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王三十年(公元前339年),地处宋国西南偏僻一隅的蒙地漆园,虽然与往年相比,春天的脚步显得慢了好大一拍,但时至二月底,周围五十里的远山近水也已草长莺啼。高低不一的山丘,起伏辽阔的原野,流水潺潺的南溪,还有村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一片葱绿。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满眼尽是。
三月初五,和煦温柔的春风微微地吹着,柔和温暖的阳光和蔼地照着,万物生机勃勃,人心蠢蠢欲动。这天快到午时,漆园南溪一处较阔的水面处,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与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就垂钓于柳荫之下。可是,钓了一个时辰,二人仍然一无所获。
“先生,我们不钓了吧。垂钓虽然自有垂钓之乐,但解决不了现实问题。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收起钓竿,往上游水浅处,直接下水摸鱼吧。”年轻男子一边抬头看看太阳,一边对中年男子轻声说道。
中年男子没吱声,却顺从地默默地收起了钓竿,从溪边坐着的一块大石上慢慢站起。然后,右转沿着溪边小径,往溪流的上游信步而去。年轻人见此,连忙收起钓竿跟上。可是,走到上游溪边的一棵大青杨下,中年男子突然站住了,眼睛盯着一片树叶,眼珠动也不动一下。
年轻人不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中年男子身后,偷眼朝他眼睛盯着的那片树叶看去,原来是一条黑黑的毛毛虫正从树叶背面悬着的蛹中慢慢爬出来。待到全身都从蛹中脱出后,那毛毛虫好像是熟门熟路似的从叶背翻身爬到了叶面上,在叶子的正中躺下不动了。看到这里,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轻声问道:
“先生,这是什么虫?怎么突然不动了?是死了吗?”
“这是蝴蝶。”中年男子脱口而出道。
“蝴蝶?蝴蝶不是飞的吗?这可是一条毛毛虫呀!”年轻人瞪大眼睛,望着中年男子。
“它正在蜕变。”
“先生,您是说这条眼下在树叶上爬的毛毛虫,蜕变后就会成为在天空中翩翩起舞的蝴蝶,是吗?”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盯着叶子上的这条毛毛虫。
“先生博学,是否可以给弟子讲讲蝴蝶的生命历程?”年轻人侧脸看着比他整整矮了一个头的中年男子,诚恳地说道。
中年男子没吱声,仍然眼盯着那条毛毛虫。过了一会儿,他看看仍然一动不动的毛毛虫,又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然后,侧过脸来,对年轻人说道:
“每到春天,待到许多植物都新叶长成时,成年蝴蝶就会选择一些植物的叶子,将卵产于其上。”
“蝴蝶产卵,为什么要选择在植物的叶子上呢?”年轻人不解地问道。
“这是为幼虫准备食物。”
“先生的意思是说,蝴蝶的卵变成虫后,虫就吃其寄住的植物叶子,是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
“那蝴蝶虫卵寄住的植物都有哪些呢?”年轻人又追问道。
“这并不好说,不同之地的蝴蝶可能有不同的选择吧。天下之大,各处的植物都不尽相同,各处的蝴蝶大概也各有自己觉得可口的植物吧。”
“先生,那眼前这条毛毛虫寄住的大青杨,应该就是本处蝴蝶认为可口的植物了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
“先生,我们刚才看到的这条毛毛虫是从蛹中爬出来的。是不是蝴蝶的卵直接化蛹,毛毛虫孕育于蛹中,从蛹中出来后,就直接变成蝴蝶,然后便到天空中飞舞了呢?”
“没那么简单。由虫卵孵化而成的幼虫,通过不停地噬食寄住的植物之叶而变为成虫。之后,成虫要经过多次蜕皮,完全成熟后才变成蛹。化蛹之前,成虫往往将自己转移到植物叶子的背面,吐出几根丝将自己固定住。之后,才直接化蛹。待到蛹也成熟了,就从蛹中破壳而出,变成眼前这样的一条毛毛虫。”
“那这条毛毛虫最后如何变成在空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呢?”年轻人又追问道。
“这需要时间,我们可以拭目以待。”中年人淡淡地说道。
“先生,您是说我们在这等着看,就能见到这条毛毛虫变成蝴蝶飞起来了?”
“那需要一两个时辰吧。我们先赶紧下水摸鱼去,也许上岸后就能看到这条毛毛虫蜕化而为翩翩起舞的蝴蝶了。”
“先生,就这条黑乎乎的毛毛虫,能够变成翩翩起舞的蝴蝶?您看,它翅膀也没有,怎么会化蝶而飞?”
“你看它,现在好像是死了一般,是不是?其实,它是在晒太阳,将从蛹中脱出时翅膀上的水分晒干。等到水分晒干了,翅膀就慢慢地从身体上舒展开来,然后再慢慢地变硬,就可以起飞了。”
“先生,果真如此?”年轻人瞪大眼睛望着中年人,不敢相信地问道。
“就是这样。我们赶紧下水摸鱼吧,不然就要错过看毛毛虫化蝶的精彩一幕了。”中年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了那棵大青杨,迈开大步往溪边而去。
年轻人见此,连忙跟上。
一个多时辰后,中年人与年轻人又回到那棵大青杨下。中年人急切地凑近先前所见毛毛虫的那片叶子,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根串着五条鱼儿的树枝跟在后面。
“快过来看,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年轻人连忙凑近中年人身旁,发现那条毛毛虫身上果然已经多出前大后小的两对翅膀,不禁失声叫道:
“真的长出了翅膀,好奇异的事呀!”
中年人竖起食指,按在唇间。年轻人明白其意,立即安静下来,屏息以观。
过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突然又见毛毛虫的翅膀变大变厚了,翅膀上的花纹也显露出来。年轻人虽然激动得眉飞色舞,但见中年人凝神贯注的样子,强忍住不敢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偶尔侧脸用眼角余光瞥了两次中年人。
可是,就在年轻人第三次侧脸瞥视中年人的一瞬间,突然听到中年人惊喜地叫道:
“飞了,飞了!”
年轻人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发现毛毛虫真的飞走了,现在已经是在空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了。看着蝴蝶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生命真是太神奇了!刚才还趴着不动,托身于树叶上的毛毛虫,现在竟然冲天而飞,成了自由飞翔于天空中的蝴蝶。”
中年人望着飞得不见踪影的蝴蝶,失神地立在原地,半天也没有反应。良久,才喃喃自语道:
“天大,地大,人亦大。”
年轻人听中年人话说得没头没尾,一时愣住了。迷惑地看了他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先生,天大,地大,谁都有体认。可是,说人亦大,就让人不明白了。人在天地面前,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了。先生,您怎么将人与天、地相提并论呢?”
“天大,地大,不如人心大。人心有多大,宇宙就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中年人仍然仰望天空,没有看年轻人一眼,却不假思索地说道。
年轻人迷茫地望着中年人好久,突然若有所思,一拍脑袋,说道:
“先生,弟子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中年男子侧过脸来,直视年轻人问道。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天大,地大,都是有空间极限的;而人心能思之极远,是没有极限的。”
中年人摇了摇头。
“先生,那您说是什么意思?”
“为师刚才看蝴蝶蜕化而飞,突然有所醒悟,觉得人亦如蝴蝶。毛毛虫蜕化,能化身为蝴蝶,飞上蓝天,自由自在。人若通过悟道,达到精神上的蜕化,不就可以提升心灵境界,拓展精神空间,提升人的自由度,遨游于‘大道’,像蝴蝶一样自由自在吗?”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年轻人脱口而出道:
“先生这样说,倒也有道理。不过,先生说到天大,地大,让弟子突然想起老聃好像也说过这样一句类似的话,叫作:‘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先生的话,表面上好像是在套用老聃的意思,实质上却不一样,所以弟子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你觉得为师的话跟老聃的意思有什么不同呢?”中年男子反问道。
“老聃的意思,是要治世者循‘道’而行,这样才能成为与天地、自然共存的圣人。老聃的解释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认为只有得‘道’的人间之王,才有治世治民的合理性,才能成就功盖天地的伟业。老聃强调‘道’,归根结底还是落实在了治世安民上。而先生强调‘道’,则是为了提升个人的精神境界,拓展心灵的空间,追求的是人的精神与心灵的自由。如果要作个不恰当的类比,先生之‘道’与老聃之‘道’,就像老聃之‘道’与孔丘之‘道’一样,一个是入世的,一个是出世的。当然,老聃之‘道’本就是出世的,但跟先生之‘道’相比,就显得是入世的了。”
中年男子听了年轻人这番大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年轻人明白其意,望了一眼中年男子,也莞尔一笑。
然而,就在年轻人莞尔一笑的同时,手上拎的那串鱼却失手滑落到了地上,其中的一条鱼落地后竟然还蹦了几蹦。年轻人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中年男子,一边弯腰去捡,一边含笑打趣地说道:
“先生,我们在这大谈自由,好像鱼儿也听懂了。它大概也想追求自由,要回到它生活的水中吧。”
中年男子听了,不禁抿嘴一笑。
年轻人见此,立即抖了抖手中的那串鱼,低头看着鱼儿说道:
“鱼儿呀鱼儿,你就别想再回水中自由了,还是给我们饱了口腹吧。这世界上哪里有自由啊!我们今天不吃你,明天也有别人要吃你的。你活在这个世界不自由,要被人宰杀,我们人类不也一样吗?谁会有真正的自由呢?弱肉强食也好,自食其力也罢,都是为了生存啊!”
中年人明显听出了年轻人的话外音,顿时神情严肃起来,低头若有所思。
年轻人一见,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遂连忙抬头望了望天,故作惊讶地说道:
“哎呀!先生,您看,日过中天了。时间真的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师娘肯定还等着我们的鱼儿下锅呢!”
中年人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加快脚步往回赶。
走了大约有两顿饭的工夫,就望见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这就是年轻人所说的中年人的家。
“先生,今天真的很晚了,师娘恐怕又要责备您了。如果师娘埋怨,您别说话,弟子跟师娘解释。不过,明天我们要是再到溪边钓鱼或是到上游摸鱼的话,恐怕要早些起来了。当然,春天人容易犯困,弟子今天也晚起了。”快到门口时,年轻人轻声跟中年人提醒道。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年人依然故我,日上三竿时仍是春眠不觉晓,酣睡沉沉。年轻男子一大早就起来了,已经在中年男子的卧室门口张望了多次。多次想推门进去叫醒中年男子,却都犹豫着没有推门。大约快到巳时,年轻人突然听见屋里轰然一声响。这时,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推门而入。结果发现,原来是中年人所睡之榻坍塌了。中年人虽然摔到了地上,好像仍未醒过来,直直地躺在地上,没有睁开眼睛。
“先生,您怎么啦?”年轻人抢步入室后,一边去扶中年男子,一边大声喊道。
中年男子大概听到年轻人的喊声,这才真正醒过来,慢慢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年轻人,喃喃说道: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天上飞啊,飞啊,飞得好高好高。”
未等年轻人反应过来,只听一个女人怒不可遏地高声喊道:
“庄周,昨天跟你怎么说的?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睡大觉,做春梦啊!你都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一事无成。整天不是仰望星空,就是低头看地,不知在想什么?老娘嫁给你,算是瞎了狗眼!”
“师娘,您别生气了。春天人最易犯困,所以先生醒来晚些,也是正常。”年轻人温婉地说道。他口中的师娘,就是庄周之妻亓官氏。
亓官氏见年轻人替庄周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道:
“正常?他睡懒觉正常,那俺们这些人起早摸黑操持家务,都是不正常了?蔺且,你先生这样,都是你们这些弟子惯的。他不管做得对不对,你们都说对;他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疯话,你们称之为妙语。你们越是这样惯着他,护着他,他就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以为他真是圣人了。如果真是圣人,还会这样贫困潦倒,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吗?”
其实,庄周眼下除了蔺且之外,没有别的弟子。亓官氏说“你们这些弟子”,实际就是说蔺且。蔺且当然明白,所以语气更加温婉地说道:
“师娘,自古圣人并不都是大富大贵的,也有很多是贫困潦倒的呀!”
“贫困潦倒,那还有谁认为他是圣人?”亓官氏更生气了。
“师娘,老聃是圣人吧,孔丘是圣人吧,他们当年不都是贫困潦倒之辈吗?”
“蔺且,你眼里还有俺这个师娘吗?你敢跟师娘顶嘴,怎么不劝谏劝谏你先生呢?怎么不让他清醒清醒,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睁眼看看俺这个家,面对现实,干点正经事。他做不了官,富不了贵,俺也认命了。”
“师娘,我们先生并不是做不了官,而是对做官不屑一顾。天下许多诸侯王都曾直接或间接来礼聘过我们先生,我们先生理都不理。”蔺且情不自禁间又跟亓官氏顶起了嘴。
“蔺且,你别替他吹了。也只有你们这样的公子哥儿和读书虫认为他了不起,依俺看,他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臭男人!不对,连男人都不算。男人都是能养家活口的,他呢?要不是俺娘家当年留下的家底在撑着,还有你们这些弟子时常接济些,全家老小早就饿死了。蔺且,你说这样的人,有哪一个诸侯王愿意礼聘他为官。他做官,能为老百姓做点什么?就靠他那几句疯话,就能治国安邦?俺家祖祖辈辈也都是宋国的贵族,打小儿俺也听说过做官是怎么回事儿。俺就不信,小事不会做的人,他能做好官,治好国。”
“师娘,别说徒儿又要顶撞您了。做官与做事是不一样的,一个靠心脑,一个靠手脚。靠心脑的是上等人,是圣人;靠手脚的是小人,是百姓。我先生是圣人,他靠心脑就能化育天下愚昧之人。如果他愿意做官,治国平天下,都是不在话下的。”
“蔺且,你别跟俺说这些没根的话。他是否能做得好官,治得了天下,鬼才知道。但是,俺知道有一点,肯定是没错的,他一个大男人,不缺手不缺脚,下河多摸点鱼,上山多砍些藤条,多割些草,多编些箩筐,多织些草鞋,挑到集市上卖卖,贴补些家用也好呀!既然生儿育女了,大男人就要负起责任,不能让娃儿们饿肚子呀!蔺且呀,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真的是不知生活的艰辛,整天围着他,哄着他,怎么就不将心比心,为你师娘想想呢?”
蔺且见亓官氏越说情绪越激昂,遂连忙温言软语地说道:
“师娘,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这就侍候先生起来,马上出去摸鱼砍藤割草。”
亓官氏听蔺且这样说,这才消了点气,转身走了。
蔺且见此,连忙扶起庄周,悄声说道:
“先生,您别生气。师娘的话,就当没听见吧。”
“我生什么气?都这么多年了,哪天不如此?她说得也对呀!”庄周呵呵一笑道。
“先生,您真是一个达观的人。怪不得,您能安贫乐道,在这样纷纷扰扰的世界上还能生活得如此从容淡定,清醒地悟道。”
庄周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先生,您先快点穿好衣裳起来吧。我要替您将睡榻重新搭一搭,不然晚上睡上去不踏实,连梦也做不成了。”蔺且一边说着,一边协助庄周穿衣着裳。
待到庄周穿好衣裳后,蔺且就开始替庄周重新搭建睡榻。用原来的几块石头垒好睡榻的四个支点后,蔺且将滑落到一旁的木板搁上去,再双手压上去,摇了摇,觉得有些不稳。于是,对庄周说道:
“先生,我得到外面找几块大点的石头来,放在中间,这样睡榻才会稳固些。您先出去漱洗一下,看师娘有没有给您留吃的。等我搭好睡榻后,我们就一起快点出去,直奔溪流上游,多摸些鱼儿回来。就按师娘说的,拿到集市上卖卖看。如果卖掉最好,换点粮食回来。师娘前几天说,家中的粮食不多了。如果卖不掉,就拿回家烧了吃,也能果腹充饥。要是时间早,我们就再上山砍些藤条,割些草回来,晚上我跟您学编箩筐,织草鞋。学好了,将来有一天,我生计无着时,也好有个一技之长,不至于饿死呀!”
蔺且说得轻松,但庄周听得却心情非常沉重。抬头看了一眼蔺且,苦笑了一声。
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蔺且搭好了睡榻,出来找庄周,发现他在屋后的水井边,手里拿着一瓢水,正在对水发呆。蔺且快步走了过去,轻声说道:
“先生,快漱洗呀!师娘要是看到了,恐怕又要埋怨了。”
庄周听到蔺且说话,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端起水瓢含了一口水,在嘴中漱了几漱后吐掉。蔺且拿起井边搭着的一块破布,在旁边一只木桶中搓了几搓,递给庄周。庄周接了,在脸上随意擦了擦,顺手将布不偏不倚地扔在井边的一棵小树枝上。
蔺且见此,连忙说道:
“先生,您别走,我去厨房看看师娘有没有留饭给您。”
“你吃过饭吗?”庄周问道。
“没有。”蔺且答道。
“那你去看什么?没你吃的,肯定也没我吃的。我们快点去摸鱼吧。”
“好!那今天我们就直奔上游,直接下水摸鱼。这样,就可以早去早回。不过,这样就少了平日垂钓之乐了。”蔺且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于是,二人立即出发,直奔溪流上游而去。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师生二人就到了溪流上游,撩起下裳,开始下水摸鱼了。因为驾轻就熟,不到半个时辰,师生二人就有了很大收获。日中时分,二人已然提着两串十五条大小不等的鱼儿,立于集市入口。
“卖鱼,卖鱼,刚从溪流上游捉的新鲜鱼儿,味道好得很。”蔺且虽是第一次学着引车卖浆者的腔调叫卖,但还蛮像回事儿。
大约有两顿饭的工夫,在蔺且的不断吆喝下,两串鱼终于卖掉了。虽然明显卖得价钱低了些,但得钱在手后,蔺且还是脸上满溢着生平少见的得色。庄周见了,也非常高兴。因为以今天的摸鱼与卖鱼效率,回去不至于挨骂了。
蔺且得意了一会儿后,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
“先生,现在已过午时了,我们快点回去吧。不是还要上山砍藤割草吗?”
“你师娘昨天不是说家中谷米不多,快要断炊了吗?既然卖鱼得钱,索性就以此钱换些谷米回去吧,免得下次再跑一趟。”庄周说道。
“先生考虑得真是周到。好,先生,您在这站一会儿,弟子往前面走走,看现在还有卖谷米的没有。要是价钱合适,我就将这钱跟他换些谷米回去。”
庄周点了点头,蔺且就拎着那串钱转身离去了。大约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蔺且又拎着那串钱回来了。
“怎么没换到谷米?”庄周问道。
“先生,不问不知道,一问还真是让弟子吓了一跳。”
“怎么啦?”庄周直视蔺且,不解地问道。
“弟子问了好多人,都说好久没见卖谷米的了。”
“为什么?”
“弟子开始也很纳闷,大家每天都要吃谷米,怎么没人卖谷米呢?可是,问了几个人后,弟子才明白其中的原因。”
“什么原因?”庄周连忙追问道。
“他们说,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本来每年一到这个时候谷米就紧张。加上宋国去年是个歉收的年份,所以今年这个时候就再也没人有多余的谷米拿出来出售了。”
庄周一听这话,顿时呆住了。蔺且见此,也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师娘已经说过几次了,家中的谷米不多了。今日虽然卖鱼得钱,但却换不回谷米回去,说不定师娘又要骂先生了。想到此,蔺且心里感到非常难受。
但是,顿了顿,蔺且还是望着呆立的庄周说道:
“先生,既然今天换不回谷米,但有了这串钱,就不愁换不到别的东西呀!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快点赶回去,将钱交给师娘,然后吃点东西,上山砍些藤条,割些茅草回来。早上您不是答应今晚教弟子编箩筐,织草鞋吗?弟子还指望着跟先生另学个一技之长呢!”
庄周看了一眼蔺且,没有说话,但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带头往回走。蔺且见此,连忙跟上。
走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到了一座小山前。蔺且无意间抬头往山上望了一眼,情不自禁间,失声叫道:
“先生,您看!”
庄周闻声,立即抬起头来,发现远处的天空,近处的花丛树间,满眼都是飞舞的蝴蝶。
“先生,这满天飞的都是蝴蝶吗?”
庄周点了点头,没有吱声,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满天的蝴蝶,似乎若有所思。
蔺且见此,知道庄周大概又在睹物而作玄思妙想了。于是,悄悄侍立一旁,静静地等着。大约等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蔺且沉不住气了,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轻声说道:
“先生,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家吧。不然……”
虽然蔺且后半句没说出来,但庄周明白他想说什么,遂连忙收回目光,抬腿继续往前走。蔺且一见,连忙跟上。
走了一段距离,蔺且突然打破沉寂,问道:
“先生,我们昨天在溪流边只看见一条毛毛虫化蝶飞上蓝天,今天这里怎么竟然有这么多的蝴蝶呢?”
“那是因为我们看见的只是一条,没看见的则更多。正如人的知识是有限的,而宇宙万物是无限的,是一个道理。很多事物,我们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或是从未了解,可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或是从未发生过。”
“先生说的是。不过,弟子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什么问题?”庄周一边继续走在前面,一边顺口问道。
“昨天我们垂钓的溪流跟这里相隔并不远,并不像楚国与宋国之间是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天,怎么这里的蝴蝶这么多,而溪流周边却很难见到蝴蝶呢?”
庄周一听,呵呵一笑道:
“这有什么奇怪?你看,这里的地势是呈坐北朝南的格局,周边又有一些较高的山,地形是半封闭的。而我们昨天钓鱼的溪流,附近的地势开阔平坦。两相比较,这里的气温肯定要比溪流附近高。气温高,春气萌动就早,蝴蝶幼虫蜕化得自然也就早些。”
“先生分析得太有道理了!跟先生在一起,时时都能长学问。”蔺且兴奋地说道。
庄周回头看了一下蔺且,没有说话。
蔺且见庄周回头,以为是嫌他走得慢,遂连忙加快了脚步,以便跟他保持更近的距离。但是,因为光顾着说话了,没留意脚下,结果被路边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庄周因为走在前面,并没有察觉到蔺且的尴尬。但是,蔺且却从此吸取了教训,开始留意脚下了。走着走着,他突然由自己差点摔跤联想到今天早晨庄周从睡榻上摔下来的事,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忍不住问道:
“先生,弟子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什么问题没问过为师?”庄周反问道。
“先生说得也没错。先生为人一向都是一派天然,从不矫情,更不在弟子面前装什么,所以弟子也就时常没大没小,不分轻重地乱说话了。”
“蔺且,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唆?你到底想问什么,就直说呗。”
蔺且见庄周这样说,遂呵呵一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今天早晨,您怎么突然会将睡榻弄坍塌了,而且人还摔到了地上。弟子当时在门外听到轰然一声响,见您躺在地上的一瞬间,真是担心您的骨头要摔坏了。”
“我也不知道。”庄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顿了顿,又说道:“噢,我想起来了。早晨你扶我起来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就是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了,是吗?”蔺且笑着问道。
“其实,这话也不准确,好像是蝴蝶梦见它变成我了。”
“先生,您这话真有趣。您说,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那弟子完全相信。因为大家都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昨天在溪流附近观看了毛毛虫蜕化为蝴蝶的一幕,晚上梦见自己化成蝴蝶,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您这是在羡慕蝴蝶飞舞于蓝天自由自在呀!在您的潜意识中,是感叹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不自由吧。”
庄周听了蔺且的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蔺且了解庄周的为人,也了解他此时的心理,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实际上就是认同。于是,蔺且又接着说道:
“先生虽然主张‘万物与我为一’,认为人与其他万物没有什么区别,但客观地说,人与蝴蝶毕竟还是有自然分际的。比方说,人有思想,有知觉,而蝴蝶不会有吧?蝴蝶有翅膀,而人没有,所以蝴蝶能飞,而人只能走。所以,先生刚才说‘蝴蝶梦见它变成我了’,弟子就非常不理解了。”
“你又不是蝴蝶,你怎么知道蝴蝶没有思想,没有知觉?”庄周反问道。
蔺且没想到庄周会这样说,顿时哑口无言。
庄周半天没听到蔺且回答,回头看了一眼蔺且,说道:
“如果你认同为师的观点,认为人与其他万物一样,都是宇宙整体中的一部分,那么就应该承认,不论是庄周,还是李周,不论是蝴蝶,还是土蜂,其实都是宇宙整体中的一小部分。既然皆是整体中的一部分,那么彼此之间也就可以互相转化的呀!你之所以认为人有思想,有知觉,而蝴蝶没有,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参悟大道,不明白‘万物一齐’的道理,没有平等对待万物的意识,心中只有人类,是潜意识中有一种‘人类中心论’的偏见在作怪。”
蔺且虽然心里并不认同庄周的这个说法,但是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口才;加上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予以反驳,所以只好违心地说道:
“先生说的是,弟子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