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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乘物游心

周显王三十一年(公元前338年)七月初一,天气大热。这天庄周过了日中时分才拎了一串鱼回到家中。妻子亓官氏一见才四条小鱼,顿时忍不住又吼了起来:

“庄周,俺说你是个百无一用之人,你心里还不服气。你看,自从蔺且走后,你每次收获的鱼儿都是这么少。以前蔺且总是替你打掩护,说你教他钓鱼、摸鱼,技术如何如何高明。现在看来,恐怕不是你教蔺且钓鱼、摸鱼,而是他教你钓鱼、摸鱼吧。”

自从蔺且有事告假回楚国一年多以来,庄周早已习惯了妻子越来越频繁的抱怨指责。即使妻子有时话说得非常难听,他好像也不在乎。只是这一年多来,没有蔺且在身边,他还是感到孤寂了很多。每日溪边垂钓或溪中摸鱼,总觉得少了些情趣。上山砍藤割草时,没有一个说话的人,空旷的山野中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去,更是备感孤单寂寞,尽管他内心非常丰富,也从不怕寂寞。

快到申时,庄周才吃上饭。饭菜跟平时一样,仍然是小鱼炖青菜,外加一碗粟米饭。吃完饭,按照惯例,庄周是准备上山砍藤割草的。可是,出门抬头望了一眼天上那轮热辣辣的太阳,庄周本能地缩回了屋里。亓官氏见了,立即吼了起来:

“庄周,你是怕太阳,怕热,是吧?好呀,那你今天就别上山了,就在家里歇凉吧。不过,你要想好了,是要歇凉,还是要吃饭,自己选择。你这些天编的藤筐,织的草鞋,你去数数,一共才几只?再不编些藤筐、织些草鞋,凑够了到集市上去卖了换些粟米回来,你就等着天天喝鱼汤,吃青菜吧。你反正什么都无所谓,可娃儿们正在长身体,不能跟你一样无所谓吧。”

庄周一听,觉得今天肯定偷懒不成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转身往后门而去,准备到屋后去取砍刀与箩筐,然后上山砍藤割草。可是,没等他脚迈出后门门槛,就听有人高声向屋里问道:

“请问这是庄周先生府上吗?”

庄周虽然还没来得及转身看一眼来人,但一听其口音,就知道他肯定不是宋国本地人。于是,潜意识中就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人是另一个要投到自己门下的弟子?愣了一下后,庄周不禁心中窃喜,轻快地收回已经迈出后门门槛的那只左脚,转身向前门看去。就在此时,亓官氏已经闻声从左厢房出来,探头看了一眼立在门外的来人,见其书生打扮,立即掉头又进了左厢房,同时用宋国土话嘀咕了一句:

“走了一个呆子,又来了一个傻子。”

虽然亓官氏的声音并不高,又是用宋国土话说的,但庄周却听得真切清楚,也明白她的意思。他怕亓官氏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让远道而来的人感到尴尬,遂一改常态,连忙追进左厢房,用乞求而温和的语气跟她说了几句,然后才出来,趋前走向门外站着的客人前,打着天下通语问道:

“先生从何处来?到此有何见教?”

“您就是庄周先生吧?”那人不答反问道。

庄周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答道:

“在下正是。”

那人一听,立即瞪大了眼睛,望着庄周,以十分激动的口吻说道:

“先生,俺终于找到您了。这一趟,俺千难万难,辗转周折,总算没有白跑。”

“庄周乃一介书生,百无一用,先生何必千难万难,辗转周折找到这里见我呢?”庄周不解地问道。

“先生,俺是赵国人,名叫逸轩。曾追随过公孙龙、惠施,也拜访过孟轲、淳于髡,还在齐国稷下学宫混迹过几年。但是,这些年来,俺见过的诸家名流,听过的不少学说主张,都并不让俺感到佩服。这个世界依然纷纷扰扰,动荡不安,诸侯各国争战不断,民生凋敝,人民流离失所,整个天下找不出一片安静的乐土。”

庄周一听逸轩的经历,又听他对天下纷扰的困惑,对诸家学说的不屑,顿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遂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

“这么说来,目前天下尚无一人让先生看得上眼?没有一家学说让先生觉得可以解决天下纷扰?”

“那倒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庄周糊涂了。

“有一个人,俺还是相当佩服他的。他的学说虽然不太为天下人理解和认同,却是真正算得上是可以救世的。”

庄周一听,立即来了兴趣,遂连忙追问道:

“不知先生佩服的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只有他的学说才算得上是可以救世的?”

“那就是您所服膺的老聃及其道家学说。”逸轩似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庄周一听逸轩这话,先是心中一喜,接着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老聃之道就可以救世呢?”

逸轩望了一眼庄周,正准备开口时,庄周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还没让客人进门呢。于是,连忙抱歉地说道:

“失礼了!先生请进来坐吧。”

逸轩见庄周已然相邀,立即迈步进了屋子。庄周连忙趋前引路,将他带到堂屋中与左厢房相对的右厢房一侧的一张座席前,并示意其就座。就当逸轩搴裳要坐下时,庄周突然发现草席太脏了。情急之下,连忙弯下腰,用自己的袖口在草席上拂了几拂,然后才让逸轩坐下。

逸轩甫一坐定,庄周又接住刚才的话头说道:

“先生刚才说最佩服老聃,认为唯有老聃之道可以救世,不知可否为庄周详说之。”

“世人皆知,当今最得老聃之道的人非先生莫属。在先生面前,逸轩岂敢妄谈老聃之道?”

“先生过奖了,老聃之道深不可测。庄周乃一介愚夫,哪里担得起最得老聃之道的谬赞?”庄周说道。

“正因为老聃之道深不可测,所以逸轩才不以千里万里为远,不辞千难万难,辗转找到先生,目的就是希望拜在先生门下,学习老聃之道。不知先生肯不肯收逸轩为弟子,朝夕侍立先生之侧求学问道?”

庄周望了一眼逸轩,见其表情严肃,说得真诚,不像是客套,遂呵呵一笑道:

“庄周是个百无一用之人,信奉的是无用之学,您拜庄周为师,学这种无用之学,对您又有什么助益呢?”

“无用便是有用,无用便是大用。”逸轩脱口而出道。

“这话怎么讲?”庄周反问道。

“老聃不是说‘无为而无不为’‘至柔则至坚’吗?先生所说的无用,岂不就是有用,就是大用?”

庄周呵呵一笑道:

“看来不是庄周最得老聃之道,而是先生最得老聃之道。”

“先生说笑了!弟子这一趟是真诚地来拜您为师的,希望先生不要嫌弃弟子愚钝!”

庄周见逸轩改口自称“弟子”,虽然满心欢喜,但言不由衷地说道:

“老聃之道乃出世之学,于生计无补。为先生前途计,不如去学纵横之术,干谒王侯,即使不能封侯拜相,至少也能谋得一个温饱。”

“先生未免看低了弟子的人格!王侯将相,在弟子眼中都犹如粪土。”

“恕庄周失言!”庄周听逸轩说话的口气不对,连忙道歉。

逸轩一听庄周道歉,反而不好意思了。于是,连忙缓和了口气,说道:

“先生,实不相瞒,弟子原本就是王侯之裔,对于政治早已厌倦,对于权力争斗更是深恶痛绝,对于天下纷扰不已忧心如焚。因为看不到儒、墨等诸家学说可以解决现实纷争、消除社会黑暗的可能性,进而思考老聃之道,觉得唯此才是救世的良方,所以想投在先生门下学习老聃之道。”

逸轩话音刚落,庄周立即反问道:

“为什么您那么肯定地认为老聃之道就是救世的良方呢?”

“老聃主张‘清心寡欲’,主张‘顺其自然’,主张‘小国寡民’,主张‘无为而治’,这些主张都是让人们消除心中固执而虚妄的理念,打消妄作妄为的情感冲动。如果大家都清心寡欲、清静无为、顺其自然,天下何来什么纷扰,何来什么权力斗争,何来什么战争动乱?如此,天下岂不就不治而平,宁静而安详了吗?”

庄周听了逸轩这番话,虽然内心感到非常欣慰,偌大的天下,现在总算又有了一个同道,表面上却装着不以为意的样子,呵呵一笑道:

“你对老聃之道的理解虽然不差,但是要考虑到两种现实。”

“哪两种?先生请赐教!”逸轩连忙催促道。

“第一种要考虑的现实是,在现今这个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哪个人君能认识到老聃之道真正的治世价值?当今为人君者,有哪一个能够做到清心寡欲?又有哪一个能够抑制自己妄作妄为的冲动,而愿意清静无为,顺其自然而治国?既然今天已经没有人君愿意践行老聃之道,那么吾辈又如何能够推行老聃之道,将其转化为治世救世的现实呢?”

逸轩默默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又望着庄周问道:

“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要考虑的现实是,老聃之道吾辈可以信奉,但是它不能解决我们的生计问题。以我庄周个人来说,我对老聃之道深信不疑,但是我也知道它不能解决我的温饱问题,所以我以钓鱼、摸鱼、织履、编筐维持生计。面对生活的困窘,我能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以内心的宁静对抗现实的种种挑战。而你是公子哥儿出身,一向养尊处优,你能安于困顿、食不果腹地跟我过一种孤寂落寞的生活吗?刚才我之所以劝你学纵横之术,干谒王侯,正是基于这种现实的考虑。”

“先生,弟子现在终于听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所说的两种现实困境,弟子认为都是存在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弟子追随先生,跟先生求学问道的决心。先生既然以上述两种现实问题说服弟子不要投于您门下,那么是否也可以让弟子陈述两个理由,以见弟子追随先生的决心与诚意?”

“但说无妨。”庄周答道。

“先生说的第一种现实困境,弟子早就认识到了。但是,弟子认为,不能因为现实与理想有矛盾就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孔丘的理想是‘克己复礼’‘天下大同’,他自己在追求这个理想的过程中,对于理想的不能实现是心如明镜的,虽然不断地努力,不断地碰壁,但他仍然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他的学说与政治主张虽然在当时没有实现,在今天仍然不可能实现,但是他那种执着于理想追求的精神感染了无数人。他的弟子遍布天下,他的学说传播越来越广泛,这也是一种成功。弟子信奉老聃之道,就像孔丘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一样,是一种精神的追求。就像先生信奉老聃之道,推阐老聃之道一样,是一种信仰,是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

庄周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边以欣赏的眼光看了看逸轩。

逸轩见此,深受鼓舞,接着说道:

“先生说的第二种现实困境,其实弟子也有所考虑。先生刚才劝弟子习学纵横之术,干谒王侯,俺知道是先生的善意。不过,请先生放心,弟子的温饱生计目前尚不成问题。因为弟子还有些积蓄,足可应付个三年五载。纵然没有积蓄,或是有一天花光了所有积蓄,生计无着,弟子还可以像先生一样垂钓、织履、编筐,自食其力呀!所以,无论如何,弟子都不会为了名利或是温饱而习学纵横之术,卑躬屈膝地去干谒王侯。”

庄周见逸轩似乎是越说越激动,遂呵呵一笑道:

“你为什么那么排斥习学纵横之术,不愿干谒王侯呢?现在不是很多士人都热衷于此吗?”

“正因为大家都热衷于此,弟子才觉得这个世界更没希望了。纵横家都是干什么的,相信先生也是清楚的。说穿了,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利而让天下生灵涂炭。这样的人,居心不良,不仅扰乱了清平的世界,最后也毁了自己。”

庄周从未听人这样评价过纵横家,觉得逸轩非常有思想。于是,故意假装不明白的样子,追问道:

“为什么这样说?”

“先生,弟子不妨给您举个例子,就是最近听说的故事。您知道秦相公孙鞅吗?”

庄周点点头。

“公孙鞅算是当今最成功的纵横家吧,但是不久前却被秦惠王杀了,而且是施以车裂之刑。”

“哦?那可是五马分尸的酷刑呀!”庄周瞪大眼睛望着逸轩,说道。

“先生,您了解公孙鞅的发迹史吗?”

“只听说他为秦国变法革新,使秦国国强民富,秦国从此在天下诸侯国中做大称霸。至于他的身世与发迹史,还真的没听人详细说过。你知道吗?”

“弟子原来对他的情况也不甚了了,但是三个月前因为途经魏国新都大梁,无意中在客栈里听到一位从秦国来的士人说到他的身世与事迹。”

庄周原本就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一听逸轩也要讲故事了,顿时兴趣盎然,连忙催促道:

“那你说来听听。”

正当逸轩要开口讲商鞅的故事时,亓官氏突然从左厢房里出来了。庄周一看,觉得不对,如果她当着客人的面发作起来,自己没面子也就罢了,逸轩肯定也会感到非常尴尬的。情急之下,连忙对逸轩说道:

“逸轩,你师娘出来了,赶快过去见过师娘。”

逸轩先是一愣,接着立即喜笑颜开,望着庄周认真地问道:

“先生,您是说已经收下俺为徒了?”

庄周连忙点头,对他使眼色,让他快点给亓官氏行礼。逸轩明白其意,立即从席上爬起,趋前走到亓官氏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从袍袖中摸出一个袋子递给亓官氏,打天下通语,说道:

“师娘,先生已经收下俺为徒了。从此以后,俺就要天天在府上叨扰了。这是一点敬师之礼,请您收下。”

亓官氏接袋在手,掂了掂,心中有数,遂笑逐颜开地说道:

“这礼太重了!”

“不重不重,只是弟子的一点心意而已。以后在府上叨扰,天长日久的,还望师娘多多教诲。做得不对,师娘不要客气,一定要直言批评纠正。”

亓官氏听了逸轩这番话,心里就像是灌了蜜似的甜。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在手,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激动之余,她站在那里,半天不知所措。庄周见此,连忙对她暗示道:

“逸轩是从赵国不远千里而来,一路非常辛苦。”

亓官氏一听这话,立即明白意思,捧着钱袋转身进了左厢房,然后端了一盏水出来,亲自递到逸轩手上,说道:

“这么大热的天,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真是不容易。先喝口水吧。”

逸轩接盏在手,将水一饮而尽。然后,将水盏递给亓官氏,又深深地施了一礼。

亓官氏见此,连声说道:

“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随意点。你跟先生好好聊聊吧。”

庄周一听,知道今天可以不必再上山砍藤割草了,以后也可以少挨些骂了。见妻子转身又进了左厢房,逸轩重新坐回原位,庄周遂又重拾刚才的话题,说道:

“你再接着讲商鞅的发迹史吧。”

逸轩立即坐直身子,说道:

“好的。先生大概也知道,公孙鞅原是卫国的公子,所以又被人称为卫鞅。他在卫国政坛没有发展机会,遂往当年天下的一等大国魏,投在魏惠王最重任的贤相公叔痤幕下。公叔痤非常欣赏公孙鞅的才华,认为他将来足可担当魏国之相的重任。很多次,公叔痤都有意向魏惠王举荐公孙鞅,只是机会不凑巧。后来,公叔痤病重,魏惠王前往相府探视公叔痤,并问到将来魏国之相的人选问题。公叔痤觉得,这次机会成熟了,遂极力赞扬了一番公孙鞅的才华与能力,并要求魏惠王任公孙鞅为魏国之相,而且要举国而听之。”

“结果呢?”庄周有点沉不住气了。

“结果,魏惠王嘿然不应。公叔痤心知其意,于是又立即建议魏惠王,如果不愿意任公孙鞅为魏国之相,那么就立即将之杀了,绝不能让他逃出魏国。魏惠王听了,也是嘿然无语。然后,就离开了。魏惠王走后,公叔痤令人将公孙鞅叫到病榻前,跟他说:‘你现在赶紧离开魏国,逃得越远越好。’公孙鞅问为什么,公叔痤就实言相告说:‘老夫建议魏王在我死后任你为相,举国而听命于你,他没答应。于是,我又建议他杀了你,不要让你逃出魏国。魏王是君,你是臣。按照先君后臣的伦理,所以老夫现在劝你赶紧逃离魏国,不然就有杀身之祸了。’”

“公叔痤倒是坦然,做人光明磊落,是个正人君子。”庄周情不自禁地评论道。

逸轩点了点头,望了一眼庄周,继续说道:

“公孙鞅听了公叔痤的话,则不以为然,不肯离开魏国。公叔痤问他为什么不离开,他说:‘既然您向魏王举荐我为魏国之相,他不肯听从,怎么知道您劝他杀我,他就会听从呢?’公叔痤没办法说服他,只好由他去了。过了不久,公叔痤就病逝了。公孙鞅继续待在魏国,魏惠王既没重用他,也没杀他。但是,待了一阵后,公孙鞅突然听人说秦孝公发布招贤令。于是,灵机一动,立即悄然离开魏国而到了秦国。”

“到秦国后,秦孝公立即重用他了吗?”庄周追问道。

“没有。秦孝公虽然发布了招贤令,但是天下游士想晋见的人太多。因此,不要说让秦孝公重用,就是能见上秦孝公一面也是不易的。公孙鞅非常有心计,他跟其他贫困潦倒的游士不一样,他有钱。他打听到秦孝公有一个宠臣叫景监,于是用钱打通了门路,得到了景监的举荐,见到了秦孝公。可是,第一次晋见并不如意。秦孝公是想富国强兵,振兴秦国,称霸天下。而公孙鞅第一次晋见时,却跟他大谈古帝君之道,不得秦孝公之心。事后,景监还被秦孝公叫去训了一顿,说他推荐的客人没见识。而景监回去后,也将公孙鞅狠狠责备了一顿。但是,公孙鞅没有气馁。过了几天,又缠着景监让他跟秦孝公说再给一次机会。第二次,公孙鞅跟秦孝公谈的是‘王道’,虽然不中秦孝公之意,却让秦孝公见识了他的口才与才华。于是,事后又将景监叫去,告知他所推荐的客人虽然所提建议不合其意,却很有才华。公孙鞅得知消息后,于是又缠着景监请求秦孝王给他第三次晋见的机会。”

“那第三次谈什么呢?”庄周又沉不住气了。

“第三次晋见时,公孙鞅已经摸准了秦孝公的心理,这次他不再谈‘王道’了,而是大谈‘霸道’。结果,谈得秦孝公非常满意,一连召见了他五次,谈得废寝忘食。最后,秦孝公决定任公孙鞅为客卿,并力排众议让他为秦国主持变法革新。变法革新,并非易事。一开始就遭到秦国贵族阶层的极力反对,但是由于秦孝公用人不疑,对公孙鞅信任有加,坚决支持他放手去做。公孙鞅因为有秦孝公的强力支持,最终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制定并颁布了新法。可是,新法颁布不久,太子首先犯法。对此,公孙鞅不畏强权,义无反顾地对太子施之以法。最后虽没能直接罚治到太子本人,太子的两个师傅却被依法治了罪。于是,一下子镇住了所有人。新法推行十年后,秦国不仅国力大为提升,而且民风为之一变。原先盗贼遍地,现在却是道不拾遗、家给人足;原来秦民尚武斗狠,内部纠纷不断,现在则变得怯于内斗而勇于杀敌了,乡邑治安大为改观。之后,又经过十几年的改革发展,秦国经济、军事实力又有大幅提升。”

“哦?公孙鞅竟然有这等能耐,以前从未听人说过。”

“先生,弟子下面要说的,您恐怕更是想不到了。”

“那就快说吧。”庄周催促道。

“就是前年,公孙鞅见时机成熟,亲率秦国大军东征,讨伐天下霸主魏国,用计俘获魏国公子卬,大败魏师,迫使魏惠王将魏国经营了几代的河西之地割让给了秦国,并迫使魏王将魏国之都从西部的安邑内迁到东部的大梁。现在大家都不叫魏王为魏惠王,而是称他为梁惠王了。收复河西之地,乃是秦国几代国君为之不懈努力的目标。公孙鞅不仅替秦国实现了富国强兵的目标,还为秦穆公与秦孝公两代国君实现了最大心愿。为此,秦孝公不仅授公孙鞅大良造之高爵,还裂土封他商、於十五邑,号为商君。”

“公孙鞅都做了商君,怎么最后还被五马分尸呢?”庄周不解地问道。

“先生,弟子刚才不是说过吗?公孙鞅当初为秦国变法时,第一个触犯新法的就是太子。这个太子不是别人,就是现在秦国执政的秦惠王呀!去年秦孝公崩逝,秦惠王即位执政。因记恨当年被罪及的往事,加之两个师傅从中挑拨唆使,说公孙鞅有意谋反,秦惠王遂发吏往相府逮捕公孙鞅。公孙鞅无奈,只得逃之夭夭。好不容易逃到函谷关,晚上要住宿时,却因拿不出身份证明而被拒。最后,虽然混出函谷关,逃到了魏国,却被魏王记恨其计赚公子卬,大败魏师,割走河西之地的仇恨,而将之遣返回秦国。”

“魏国遣返公孙鞅,那是借刀杀人呀!”庄周说道。

“先生说得对。公孙鞅被遣返回秦国后,不敢入咸阳,乃径直潜回其封地商、於。秦惠王得知消息后,立即派兵到商、於之地,以武力缉拿公孙鞅。公孙鞅被逼无奈,只得铤而走险,举商、於之众奋起反抗。商、於之兵乃乌合之众,岂是秦国大军的对手,结果自然可以想见。公孙鞅兵败被拿获到咸阳,虽然全秦国的民众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在心里都为他鸣不平,但谁有回天之力呢?今年初,秦惠王以谋反的罪名将公孙鞅处以车裂之刑。”

逸轩讲完公孙鞅的故事,庄周低头看着座席呆了一阵后,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逸轩,你跟为师说实话,你投在我门下学老聃之道,而不愿学纵横之术、干谒王侯,最直接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看到了公孙鞅的下场。”

“也是,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庄周问道。

“刚才跟先生说过了,弟子对于老聃之道的信从,乃是基于对其救世价值以及现世黑暗现实的认识,觉得不解决人的贪欲问题,这个世界就永远不得太平。唯有大家都能清心寡欲,才能消除权斗与战争;唯有国君都能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才能使天下安定下来。纵横之术,乃是欺诈争斗之术,非正人君子应该习学的。如果大家都为了名位而奔竞于王侯门下,助纣为虐,那么这个世界就更乱了。为了一己之私利,而不惜让天下生灵涂炭,那是不道德的。如果从现实的角度看,习学纵横之术,奔竞于王侯门下,无论是为了温饱也好,还是为了名位也罢,事实上都是有危险的。君王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乃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公孙鞅在纵横家之中,算得上是最为成功的了,还难免有身首异处的下场。那么,智不及公孙鞅、才不如公孙鞅的纵横家,结果又能如何,自然也是可以想见的。老聃讲‘卫生之经’,杨朱学派讲‘重己全生’,未尝不是聪明的人生选择。悠游于林下,闲看风花雪月,饥餐山间野果,渴饮溪中清流,纵情投入大自然的怀抱,这何尝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庄周听到这里,终于了解到眼前的这个公子哥儿,跟自己还真是一路人。其人生态度跟自己竟然如此惊人地相似,实在是不多见。想到此,庄周侧脸看了看逸轩,见其从容淡定的神情,顿时涌起一种茫茫人海遇知音的欣慰感。

人生得一知己,本就不易。在战国乱世,像庄周这样笃信老聃之道的人,要想找到一个同道或知己,那就更加不易了。蔺且走后一年多,倍感孤寂的庄周,自从有了逸轩追随左右,精神状态好了不少。由于理念与情趣相投,平日里,师徒二人或垂钓树下,或上山砍藤割草,说说笑笑之间,有时虽会忘了时间,但也忘了疲劳。闲暇时,师徒二人弄些浊酒对饮,坐而论道,则就更是一种难得的愉悦。

愉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的。到周显王三十一年十月初一,逸轩投在庄周门下已经三个月了。

十月初,北风一天比一天刮得紧,天气完全冷起来了。远山近峦草黄叶枯,满目萧条;大溪小溪水落石出,枯水断流。此时既不是上山砍藤割草的季节,也不是临水钓鱼摸鱼的时候。庄周与逸轩无所事事,又别无消遣。将近日中时分,师徒二人实在憋得慌,遂又带着钓竿来到了以前他们经常垂钓的溪边。放线抛钩于溪中,水浅不及脚背,根本不可能有鱼来咬钩。不过,二人本来就意不在鱼,只是摆个姿势,以此消磨时光而已。开始时,二人还手把钓竿,像个垂钓的样子。后来,索性放下钓竿,连垂钓的样子也不摆了,只顾着临溪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又触及逸轩的身世,进而引发逸轩对现实黑暗的一番感慨,对人类未来的无尽忧虑。庄周其实早已对现实不抱任何希望,对现实的种种黑暗也见惯不惊,安之若素。这时大概是受了逸轩情绪的感染,也一改平日的从容淡定,大发起感慨来。

逸轩自投庄周门下以来从未见过老师动过真情,发过感慨,总是见他对任何事都是一派无所谓和玩世不恭的态度,今天见他说到愤激处那种激动的表情,不免起了好奇心,遂脱口而出问道:

“先生,您不是早就对现实心如死灰了吗?您不是对什么事都无所谓吗?”

没等逸轩把话说完,庄周已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真情显露了,遂呵呵一笑道:

“为师当然对现实心如死灰,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难道你觉得为师还执着于什么吗?”

“先生,弟子今天终于明白了,您是表面冷,内心仍然是热的。您的无所谓,您的玩世不恭,实际上都是对现实黑暗的彻底不原谅,不肯跟这个世界和解。”

“是吗?为师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呢?”庄周不自然地一笑道。

“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先生,弟子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不知当问不当问?”

“有什么不好问的?”庄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弟子因为身世的原因,对统治阶层内部的黑暗现实知道得太多,因而对官场、对政治感到厌倦。先生对政治、对官场持激烈的否定态度,不知其间有什么原因?”

庄周一听逸轩这话,立即明白其意,他这是像以前蔺且一样,想打听自己的身世。于是,立即警觉起来,主动解释原因道:

“你对政治、官场的黑暗有一种身在其中的切身体会,为师对政治、官场的黑暗则是透过对历史经验的清醒旁观。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为师对于政治与官场的黑暗,对于入世的危险性看得比你更清楚!而且知道,古代的圣人都是主动远离政治与官场的。”

“先生博古通今,弟子孤陋寡闻。今天先生既然已经说到历史的经验,说到古代的圣人,是否就给弟子讲讲这方面的事情?”逸轩乘机请求道。

庄周侧脸看了看逸轩,又远眺了一眼远山近峦,沉思了一会儿,这才从容说道:

“舜是古代的贤君,这是自古以来大家都这样认为的。舜到了晚年,觉得天下治理得差不多了,就想急流勇退,将君位传给有德之人。想来想去,他觉得友人北人无择是个非常好的人选。不过,舜也知道,北人无择为人比较清高,所以就找了一个得力的人先去跟北人无择沟通,将把天下禅位给他的想法跟他说了一下。北人无择听了,就像踩到一条蛇似的,吃惊地说道:‘国君的为人真是奇怪呀!他当初耕作于田垄之间,后来却游走于尧的朝廷之上。不仅如此,他今天竟然还要以他的丑行来污辱我,我实在是羞于见他了。’说完,北人无择连忙出了门,走到一个深潭边,纵身一跃,便溺死在了深渊之中。”

“世上还有这样洁身自好的高人呀!如果今天先生不跟弟子讲,弟子永远也不知道。看来弟子真是不折不扣地孤陋寡闻。”

庄周见逸轩一脸的认真,不禁神秘地一笑。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其实,在古代像北人无择这样的高人多得很。为师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商汤准备出兵讨伐暴君夏桀,找来卞随与之商议,卞随说:‘这不关我的事。’商汤问:‘那我可以找谁?’卞随说:‘我不知道。’商汤没办法,只好去找务光,务光也回答说:‘这不关我的事。’商汤问:‘我可以找谁?’务光回答说:‘我不知道。’商汤又问:‘你觉得伊尹如何?’务光回答道:‘伊尹为人有毅力,也能忍受屈辱,其他的方面,我就不知道了。’于是,商汤便找到伊尹,商议并谋划了整个讨伐夏桀的作战计划。最后,商汤战胜了夏桀,夺得了天下。不久,商汤想把天下让给卞随,托人来跟他商量,卞随回答说:‘当初,国君出兵讨伐夏桀,曾经找我商议,大概认为我是残忍之人;现在,国君战胜了夏桀,夺得了天下,又想将天下让给我,大概认为我乃贪婪之辈。生于乱世,已是我的不幸。现在无道之人又以其丑行来污辱我,我实在不能忍受一再受到打扰了。’于是,卞随出门投椆水自溺而亡。”

“又死了一个高人,可惜!”逸轩脱口而出,情不自禁感慨道。

庄周顿了顿,见逸轩神情凝重,遂又接着说道:

“还没完呢。卞随死后,商汤又找到务光,希望他能接受禅让。务光也不肯,商汤就劝说他道:‘智者出谋划策取天下,勇者付诸行动得天下,仁者以德服人治天下,这是自古以来恒定的道理。您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禅让,而就天下君位呢?’”

“那务光怎么说?”逸轩追问道。

“务光回答道:‘为夺天下而杀君上,不是义;为取天下而让生灵涂炭,不是仁;他人犯难冒险取天下,我无功而坐天下,不是廉。我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不义之人,不要受其俸禄;无道之国,不要脚踏其国土。现在,您要我接受您的禅让,成为天下之君,我怎么可以接受呢?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不义、不仁、不廉之事了。’说完,务光出门,背着一块大石头,自沉于庐水之中。”

“唉,又一个高洁之士为避君位而死,真是可惜了!”逸轩又感叹道。

“如果因为时间久远,你对卞随、务光还不够了解的话,那么下面为师要说到的两个人,你一定会听说过的,他们离我们还并不太遥远。”

“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两位?”逸轩连忙追问道。

“就是周朝兴起之初的伯夷、叔齐。”庄周说道。

“这两个人听说过,好像是孤竹国的世子,都是因为逃避君位而躲到了西岐。先生,是这样吧?”

庄周点了点头。

“弟子虽然听说过他们二人的事迹,但知之不详。先生既然说到这二位,可否给弟子详细讲一讲?”逸轩央求道。

庄周顿了顿,看了一眼逸轩,说道:

“对于伯夷、叔齐,自古以来有许多传说。有一种普遍的说法,说二人逃到周的部族养老,得到周文王的礼遇。周文王为人仁义,深得西岐百姓拥戴。周文王过世后,周武王即位。武王与文王不同,文王对于商纣王的暴行虽然不满,但仅止于委婉地劝谏;对商纣王加诸己身的迫害,则逆来顺受,丝毫没有以臣叛君之心。武王则完全不同,他对商纣王的暴行,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起而反抗。在姜尚、周公旦的支持下,他组织了强大的军事力量,与商纣王展开了军事斗争。牧野之战,杀得商纣王的军队血流漂杵。据说,在周武王起兵讨伐商纣王之初,伯夷、叔齐前往劝谏,认为以暴制暴不是仁义的表现,而且不赞成武王以臣伐君。结果,周武王大怒,武王的随从甚至要杀了二人。幸亏姜尚劝解,二人才得以幸免于难。等到武王伐纣成功,周朝一统天下后,二人觉得可耻,遂逃到首阳山中,坚持不食周粟,最后饿死于山中。”

“弟子所听到的,正是这样。”逸轩说道。

“其实,这个传说是不准确的。”

“哦?先生,那准确的说法是什么呢?”逸轩不禁好奇起来,瞪大眼睛追问道。

庄周见逸轩的兴趣被大大激发起来,反而缄默不说了,只是远望群山,作沉思之状。最后,逸轩实在沉不住气了,催促道:

“先生,您既然说刚才的传说不准确,怎么不告知弟子准确的呢?”

庄周大概是已经想好了说辞,也知道逸轩可能是急不可耐了,遂从远山收回目光,侧脸看了一眼逸轩,然后才从容说道:

“真实的历史是,伯夷、叔齐从孤竹国逃到西岐时,周武王刚刚即位。他听说伯夷、叔齐是高洁之士,要来归附西岐,就派叔旦前往迎接,并与他们二人约盟说:‘二位到了西岐,就会禄加二级,官授一等。’然后,叔旦将盟约涂上牲血,埋在地下,以示不渝。伯夷、叔齐见了,相视一笑,说道:‘嘻,好奇怪呀!这好像不是我们所谓的道啊!从前神农氏治天下时,四时祭祀十分虔诚,却并不希望获佑得福;对百姓忠诚信实,竭尽全力为百姓效力,却不希求什么回报。百姓有乐于参与国家治理的,神农氏就请他参与其事。神农氏从不以他人的失败来突显自己的成功,不借别人的卑贱来反衬自己的高贵,也不因遭遇时机而起自图利益之心。现在周见殷商动乱,就想着浑水摸鱼,企图乱中取殷商而代之。周之君臣,尚谋略而广求财货,恃兵广而炫耀武威,屠牲立盟以示信守,自彰善行而获众心,杀戮征伐以夺天下,这是制造祸乱来代替暴政。我们听说古之贤士,遇治世不会逃避其应尽的责任,遇乱世不会为活命而苟且偷生。而今的世道如此黑暗,周德已衰,如果再与周之君臣同处,那只能玷污了我们自己的人格。所以,我们还是不如离开周地,找个清静之所,以保住我们的清白干净。’说完,二人看都没看叔旦一眼,就离开西岐,往北到了首阳山,最后饿死于山中。”

“原来是这样。”逸轩望着庄周,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庄周见之,接着说道: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富贵对他们虽然是唾手可得,他们也不愿获取。他们所表现出的高尚节操和不同流俗的行为,并非是故意装出来的清高,亦非是有意求异于众,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独乐己志而已。这就是他们二人的风骨与节操!”

“是啊,现在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高士与贤人了,所以世道每况愈下,人的道德越来越不堪了。”逸轩感慨系之,沉痛地说道。

“现实虽然如此,但只要我们明白‘外物不可必’的道理,秉持‘乘物游心’的原则,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忧虑与烦恼,大可自由逍遥于这个每况愈下的世界。纵然无可奈何,已然置身官场之中,也能优游逍遥,从容面对一切。”庄周远眺群山,脱口而出道。

“先生,恕弟子愚钝,什么叫‘外物不可必’?”逸轩侧脸望着庄周,问道。

“所谓‘外物不可必’,意思是说外在的一切事物都是没有一定的。自然界的变化虽然有一定规律,但也有意外出现;同样,人世间的祸福利患也是没有一定的。一个人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哪里还需忧患什么呢?”

“弟子明白了。那什么是‘乘物游心’呢?”逸轩又追问道。

“所谓‘乘物游心’,说得简单点,就是顺其自然,按照万物的自然状态,让心神自在遨游,将一切托之于‘不得已’,以此涵养内在自我,自然就能逍遥自处,不受人世间的种种祸患忧喜所困扰,从而臻至处世的最高境界。”

“先生总结的这一处世之道,源于老聃,又高于老聃,真是精辟!”逸轩由衷地赞叹道。

“逸轩,你不必恭维为师!这个处世之道,可不是为师总结出来的,而是孔丘晚年悟出来的。为师可不敢贪他人之功而为己有。”

“孔丘总结出来的,是真的吗?”逸轩不相信,瞪大眼睛望着庄周问道。

庄周点了点头。

“哎,先生,不对呀!”

“什么不对?”庄周侧脸望着逸轩,问道。

“孔丘与老聃‘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孔丘的思想与老聃趋同了呢?”

庄周看了看逸轩,莞尔一笑道:

“孔丘一生执着于其‘克己复礼’‘天下为公’的理想,周游列国兜售其政治主张,却到处碰壁。晚年幡然醒悟,这才在现实面前低了头,觉得还是老聃之道通透澄澈。”

“是吗?”逸轩还是有些不相信。

庄周见此,略顿了顿,然后说道:

“好吧,那为师再将孔丘说这番话的背景故事给你讲讲吧。”

逸轩一听,立即雀然而现喜悦之色。如果庄周能讲出典故,那说明就不是假的了。于是,连忙催促道:

“先生,您快说吧。”

“楚国有个贤大夫,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居叶地,人称叶公。孔丘周游列国走投无路时曾往叶地拜访过叶公,相谈甚欢,互相倾慕,从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孔丘晚年回到鲁国著书授徒,不再过问政治,也不与外界交往,不接待任何宾客。但是,有一次却让他破了例。因为到访的客人不是一般人,而是远道从楚国来的叶公。孔丘一听,一路小跑地到了门口,恭恭敬敬地将叶公迎入府中。孔丘问叶公怎么会大老远到鲁国,叶公告诉孔丘,是衔楚王之命出使齐国。并告诉孔丘说:‘楚王这次授予诸梁的使命太重大了,但是诸梁知道,齐国对待外国使节总是外表恭敬而实际怠慢,办事拖拉。催促一个普通人尚且不易,更何况是一个王侯呢?正因为如此,诸梁感到非常惶恐,所以特意绕道鲁国,先来请教先生。”

“那孔丘怎么说?”逸轩急忙问道。

“孔丘先没吱声。叶公又接着说:‘诸梁曾经听先生说过:凡事无论大小,没有不合乎道而有好结果的。事情若是不能办成,势必就有遭到惩处的结果;事情若是办成,则又难免有过劳过忧导致阴阳失调的疾患出现。事情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留下后患的,那是有盛德者才能臻至的境界。’孔丘记得自己确实对叶公说过这番话,遂点了点头。叶公又自表心曲道:‘诸梁平日饮食都是粗蔬糙饭而不求精美,夏日家中连厨子也不求清凉。但是,诸梁早上接受了王命,晚上就须饮冰水,因为内心焦灼呀!现在诸梁尚未到达齐国,开始出使的事务,就已经因忧虑而阴阳失调致疾。如果真的到达齐国,而最后事情办不成,那一定会遭到楚王的惩处。这两种祸患即将临身,诸梁作为一个人臣,实在是难以承受啊!所以,诸梁要请求先生赐教!’”

“那孔丘给叶公出主意了吗?”逸轩连忙追问道。

“当然,叶公远道而来,那么有诚意,孔丘是个守礼之人,也是一个重情义之人,怎么可能不给他意见呢?孔丘坦然告诉叶公:‘人世间有两大戒律:一是命,二是义。命是自然的,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义是人为的,任何人都不能背弃。子女之爱父母,乃是人的天性,这便是自然之命,是无法解释的;人臣事君王,乃为人之义,自有人类社会以来就不得不然,没有哪个国家会没有君王,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以上二戒,是我们任何人都绕不过去的。所以,子女奉养父母,自己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使他们感到安适,这是尽孝的最高境界;人臣侍事君王,自己无论多么艰难,都要使他安然处之,这是尽忠的最高境界。重视内心修养的人,都不会受其哀乐情绪的影响,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泰然处之。也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能安之若命。能及于此,便是德的最高境界了。”

“听孔丘这番话,感到他确实是受老聃思想影响甚深了。”逸轩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孔丘还对叶公说:‘事实上,为人之臣都是有不得已之处。但是,只要记住一点:遇事只要顺其自然,根据实际情况去做,忘了自己的利害计较。能及于此,哪里还会生出贪生怕死、患得患失的念头呢?现在楚王让您出使齐国,您放心去就是了。’”

“叶公听了孔丘这话,就到齐国出使了吗?”逸轩问道。

“没有。叶公又问孔丘,出使齐国时要注意些什么。孔丘回答说:‘既然您问了,那孔丘就将所知道的都告诉您,供您参考。大凡两国结交,如果彼此山水相邻,就要靠信任维系;如果彼此远隔千里,那就要靠忠实的言辞展露诚意。而依靠言辞维系邦交,靠的是什么?当然是使臣的传话。传话并不容易,做使臣替两国国君传话,尤其是传达有喜怒情绪的话,那就是天下最大的难事了。如果传达的是表示喜悦的感情,使臣言辞上难免会美上加美,溢美过其辞;如果传达的是表示愤怒的情绪,使臣言辞中难免会恶上加恶,增恶过其实。无论是好话,还是恶言,都是多余之言、失真之言。多余之言、失真之言,国君都是不会相信的。国君不相信,那么使臣就会遭殃。所以古人有句话:要传平实之言,不要传多余之言。这样,大概就可以保全自己了。’”

“以前听人说孔丘老于世故,弟子还不信。现在听他对叶公说的这番话,还一点都不假。”逸轩插话道。

庄周看了看逸轩,呵呵一笑。然后,又接着说道:

“孔丘又对叶公说:‘大凡以智巧角力者,开始时还能光明磊落,明来明去。但是,到了最后,就难免会用些手腕,使些阴招。更过分的,恐怕就是诡计多端,没有一样是可以见得人的。以饮酒为例,刚开始时,大家都会依礼中规中矩,彬彬有礼。但是,喝到一定程度,恐怕就要乱性而失常了。甚至到了最后,还会丧失理智,放纵狂荡起来。其实,凡事皆如此。人与人交往,开始时彼此还能守信见谅,到了最后往往就演变成了相互欺诈。很多事情开始时都是单纯的,但到最后都变得复杂艰难起来。’”

“孔丘这话说得倒也中肯,是智者之言。”逸轩又忍不住插话道。

庄周点了点头,莞尔一笑。然后,继续说道:

“孔丘最后告诫叶公说:‘言语一旦出口,就有可能产生风波。替国君传话,产生风波的可能性更大。作为使臣,传言递语之间得失尽在,风险常存。如果传话稍有不慎,就会产生外交风波。而一旦外交风波产生,使臣就有危险了。导致他人愤怒,没有别的原因,全在言者巧言狡辩,或是言辞失当。困兽将死之时,往往尖声乱吼,勃然怒发,于是便有噬人的恶念。凡事逼迫太甚,势必就会引起他人反弹,生出恶念报复,而当事人往往还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危险已经发生,而他自己还不知是怎么回事,那还有谁知道会有什么祸患呢?所以古语说得好:不要改变君令,不要强求成事,过多的言辞是多余的。因为改变君令,强求成事,就会有危险。成就一件好事需要时间,做了一件坏事就悔之不及了。面对现实,我们岂能不谨慎为之?’”

“孔丘的这番话还真是至理名言。叶公听了,一定非常感激吧?”逸轩问道。

“当然。临行前,孔丘又跟叶公特别交代了一句话。”

“什么话?肯定很重要吧?”逸轩迫不及待地问道。

“就是前面为师已经说过的那句:‘乘物游心’,让叶公牢记于心。叮嘱他,凡事顺其自然,依循其自然发展状态,让心神自由遨游,一切托于‘不得已’三个字,以此涵养心性,自然就能遇事心平气和,没有任何烦忧。完成君王的使命是如此,做一切事情也是如此。孔丘认为这便是为人处世的最高智慧与境界。”

“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教诲!”逸轩欠身侧脸对庄周说道。

庄周眼望远方,莞尔一笑。 uKyiD9GafSAU/pFqLNAOuRV+li/mnfZHGygx7d0ZLhZuU9nzEQhfNLXG0x9T4bX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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