱口而出道。
庄周笑了一笑,说道:
“最后,蘧伯玉总结说:‘养虎与养马一样,都要顺着其本性。否则,就会好心善意得不到回报,反而遭遇危险。为王侯之师,包括为太子之师,其实就跟养虎养马是一样,必须了解其心性,顺着其性子,谨慎予以诱导教育。所以,我一再跟你说,要谨慎,要小心!’”
“看来,做王侯之师,虽是一种荣耀,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道理非常简单,王侯包括太子,都是些难侍候的主儿,往往喜怒无常,做他们的老师,真是如同伴虎一般,时刻都要提心吊胆。你说,做王侯之师有自由吗?有快乐吗?不可能吧。”庄周总结似的说道。
“先生说的是。好为人之师,虽是人的本性,但好为王侯之师,就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了。弟子觉得,一个人如果为了一时的虚荣而牺牲自由,甚至性命,那是非常不值得的。还是先生的人生观最具智慧,自由自在,就是快乐的最高境界。”
“说得好。为师今天跟你在山顶沐春风,观风景,谈天说地,闲话三千,觉得无比快乐。如果你是赵国的太子,而不是现在这个没落的公子身份,那为师今天跟你的谈话就一点快乐也谈不上了。”庄周说完,放声爽朗地大笑了几下。
逸轩深受感染,也跟着大笑起来。在鼓荡的春风中,师生二人快乐的笑声在空旷的山顶上弥散开来,传得很远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逸轩突然侧脸望着庄周,认真地问道:
“先生,弟子刚才在想,天下之大,人群之众,到底哪些人才会真正有快乐呢?”
“这还用问吗?除了我们老聃之徒,世上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到快乐。”庄周脱口而出道。
“先生,您为什么说得这样肯定,这样绝对呢?”逸轩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庄周先是莞尔一笑,接着以十分肯定而自信的口吻说道:
“世上唯有我们老聃之徒能够清心寡欲,不为世俗名利所驱动,因此我们不必辛劳地奔竞于王侯门下,不必看权贵眼色,因此就没有摧眉折腰的屈辱感,没有为争名夺利而日夜算计他人的焦虑感,精神是自由的,心情是平静的。我们没有追求,自然没有失败;我们没有算计,自然没有失落;我们没有失落,自然没有心灵的苦痛;没有心灵的苦痛,怎么能不快乐呢?”
“那么,先生,您觉得孔丘之徒、墨翟之徒,还有杨朱之徒,他们就没有快乐了吗?”
“当然没有。孔丘一生追求的是什么?是‘治国平天下’,是‘克己复礼’,是恢复周公礼法,是实现‘天下大同’。孔丘终其一生,理想实现了吗?世道已然改变,他的理想只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是不可能实现的。今日天下如此纷乱,兼并战争连年不断,孔丘之徒仍然抱守孔丘当年的政治信念,追求孔丘当年所追求的政治目标,他们能够成功吗?他们不能成功,何来快乐?墨翟一生主张非攻、兼爱,他的信徒跟他四处奔波,游说诸侯,可是哪一个诸侯愿意听从他们的劝说,心甘情愿地放下武器,打消兼并他国领土的想法呢?因此,墨翟及其信徒即使跑断了腿,也是达不成其政治理想的。他们的理想信念那么坚定,却又不能达成,你想他们能快乐吗?杨朱之徒崇尚‘贵己’‘全生’,重视长寿不老,在今天这样的乱世,大家的性命都朝不保夕,他们能独善其身吗?他们不能独善其身,而是时刻忧虑身家性命,那何来的快乐呢?”
“那王侯将相呢?”逸轩又反问道。
“王侯将相,虽然锦衣玉食,骄奢淫逸,看起来很幸福,实际上他们日夜都在为了保住这既得的一切名利而忧心忡忡,生怕别人夺走他所拥有的这一切。你想,一个整天忧心忡忡的人,他能有快乐吗?”
听庄周说得如此振振有词,语气又是如此不容置疑,逸轩一时为之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庄周见此,遂又说道:
“其实,除了老聃之徒,天下所有的人,包括王侯将相在内,都是没有快乐的。因为他们所看重的,都是财富、显贵、长寿、名誉;他们所追求的,都是安逸、美食、华服、炫色、乐音;他们所厌弃的,都是贫穷、卑贱、夭折、恶名;他们所苦恼的,则是身体不能安逸、舌头尝不到美食、身上缺少华服、眼睛不见炫色、耳朵不闻乐音。得不到这些,他们就忧虑沮丧。这个样子,他们怎么可能有快乐呢?”
逸轩听到这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庄周见此,遂又接着说道: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见过很多富裕之人,他们一生劳筋动骨,辛苦工作,积聚了大量财富,但最后都没有充分享用,便匆匆离开了人世。这样对待自己的生命,难道是明智的人生态度吗?很多显贵之人,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高官厚禄,夜以继日地忧思筹划,以致心劳神疲。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难道符合贵生养生之道吗?人生于世,与忧愁同在。好不容易活得寿命长些,却又有很多烦恼,整日昏昏沉沉,抑郁痛苦,却又死不了,这是何等悲哀呀!这样得以保全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天下人都称赞烈士,可是烈士却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做烈士是真好,还是不好。如果说是真好,他自己却保不住性命;如果说不好,他又能使别人活命。人活于世上,如果不能清心寡欲,不能放下名利,就真的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可惜呀,世人很少能看到这一点!”
“先生,不知道您看到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整天都在忙忙碌碌,乐此不疲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好像都有自己所追求的快乐。弟子不知道,他们这种快乐是真的快乐,还是假的快乐?”逸轩侧脸望着庄周,认真地问道。
“为师以为,这些人的快乐都是假的。事实上,并非脸上挂出笑容的人,就是快乐的。他们所谓的快乐,其实都是群相趋附的快乐,是虚假的快乐。好像大家都一窝蜂地做某事,而且做得专心致志,于是大家就说这是快乐。我看不出这是真的快乐,还是假的快乐。忙于做事,或急于做成某事,我不知道是真有快乐,还是没有快乐。”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无所事事就是快乐?”逸轩反问道。
“为师并不是主张无所事事,也并不认为无所事事就是快乐。而是说不要刻意做事,更不要群相趋附地做事,也就是盲目地做事,甚至是为做事而做事,好像做事越多越好,做成的事越多越有成就,越觉得有成就,就好像越加快乐。需要做的事,应该去做。不应该做的事,或是不必要做的事,就不要去做。清静无为,才是快乐之源。可是,世俗之人都不这样认为,他们都认为不做事或做不成事就是羞耻,就显得自己没有成就。为此,他们会感到苦恼。其实,这是愚昧,不懂快乐。圣人说:‘至乐无乐,至誉无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先生,什么叫‘至乐无乐,至誉无誉’?”逸轩不解地追问道。
庄周呵呵一笑,侧脸看了一眼逸轩,从容说道:
“所谓‘至乐无乐’,是说最高境界的快乐,就是忘记什么是快乐。如果连快乐都忘记了,还有什么烦恼忧愁不能忘记呢?如此,怎么能不快乐呢?所谓‘至誉无誉’,是说最高的荣誉,就像是没有荣誉。如果一个人看淡荣誉,做事没有功利之心,那是多高的精神境界呀。能达到忘记荣誉的精神境界,那不就是至誉吗?”
“先生说的是。”
庄周看了一眼逸轩,接着说道:
“天下的是非,说实话,确实是难以断定。尽管如此,如果抱持‘无为’的态度,天下的是非还是可以判定的。”
“先生,这话怎么讲?”逸轩又感到困惑了。
“以‘无为’的态度来看待一切,自然能够心平气和,客观公允。‘无为’可以养心,至乐自然由此而生。先圣老聃有言:天无为自然清虚,地无为自然宁静。天地无为,两相配合,万物由此生长变化。天地无所作为,但天地间的一切却都由它们化育而成。老聃说:‘无为而无不为’,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与此相同,如果我们凡事忘了功利,不计得失,以‘无为’的态度来看待一切,则自然能够清心寡欲,不为名缰利锁所羁绊,忧愁不生,烦恼无有,怎么可能没有快乐呢?如果能够连快乐都不刻意追求,甚至忘了什么是快乐,那就真正臻至‘至乐’的境界了。”
“先生说得太透彻了,弟子谨受教!”逸轩由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