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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虚者心斋

“先生,我们明天就可以到家了吧。”

周显王三十年四月初一,蔺且陪同庄周去向监河侯借粮,一来一回已经七天了。蔺且算了算日子,日中时分走到一棵大树下歇息时,顺口跟庄周这样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默默席地坐下。

坐了一会儿,蔺且觉得气氛有点沉闷,遂无话找话地对庄周说道:

“先生,您是生于商丘,长于商丘,应该说是地地道道的宋国人了。可是,你说话怎么有那么重的楚国口音呢?”

“我爹娘是楚国人,从小带大我的老仆也是楚国人,我说话怎么可能不带有楚国口音呢?”庄周漫不经心地答道。

蔺且一听,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似的,兴奋地说道:

“先生,这么说来,您不是宋国人,而是迁徙移民到宋国的楚国人。”

听蔺且这样一说,庄周突然醒悟到,刚才自己已经说溜了嘴。于是,就假装没听见似的眼光直视远方,不接蔺且的话。但是,蔺且却起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望着庄周试探着问道:

“先生,弟子有些不明白,楚国是大国强国,宋国是小国弱国。如果就生存条件来看,楚国也远比宋国富庶得多,那您全家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舍楚而迁宋呢?”

庄周没有吱声,继续眼光直视前方,好像是看着远处的山峦出了神。但是,蔺且知道此时老师并非是凝神观照远山,而是别有心事,好像他是在有意回避什么。庄周越是回避,既不答话,也不正眼看他,蔺且的好奇心就越发地强烈起来。于是,看了看庄周,略一沉吟,改变策略,说道:

“先生,我千里迢迢来漆园追随您,拜在您门下,是敬佩您的学问与人格,想得先生之道的真传。长久以来,弟子一直有一个感觉,先生所讲的道理都很深刻,但先生说的话往往让弟子觉得很玄妙,不容易理解。不知是不是因为弟子天资愚钝,还是因为弟子不了解先生的真实内心世界,很难参透先生的微言大义。”

尽管蔺且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但是庄周仍然不为所动,继续眼望远山,好像没听见蔺且的话。蔺且本来骨子里就有一股倔强的韧劲,套不出老师的话,他觉得心有不甘。所以,顿了顿,又换了一种说法:

“先生,以前听师娘埋怨您,我还为您抱不平,有时甚至跟师娘犟嘴,惹得师娘更加生气,说我不明是非,偏袒自己的先生。这次跟您出来,听了您与师娘的故事,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无论师娘怎么埋怨,甚至叫骂,您都不生气的原因。这次回去,师娘肯定又要埋怨您了。不过,这次我肯定不代您受过,师娘埋怨您、叫骂您,我也不给您帮腔,而是要帮师娘一起埋怨您。”

蔺且说到这里,庄周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回过脸来直视蔺且,问道:

“你怎么帮你师娘埋怨为师呀?”

见庄周被说笑了,蔺且觉得这下有机会套出他的话了。于是,连忙呵呵一笑道:

“弟子是开玩笑的,哪里会忍心帮师娘一起埋怨您呢?不过,说实话,自从您跟我说了您与师娘的故事后,我对师娘是打心眼里敬重了,也理解她脾气越来越不好的原因了。”

“噢,是吗?”庄周莞尔一笑道。

“就是这样呀!先生,您跟弟子透露的秘辛越多,弟子对您的理解也就越深,对您所说的话理解得也就透彻些。这样,将来向世人或后人传播先生之道也不至于走了样呀!”

“蔺且,为师发现,你在悟道方面好像并不见多大长进,可是在巧言善辩和说服他人的口才方面倒是大有长进。惠施说我是天下第一等的辩手,实在是谬赞。依为师看,这天下第一等的辩手称号可能是非你莫属了。”

蔺且听庄周说话的口气越来越随意了,遂连忙接着说道:

“先生过奖!弟子的口才怎么能跟先生相提并论呢?说实话,弟子也就是因为好奇,同时也真的想得先生真传,所以急于了解先生的身世,以便加深对先生所说的话的理解。如果先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提,也不想提,那弟子以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庄周听蔺且这样一说,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再藏着掖着,反而会让蔺且乱想乱猜。于是,索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呵呵一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难言之隐。正如你所猜的那样,为师确实是楚国人。”

蔺且一听庄周这话,顿时兴奋得差点要从地上蹦起来了。但是,他忍住了,尽力保持平静,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淡淡的口气问道:

“先生,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全家离楚而迁徙至宋呢?”

庄周没有立即接口回答蔺且,而是远望群山,略略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气道:

“说起来话长。”

“先生,那就简单地说一下吧。”蔺且怕庄周反悔,连忙盯住他,催他往下说。

“你知道吴起吗?”庄周侧脸看了一下蔺且,不答反问道。

“怎么不知道呢?先生,您别忘了,弟子也是楚国人哦!从小就听人说过吴起的事迹。”

“那你对吴起其人都了解些什么?”庄周连忙问道。

“听人说,吴起出生于卫国一个富裕家庭,却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他年轻时出外求官多年,都不得意。乡人嘲笑他,他竟然杀死三十多个嘲笑过自己的人。还听人说,吴起是个不孝之子,他在鲁国师承孔丘弟子、曾参之子曾申习学儒学时,听说母亲病逝,竟然不奔丧回家,替母亲料理后事。结果,曾申一气之下将之逐出师门。”

“还有吗?”庄周又问道。

“还听人说,吴起是个绝情的人。鲁穆公时,齐鲁交战,吴起为鲁将。但是,有人向鲁穆公检举,说他的妻子是齐国人。吴起立功求名心切,竟然为了取得鲁穆公的信任而残忍地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

庄周听到这里,呵呵一笑道:

“你听到的,怎么都是有关吴起的负面情况。难道吴起就那么一无是处了吗?”

“那倒不是。弟子也了解到,其实,吴起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大政治家、大军事家。他一生历仕鲁、魏、楚三国,都建立了不世之功。仕鲁时,率领鲁师,以小搏大,以弱胜强,击退了强大的齐国军队对鲁国的入侵。仕魏时,屡屡战胜强秦之师,夺得秦国河西之地,成就了魏文侯的霸王之业。仕楚时,辅佐楚悼王进行政治改革,使楚国积重难返的弊政得以革除,楚国国力得以迅速提升。他所著的《吴子兵法》,世人将之与《孙子兵法》《司马穰苴兵法》相提并论。”

庄周听到这里,连忙岔断蔺且的话,问道:

“你知道吴起为楚国进行变法的具体情况吗?”

“听说过,但不一定准确。”

“那说来听听。”庄周鼓励道。

“听说吴起到楚国后,得到楚悼王的重用,任之为令尹,替楚国进行政治革新。革新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制定相关法律,并公之于众,让全国官民都明白知晓。法律规定,在楚国,凡是被封君的贵族,传到三代时,都要一律取消爵禄。又规定,对于被疏远的贵族的按例供给,也一律停止。不仅如此,法律还规定,为了加强国家对边远地区的控制,大批贵族都要被充实到楚国边远偏僻之地,以期促进边地的开发稳定。”

“还有吗?”庄周又问道。

“听说吴起的政治革新,不仅深深地触动了楚国新老贵族阶层的利益,也触动了许多官员的利益。法律规定,政府机构中无关紧要的官员,特别是冗员,都要一律淘汰或裁减。没被裁减的官员,则都要削减俸禄。以此,保证国家有足够的财力用于强兵与国防。除此,吴起还对楚国官场中司空见惯的损公肥私、谗害忠良的不良风气予以纠正与革除,结果使楚国官场风气为之大变,群臣皆有为国效劳立功的自觉意识,而不顾个人的荣辱得失。不仅整饬官场,吴起还整顿了民风,为楚国建立起了一套公序良俗,特别是严禁私人请托。”

听到这里,庄周呵呵一笑道:

“你还真的知道不少。那你知道吴起最后的结局吗?知道他为楚国变法引起的后果吗?”

“听人说,好像吴起最后结局不妙,被楚肃王处以车裂肢解之刑。至于具体的情况,弟子就不甚了了了。想必先生会知道得更多,是否可以给弟子讲讲?”

庄周点了点头,略略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

“楚悼王二十一年,也就是周安王二十一年,楚悼王突然病逝。楚国旧贵族见强力支持吴起进行政治革新的国君死了,吴起的后台没有了,遂联合举兵叛乱,率兵攻打吴起。交战中,吴起被旧贵族们的箭射伤。”

“那结果呢?”蔺且急切地问道。

“吴起连忙从身上拔下箭头,带伤奔跑到楚悼王的尸体前,将箭头插到了楚悼王的尸体上。”

“吴起为什么这样做?”蔺且大惑不解道。

“这就是吴起的智慧了。吴起一边将旧贵族射伤自己的箭头插到楚悼王的尸体上,一边大喊:‘群臣叛乱,谋害我王!’”

“呵呵,吴起真是聪明,他这是嫁祸于人呀!”

“楚国的法律规定,伤害楚王尸体与伤害楚王本人一样,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是要诛灭三族的。因此,待到楚肃王即位后,当初发动叛乱,射死吴起,同时也箭伤楚悼王尸体的人都被全部处死,受此事件牵连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阳城君虽然侥幸逃脱出楚国,但其封土则被没收。吴起虽死,但仍被处以车裂肢解之刑。”

“先生,凭良心说,吴起对楚国是有大功的。他箭插楚悼王之尸,那是迫不得已的。楚肃王对他追加裂尸之刑,实在是没有天理。唉,做君王的怎么都是些没良心的人呢?不记臣下之大功,而究臣下之小过。看来,官场真是险恶,伴君如伴虎呀!”蔺且感慨地说道。

庄周没有吱声,眼光直视远方,好像又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蔺且突然想起刚才好不容易才挑起的话题,于是看了一眼庄周,轻声怯怯地问道:

“先生,刚才弟子问您身世,您却说到吴起的事,难道吴起与先生家族有关系?”

“不是吴起跟我家族有关系,而是因为他变法革新与我家族有关系。”庄周脱口而出道。

“先生,莫非您家原来就是楚国的贵族?”

庄周点点头。

“莫非吴起变法革新也触动了先生家族的既有利益,让先生家族也卷入了那场兵变?”蔺且又怯怯地问道。

“我爷爷就参与了其事。也因为此事,我家也遭到了灭族之灾。如果不是我家老仆机灵,掩护我父母逃出楚国,隐姓埋名躲到宋都商丘城,那么庄氏一族今日也就彻底绝了种。”

听庄周说出真相内幕,蔺且先是大吃一惊,继而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似的望着庄周说道:

“先生,这下弟子算是彻底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庄周看着蔺且夸张的表情,反问道。

“明白先生处于这样的乱世,虽清贫潦倒,却既不肯习儒术以佐王侯治国平天下,也不肯习纵横术干谒君王以求显荣,而是笃信老聃之道,抱持消极出世的人生态度,原来是因为您有一部辛酸的家族政治血泪史,所以您才那么厌恶官场,那么排斥做官,对现实政治深恶痛绝。”

蔺且话音刚落,庄周立即脱口而出道:

“消极出世有什么不好?纵横家积极入世,你主张‘合纵’,我主张‘连横’,结果挑动天下争战不断,生灵涂炭,这是天下之福吗?墨翟之徒积极入世,主张非攻、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结果有用吗?孔孟之徒积极入世,高喊‘克己复礼’‘天下大同’,有人听他们的吗?”

蔺且见庄周如此排斥儒、墨、纵横诸家学说,并将各家都一棍子统统打死,心里颇是不肯认同,遂反问道:

“那么,杨朱学派如何?”

“杨朱之徒主张‘不以物累形’,虽有逍遥出世的意思,但其‘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人生信条,多为世人诟病,其学说也是行不通的。相比较而言,还是老聃‘清静无为’‘顺其自然’‘清心寡欲’‘无为而治’的主张,才是救世治世之道,最终能解决人类的困境。”庄周显得自信满满地说道。

“可是,而今天下的现实却是诸家学说都比老聃学说影响大。孔丘之徒孟轲就曾跟人说过这样的话:‘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虽是孟轲落寞心境的表露,但却清楚地说明了杨朱、墨翟学说的影响力。”

蔺且话音刚落,庄周脱口而出道:

“暂且不谈诸家学说的影响力问题,从孟轲的话中,你能悟出什么道理?”

“那就是儒家学说现在越来越没落了。”蔺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么,为什么会没落呢?”

蔺且抬眼看了一下庄周,沉吟了一下,说道:

“不合时宜,没有生命力了呗。”

“没有生命力,说得好。那么,孔丘之道为什么没有生命力呢?还不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行不通吗?孔丘当年周游列国,到处兜售其‘克己复礼’‘天下大同’的主张,却到处碰壁,他自己其实是知道怎么回事的。他曾明确跟其弟子说过,他这样做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刚才你说到孟轲面对现实而落寞,这说明他至今还没省悟过来。相较于他的祖师爷孔丘,他的悟性要差很多。”

“先生,这话怎么说?”

“孔丘到了晚年,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改从老聃之道了。不仅自己不积极入世,不积极有为,甚至阻止弟子们有为,劝他们不要介入现实政治。”庄周说道。

“先生,据弟子所知,孔丘是一个信念非常坚定的人。他虽然向老聃求过学,问过道,但要说他彻底放弃自己之道,而改从老聃之道,弟子有些不信。”

庄周呵呵一笑,看了看蔺且,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那为师就给你讲一讲你所不知道的典故吧。”

“那太好了。先生,您请讲!”蔺且催促道。

“孔丘周游列国,屡屡失败,狼狈而归,晚年回到鲁国时已经不再热衷于政治了,而是心静如水,除了删《诗》作《春秋》,还专心于研《易》,以致韦编三绝。有一天,他的得意弟子颜回来见他,并跟他辞行。”

“颜回不是跟孔丘跟得最紧,须臾不离吗?难道他要离孔丘而去?”

庄周见蔺且不解而急切的样子,神秘地一笑,然后从容说道:

“别急呀,为师跟你慢慢说。”

蔺且知道庄周最会讲故事,总能将平淡的事情说得娓娓动听。于是,连忙催促道:

“先生,您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颜回辞行,孔丘感到不解,问道:‘阿渊,你跟为师辞行,准备去哪里呀?’颜回答道:‘弟子准备到卫国去。’孔丘先是一愣,接着问道:‘你干吗去卫国呀?’颜回答道:‘弟子听说现在的卫国之君年轻气盛,独断专行,治国理政相当草率轻狂,不仅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还听不得臣下的意见。’孔丘见颜回一脸的严肃,遂连忙说道:‘哦?有这回事?那你说说看,他到底怎么草率轻狂?’颜回说道:‘他不仅不爱惜民力,广征徭役,大兴土木,还轻启战端,完全不顾惜百姓的性命。现在的卫国,山间泽畔到处可见死者的尸体,就像是干草枯枝一样触目皆是。唉,有这样的国君,卫国百姓真是走投无路,无所归依了。’孔丘听了颜回的话,也不禁感叹唏嘘起来。颜回见此,又说道:‘先生教导弟子时,曾说过一句话,安定和谐的国家可以离去,处于危乱之中的国家可以前往,就像医者门前总是聚集很多患者一样。弟子希望践行先生的教导,做一个危乱之国的医者,以自己平生所学,结合卫国的实际情况,寻求出一个救世之道,或许还能救卫国百姓于水火,使卫国免于亡国之祸。’”

“呵呵,颜回还有这等志向,口气也不小。这好像与弟子所听说的那个文弱的颜回有点不一样哦!”蔺且插话道。

庄周听出了蔺且的意思,莞尔一笑道:

“是呀!孔丘也不敢相信颜回会说出这番话来,而且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救世的能力。于是,立即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说道:‘唉,阿渊,你要是冒冒失失地去了卫国,不仅救不了卫国百姓性命,恐怕还得搭上自己一条小命。’颜回不解孔丘之意,睁大眼睛看了孔丘半天,见其丝毫没有故意恫吓的意思,遂问道:‘先生为什么这么说?弟子不明白,请先生明以教我!’”

“那孔丘怎么说?”蔺且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庄周见蔺且已然着了自己的道,故意顿了顿,然后才从容说道:

“孔丘回答说:‘阿渊呀,你开口就是救世之道,你知道什么叫道吗?道是纯粹单一的,是不宜杂乱的。杂乱了,就会多出事端;多出事端,就会引起烦扰;有了烦扰,便会导致忧患;而一旦生出忧患,恐怕就无法救治了。’”

“先生,孔丘这话是什么意思?弟子没明白,颜回听明白了吗?”蔺且望着庄周问道。

“其实,颜回也没明白,所以他就问孔丘,孔丘回答说:‘先古的至人,从不谈救世之道,而是先寻求自救之道。他们总是反躬自省,先内修其身,等到自己完全充实了,再去帮助他人,端正其行。如果自己的道德尚未充实,又怎么能够纠正暴人之行呢?’”

“孔丘的意思是说正人须正己,是吧?弟子听说孔丘有句名言:‘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蔺且又插话道。

庄周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孔丘见颜回没有吱声,遂语重心长地问道:‘阿渊,你知道而今道德失真、智巧呈露的原因吗?’颜回摇摇头。孔丘又说道:‘道德失真,是因为人们好名;智巧呈露,是因为大家好争。名,是引发人们相互倾轧的根源;智,是人们得以相互争斗的工具。这两样都是凶器,不可大行于世。’”

“先生,孔丘这话怎么说得跟老聃一样呢?”蔺且狐疑地望着庄周,问道。

庄周呵呵一笑,说道:

“为师刚才不是说过吗?孔丘晚年已经不再坚持自己的理念,完全信服了老聃之道。他说的话跟老聃相似,不正好说明问题吗?”

蔺且望了望庄周,见其说得认真,遂默默地点了点头。

庄周见此,遂又接着说道:

“颜回对孔丘的话不以为然,遂反问道:‘名与智,难道就一无是处,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吗?’孔丘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名与智就是凶器,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只会给这个世界添乱。为师以为,好名、尚智乃是一个人修身培德的大敌。阿渊呀,你大概也知道,一个人纵然德性纯厚、信誉无瑕,尚且还可能不为人们完全认同;一个人纵然真的是看淡虚名、与世无争,也未必让所有人都能相信。阿渊,你现在之所以自告奋勇地要前往卫国,要匡正卫君之过,救卫国之民,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道德高尚、与世无争的高人吧。如果你确实有这个想法,那就非常危险了。’”

“既然是道德高尚、与世无争,怎么就危险了呢?”蔺且感到不理解,忍不住岔断了庄周的话,反问道。

“问得好,你听孔丘是怎么说的。孔丘告诉颜回道:‘如果卫君果真是个暴人,你在他面前大谈仁义道德规范这一套,那他就会认为你指斥他的过恶是为彰显你自己的美德,因而认为你的行为就是害人。害人者,势必也会被别人所害。所以,为师才认为,你到卫国指斥卫君之行,匡正其过失,一定会丢了小命。再说了,如果卫君真的是听得进逆耳忠言的明主,喜爱贤能之士而厌恶不肖之徒,那又何必非要你去表忠显异不可呢?’”

“孔丘这话说得也蛮通情理的。那颜回怎么说?”蔺且又问道。

“颜回无言以对,孔丘继续开导他说:‘阿渊呀,如果你去见卫君,除非一言不发。否则,你就有危险。因为只要你一开口劝谏,或是指斥,卫君就有可能寻出你说话中的漏洞,揪住不放,展露其辩才,让你哑口无言。到了那时,你的眼光便会变得眩惑,脸色渐渐和缓下来,说话也开始游移支吾起来,态度不知不觉间显得恭顺,内心也准备依顺迁就他了。这样的劝谏,就像是以火救火,以水济水,可以说是越帮越忙。因为你一旦开始依顺迁就他,那以后就别指望有个完了的时候。如果卫君是个不信忠言、不听诤谏之人,那你就一定会死于这个暴人面前了。’”

“孔丘说得也太夸张了吧,不就是提个意见,进几句逆耳之言吗?难道卫国之君就真的会杀了他不成?”蔺且不以为然地质疑道。

庄周呵呵一笑,看了一眼蔺且,从容说道:

“你也是这样想的,跟颜回一样。孔丘见颜回不肯听从劝告,于是便给他举了一个例子,说:‘从前,夏桀杀其臣关龙逄,商纣杀王子比干,原因是什么?没有别的,因为这二人都是道德高尚的君子,勤于修身,慈爱人民。他们自以为德高于众,万众拥戴,就敢居下位而拂逆在上位的君主。结果,夏桀、商纣就因为他们的德望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而杀害了他们。这便是好名的结果。’”

“孔丘这个例子倒也能说明问题,颜回信服了吗?”蔺且问道。

“颜回没吱声,孔丘遂又给他再举了一例,说:‘从前,尧帝攻打丛、枝、胥敖三国,禹帝攻打有扈,使这些国家变为废墟,人民都死绝了,国君也被杀。尧帝、禹帝都是上古贤君圣主,他们为什么会起屠戮他国之心呢?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被杀的国君残忍好战,贪得无厌。这就是求名好利的结果。这些事,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名利之心,圣人尚且不能尽去,何况是你呢?虽然为师是这样想的,但是我想你既然起念要到卫国去,肯定是有你自己的想法。阿渊,你不妨说给为师听听。’”

“那颜回怎么说的?”蔺且连忙催促道。

“颜回见孔丘态度和蔼,遂坦诚地回答道:‘弟子如果见了卫君,外呈端肃之容而内存谦虚之情,行事勉力而意志专一,这样总可以了吧?’颜回话音刚落,孔丘立即正色教训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样!卫君骄横之气外溢,性情浮躁而又喜怒无常。这样的国君,即使是朝夕与之相处的臣下,恐怕也不敢拂逆于他。事实上,他正是要通过压制臣下的规劝,以求自己身心的畅快。这样的国君,即使天天以小德慢慢感化他,恐怕也难以成功,更何况你一见面就搬出大德来规劝他,要他立即改变呢?如果你执意如此,他也肯定会固执己见而不肯听从。纵然外表上他肯附和你,内心深处还是不从。阿渊,你说你的想法如何能够行得通呢?’”

“那颜回怎么说?”蔺且又追问道。

“颜回说:‘弟子如果见到卫君,内怀诚直而外表恭敬,说话时引用成说,并上比古人,这样总不会被排斥了吧?’孔丘立即反问道:‘何谓内怀诚直而外表恭敬?’颜回答道:‘所谓内怀诚直,就是向自然看齐,将自己与自然视为同类。向自然看齐,视自己与自然同类,人君与我皆为自然之子,那么何必还要在乎别人对自己所说的话是赞同还是否定呢?这样,别人都认为我保有童真,是与自然为同类了。所谓外表恭敬,就是向普通人看齐,和同于芸芸众生。拱手、跪拜、鞠躬、屈膝,这是为人臣参见君主必行之礼。别人依礼这样做,我岂敢与众不同而不肯为之?别人都做的事,我照着做,自然就不会遭人责怪或挑剔,这就叫向普通人看齐,和同众生。’孔丘又问:‘为什么要引用成说,上比古人?’颜回答道:‘引用成说,上比古人,这是向古人看齐呀!我想表达的意思,我不直接用自己的话来说,而是借古人之口说出,表明这是古人的意思,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样,即使话说得直接了些,劝谏的意味明显了些,也不会招致罪咎。先生,您看这样总可以了吧?’”

“看来颜回不简单,能说出这番话,就知道他是颇通人情世故的,确实得孔丘真传。那孔丘觉得如何?”蔺且又忍不住插话道。

“孔丘立即予以否定,说道:‘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想到的纠正卫君之过的办法虽然不少,但并不怎么妥当。这些办法尽管有些拘泥老套,但还勉强可以免罪。为师以为,你的这些办法充其量只能自保,并不能达到感化卫君的目的。阿渊呀,你还是太执着于自己的成见了!’”

“孔丘对颜回的批评这样直接,那颜回怎么说?”蔺且又追问道。

“颜回坦率地说:‘先生,弟子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您有什么高招?’孔丘脱口而出道:‘你先斋戒,为师再告诉你。事情未做就有所用心,怎么容易成功呢?如果这么容易就成功,那就不合乎自然之理了。’颜回说道:‘先生,弟子家境赤贫,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饮过一滴酒,吃过一次荤了。这样,也算是斋戒了吧。’孔丘回答道:‘你说的这是祭祀的斋戒,为师说的是心斋。’”

“先生,何谓‘心斋’?”蔺且突然岔断庄周的话,问道。

庄周见蔺且急不可耐的样子,莞尔一笑,故意顿了顿,才从容说道:

“别急呀!颜回也不明白,而问孔丘。孔丘回答道:‘所谓心斋,就是心志专一,不用耳听而用心听,不用心体悟而以气去感应。因为耳的功用只是听声,心的作用仅限于了解现象。而气则不同,它是澄明虚空的,可以容纳一切外物。只有处于澄明虚空的境界,道才会自然呈现出来。虚者,心斋。’颜回立即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澄明虚空的心境,便是心斋,是吗?’孔丘满意地点了点头。颜回又问道:‘未听先生心斋之说,弟子不能忘我,认为自己是真实的存在;听了先生心斋之说后,弟子好像顿时忘了自己的存在。请问先生,这种心境可以算是澄明虚空吗?’”

“看来颜回还真有悟性。孔丘怎么说?”蔺且又问道。

“孔丘说:‘说得非常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一个人进入世间藩篱而能悠游自如,不为名利所动;意见能被他人接纳就说,不能接纳就保持缄默;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执着,也没有成见,始终抱持一颗不得已之心,那么差不多也就臻至心斋的境界了。’”

“先生,弟子明白了,孔丘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三个字:‘不得已’。可是,弟子以为‘不得已’太消极了。如果一个人什么事都以‘不得已’搪塞,那么不仅将一事无成,恐怕在这个世上都难以生存下去。比方说,肚子饿了,不去积极寻求食物,而是以‘不得已’为理由,坐着不动,那就只好坐以待毙了。口渴了,不肯多走几步路,到河边取饮,而是以‘不得已’为借口,幻想水从天上来,那就只好渴死了。如果‘心斋’境界的修炼就是让人掌握‘不得已’三个字,那么‘心斋’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蔺且望着庄周认真地说道。

庄周听了,先是莞尔一笑,然后摇了摇头。

蔺且见此,连忙追问道:

“先生,弟子说得不对吗?”

庄周又是莞尔一笑,顿了顿,看了蔺且一会儿,才以平静而从容的口气说道:

“‘心斋’境界的核心,就是不执着,无成见,以澄明虚空的心境包容万事万物。既然不执着,无成见,那么什么事也就无可无不可。既然无可无不可,那么一旦遭遇到现实的困顿与挫折,就不至于感到绝望,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没法活下去了;而是平静地面对,坦然处之。如此,生活自然可以继续,人生可以峰回路转,别有一番情境。为师以为,孔丘晚年能够说出‘不得已’三个字,实在是他的聪明过人之处。这三个字,是他对自己一生到处碰壁、屡屡失败经历的反思与总结,是思想的觉醒,可以说是一种处世为人的大智慧。”

“先生,‘不得已’还是处世为人的大智慧?”蔺且瞪大了眼睛,望着庄周问道。

庄周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对,没错!”

“那先生给弟子说说看,这‘不得已’如何就是处世为人的大智慧?”蔺且毫不放松地追问道。

庄周先侧脸看了看蔺且,又抬眼望了望远山近峦,然后才从容不迫地说道:

“孔丘所说的‘不得已’,之所以说是一种人生大智慧,是因为它能帮助人们解脱现实的痛苦,又契合了老聃‘顺其自然’的理论。‘不得已’,它说的是在客观条件成熟之前,人们面对现实不得不如此。这就是直面现实,承认现实存在的合理性,不硬拗,不妄为,顺其自然。这是客观方面。主观方面呢?孔丘实际上是主张通过‘心斋’,不仅要消除人的成见,打消其执着的想法,而且要主动自觉地培养和把握‘不得已’的智慧。从上面孔丘与颜回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知道,孔丘所讲的‘不得已’,并非是我们一般所说的勉强或不情愿,而是让人要懂得人情世故,当现实的困境出现于面前时,首先要判断解决问题的条件是否成熟。孔丘之所以劝说颜回不要去卫国谏说卫君,就是因为他觉得客观条件不成熟。如果颜回硬要去劝谏卫君,必然遭遇被斥责甚至被杀头的命运。”

“先生这样一说,弟子就明白了。”蔺且高兴地说道。

庄周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蔺且又问道:

“先生,那颜回明白孔丘‘不得已’的真实含义了吗?”

“当然没明白,所以孔丘接着又给他讲了一番道理。”

“那孔丘是怎么讲的呢?”蔺且又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别急呀!听为师慢慢给你说。”

“先生,您口渴吗?要不要弟子到前面小溪里弄点水来给您润润嗓子?”蔺且体贴地问道。

庄周摇了摇头。

“先生口不渴,那就继续给弟子讲吧。”蔺且又催促庄周了。

庄周看了看蔺且,顿了顿,又说道:

“孔丘跟颜回说:‘阿渊呀,这个世界是非常复杂的,现实是非常残酷的,人心的险恶与现实的苦难,往往都是超出我们的想象。所以,我们在做事之前,就必须要事先判断条件是否成熟;在说话之前,要先判断自己的意见是否会被人接受。人活世上,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若真的人人都心想事成,那么也会天下大乱的。所以,我们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必须先了解状况,考虑现实的可能性,这样才能随顺各种情况或条件,不至于令自己堕入困顿的深渊。这就是‘不得已’呀!’”

蔺且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庄周没有看他,眼望远山,继续若有所思地说了下去:

“孔丘又说:‘不走路容易,走路而不留痕迹则很难。阿渊,你现在不去卫国,也就太平无事;真去了,凭一腔热情去谏说卫君,要想全身而退,恐怕就难了。为人情所左右,就容易作假;随顺自然,则可一派天真。你现在之所以不能打消往卫国的念头,就是因为你已为自己的情感所左右。因为你太执着于所谓的是非,所谓的仁义规范,所以你不能随顺自然,不能一派天真地快乐生活。我们只听说过有翅膀能飞行,没听说过无翅膀也能飞行;只听说过有知识才能认识事物,没听说过无知识也能认识事物。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有所凭借的,说话做事也如此,要看条件时机。卫君既然是个暴戾骄横之人,你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执意去进逆耳忠言呢?明白‘不得已’的道理,你就什么都放得下了。阿渊,你看看这间空空如也的房子,之所以显得空明透亮,就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充塞其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说的正是这种境界。’”

“先生,什么叫‘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蔺且连忙问道。

“意思是说,空旷的屋子才有光明,吉祥才能降临。孔丘这话,是告诉颜回,通过‘心斋’的修炼,臻至心灵澄澈空明的境界。孔丘还说:‘如果心灵不能宁静,那么就会形坐而心驰。如果使耳目感官向内通达,将心机巧智排除在外,就是鬼神也会来依附,更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便可化育。禹、舜治理天下的法宝,伏羲、几蘧处世奉行的准则,都不过如此,更何况是一般的人呢?’”

听到这里,蔺且突然有所醒悟,睁大眼睛直视庄周,问道:

“先生,孔丘的这些话,弟子觉得跟老聃的‘致虚极,守静笃’的主张好像没什么差别嘛!”

庄周诡异地一笑道:

“当然没有差别。为师刚才不是说过吗?孔丘晚年完全信服老聃之道了呀!”

蔺且想了想,看着庄周笑着别过脸去,突然一拍脑袋,说道:

“先生,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庄周又回过脸来。

“您是在编故事,孔丘绝对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理念而信从老聃之道的。您这故事是假的,是在借孔丘之口替您自己布道。”

“姑且不论故事真假,你觉得为师上面所说的有没有道理?”庄周望着蔺且,脸上现出少见的调皮神色。

“这一下,弟子完全明白了。先生,您这是借讲故事,抒发您眼下‘不得已’的无助无奈吧。不过,回家面对师娘,不知先生‘不得已’三个字是否可以应付得来?”

庄周一听蔺且这话,原本荡漾于脸上的俏皮顿时没了踪影。

蔺且一看,知道失言了,遂连忙岔开话题道:

“先生,我们在这坐的时间太久了,快起来赶路吧。”

庄周好像没听见,眼望远山陷入了沉思。 oZIlmSCKC4zLtlzQIlPJ6UcRlDiskQbkgFgn7wMS16Fqb4Ri1kOPN+XbXN6JxV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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