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春天的脚步总是显得那么匆匆。先前满眼都是繁花嫩叶,一转眼的工夫,枝头上的花都相继凋谢不见了,原来嫩绿的小草也已长得又高又粗,大树小树都枝繁叶茂,浓荫蔽日。
周显王三十年(公元前339年)三月二十五,漆园已然显现出初夏的景象。一大早,火红的太阳刚从东山慢慢爬出,就光焰逼人。空气不再像初春与仲春时那样湿润了,风吹在脸上让人觉得有些干,有些温热。
如往常一样,这天庄周与蔺且仍然没有进朝食就准备出门,继续他们每天恒定不变的工作,上午到南溪上游摸鱼,中午到集市卖鱼,下午上山砍藤割草,晚上编藤为筐,织草为鞋。虽然生活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但庄周却也安之若素。蔺且每天跟着庄周,早已习惯了。
“庄周,死到哪里去了?”庄周与蔺且刚出门没几步,突然听到妻子亓官氏在屋内高声叫道。
蔺且一听,连忙奔回屋内,问道:
“师娘,您找先生有什么事吗?我们正要去南溪摸鱼呢。”
“还摸什么鱼?每天都是老一套,每天摸那么几条鱼,就能解决全家老小的生计了吗?”亓官氏的声调更高了。
“师娘,先生除了会摸鱼钓鱼,会砍藤割草,会编筐织鞋,也不会别的什么手艺呀!这些天,先生每天都很努力,早晨也不睡懒觉了,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蔺且虽然说话轻声细语,但情不自禁间还是流露出替老师抱委屈的口气。
“俺早就跟他说过不知多少遍,家中的谷米快吃完了,让他赶快想办法换些谷米回来。可是,现在米瓮都见底了,娃儿们今天就要断粮了,他也不管。”亓官氏也觉得委屈。
“师娘,您的话,先生没有忘记。这段时间,先生每天卖鱼得钱后,都是满集市去找有没有谷米可换。可是,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加上去年宋国粮食歉收,一个多月来,就从未见集市上有谷米出售。先生为这事每天都忧心如焚。他想跟您说,可是又怕您听了更烦心,所以一直不敢跟您提起。今天一早起来,先生还跟我说到换谷米的事呢!”
“说有什么用?说能说出谷米来吗?你让他赶紧想办法啊!娃儿可以吃几天瓜菜,但也不能让他们天天这样过日子啊!”
蔺且觉得师娘说得也有道理,并非有意为难老师。于是,沉默不语,呆立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庄周已经抽身返回屋里。因为刚才妻子与蔺且的话,他都听见了。
“先生,……”看见庄周进屋,蔺且叫了一声,下面的话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庄周当然明白蔺且的心理,直视蔺且,口气颇是坚决地说道:
“蔺且,你去屋后把我家的老牛牵过来,我去找几个袋子。”
“先生,牵牛、找袋子干什么?”
“借谷米去呀!”庄周看着一脸讶异的蔺且,淡然一笑道。
“先生,您能借多少谷米,还需要牵牛?要是能借到一袋两袋,弟子一手一袋,拎回来就是了,何必牵头老牛呢?”蔺且不解地问道。
“为师准备去见监河侯。好不容易跟他开口,总不能大老远只借一袋两袋谷米呀!”
“噢,先生原来是要去见监河侯呀!那是要多带几个袋子,老牛也是要牵的,不然没法运回来。”
蔺且话音未落,庄周就进里屋找袋子去了。
“师娘,您不用担心小师弟、小师妹挨饿了。先生盛名满天下,天下慕先生道德文章的君王诸侯不知有多少。只是先生太过清高,不屑于与他们交往。监河侯的地盘虽然不大,但先生跟他开口,借个十袋八袋谷米,应该毫无问题吧。”
“但愿如此吧。”亓官氏听了蔺且这番话,先是冷笑了一声,然后淡淡地回了一句,就转身走了。
蔺且见此,连忙出门往屋后竹林旁的牛棚走去。不大一会儿,师徒二人一个牵牛,一个拿袋,一前一后就上路了。
日中时分,二人走得累了,在路边一棵树下就地坐下。屁股刚一落地,蔺且突然一拍脑袋,说道:
“不好!先生,我们走得匆忙,忘记带干粮了。”
“家里哪有干粮?你没有听你师娘说,家里的米瓮都见底了,怎么可能还有干粮呢?”庄周淡淡说道。
“那怎么办?我们要见到监河侯,路上还要几天吧。”
“大概需要三天。”庄周答道。
“先生,这三天我们可以不吃不喝吗?”
“你带了取火石吗?”
“带了。弟子有一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会带两样东西,一块取火石,一柄短刀。”
“为什么?”庄周问道。
“弟子认为,出门只要有这两样,就不会饿死或毙于非命了。”
“说来听听。”庄周顿时来了兴趣。
“有了取火石,就可以取火,既可以烤东西吃,夜里还能点火驱赶野兽,就不至于死于非命呀。有了短刀,既可以取物,也可以防身。”
“蔺且,你还会拳脚功夫,会打架呀?”庄周好奇地问道。
“先生,这个世道这么乱,什么事都会发生。因此,出远门的人除了孔武有力,还应该会点拳脚功夫。这样,才不至于受人欺负呀!先生,像您这样瘦弱的人,一个人最好还是别出远门。”
庄周呵呵一笑,顿了顿,说道:
“眼下大概既不会有野兽来吃我们,也不太会有人来欺负我们。能欺负我们的,恐怕就是我们的肚子了。”
“先生,这您就不用担心了。我们不是有一技之长在身吗?”
“什么一技之长?”庄周侧脸看了一眼蔺且,不解地问道。
“摸鱼呀!前面不就是一条小河吗?先生,这样吧,您在这里坐会儿,看好了老牛。弟子去小河里摸几条鱼来,然后烤着吃,味道一定不错的。虽然我们这段时间每天都在摸鱼,但都换了钱,自己没吃过鱼。”
“蔺且,你跟为师这么久了,也适应了宋国的生活,但好像还是没有改掉你楚国人喜欢吃鱼的饮食习惯。”
“先生说的是。弟子现在就去摸鱼了,您坐会儿。”
蔺且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溜烟往小河边去了。
大约过了两顿饭的工夫,蔺且就用一根树枝串着五条两三寸长的鱼儿回来了。
庄周见了,笑着说道:
“你的摸鱼水平还真有长进。”
“名师出高徒嘛!”蔺且也笑着说道。
庄周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又过了约两顿饭的工夫,蔺且就捡柴生火,烤好了鱼儿。于是,师徒二人一边吃,一边随便聊了起来。聊着聊着,蔺且突然认真地说道:
“先生,有句话,弟子想问问您,您可别生气呀!”
“为师什么时候跟你生过气?”庄周说道。
“这倒是。先生是这个世上最随和、最达观的人,跟惠施、公孙龙等人在弟子面前好摆架子、故作深沉的做派截然不同。”
“蔺且,你就别来这一套了,太俗!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弟子一直在想,您是盛名满天下的名士,师娘天天埋怨您,有些话说得还相当难听,弟子有时听了也觉得难堪,但我看您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您是真的不生气,还是因为修养好,假装不生气呢?”
“你说呢?”庄周侧脸望了一眼蔺且,不答反问道。
蔺且一听,顿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庄周像是回答蔺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生气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先生说的是。人活世上,谁没个难处。其实,看透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在受罪。所以人们都说‘活受罪’,一点不假,活着就是受罪。明白了这一点,自然就能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对人生的苦难处之泰然,对吗?”蔺且连忙说道。
“蔺且,没想到,你现在不仅摸鱼水平见长,卖鱼也有一套,悟性也渐长了,而且说起话来也都一套一套的了。”
蔺且被庄周这样一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遂连忙呵呵一笑道:
“天天跟先生在一起,得您言传身教,再愚钝也会开点窍呀!”
于是,师徒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儿,蔺且以为刚才提问的尴尬已经过去了,于是偷眼看了一眼庄周,想换一个话题。但是,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听庄周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
“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先生,您是说师娘吗?”蔺且连忙追问道。
庄周点了点头。
蔺且见此,觉得是个好机会,既然老师主动回到了开始时的话题,那么何不趁机了解一下老师内心真实的想法。因为他对老师夫妻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奇,师娘天天埋怨他,有时甚至是叫骂,但老师却始终不生气,也不像一般名士那样甩袖就走,或是干脆当场将妻子休掉。
想到此,蔺且鼓起了勇气,准备向庄周求证一下谜底。可是,当他侧脸看了一眼庄周,见其正眼望远方,好像陷入沉思的样子,立即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确实,此时的庄周早已陷入了沉思,思绪回到了九年前。
九年前,也就是周显王二十一年的初夏,庄周的第三次婚姻又因为生活琐事而宣告结束。不久,从小一直陪伴他,并在其父母相继过世后,一直靠卖苦力劳作来养活他的老仆也因病死去。此时的庄周,不仅一贫如洗,而且在宋都商丘真正是举目无亲了。
由于从小就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又无任何谋生的经验,望着僵直躺在地上好几天,快要发臭了的老仆尸体,庄周无所措手足。最后,还是在好心邻居的帮助下,找来了一张草席,将老仆尸体草草地包裹了,再央人将之抬到商丘城南门外,在荒野中掘了个坑埋了。
埋葬了二十二年相依为命的老仆后,绝望的庄周回到家中,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望了望抬头见天漏光的房顶,想起了往昔在此与前后三任妻子吵吵闹闹的日子,想起了多少年来老仆每天早出晚归为全家生计劳苦奔波的一幕幕,睹物思人,不禁潸然泪下。
哭了不知多久,再也哭不出眼泪了,庄周留恋地扫视了一眼堆在屋角有一人多高的一捆捆木札竹简,出门抬头看了一下太阳,见时间尚早,遂连忙将家中仅有的几件破衣烂裳收拾了一下,简单地打了个包袱,便头也没回地往商丘城的东门而去。
可是,走出商丘城东门,身无分文的庄周再次感到了绝望。蹲坐于城门口,庄周一脸茫然地看着进城出城的人络绎不绝地从身边走过,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天地虽大,究竟哪里是自己的归依,他不知道;眼下必须面对的一日两餐着落在哪,他也不知道;今后要靠什么谋生,他更加不知道。
在城门口犹豫彷徨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庄周都没有拿定主意。但是,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再不赶路,就只有一种选择了——折返城里,重新住回自家的破屋。很明显,这不是他的选择。最后,他有了决断,沿着官道,一直东行,走到哪算哪。
行行重行行,庄周每天漫无目标地信步而走,渴了问人家讨口水喝,或是直接就近到路边溪中掬几口水;饿了就在路边摘些野果,或是问人家讨口饭吃。这样,走了近两个月,虽然一路没少吃苦头,没少遭人白眼,但也让他从中学会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一向不谙世事的他,开始对社会、对人生有了初步的认识,同时也在走路问道的过程中熟悉了沿途各地的地理与风土人情。另外,他还偶然跟人学会了一门生存的技能,就是水中摸鱼。
五月十二,日中时分,庄周走得又累又饿,抬头看看路边的树上,没有任何可采的野果,遂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坐下不久,就见一位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背着一个不大的背篓走了过来。庄周以为他也是行路的,随意扫了他一眼,就继续低头自顾自地出神。过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时,却只看到那汉子的背篓放在离路边约一丈远的溪流边,而那汉子却不见了。出于好奇,庄周连忙从地上爬起,走到背篓处,发现那汉子正弯腰在水中好像摸着什么。于是,就随口问道:
“大哥,您在水中摸什么呢?”
“摸鱼呀!小兄弟,你是楚国人吧?”那汉子问道。
“大哥,你为什么说我是楚国人呢?”
“听口音就知道了。”
庄周不想跟他说起自己的身世,于是就想通过转换话题来绕过这个问题。情急之中,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话题,便顺口说道:
“大哥,您能教我摸鱼吗?”
“好呀!那你就下来吧。”摸鱼汉子爽快地答道。
庄周没想到,摸鱼汉子会当真。但是,既然话已出口,也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于是,犹豫了一下,庄周便脱了鞋子,撩起下裳,趟入了溪水中,跟那汉子学起了摸鱼的活儿。
大约有一个时辰,在那汉子的指导下,庄周终于掌握了摸鱼的窍门,最后还真的在石头缝中摸到了一条鱼儿。虽然这鱼儿只有两寸大小,但庄周还是觉得无比高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成功的快慰。
摸鱼汉子也非常高兴,他大概是为教会了一个陌生的路人而自豪。于是,一高兴,他又教起了庄周烤鱼的活儿。最后,庄周吃了他好几条鱼儿,美味了一餐后,才跟他道别。
自从学会了摸鱼,庄周每当走到溪流边,就注意观察水中鱼儿的活动,瞅准时机,看溪水条件合适,就会停止赶路,下水摸鱼。这样,一来解决了饥饿问题,二来也练习并提高了摸鱼技术。
六月二十五,天气大热,日中时分,庄周走到一个岔路口,犹豫了半天,不知是向左还是向右。最后,他本能地选择了向右。可是,走到太阳快西沉时,也不见一个村落的影子。由于这天一路没采到野果,也没有合适的溪流可以摸鱼,所以此时不仅又累又饿,而且心里还特别焦虑。如果天黑前看不到村落,找不到借宿之处,这荒野之中周围都是莽莽山林,晚上岂不是要被野兽吃了?
想到这,庄周顿时忘记了累与饿,开始小步跑了起来。用尽全部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跑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远远看到了一个村落。可是,由于跑得太急,加上又累又饿,人几乎到了脱水的地步,所以刚到村口,他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当庄周醒来时,发现自己不是躺在村口,而是在一个大户人家的睡榻上,旁边还有一位美貌动人的小姐在看护着他。
小姐见庄周醒来,没等他开口,就将昨天傍晚偶然步出门外发现他,以及把他牙齿撬开,灌水进行抢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庄周听了小姐的讲述,生平第一次大受感动,激动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角滴落下来。
小姐见此,连忙拿出罗帕给他揾去泪水。那一刻,庄周觉得小姐太美了,自己太幸福了!
回忆至此,庄周的脸上不禁漾起幸福的笑容。一直偷眼观察庄周的蔺且,见此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
“先生,您在想什么呢?看您笑得那么甜蜜,一定是想起了以前什么幸福的往事了吧?”
庄周猛然间听到蔺且问他话,这才从幸福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侧脸看了一下蔺且,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蔺且的提问。
蔺且见庄周又笑了,知道他一定有什么秘密,所以就大起胆子,趁着庄周正在高兴的时候,央求道:
“先生,人家都说‘幸福就像是男女亲嘴,要与人分享’。您有什么幸福的往事,不妨说出来给弟子听听。这里又没有外人,就是我们师生二人,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弟子刚才一直在观察先生,觉得先生应该是有什么秘密,大概是在回忆与师娘昔日甜蜜的往事吧。”
庄周没想到蔺且能看透他的心事,而且所猜的事还那么准确,顿时对蔺且刮目相看。于是,情不自禁间,多看了蔺且一眼,报以莞尔一笑。
蔺且见庄周又笑了,知道他今天大概不会再摆什么老师的架子了,所以就再次央求庄周。庄周拒之不过,只得将自己刚才的回忆说给他听了。但是,蔺且听了,又追问起来:
“师娘给您揾了一下英雄泪,您就爱上她了,她也爱上您了,然后你们就成婚了,是不是?”
“当然,最后是经过她父母同意的。”庄周神秘地笑了一下,说道。
“先生,根据您刚才所讲的情节,您当时应该是非常潦倒窘迫的。师娘的父母怎么会同意将他们的女儿嫁给您这样一个过路客呢?”
“你师娘的爹跟我非常谈得来,这恐怕是主要原因。”
“先生是说,师娘的爹也是老聃的信徒?”蔺且不禁更加好奇了。
“那倒不是。我们的身世背景差不多,大概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吧。”
“先生,您还没跟我说过您的身世背景呢?您说话是楚国口音,而不是宋国口音,肯定与楚国有特殊的渊源关系。”
“这个就不提了。”庄周连忙制止道。
“好,先生,暂时不提这个。那么,师娘家的背景是什么情况呢?”蔺且又连忙问道。
“你师娘家原是宋国贵族,你师娘的姓氏不是亓官氏吗?跟鲁国孔丘之妻是同一个家族的。”
“那师娘家怎么不住在宋都商丘,而住到蒙地漆园这种偏僻的地方呢?”蔺且又不明白了。
“你师娘家不是宋国的没落贵族吗?不过,也正因为是没落贵族,流落到了蒙地,所以才会有你师娘与我的婚姻。不然,我当时一个快要饿死的流浪汉,又如何高攀得上你师娘呢?”
“先生,听人说,您曾经还做过官,是吗?”蔺且见庄周谈兴正浓,遂趁机问了一个敏感问题。
没想到,庄周对这个问题并不像蔺且所想那么敏感,只是淡然一笑道:
“不是官,是漆园吏,一个当差的。还是你师娘的爹给介绍的。大概做了一年多,我禁不住许多拘束,就辞了回家。当时,你师娘家的情况还算不错,你师娘也没说什么,反正饭是有得吃的。不久,我跟你师娘她爹提出,想到诸侯各国游历。没想到,他也答应了,而且还给我备了一笔不算少的路资。”
“就是因为那次游历,您认识了惠施等名人,是吗?”蔺且连忙追问道。
“正是。没有那次游历,没有与惠施等人的交往,我学问上怎么可能有所长进,更不可能在天下人的讹传中浪得许多虚名。”
“先生,您的学问是实打实的,您的名声也不是浪得的。不过,说到这里,弟子倒要向先生吐露一个实情。”
“什么实情?”这次是庄周来了兴趣。
“弟子当初出来求师问学,本来是慕惠施大名,准备投在他门下。当时,他问我为什么要投在他门下。我说是要跟他学辩论,他马上回答道,你投错人了,你应该投到庄周门下才对,他才是天下第一等的辩手。这样,我就辗转到了宋国,历经无数艰难才到了蒙地漆园,投在了您的门下。结果发现,您不仅辩才无碍,天下无敌,为人还非常达观,说话虽然有些尖刻,但不失风趣。师娘当初爱上您,是不是有这个原因?”
庄周听了,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其实,蔺且不知道,师娘爱老师,不仅是因为他能说会道,谈吐风趣,而且他睡榻上的功夫极佳。不过,这种鱼水之乐,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可以体会,不足为他人道也。蔺且每天见师娘埋怨甚至叫骂老师,但老师却不生气,家里虽然一贫如洗,但夫妻生活仍能维持。对此,蔺且一直感到不理解,但是又不便于追问老师。今天,蔺且听庄周说了许多情况,就以为了解到全部的实情了。
过了一会儿,蔺且又问庄周道:
“先生,您家现在所住的房子,就是当年师娘的爹娘所住的吧?”
庄周点了点头。
“怪不得,房子那么高大,还有前后院,还有水井。”蔺且恍然大悟道。
“其实,我岳父母在世时,家中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四壁空空,而是家具与日用品充实得很。只是在我游历诸侯各国期间,岳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过世了,接着岳母也因伤心过度而离世。你师娘一人在家,除了变卖家具与日用品度日,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先生,不必说了,弟子什么都明白了。好,我们在此坐的时间也够长了,赶快起来赶路吧。借到谷米,才是我们此行最大的任务,师娘见了才会开颜欢喜。”蔺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自己先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庄周见此,也连忙起身。于是,师徒二人又牵着老牛上路了。
第三天,庄周终于见到了监河侯。
监河侯,是蒙祖上之荫而封在楚国靠近宋国西南边陲一隅之地的,其采邑范围并不大,也就是方圆三十里地左右。这种小地方,是不会有什么显赫的人物来的。所以,当庄周到来时,监河侯感到非常高兴。一见面,就亲热地拉住庄周的手,并亲自给他扫席让座。
庄周见监河侯如此热情,觉得不必绕弯子了,遂直接说明了来意。监河侯听了,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地说道:
“收邑金的时候快到了,届时我借给您三百金,足够您买谷米了。先生,您看怎么样?”
庄周一听,立即明白其意,监河侯这是在空口说白话,不肯借谷米却在虚语搪塞,顿时非常生气,望着监河侯说道:
“昨天,我走在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庄周,庄周。’我回头看看,没见有任何人。等到我继续赶路时,又听到喊声。于是,我就再次停下脚步,前后左右看了一遍,仍未见一个人影。”
“结果呢?”监河侯不知庄周的用意,连忙问道。
“结果,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鲋鱼被困于车辙之中。于是,我就问鲋鱼:‘您喊我有什么事吗?您在这干什么呀?’鲋鱼回答道:‘我是东海的波臣。您能不能借我斗升之水,让我得以活命呀?’我回答道:‘好哇!我准备往南方去,游说吴越两国之王,让他们引西江之水过来迎接您。您看,怎么样?’”
“那鲋鱼怎么说?”监河侯又追问道,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庄周扫了一眼监河侯,说道:
“鲋鱼立即回答道:‘水是我须臾不能离的,我失去了水,我还怎么活?我只要斗升之水就能活命,您却说这样的话,那还不如早点到枯鱼铺里去找我呢!’”
说完这话,庄周立即从座席上起来,拂袖而去。
等到庄周已经步出大门时,监河侯这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庄周刚才是在编着故事骂自己。
虽然骂监河侯骂得非常痛快,出了一口恶气,但是走出监河侯家大门,远远看到蔺且眼巴巴迎着他的眼神,庄周不是生气,而是泄气了。
“先生,监河侯借您多少谷米呀?”蔺且见庄周脸色不对,但还是试探着怯怯地问道。
“一粒都不肯借。还说等收到邑金时,借给我三百金呢。”
“鬼才相信!他这不是口惠而实不至吗?虚伪的小人!”蔺且忍不住脱口而出骂道。
庄周无语。
看到庄周一脸的无奈和沮丧,蔺且心中非常难过。他知道,这下子老师回家又要被师娘埋怨甚至叫骂了。
蔺且心里这样想着,不经意间嘴里就顺口说了出来:
“回家师娘免不了又要埋怨先生了。”
庄周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蔺且又忍不住忧虑地说道:
“先生,您看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监河侯有粮不借,家中等米下锅,都是无法回避的现实。现实既然是现实,我们只能面对,知其无可奈何,也就只得安之若命了。”庄周叹道。
蔺且听庄周这样说,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呵呵一笑道:
“先生真是旷达。”
“不旷达又能如何?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不公、不平,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如意,既然都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不坦然面对,又能如何?事实上,除了勇于直面,也是别无他法的。人若不能改变现实,那就只能求诸内心了。”庄周道。
“先生的意思是说,面对现实的困顿,解决之道就是寻求内心的宁静,保持内心的平衡,安然处之,或者说是顺其自然,逆来顺受,是吗?”
“也可以这样说吧。”庄周漫不经心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