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王三十四年三月初一,太阳尚未完全跃出地平线,满天的霞光则已冲破北国暮春薄薄的晨雾,洒满临淄城的大街小巷。黄莺啼声虽老,但满城浓荫茂叶间各种鸟儿的叫声仍然婉转可听。清凉的晨风中,各种花儿的香气随处飘荡,直沁人们的肺腑之中。伴随着鸟语花香,临淄大街小巷也早已熙熙攘攘起来,引车卖浆的商贩不断从城外向城内聚拢而来。
庄周一向有早上睡懒觉的习惯,可是,临淄是北方大国之都,不同于宋国偏僻的漆园乡村,那儿除了鸟叫虫鸣鸡啼,清晨是没有什么其他声音的。临淄一大早就人声鼎沸,车马之声喧腾,让庄周实在无法再睡下去。
“先生,今天怎么又起得这么早?还想到街市上逛逛,体验一下北国都城早市的风情吗?”庄周刚呵欠连天地推门而出,逸轩已迎上来问候道。
庄周连连摇头说:
“这里太嘈杂了,不早起来,想再睡下去可能吗?”
庄周话音未落,蔺且不知从哪里突然蹿过来,接口说道:
“先生,这就要怪师弟了。”
“师兄,怎么要怪俺呢?”逸轩不解地望着蔺且,问道。
蔺且看了看庄周睡眼蒙眬的样子,笑着跟逸轩说道:
“先生这几天都没睡成懒觉,不都是拜你所赐,选了这个客栈吗?你看,这个客栈正好处于南北干道与东西干道交叉口,旁边又是商肆集中之地。不要说先生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就是我们这些喜欢热闹的,天长日久恐怕也受不了。”
“师兄说得也有道理,都怪俺考虑不周。当时,俺只想着先生出来游历一趟不容易,来齐都一次更是难得。所以特意选了这个临淄最繁华的地方下榻,方便先生观察体验齐都的生活与风土人情。这样吧,先生,俺们今天就换个客栈,找一个安静的街巷,好吗?”逸轩望着庄周问道。
庄周摇了摇头,又打了一个大呵欠,说道:
“不必了。我们还是早点出城,到稷下学宫看看热闹吧。”
“先生说得对,还是早点到稷下学宫,这是我们此次齐国之行的主要目的。”蔺且附和道。
“先生,如果您决定今天就到稷下学宫,那么俺们就要快点了。稷下学宫虽说就在临淄稷门城外,但出城还有二十里地,要费一些时间的。”逸轩说道。
“师弟,既然如此,那我们赶紧去跟老板结清房钱,早点出城吧。免得到了稷下学宫,天都黑了,如何安排先生的食宿呀?”蔺且催促说。
逸轩点了点头,朝庄周看了看。庄周又打了个大呵欠,对逸轩挥了挥手。逸轩明白,连忙拉着蔺且一同找客栈老板结账去了。
不大一会儿,师兄弟二人结账回来,帮庄周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就陪着庄周离开了客栈,往临淄稷门而去。
庄周一向行事散漫拖沓,走路也是如此。从客栈到稷门,从稷门再到稷下学宫,加起来的路程也不过三十里地。可是,蔺且与逸轩陪着庄周一路走走停停,竟然花了近三个时辰,过了日中时分,才到达稷下学宫。
进了稷下学宫,除逸轩比较淡定外,庄周和蔺且差不多都被惊呆了,立在原地,两腿就迈不开了,因为稷下学宫的规模与气派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整个学宫,不仅占地面积大,而且房舍建筑也多,堪比一座小国的都城。里面既有车马道,也有池沼小溪,还有许多高低不等的小丘。小丘之上草木茂盛,俨然就是一座座小山。房舍有的依丘傍溪而筑,有的平地连片而建,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片云彩飘落在临淄稷门城外的原野。在众多的房舍中,又有几座特别高大的建筑,其气势堪比临淄城内的齐王王宫。蔺且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指着那几座高大的建筑,问逸轩道:
“师弟,那里几座建筑比周边这许多房舍都要高大,就像王宫一样的气势,那到底是给谁住的?莫非齐王也来这里吗?”
“那是诸家代表人物讲学论道的专门场所,能容纳很多人。齐王偶尔也会来此,除了接见诸侯各国之士,兴致高时也会听听诸家代表人物的论辩或讲学。”逸轩答道。
“这个学宫到底聚集了多少来自诸侯各国之士?造这么多房舍,是不是太铺张奢侈了?”蔺且又问道。
逸轩莞尔一笑,看了看蔺且,又望了一眼立在一边静静远眺的庄周,说道:
“俺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情况多少也了解一些。据俺的了解,这里最多一次要聚集天下之士千人。所以,师兄您眼前所见的这些房舍根本不算多,而且也不是稷下学宫全部的房舍。您朝右边看,那里是不是有一座高一些的山,转过那座山,背后还有更多的房舍呢。”
“哦,齐王造这么多房舍,原来就是为了满足来此的天下之士的居住要求。”蔺且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其实,建造房舍与聚集天下之士是相辅相成的。来这里的天下之士越多,房舍就要建得越多;而房舍建得越多,就能吸引更多的天下之士聚集于此。事实上,这里之所以成为天下之士云集的中心,是诸家学派代表人物坐而论道的大本营,就是因为这里提供了充足的食宿条件。齐王下令建造这个学宫,不仅考虑了天下之士来此的住宿问题,还考虑了他们的吃饭问题。凡是来此讲学或游学的天下之士,进入稷下学宫就是齐王的客人。这里有专门的官员与办事机构为来此的天下之士提供服务。待会儿,俺领先生与师兄到那边一座高房子去一下,登记俺们的名号国别,学业专长,就可以免费享受这里的食宿服务。”
逸轩话音未落,蔺且就感慨地说道:
“怪不得前些天在临淄酒肆里两个儒生都说齐王圣智,齐王这样卖力地收买天下士人之心,谁能不说他好话呢?”
“收买人心,说得好!齐王这就是收买人心,他是慷齐国百姓之慨,用民脂民膏讨好天下之士。”庄周突然冷冷地插话道。
蔺且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连忙接口应道:
“先生说得对。齐王的江山社稷是窃取来的,天下却很少有人知道内情,这就是天下之士有意为他遮掩,不予以传播。相反,大家还说齐王圣智。”
“而今,天下之士都只知有齐王,而不知有周天子了。”逸轩补充道。
“看来还是先生说得对,强盗与圣人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强盗可以一变为圣人,圣人也可以一变为强盗。齐宣王这个强盗不正是通过稷下学宫,讨好了天下之士,就摇身一变,成了天下士人心目中的圣智之君了吗?唉,这个世界哪里还有公理正义?哪里还有是非曲直?”蔺且感慨地说道。
庄周见蔺且如此激动,淡淡地一笑。
“师兄,您还别说,现在执政的齐王虽然就是地地道道的窃国大盗,但正像先生那天跟俺们所讲的柳下跖的故事,他也是‘盗亦有道’。”
“师弟,这话怎么说?齐宣王‘盗亦有道’?他的‘道’是什么?”逸轩话音未落,蔺且就紧迫追问。
“他的‘道’就是收买人心呀!他除了建稷下学宫,提供天下之士的食宿,还礼遇天下之士中的代表人物,很多学派的代表人物都被他封为上大夫,并给予相应的爵位俸禄,允许他们‘不治而议论’。”
“师弟,什么叫‘不治而议论’?”蔺且又有疑问了。
“就是不必担任相应的官职,处理烦琐的政务,却享受相应的参与政治决策的权力。这样,让那些被封赏的士人更觉自由自在。除此,齐宣王的‘道’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对待来稷下学宫的诸家学者士人,不论其学术派别如何,思想观点如何,政治倾向如何,也不论其国别、年龄与资历如何,都一视同仁地给予礼遇,让他们自由地、充分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使大家都有受尊重的感觉,在心理上觉得地位是平等的。正因为如此,迄今为止,除了俺们先生外,儒家、法家、名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等各重要学派的代表人物都来过这里,如儒家的荀卿和孟轲、杂家的淳于髡、阴阳家的邹衍、道家的田骈、法家的慎到和申不害、名家的公孙龙和惠施、纵横家的鲁仲连等,都曾来此讲学,并与诸家辩论,成为享誉一时的稷下学者。”逸轩说道。
“看来,齐宣王还真是‘盗亦有道’,有一套笼络天下士人之心的办法。怪不得,天下之士,不论学派,不论老少,大家都趋之若鹜,不远千里而聚集到稷下。”蔺且感叹道。
两个弟子说得热闹,庄周却不置一言,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脸上漾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逸轩跟蔺且又闲话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太阳,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幢高房子,对庄周说道:
“先生,您看前面那幢房子,那就是稷下学宫官方接待处,俺们一起过去吧。现在朝食时间虽然早就过了,但是齐王优待天下之士,只要是远道而来的士人,饭食都是随到随供的。俺们今天一早就出来,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朝食错过了,现在先生肯定很饿了吧。”
“先生,您不会拒绝吃强盗的饭食吧。”蔺且半开玩笑地说道。
庄周看了看蔺且,又扫了逸轩一眼,莞尔一笑道:
“为什么不吃?这是齐国百姓供给的食物,而不是齐宣王的饭食。齐宣王只是抢夺了齐国百姓口中之食,拿来充好人而已。所以,今天我们吃饭时,心中要感念齐国百姓,千万别感戴齐宣王的什么恩德。”
“先生说的是。”蔺且连忙附和道。
于是,师生三人相视大笑,一起往稷下学宫官方接待处而去。
快到接待处时,逸轩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庄周道:
“先生,待会儿接待的谒者问您的名字,弟子要报您的真名吗?”
“不能,千万别报先生的真名。先生虽然盛名满天下,但天下之士都只闻先生之名,而未见先生之人。来稷下学宫,先生这是第一次,肯定谁也不认识。除非公孙丑也在这里,那就另当别论了。”庄周还没来得及回答,蔺且已经替他拿了主意。
庄周看了蔺且一眼,呵呵一笑,没有说什么。
“师兄说得对。这样,先生在此就方便多了。俗话说‘树大招风’,如果先生报出真名,恐怕诸家弟子都要一拥而上,前来膜拜先生,那样先生就不得安宁了。再说了,先生到此,并非为了出风头,而是为了来宣扬老聃之道,拯救天下苍生。先生不暴露身份,宣扬起老聃之道,反而方便多了,也让人更觉得有说服力。”逸轩顺着蔺且的话,规劝似的说道。
庄周听了,也是笑笑,没有说话。
师生三人说说笑笑,转眼就到了稷下学宫官方接待处。逸轩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一见接待处的谒者,便打东齐之语跟他寒暄。寒暄结束,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庄周与蔺且,又说了一大套庄周与蔺且都不懂的东齐之语。谒者听了连连点头,他旁边的助手则在简札上飞快地刻着什么。
正当庄周与蔺且看着听着如堕五里雾中时,逸轩已经跟谒者互行揖让之礼了。道别了谒者,逸轩转身招呼庄周与蔺且道:
“先生,师兄,登记手续都办好了。现在,俺们就可以去就餐了。吃好饭,俺再陪先生跟师兄到处转转,听听诸家学者的讲论辩难。”
饭毕,在逸轩的引导下,庄周与蔺且径直走到学宫中最高大的那座建筑前。站在台阶下,蔺且抬头看了看这座宏伟的建筑,不无好奇地问逸轩道:
“师弟,这座建筑从外表看富丽堂皇,好像气势不凡,不输城内我们所看到的齐王王宫大殿。不知里面情况如何?”
“齐王王宫俺没进去过,师兄所问的里面情况,如果是指内部设施布置,俺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是指内部空间,就俺对赵王王宫的了解,这里的空间应该不输城内的齐王王宫。这里之所以称为学宫,而不称为学馆,就是因为它的建筑规格是比照齐王王宫的。”
“这样说来,齐宣王建立这个学宫,高其门墙,是有其用心的。他大概是想通过这高大的建筑来彰显其对天下之士的礼遇,进而使齐国对天下之士形成一种强大的向心力吧。”蔺且说道。
“师兄说得对。”
就在逸轩与蔺且这样一问一答之际,庄周已经抬腿拾级而上,往宫内而去了。二人见此,连忙紧赶几步,追了上去。
一进宫内,庄周与蔺且还没来得及细看宫内情况,就见里面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就像临淄城内繁华的街市。蔺且见此,不解地问逸轩道:
“师弟,这里怎么这么嘈杂?哪里像是学宫,简直就是集市。”
“这就是百家争鸣呀!在这个空间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平等地跟所有人辩论。师兄,您看,这里虽然看起来有点乱,但仔细看,会发现是自有其条理的。”
“什么条理?”蔺且不解地问道。
“师兄,您看里面这些人是不是自然地分成了很多拨,有的一拨人少,有的一拨人多,对不对?每一拨人都是围绕一个问题在辩论,辩论的双方肯定不是某一学派内部的士人,而是不同学派的士人。”
“那我们就上前听听吧,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辩论些什么?”蔺且说道。
“好!”逸轩一边答应蔺且,一边转身找庄周,发现他正静静地观察着宫内的这一切呢。
“先生,师弟让我们去听听这些人在说些什么。”蔺且转身对庄周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跟逸轩、蔺且在宫内一拨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后在宫内西北角的一拨人群边停住了脚步。因为这里相对比较安静,聚集的人也最多,所以庄周决定静下心来好好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庄周刚在人群边立定脚跟,逸轩就指着人群中心的两个人,轻声跟庄周说道:
“先生,您猜猜看,这两个正在辩论的人分别属于哪一家哪一派?”
“那短衣草鞋打扮的,应该是墨翟之徒。那峨冠博带的,不是孟轲之徒,就是杨朱之徒或是名家的弟子。”庄周不假思索地说道。
“先生真是眼光独到,一猜便准。那短衣草鞋打扮的,确实是墨翟之徒。那峨冠博带的,弟子以前也见过,是惠施的弟子。”逸轩说道。
“怪不得孟轲曾感叹地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看看这学宫中一拨一拨的辩论群体,就属这一拨聚焦的人最多,可见孟轲言之不虚。”蔺且又开始感慨了。
庄周站在人群边缘倾听了一会儿,刚开始时有些不知就里。听着听着,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二人正在辩论周天子与诸侯的名分问题。辩来辩去,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就听墨翟之徒说道:
“你们名家只是擅长玩弄文字游戏,逞口舌之快罢了。你们的文字游戏玩得再好,说得再动听,能够于国计民生有一点实际效用吗?”
峨冠博带的惠施弟子原本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一听这话,像踩了条蛇似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张目瞪眼地回敬道:
“你们墨家‘兼爱’‘非攻’之类的口号喊了几百年,天下不还是每天战伐不断,生灵涂炭吗?你们的学说主张,又发挥过什么实际效用呢?”
惠施弟子话音未落,庄周脱口而出道:
“依老朽看,你们两家的学说都是没有实际效用的。”
庄周这冷不丁的一句话,虽然声音并不高,但在墨翟之徒与惠施弟子听来,却不亚于晴天里炸开的一个霹雳。二人闻声立即停止了争论,不约而同地侧脸瞪视着站在人群边缘的庄周。而所有的听讲者,这时也不再叽叽喳喳了,大家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庄周。
庄周很坦然,意态悠闲地站在原地,瞅瞅墨翟之徒,看看惠施弟子,又扫视了在座的所有听讲者一番,脸上露出些许神秘的微笑。
惠施弟子见此,稍稍犹豫了一下后,突然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装着非常有雅量的样子,望着庄周,向他发出了邀请:
“这位老者,请进来坐下说话吧。”
墨翟之徒见惠施弟子率先打破沉寂,抢了先机,也立即摆出非常有风度的样子,一边示意周围的听讲者给庄周让道,一边挪动身子,在惠施弟子与自己位置之间让出了一片空隙,然后拍着那空出的仅容得一屁股的席面说道:
“老先生,请坐这吧。”
庄周心如明镜,知道这二位表面非常客气,实际是在向自己发出挑战。但是,他并不怯场。礼节性地向他们作了个揖后,庄周便大大方方地从人群中穿了过去,没有虚意客气,就一屁股坐在了惠施弟子与墨翟之徒之间的那块席面上。
庄周甫一坐下,墨翟之徒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刚才先生说俺们两家学说都无实际效用,那么有实际效用的到底是哪家学说呢?”
“是啊,俺们今天倒想听听先生的高见。”惠施弟子立即附和,似乎在对付庄周这一点上,他们早已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庄周见这二人一唱一和的架势,不禁莞尔一笑,从容说道:
“高见没有,愚见倒是有一些。刚才二位在辩论,老朽也听了一会儿,觉得二位对彼此学说本质缺陷的认识倒是对的,这就是墨家的‘兼爱’‘非攻’之说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做不到,不能发挥救世的作用,所以是无用的。”
庄周话还没说完,墨翟之徒就跳起来了,一改刚才温文尔雅的做派,语气生硬地说道:
“先生,您虽是个长者,但好像为人却非常偏激,说话武断而不客观。您凭什么说俺们墨家‘兼爱’‘非攻’之说没有用呢?”
“如果说有用,墨家‘兼爱’‘非攻’之说有过成功的实践吗?”庄周反问道。
“当然有!俺这里就有一个现成而经典的历史故事。”墨翟之徒看了看庄周,面带自豪的神情说道。
“老朽孤陋寡闻,那就请讲吧。”庄周淡淡一笑道。
“大约一百多年前,公输盘替楚王制造出一种攻城的机械。楚王很高兴,准备用它来攻打宋国的城池。我们的先圣听说了,感到非常不安。”
“您所说的公输盘,是不是就是那个鲁国的木工巧匠,人们称之为鲁班的?您所说的先圣,是不是就是你们墨家的第一代巨子墨翟先生?”庄周插话问道。
“看来老先生还是蛮博学的嘛!”墨翟之徒高兴地点了点头,回应道。
“老朽也只是略知点常识而已,博学谈不上。请继续讲吧。”庄周呵呵一笑道。
墨翟之徒见庄周兴致似乎很高,于是自豪之情更是洋溢在脸上,兴奋地说道:
“先圣为了阻止楚王攻打宋国,从鲁国出发,日夜兼程,走了十天十夜,终于到了楚国之都郢,见到了公输盘。公输盘没想到先圣会找他,觉得惊讶,问道:‘先生屈尊来见在下,是不是有什么见教?’”
墨翟之徒话还没说完,近旁一个听讲的士人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先圣怎么说?”
“先圣说:‘北方有一个人侮辱我,我希望借您之力杀了他。’公输盘听了先圣的话,很不高兴。先圣又说:‘那我奉赠十金以为报酬,如何?’公输盘更加生气了,认为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说道:‘我向来崇尚道义,从不杀人。’”墨翟之徒说道。
“公输盘还是蛮有原则的,不是见财眼开之徒。”另一个听讲的士人插话道。
墨翟之徒点点头,没瞅那个插话的士人,而是望了一眼庄周,接着说道:
“先圣听公输盘这样说,高兴地起身向他作揖施礼,说道:‘先生,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说,可以吗?’公输盘点点头。先圣说道:‘我在北方时听人说,您正在为楚王制造云梯,准备用以攻打宋国的城池。请问,宋国得罪了楚国吗?宋国有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吗?楚国方圆数千里,有余的是土地,不足的是人口。楚王欲以牺牲不足的人口为代价,去争夺多余而不需要的土地,不能说是明智吧?宋国没有犯错,而楚王却要对它用兵,残杀无辜,不能说是仁义吧?懂得这个道理而不去谏诤阻止楚王,不能说是忠臣之所为吧?谏诤劝阻没有成功,不能说是尽心尽力吧?崇尚仁义,不肯轻杀一人,却助人残杀更多无辜民众,不能说是明白事理吧?’”
“先圣就是先圣,这番道理说得真是彻底!公输盘应该心服口服了吧?”坐在墨翟之徒身后的一个听讲士人情不自禁地插话道。
“那当然。公输盘认为先圣说得非常有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墨翟之徒颇是自豪地说道,好像他就是历史现场的见证人似的。
庄周瞥了一眼墨翟之徒,见其得意非凡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老先生,您笑什么?您也知道,公输盘不是一般人,而是人人尊敬的圣匠。像他这样的人,相信也只有俺们先圣能够说服得了他。”
庄周见墨翟之徒这样说,也不想跟他争辩什么,遂敷衍地说道:
“先生说的是。您继续往下说吧。”
“先圣对公输盘说:‘既然您懂得这个道理,为什么不取消为楚王制造云梯的计划呢?’公输盘回答说:‘不行,我已经答应了楚王。’先圣说:‘那您为什么不把我引见给楚王呢?’公输盘说:‘好,这没问题。’”
墨翟之徒话音未落,坐在惠施弟子身旁的一个士人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楚王接见了先圣没有?”
“先圣盛名满天下,加上又有公输盘的引见,楚王能不接见先圣吗?”墨翟之徒瞥了那个提问的士人一眼,骄傲地说道。
“结果怎么样?”那士人又追问道。
墨翟之徒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下,先望了一眼庄周,然后才接着说道:
“先圣见了楚王,行过宾主相见之礼,略作寒暄后,就直接上题道:‘现在有这样一个人,自己有华丽的马车,却弃而不用,一心想偷邻居的破车;自己有锦衣绣裙,却弃而不穿,一心想窃取邻居的粗布衣裳;自己有大鱼大肉,却弃而不吃,一心想偷邻居家的糟糠劣食。大王,您看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楚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这个人一定是有喜欢偷窃的毛病吧。’”
“先圣真是会说话,这是在引楚王入套呀!”一位年长一些的听讲士人呵呵一笑道。
墨翟之徒看了一眼那个说话的士人,莞尔一笑,又接着说道:
“先圣顺着楚王的话,说道:‘楚国之地方圆五千里,宋国之地方圆不过五百里,这就好像两架马车,一架高大华丽,一架矮小破敝。楚国有云梦之泽,犀牛、麋鹿等珍禽异兽遍地皆是;长江、汉水之中,鱼、鳖、鼋、鼍数量冠绝天下。而宋国呢,境内连野鸡、兔子、小鱼都难得一见。这就好像是两家吃饭,一家是满席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一家则是几碟糟糠劣食。楚国有巨松、文梓、黄楩、楠木、豫章木等名贵木材,而宋国连棵大树也找不到。这就好像两个人穿衣,一个是锦衣绣裙,一个是粗衣短裳。臣以为,大王派官员率兵攻宋,情况类似于那个有偷窃毛病的人。’楚王说:‘先生说得非常有道理。不过,道理虽然如此,但公输盘已经为寡人造好了云梯,所以寡人还是决定要拿下宋国。’”
“这个楚王也太霸道了吧!”一个听讲的小个子士人愤愤不平的说道。
“弱肉强食,王道不存,霸道横行,这正是今日天下不得太平的原因所在!所以,先圣要提倡‘兼爱’‘非攻’。”墨翟之徒总结似的说道。
蔺且与逸轩一直立在人群外面,静静地听着。见墨翟之徒不往下讲故事,而在讲道,蔺且有些急了,遂以提问而代催促道:
“那最后结果到底如何呢?”
墨翟之徒抬眼看了看蔺且,又偷眼望了望庄周,见其微笑不语,遂又表情严肃地接着说道:
“先圣见楚王似乎铁了心要伐宋,灵机一动,请求楚王召公输盘与自己当面演示攻城。楚王允请,立即召公输盘进殿。当着楚王之面,先圣解下自己的腰带当作城墙,找来一些木片当作守城器具。公输盘九次设计攻城,先圣都一一化解。最后,公输盘攻城之策用尽,而先圣剩下的守城器具还绰绰有余。公输盘虽然输了,却不肯屈服,说道:‘我知道怎么抵挡您,但是我不说。’先圣笑着回道:‘我也知道您对付我的办法,但是我也不说。’”
“到底是什么办法呢?”坐在墨翟之徒身后的一个士人有些心急,问道。
墨翟之徒没有理会他的提问,而是望了庄周一眼,见庄周仍然笑而不语,遂只得继续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
“楚王感到好奇,就问先圣与公输盘。先圣说:‘公输先生的意思,大概是想现在就杀了臣。他认为杀了臣,宋国就无人可以识破他的攻城之计,他就可以攻下城池了。其实,他想得太简单了。臣来楚国时,臣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早已拿着臣设计的防御器具,上了宋城,正等着楚国大军来犯呢。所以,现在大王即使听从公输先生之计而杀了臣,也不能破解臣的防御之计。’楚王一听,立即对先圣说道:‘好!寡人决定不打宋国了。’”
“宋国的灭顶之灾就这样被先圣化解了?”坐在墨翟之徒对面的一个士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问道。
墨翟之徒得意地点点头,然后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地望了庄周一眼,说道:
“这不是俺们墨家成功实践‘兼爱’‘非攻’之说的事实吗?”
庄周心知其意,莞尔一笑,从容应道:
“这确实是墨家一次成功的实践,但只是偶然事件,并无普遍实践的可能。况且,这次实践也没有什么实际效果。这就证明,墨家‘兼爱’‘非攻’之说没有现实的可能性。”
没等庄周把话说完,墨翟之徒就气呼呼地插断了他的话,说道:
“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事实摆在面前,还不肯低头,还要硬拗!”
庄周看了一眼墨翟之徒,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呵呵一笑,说道:
“您的故事讲得很好,可惜没有讲完。”
“没讲完?”墨翟之徒瞪大眼睛问道。
“是呀!墨翟先生说服了楚王后,高兴地离开了楚国,往宋国去报喜讯。到达宋都商丘时,天正下着大雨,墨翟先生到闾门去避雨,却不为守卫闾门者所接纳。墨翟先生感到非常失望,站在大雨中,悲哀地说了一句话:‘在暗中运用神机者,众人不知其功;于明处争辩不休者,众人皆知其名。’你们先圣这句话,老朽觉得非常有道理。您看,包括墨翟先生在内的许多墨家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他们为了阻止诸侯之间的兼并战争,为了救万民于水火,短衣短裳,赤足草鞋,跋山涉水,昼夜兼程,赤诚之心真是令人深切感动。但是,有结果吗?没有。从孔丘、墨翟时代迄于今日,几百年过去了,天下太平了吗?没有。相反,诸侯之间的兼并战争是愈演愈烈,天下越发混乱不堪。”
庄周一席话,虽然语气温婉,却比一般声色俱厉的争辩更具力量。在旁观者听来,这话好像并不是在指责墨家学说,而是像老人教训孩子,显得格外语重心长。但在墨翟之徒听来,却是字字如针,痛在心里,却不敢呻吟。
见墨翟之徒半日无语,庄周又转而看了惠施弟子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
“墨翟先生说得好,‘于明处争辩不休者,众人皆知其名’。你们看,今日的名家诸公,他们整日热衷于名实之辩,热衷于概念之争,虽然毫无用处,于世无益,却让世人着迷,连很多诸侯国之君都被其诡辩所迷惑,欣赏他们的口才,甚至有的人还被封侯拜相了呢。”
惠施弟子一听庄周不仅赤裸裸地攻击诋毁名家,而且还绕着弯子攻击他们的老师,因为惠施此时正在魏国为相,受魏惠王重用呢。所以,他再也不能容忍了,立即接住庄周的话头,反唇相讥道:
“墨家学说无用,名家学说也无益,那么您认为哪一家学说有用,于世有益呢?哎呀,对不起,在下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不知您到底是哪家哪派的巨子名公。”
“老朽只是个信奉老聃之道的无名之辈,不是什么学派的巨子名公。”庄周淡淡地回应道。
“哦,原来是老聃之徒。既然是老聃之徒,在下倒想请教一下,你们老聃之道有什么值得人们推重的吗?‘道可道,非常道’的鬼话,难道可以救世吗?”惠施弟子撇了撇嘴,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年轻人,你知道老聃所说的‘道’是什么意思吗?”庄周虽然觉得惠施弟子很无知,但仍努力以温和的口气跟他说话。
“如果俺没记错的话,大概就是这样几句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连名字都不知道,还算什么‘道’?”惠施弟子瞥了庄周一眼,不无嘲讽地说道。
庄周呵呵一笑,回应道:
“年轻人,记性还算不错。不过,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聃还有一句话,大概你不记得了吧:‘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朽问你,什么叫‘其中有象’,什么叫‘其中有物’,什么叫‘其中有精’,什么叫‘其中有信’,这些你都明白吗?”
“在下不明白。不过,在下知道,老聃的话都是在故弄玄虚。他的所谓‘道’,是虚无缥缈的,是无人知晓的,更是不可能救世的,比任何学派的学说都无用。”惠施弟子听庄周以长者的口吻跟他说话,有倚老卖老之嫌,心中很是不悦,话说得就更不中听了。
庄周并不在意,看了看惠施弟子,面带微笑地说道:
“老聃之道深不可测,年轻人不懂就说不懂,不要不懂还要妄议先贤。儒家先贤孔丘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朽虽不认同孔丘学说,但认为他这句话是对的。老朽刚才批评墨家与名家,并不是因为有门户之见,而只是就事论事,就理说理。”
“哼,还说没有门户之见。说到老聃之道,就是深不可测;说到俺们名家与墨家之说,都是无用无益,这还不是门户之见呀?依在下看,老聃之道就是无用之道。什么‘清静无为’‘顺其自然’‘清心寡欲’‘无为而无不为’,这对治世救世哪里有什么用处?‘无为’是懒人的逻辑,是无用人的借口。所以,‘无为’就是无用。”惠施弟子越说越激动,用词也越来越尖刻。
蔺且与逸轩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是,庄周却从容坦然,哈哈大笑。
“您笑什么?俺说得不对吗?”惠施弟子反问道。
“这样吧,年轻人,老朽给你讲个故事吧。”
蔺且与逸轩一听老师要讲故事了,顿时心中窃喜。因为他们都知道庄周最会讲故事,他讲故事不是为了编造论据说服人,就是绕着弯子骂人。现在,庄周要给惠施弟子讲故事,肯定是骂人。可是,惠施弟子并不知道这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连他们老师惠施都非常敬畏的庄周。于是,爽快地答应道:
“好呀!那您就讲吧,在下洗耳恭听。”
庄周点点头,微微一笑,瞥了惠施弟子一眼,便意态悠闲地说起了故事:
“从前,东海边一个山崖上有一只坎井之蛙。一天,海水涨潮,一只巨大的东海之鳖随潮水冲到坎井之蛙生活的坎井边。坎井之蛙见到东海之鳖非常高兴,就跟他攀谈起来。谈着谈着,坎井之蛙突然非常感慨地对东海之鳖说道:‘我真是快乐极了!每天我都可以出来在井栏上跳跃,回去后就在井壁缝间休息。我跃入水中,水就托住我的两腋和两腮;我跳到泥里,泥就淹没我的脚丫子,没过我的脚背。回头看看井里的赤虫、螃蟹和蝌蚪,谁也无法比得上我。还有,能够独自占有一坑水,盘踞一口井,这也是我最大的快乐。您今天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看看呢?’”
“那东海之鳖接受邀请了吗?”蔺且故意配合庄周,问道。
庄周心知其意,故意停顿了一下,偷眼瞥了惠施弟子一眼,见他正凝神专注地听着,遂接着说道:
“东海之鳖欣然接受了邀请,可是,东海之鳖身躯太大,左脚还没踏进坎井,右腿已经被绊住了。东海之鳖无奈地退出了坎井,对坎井之蛙说道:‘你我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同,我所生活的东海,千里之远不足以形容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形容其深。大禹时代,十年九涝,洪水滔天,东海海面没有因此增加丝毫;商汤之时,八年就有七年大旱,东海水位也未见下降一寸。这是东海的实际情形,也是我久居东海的大快乐呀!’坎井之蛙听了,顿时目瞪口呆,神情恍惚,怅然若失久之。”
庄周话音刚落,逸轩就脱口而出道:
“先生,坎井之蛙的故事,是不是说明了一个道理:眼界决定境界。一个人眼界太小,就会盲目自大,境界就不会太高。是这样吗?”
“正是。有些人对天下诸家学说知之甚少,却妄自尊大,这不就像坎井之蛙吗?有些人智力不足以达到了解老聃之道的崇高境界,却妄言老聃之道无用无益,这不就跟坎井之蛙难以了解东海之鳖所说的东海是一样吗?”庄周顺着逸轩的话说道。
蔺且听了庄周这番话,先是一惊,后是一乐。惊的是,他从未听老师讽刺他人这样直白,不留情面,尤其是对于晚辈后生;乐的是,老师故事讲得好,师弟逸轩悟性也好,二人一唱一和,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对于惠施弟子的无情反击。
不过,在蔺且一惊一乐之际,惠施弟子早已羞愧得满脸通红,低头沉默嗫嚅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反击庄周。最后,只得恨恨地瞪了庄周一眼,跌跌撞撞地从席上爬起,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