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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民有常性

“先生,刚才您跟那两个儒生说到柳下跖的事,当时弟子不好打断您的话,向您细问,柳下跖果真说过‘盗有五德’这样的话吗?”

两个儒生走后,庄周与蔺且、逸轩开始尽情饮酒。喝到高兴处,逸轩突然停盏问庄周道。

庄周放下酒盏,看了一眼逸轩,莞尔一笑。

“师弟,那是先生替古人代言,是即兴发挥,你还真相信呀?”蔺且说道。

“俺是有些怀疑,所以才问先生。在宋都,俺已经领教了先生跟公孙丑讲故事的技巧了。”逸轩笑着说道。

蔺且接住逸轩的话,望着庄周说道:

“先生,柳下跖‘盗有五德’的话,弟子不敢全信,但弟子知道柳下跖确有其人。只是弟子孤陋寡闻,至今对柳下跖的生平事迹还不甚了了。先生今天既然说到柳下跖其人,是否可以给我们详细讲讲?”

逸轩一向都是喜欢听庄周讲故事的,尤其对庄周讲故事时那种绘声绘色的本事佩服得不得了。所以,一听蔺且请求庄周讲柳下跖的故事,连忙帮腔附和道:

“是啊,先生就给俺们讲讲吧。”

庄周见蔺且与逸轩二人一搭一唱,不禁莞尔一笑。

“先生,您笑什么?我们真的是想听您讲柳下跖的故事,以增广学识。”蔺且一脸认真地望着庄周。

“俺们是您的弟子,相信先生跟俺们讲的一定都是信史。”逸轩补充道。

“为师什么时候跟你们讲的不是信史?”庄周啜了一口酒,笑着反问道。

“先生,您误会了,师弟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您平时跟我们讲的当然都是信史,只是排儒斥墨之时会用些技巧。”蔺且打圆场说。

庄周见蔺且一脸认真地解释,不禁哈哈大笑。

逸轩见此,知道火候已到,遂连忙一边趋前给庄周续酒,一边催促道:

“先生,快讲柳下跖的故事吧,俺们都等不及了。”

庄周看看逸轩,又看看蔺且,端起酒盏,慢慢啜了一口酒,顿了顿,这才从容说道:

“柳下跖为盗,于史有据。他的兄长柳下惠跟孔丘私交非常好,孔丘到周都洛邑向老聃求教时,二人闲谈中还说到柳下惠其人。”

“孔丘对于交友很讲究,他有‘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之说。他既然跟柳下惠私交很好,说明柳下惠应该是个贤人,怎么他的弟弟柳下跖就做了强盗了呢?”蔺且问道。

“问得好。当柳下跖率九千徒众纵横天下,所过之处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诸侯各国之兵望风披靡,对此孔丘感到非常震惊,找到柳下惠,毫不客气地责问柳下惠是如何教育其弟弟的。”

庄周话音未落,逸轩连忙追问道:

“孔丘是怎么责问柳下惠的?”

“孔丘说:‘为人之父,必能教其子;为人之兄,必能教其弟。如果为父不能教其子,为兄不能教其弟,那如何见出父子兄弟亲情的可贵呢?今先生身为天下贤士,鲁国贤臣,弟弟却做了天下大盗,祸害天下万民,而您却不能教导节制他,我暗地里都替您感到羞愧!既然您不能尽为兄之责,那就请让我替您教育教育他吧。’”

“柳下惠怎么说?”蔺且知道庄周是在编故事,却装作一脸认真的样子,问道。

“柳下惠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道:‘先生,您说为人之父一定能教其子,为人之兄一定能教其弟,如果父不能教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就是没尽到为人父、为人兄的责任,这话也不能说不对。但是,如果为人父、为人兄努力劝诫教导了,而且是像先生您这样能说会道,却没有效果,那又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庄周话还没说完,逸轩插话道:

“看来孔丘是错怪了柳下惠,他一定是努力劝说过其弟弟柳下跖的吧。”

庄周点点头,接着说道:

“说得对,他确实是劝说过柳下跖的。他告诉孔丘说:‘柳下跖为人与众不同,心绪如涌泉,意念如飘风,强悍的个性足以抗拒一切敌人,雄辩的口才足以掩饰所有过错,别人顺从其心意就高兴,违逆其心意就暴跳如雷,而且会口不择言地污辱他人。所以,先生最好还是别去找他,免得自取其辱。’”

“孔丘怕了吗?”逸轩问道。

“说实话,我们应该承认,孔丘是一个有胆识的人。他听了柳下惠的话,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带着两个得意弟子前往游说柳下跖去了。”

“哪两个得意弟子,莫非是勇力过人的子路与巧舌如簧的子贡?”蔺且问道。

“听说子路勇冠三军,他如果陪孔丘前往,柳下跖恐怕未必能占上风吧。”没等庄周回答,逸轩插话道。

庄周摇了摇头,说道:

“子路有些鲁莽,孔丘并不太喜欢他。再说,柳下跖横行天下时,子路已经过世了。大家都知道,孔丘生平最喜欢的弟子首推颜回,而最有能力的弟子则是子贡。所以,这次游说柳下跖,孔丘特意选择了颜回与子贡随行。颜回执鞭驱车,子贡陪侍右侧护卫。三人驱车从鲁国之都曲阜出发,一路颠簸着寻找柳下跖聚众为盗的贼窝。当他们千辛万苦找到柳下跖时,柳下跖正率领他的强盗徒众在泰山南面的山脚下休息,切着人肝当晡食。”

“孔丘是不是吓着了?”蔺且问道。

“那倒没有。孔丘下车趋前,想直接接近柳下跖,可是有人挡驾。于是,孔丘只好转而寻求柳下跖的近侍帮忙,跟他说:‘在下是鲁人孔丘,烦请禀报将军,就说孔丘久闻将军高义,今特来拜见。’”

“柳下跖接见了孔丘吗?”逸轩迫不及待地问道。

“近侍近前通报,柳下跖闻之大怒,两眼瞪大如明星,头发上竖欲冲冠,说:‘此人莫非就是鲁国那个虚伪巧诈的孔丘?你替本将军正告他:你随意作言造语,假托文王、周武,戴着树状之冠,系着牛皮腰带,多嘴多舌,谬说惑众,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此迷惑天下诸侯,使天下读书人不肯回归自己的本分,还妄想着借孝悌之行侥幸获得封侯与富贵。你的罪恶实在太大,赶快给我滚回去!不然的话,本将军就要拿你的肝来佐餐了。’”

庄周还没说完,蔺且又假装迫不及待的样子,追问道:

“柳下跖对孔丘的印象怎么这么差?孔丘听了柳下跖的话,肯定吓得仓皇逃窜了吧?”

“不是,孔丘的性格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然柳下跖通过近侍跟他放出狠话,但孔丘并没有畏惧,而是谦恭地央求柳下跖的近侍,让他再次替他通报求见,说:‘孔丘有幸认识将军兄长柳下惠,所以希望能到将军帐下拜见。’”

“不是说柳下跖不顾父母兄弟吗?孔丘拿其兄长说事,柳下跖会买他的账?”逸轩问道。

“柳下跖是否会买兄长柳下惠的账,谁也不知道。但是,孔丘抬出柳下惠,柳下跖还真的答应了见他。”庄周说道。

“孔丘见到柳下跖,结果怎么样?”蔺且问道。

“一见柳下跖,孔丘就快步趋前,然后避席退步,向柳下跖再拜行礼。柳下跖见孔丘如此繁文缛礼,觉得太虚伪做作,顿时勃然大怒,伸开两腿,手握宝剑,瞪大眼睛,声如乳虎地说道:‘孔丘,你过来。今天,你说的话要是顺着我的心意,则能活命走出去;要是违逆了我的心意,我就处死你。’”

庄周话音刚落,逸轩就紧张地追问道:

“结果怎么样?”

“孔丘从容淡定地说道:‘我听人说过,大凡天下之人,禀赋不外乎三种。天生身材高大,面貌美好俊秀,不论老少,不分贵贱,大家见了都喜欢的,这是上等禀赋;智慧可以包罗天地,才干足以应付天下一切事务的,这是中等禀赋;勇武强悍,决策果断,能聚众率兵的,这是下等禀赋。能够具备这三种禀赋之一种,就足以南面称王了。今将军三种禀赋兼备,实在是天下罕见。’”

“没想到孔丘还会阿谀逢迎这一套,这不是赤裸裸的吹拍吗?”庄周话还没说完,蔺且就忍不住笑着插话了。

庄周看了蔺且一眼,呵呵一笑道:

“还没完呢。孔丘还说:‘将军身高八尺有二,面有红光神采,唇红如丹砂,齿齐如编贝,声响如黄钟,却被大家称为盗跖,我暗地里都替将军感到羞耻,认为不应该如此。所以,我有一个想法,希望将军能够垂听。’”

“孔丘这话虽然有阿谀吹拍之嫌,但确实说得很有技巧。接下来,他该上题游说柳下跖了吧。”逸轩说道。

庄周点点头,接着说道:

“确实如此。孔丘说:‘如果将军能够听从我的建议,我愿意往南出使吴、越,往北出使齐、鲁,往东出使宋、卫,往西出使晋、楚,让他们合力为将军建造一座方圆百里的大城,设立数十万户的都邑,尊奉将军为诸侯,以新的面目跟天下人开始交往。将军解甲休兵,就能跟诸侯各国和平相处;将军收养兄弟,供奉祖先,则能做天下人孝悌的榜样。我想,这才是圣人才士应有的作为,也是普天之下人民的希望呀!’”

“呵呵,孔丘还会以名利引诱柳下跖。”蔺且望着庄周,笑着说道。

庄周也笑了笑,停下啜了一口酒。

“那柳下跖为之动心了吗?”逸轩追问道。

“如果那么容易动心,就不是柳下跖了。”庄周说道,“事实上,柳下跖不仅不吃孔丘这一套,还因此勃然大怒,厉声说道:‘孔丘,上前来!本将军告诉你,大凡可用名利引诱的,可用言语规谏的,都是些资质浅陋的愚昧小民。本将军身材高大,面貌美好,人们见了都喜欢,这是我父母遗传给我的禀赋。今天你不当面称颂,难道本将军自己不知道吗?我听说有这样一句话:喜欢当面夸人的,也会喜欢在背后毁人、谤人。现在你跟我说什么大城广邑之事,是想用功名利禄来收买我吗?你大概是把本将军看成普通愚民了吧?如果你这样想,那就愚不可及了!如果要说大城,有没有比天下更大的?尧、舜贵为天子,拥有天下,而他们的子孙却足无立锥之地;商汤、周武一统天下,而他们的后代却灭绝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不正是因为他们有太大的名利吗?’”

“看来柳下跖还真是辩才无碍,柳下惠对他知之甚深,毕竟是兄弟啊!”蔺且见庄周说得煞有介事且慷慨激昂,有意配合着评论道。

庄周笑了笑,扫视了一下蔺且与逸轩,接着说道:

“柳下跖还跟孔丘说:‘远古时代,人少而禽兽多,人们筑巢于树上,以避禽兽的侵害。他们白天捡拾橡栗,晚上睡在树上,所以称为有巢氏之民。远古时代,人们不知道要穿衣服,夏天多积柴薪,冬天用以取暖,所以称为知生氏之民。到了神农氏时代,人们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优哉游哉地起身。他们只知道自己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人与动物和谐相处,麋鹿就生活在他们中间。大家耕田求食,织布穿衣,彼此没有算计或相害的念头。这个时代,可谓是道德隆盛的时代。然而,到了黄帝时,这种道德境界就不复存在了。黄帝为了个人的私欲,与蚩尤大打出手,战于涿鹿之野,杀得尸横遍野,血流百里。时至尧、舜时代,开始设置百官管理百姓。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商汤放逐了自己的君主,周武杀了商朝的纣王。从此以后,以强凌弱,以大欺小,以众侵寡,便成了常态。自商汤、周武以来,哪一个君王不是祸害百姓之人呀?’”

“柳下跖不愧是鲁国贵族的后裔,不仅辩才无碍,还非常有学问。”

见逸轩情不自禁地进入了庄周的故事情境,对柳下跖大加赞赏,蔺且也连忙附和了一句:

“他的话也讲得很有道理,丝毫听不出有蛮横无理的强盗口吻。”

庄周见两个弟子不约而同地赞赏柳下跖,一丝笑意情不自禁间漾于眼角眉梢。但是,很快庄周就恢复了平静,继续不动声色、从容不迫地讲着他的故事:

“柳下跖见孔丘被说得哑口无言,遂话锋一转,直斥孔丘道:‘现在,你一边借修习文王、武王之道,主导天下舆论,道貌岸然地教化后世百姓;一边宽衣浅带,假言伪行,以此迷惑天下诸侯,博取荣华富贵。所以,我以为当今世上最大的盗贼莫过于你。我就弄不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不称你为盗丘,而要称我为盗跖呢?’”

“柳下跖这话说得有些太直白了,孔丘肯定受不了吧?”逸轩有些担心地问道。

“其实,柳下跖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孔丘的感受,继续指斥他说:‘你用花言巧语说服了子路,让他追随左右,并脱下高冠,解去长剑,弃武从文,受教于你门下,由此让天下人都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你能止暴禁非。但是,结果又怎么样呢?子路在卫国想杀卫君没有成功,自己却在卫都东门被人剁成肉酱。你使子路遭受肉醢之祸,上不能保全性命,下不足以为人,这是不是你教育的失败?’”

“先生,据说子路被杀,不是武功不及敌手,而是因为在搏斗中冠缨松了。当他停下来系冠缨、扶正冠冕时,被人乘机砍成了肉酱。临死前,他还说‘君子死,冠不免’。真是太迂腐了!”逸轩说道。

庄周看了看逸轩,点了点头。

“子路也算是孔丘最得意的弟子了,柳下跖说到他的死,孔丘一定感到很愧疚吧。”蔺且问道。

“说得对。当孔丘愧疚地低下头时,柳下跖乘胜追击,又说道:‘你以为自己是才士圣人吗?如果是,你怎么两次被鲁国驱逐出境,在卫国被禁止居留,在齐国则走投无路,在陈、蔡之间被围困,偌大的天下几乎没有你容身之地呢?你说,你的那套学说又有什么价值呢?世人所尊崇者,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德行全备,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杀人无数,血流百里,大亏其德。至于其他人,则更不足道矣。尧无慈爱之心,舜非孝顺之人,禹则为德不终,商汤流放其君,武王兵伐商纣。以上六人,都是世人所推崇的圣人。但是,我们仔细看看他们的本相,不都是因利而迷失了自我,违逆了真实本性吗?所以,我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非常可耻的!’”

庄周说到这里,停下啜了一口酒,逸轩趁机插话道:

“先生,黄帝、尧、舜等人都是孔丘心目中神圣不可冒犯的圣人,柳下跖这样批评他们,而且一棍子全打死,孔丘一定愤怒了吧。”

“当然。不过,柳下跖的气势让孔丘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容忍。柳下跖不知道他是隐忍,以为是理屈词穷,遂又继续说道:‘世人所推崇的贤士,莫过于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国君不做,逃避到周,饿死于首阳山中,尸首无人收葬。鲍焦行为高洁,自命清高,非议世俗,结果不容于世,抱树而立枯死。申屠狄谏君不被采纳,背着石头自沉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侍君最为忠诚,晋文公流浪国外,饥而不得食,介子推割下自己的股肉给晋文公吃。但是,晋文公返国执政后却背弃了介子推。介子推一气之下离开了晋文公,最后抱树烧死于绵山。尾生与女子相约于桥下,女子爽约未来,洪水汹涌而至,他也不肯离开,结果抱着桥柱溺亡。这六个人,就像是被屠宰之犬、被沉河之猪、持瓢行乞之丐,都只重虚名而轻生死,是不珍惜自己自然寿命的人。’”

见庄周引经据典,说得凿凿有据,蔺且便故作诚恳的口吻,插话道:

“师弟刚才说得对,柳下跖还真是博学,一口气举出那么多古人作为例证,孔丘应该口服心服了吧。”

庄周莞尔一笑,端起酒盏又啜了一口酒,接着说道:

“孔丘其实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对于柳下跖的说古道今,当然是不以为然。不过,柳下跖说话,他是不敢插嘴的。柳下跖见孔丘低着头,以为他无言以对,所以接着又列举起古人之事来,说:‘世人所推崇的忠臣,莫过于商之王子比干、吴之贤臣伍子胥。可是,最终伍子胥被吴王沉尸江中,比干被纣王剖腹取心。这两个人虽然被世人称为忠臣,却身死而为天下笑。由此可见,从黄帝、尧、舜一直到比干、伍子胥,都是不值得推崇的。’”

“看来柳下跖对孔丘心目中所谓的圣人贤士是持彻底否定态度的。”逸轩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最后,柳下跖还正告孔丘说:‘孔丘,你今天来劝说我,如果说鬼神之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如果说人间之事,我想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不外乎我刚才所说的那些,而这些我都听说过了。我不妨告诉你人性的本相,大凡是人,有眼睛就是要看颜色的,有耳朵就是要听声音的,有嘴巴就是要尝味道的,有心志就是要满足的。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上寿顶多百岁,中寿差可八十,下寿不过六十而已。除了有疾病、死丧、忧患之外,一个人能开口而笑的,一个月不过四五天而已。’”

蔺且见庄周说得一本正经,笑着插话道:

“柳下跖的这番话说得倒是入情入理,一点也不像出自一个大盗之口。”

“那当然,他虽是大盗,但原本却是一个有文化有学养的贵族,自然不同于一般无知无识的鲁莽强盗。”逸轩也配合着评论说。

庄周见两个弟子都这样赞叹柳下跖,不禁得意地笑了。因为他要给两个弟子灌输的正是“强盗胜于圣人”这个观念,现在自己通过编造故事,已然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了自己的理念。偷眼扫视了一下两个弟子,见他们都专注地望着自己,庄周又接着说道:

“柳下跖还跟孔丘说:‘天地的存在是没有时限的,人的生死则是有时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寄托于无限的天地之间,仓促短暂犹如骏马快速闪过空隙一般。因此,凡是不能使自己心意畅快、寿命延长的人,都不算是通达大道之人。孔丘,你所说的那一套,都是我所抛弃的。所以,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去吧,不要再说什么了!因为你所宣扬的那套理论,都是汲汲于名利,无非是教人如何钻营求取,都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能用以保全人的真实本性。你说,这还值得跟我讨论吗?’”

“柳下跖这话说得也太直接了吧,一点也不给孔丘面子,孔丘听了大概要寻个地缝钻进去了。”蔺且故作认真地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说道:

“说得一点也不假。孔丘听柳下跖将话说到这一步,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听完柳下跖的话,孔丘一句话也没说,再拜行礼,就快步离去了。出门上车时,缰绳从手中不觉掉落了三次。坐在马车上,目光呆滞,茫然无所见;脸色铁青,犹如死灰。一路上扶着车前横木,低头不语,气息微弱,好像要断气的样子。回到鲁国之都曲阜,在东门外恰好碰到柳下惠。”

“柳下惠见了孔丘,一定会追问他结果吧。”逸轩问道。

“是的,”庄周说道,“柳下惠问孔丘说:‘好久没见了,看您风尘仆仆的样子,最近是不是有过远行?莫非是拜访跖去了?’孔丘仰天长叹一声,回答道:‘是的。’柳下惠又问:‘您所见到的跖,是不是如我上次跟您所说的那样?他一定拂逆了您的心意吧?’孔丘回答说:‘是的。唉,看来我是那种没病而自己找艾草来灼烧的人!真是后悔呀,当初不肯听您的劝告,鲁莽地跑去撩虎头,捋虎须,差一点就要被吞入虎口了。’”

蔺且知道庄周的故事快要讲完了,遂再次配合着他,故作认真地问道:

“孔丘这是自讨没趣!先生说他是一个自负的人,这次对他的打击肯定很大吧?”

“当然。孔丘见过柳下跖,回来不久就病倒了,最后梦到周公就死了。”庄周说道。

蔺且与逸轩明知庄周讲的都是现编的故事,却默契地配合着唏嘘感慨了一阵。然后,将坛中最后一点酒倒给了庄周,大家一起举盏,仰头喝尽。最后,逸轩结清了酒钱,师生三人便一同起身,离开了酒肆。

走出酒肆,来到大街上,没走几步,逸轩停下脚步,转身侧脸问庄周道:

“先生,您想不想再逛逛临淄的街道,参观一下各处风物建筑?”

没等庄周回答,蔺且接口道:

“先生,我们是第一次来北方大国,既然来了,索性就好好看看吧。您不是经常说,增长学识不一定都在简札中,行万里路,观察大自然,也是重要途径吗?”

庄周听懂了蔺且的话,看看蔺且,又看看逸轩,点了点头。

于是,师生三人便信步临淄街头,左右顾盼,随意浏览起来。逸轩因在齐国待过一段时间,临淄的大街小巷都相当熟悉,所以每当庄周与蔺且看到一处建筑或风景驻足不前时,他就上前给他们介绍讲解。

就这样,师生三人走走看看,说说笑笑,大约有半个时辰,又转到了早晨齐宣王要处决那个小偷的十字街头。早晨来时,这里是人山人海,现在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了。正当庄周师生觉得奇怪,东张西望之时,突然看到一匹马由北向南,沿着临淄南北向的干道飞奔而来。庄周与蔺且不知所以,还呆呆地站在街上瞪眼看着。逸轩觉得不对头,一边大叫“不好了”,一边伸手将庄周与蔺且死劲往街边拽。就在庄周与蔺且被拽到街边的瞬间,那匹马已如闪电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好险呀!”望着惊马消失在大街的尽头,很久很久,逸轩才惊魂甫定地喃喃自语道。

“师弟,刚才那匹马是怎么回事?”听着逸轩的喃喃自语,回想刚才惊魂的一幕,蔺且望着逸轩问道。

“师兄,刚才那是一匹脱缰的惊马,太危险了!”

“惊马?”蔺且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逸轩。

“师兄,您是南方人,马不常见,常见的是牛。马跟牛不一样,牛天性比较驯服,马天性就比较狂野。您看平时给达官贵人拉车的马又好看又驯服,那是被训练出来的,不知要花多长时间。‘六艺’中有‘御’一术,讲的就是驾马车的技术。据说孔丘御术很高明,那是他从小就通过专门学习才掌握的。他有一句话:‘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可见,孔丘是以擅长驾驭马车为自豪的。在北国,大家出行特别是远行,都是要靠马车的。因此,要想驾好车,首先必须驯服马。不过,即使被驯服得再好的马,也有受惊的时候。比方说,驾车人下鞭重了点,或是马遇到什么特别的动物如虎豹之类,都容易受惊。还有,马累了、伤了或饿了,也会一改常态,甚至可能会咬断缰绳,或挣脱辔头而逃逸。”

“关于马,原来还有这么多学问,我是第一次听说。师弟,刚才那匹马大概就是受惊脱缰而逃的吧。”

逸轩点点头,说道:

“具体情况不明白,但一定是受惊才脱缰逃逸的。马天性本来就野,狂奔中的惊马,谁也阻挡不住,遇到什么撞什么,所以一旦看到惊马,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远避开。否则,便会被它撞伤甚至踩死。”

“刚才幸亏师弟及时将我与先生拽到了一边,不然,我跟先生都要被那匹惊马踩死或是撞伤。”蔺且望着逸轩,感激地说道。

当逸轩与蔺且因为惊马之事热烈交谈之际,庄周则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一派从容淡定的样子,并不像蔺且那样一惊一乍的。逸轩跟蔺且说完,回头望了望庄周,见他正意态悠闲地左右顾盼,且面带神秘的微笑,猜想他肯定由惊马之事有了新的人生感悟,遂连忙追问道:

“先生,刚才弟子跟师兄谈惊马之事,您是否由此想到了什么?可否将您的心得也跟弟子分享一下?”

庄周看了看逸轩,又扫了蔺且一眼,莞尔一笑道:

“你说得没错,为师确实由马想到了一些问题。为师以为,人有天然本性,马也有天然本性。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马与人没有什么区别。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累了要睡觉,见了异性有生理冲动,这就是人的天然本性。还有,大凡是正常的人,都喜欢兴之所至,顺其自然。高兴时,就眉开眼笑,手舞足蹈;愤怒时,就怒发冲冠,咬牙切齿;悲伤时,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痛苦时,就哭天喊地,长呻短吟。对于不喜欢的人,跟他多说一句话都觉得难受;对于不喜欢的事,即使有再多的利益,也做得心不甘情不愿。这就是人的天然本性,要追求自由自在的感受。”

“那马的天然本性呢?”蔺且问道。

“马也是一样呀!马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草,累了要站下休息,到了发情期则雌雄相诱,相互厮磨舔咬,这就是马的天然本性。刚才那匹马,之所以会脱缰逃逸,要么是累了主人不让休息,还要鞭策相加;要么是饿了不给草料吃,或是渴了不让喝水。马天性喜欢活动于山野水泽,饿了啃草,渴了饮水。而今饥不得食,渴不得水,疲劳了不得休息,生理的基本需求不能得到满足不算,还整天被套在车辕上不得动弹,一点自由都没有,这如何让它能够忍受?挣脱缰绳,放蹄狂奔,这正是它天然本性的回归。”

逸轩听了庄周这番话,连连点头,脱口而出道:

“先生这样看脱缰之马,眼光真是与众不同。”

“其实,先生不仅眼光独到,思想也非常独到。先生能由马脱缰逃逸而想到动物与人类都热烈向往自由的天然本性,这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到的。”蔺且也打心眼里佩服庄周思想的深刻,遂顺着逸轩的话补充说道。

庄周听两个弟子如此一唱一和,知道他们的本意不在吹拍,而是希望自己畅所欲言,将道理说深说透。于是,接着说道:

“马是最常见的牲畜,其蹄可以踏雪践霜,其毛可以挡风御寒。马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饿了吃口草,渴了喝口水,高兴了抬起腿来跳来跳去。这是人们所了解的马的习性,也是其天然本性。对于马来说,山珍海味犯不着,金银财宝没有用,高台大殿也没用,它只需要一片属于自己自由驰骋的山野水泽。但是,自从人类将其驯化为家畜之后,它便失去了自由。到了伯乐出现,它的命运就更惨了。”

“先生,人们都称颂伯乐,说他是马的知音,您怎么说他使马的命运更惨呢?”逸轩不解地问道。

庄周呵呵一笑,看了看逸轩,从容说道:

“伯乐是马的知音吗?为师以为,他是马的灾星。他以善于相马自炫于世,到处招摇撞骗,跟人说:‘我很会驯马。’很多人信以为真,就将自己的良马交给他训练。他为了使马跑得快,跑得稳,发明了一套折磨马的酷刑,就是给马烙印,给马剪毛,给马削蹄,给马套上络头,还用绳索将它们拴到一起,关进木棚做的马槽中。这样一折腾,马便死掉了十分之二三。侥幸能存活下来的马,又被他饿着,渴着,驱驰着,排列着,修饰着,前有衔勒束缚的痛苦,后有鞭策抽打的威胁。这样,马又死掉了一大半。”

蔺且听了庄周这番话,觉得非常有理,遂脱口而出道:

“先生说得太有道理了!真是能见人所不能见。”

“先生能推人及马,所以能体会到马的痛苦与不幸。”逸轩也跟着附和道。

庄周见两个弟子认同自己的观点,遂又接着说道:

“陶工说:‘我会制陶土,能使圆的合于规,方的合于矩。’木工说:‘我会治木材,能使弯的合于钩,直的合于绳。’陶土、木材的天然本性,难道就是要合乎圆规、方矩、曲钩、墨绳这些工具的标准吗?然而,世世代代的人们都说:‘伯乐会驯马,陶工会制陶土,木工会治木材。’而今治理天下的人,犯的不是跟这同样的错误吗?”

蔺且听庄周突然将话题转到治天下方面,立即明白他今天说马的深意所在,遂立即顺其意问道:

“先生,这话怎么讲?”

“为师以为,治理天下切不可像伯乐驯马,也不能像陶工制陶土或木工治木材,想当然地设立一些条条框框,人为地制定什么标准。否则,人民便无所措手足。纵使能够苟活,也没有丝毫的自由幸福可言。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这是他们的本能,不需什么圣人教化,更无须什么人规定指导。浑然一体而无偏私,放任自然而无拘束,才是人类的正道,也是臻至天下大治化境的唯一途径。”

“先生,对不起,弟子想打断您一下。您说‘民有常性’,这个‘常性’,是不是指人恒定不变的天然本性,而不是仅局限于天然的本能?”逸轩问道。

庄周点点头,以激赏的眼光看了看逸轩,接着说道:

“至德之世,人们心地纯朴,目光专注,行为庄重,生活悠闲。那时,山中没有路径通道,水上没有船舶桥梁;万物并生,比邻而居;飞禽走兽成群,花草树木茂盛。人与禽兽和谐相处,甚至人可以牵着禽兽到处游玩。鸟鹊筑巢于树间,人们可以爬上去窥视。至德之世,人与万物并生,哪里知道有什么君子小人呢?大家都憨厚无知,所以不失人之本性;大家都清心寡欲,所以显得格外质朴纯真。质朴纯真,人民的本性就得以保全。”

“先生,您所说的至德之世,是不是圣人尚未出现的远古蛮荒时代?”蔺且问道。

“正是。等到黄帝、尧、舜等所谓圣人出世,情况就大为不同了。他们煞费苦心去行仁,殚精竭虑去行义,于是天下人开始疑惑不解了;他们纵情作逸乐,烦琐订礼仪,于是天下人开始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提倡仁义,反而启发了人的虚伪奸诈之心;作乐制礼,反而制造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矛盾?”逸轩岔断庄周的话,问道。

庄周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

“原木不被砍伐,怎么能制作出酒樽?白玉不被凿破,怎么能制成珪璋?道德不被抛弃,哪里用得着什么仁义?人的天然本性不失,哪里用得着制作什么礼乐?五色不混杂,哪里会有所谓文采?五声不错杂,哪里会有什么六律?残破原木制成酒樽,这是工匠之过;抛弃道德倡导仁义,则是圣人之过!”

“先生说得真是精辟!”逸轩由衷地赞道。

“先生这番话,可惜那两个儒生无缘聆听。不然的话,他们一定会心悦诚服的。或许会由此改换门庭,拜在我们先生门下,学习老聃之道,那也说不定。”蔺且顺着逸轩的话,半开玩笑地说道。

庄周见两个弟子又开始一唱一和,像是事先排练好了似的,不禁为之莞尔一笑。

“先生,您笑什么?弟子说的都是真话呀!”蔺且望着庄周,一本正经地说道。

“先生,您的话好像还没说完,再接着说呀!”逸轩以请求的口吻说道。

庄周见逸轩态度诚恳,顿了顿,遂又接着说道:

“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为师再说说马吧。马是陆居动物,生活于山野水泽之地,饥啮草叶,渴饮溪流,高兴时彼此交颈相摩,发怒时则彼此转身踢蹬。马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然而,等到被人给它在车前加上车衡颈轭,额前再戴上月形的当颅,马便懂得了折毁轩輗、曲颈脱轭、抗拒车盖、吐出衔勒、咬断缰绳等伎俩。可见,马变得机智,就像窃贼一样诡计多端,都是伯乐的罪过。”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马并非是天生机智的动物,只是因为在被人类驯化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机智,或说是越来越狡诈了?”蔺且问道。

庄周点了点头,看了看蔺且,又望了望逸轩,接着说道:

“上古之君赫胥氏时代,人民安居而不知所为,行路而不知所往,嘴里含着食物嬉戏,吃饱喝足后挺着大肚子到处闲逛。当时人们安然自适的情形就是如此。等到黄帝、尧、舜等圣人出现,费尽心机地制定出一套礼乐制度来规范人们的行为,又敲锣打鼓地标榜仁义以安抚天下人心。结果呢?效果却适得其反。原来憨厚纯朴的人民从此变得虚伪奸诈,原来清心寡欲的人们开始变得欲壑难填,大家为了争名夺利,竞相斗智弄巧,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而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不都是圣人之过吗?”

“先生说的是。孔孟之徒实在不能再鼓吹什么仁义了,否则世风会变得更坏,这个天下更是难以太平了!”蔺且说道。

“先生,今天您在酒肆给那两个儒生所讲的,还有刚才给俺们二人所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应该让天下更多的人了解。所以,弟子建议,明天俺们就去稷下学宫,跟诸家学派论辩,宣扬老聃之道,抨击儒、墨以及杨朱、惠施等诸家邪说,让诸侯各国之君都知道当今天下纷扰不定,世界不得太平的真正原因,让世人都知道,救万民于水火,再造清平世界,唯有老聃之道。”逸轩说道。

庄周认真地端详了逸轩一会儿,又看了看蔺且,像一个顽童似的笑了一声,说道:“好。” w28GxwJAsGDqYbA4Q+86dUsi2CrMYmXXuJJYOY3THUqg0hTWLDMEeMnqVlgG0D6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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