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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窃国者侯

孟轲弟子公孙丑辩论失败离开后,庄周与蔺且、逸轩三人又在宋都商丘盘桓了三天,时间已是周显王三十三年九月三十了。

这天一大早,蔺且与逸轩就起来了。因为无所事事,二人就到旅店周围的街市闲逛。宋都商丘虽然市井也颇繁华,一大早就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煞是热闹,但在见过楚国郢都繁华的蔺且与在赵国之都邯郸长大的逸轩看来,则就显得逊色多了。转悠了将近一个时辰,二人都觉意兴阑珊。加之此时天气有些凉了,所以逸轩就提议回旅店,看庄周是否起来了。

回到旅店,蔺且与逸轩径直走到庄周客房外。蔺且在前,回头示意逸轩不要发声,然后轻轻挪动脚步,将耳朵贴在庄周的房门上,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听了半天,没有丝毫声响。

逸轩耐不住了,轻声说道:

“师兄,先生怎么还在睡呢?都快要到辰时了吧。”

蔺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继续将耳朵贴在庄周房门上。

“师兄,俺们告别师娘,来到商丘,也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半个月?”逸轩又轻声说道。

“我们是九月十五离开漆园的,今天是月底,正好半个月。”蔺且一边继续贴着耳朵往屋里听,一边随口答道。

“时间过得真快呀!师兄,今天您跟先生商量一下,赶快动身去魏国吧。”逸轩说道。

“好的。等先生起来了,我就跟他说说看。”

逸轩点点头,不再说话。二人静静地站在庄周的客房外,等着庄周睡醒起来。

大约等了有两顿饭的工夫,房门“吱啊”一声打开了,庄周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蔺且与逸轩一见,连忙退避到房门两旁,异口同声道:

“先生早!”

“你们一大早站在门口做什么?”庄周看看蔺且,又看看逸轩,问道。

“等先生起来,想陪先生到前天我们去过的那家小店吃饭呀!”蔺且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啊,先生那天不是对那家小店的饭菜赞不绝口吗?”逸轩默契地帮腔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庄周没有表态,漫不经心地问道。

“已经过了辰时。”逸轩答道。

“先生,弟子侍候您漱洗一下,然后我们就去吃饭,好吗?”蔺且好像是提议,又好像是提醒地说道。

庄周点点头,径直走在前面。蔺且与逸轩跟在后面,一同往旅店后院井边而去。

走了不到五步,逸轩用左肘碰了一下蔺且。蔺且侧脸看了看逸轩,知道他的意思,慢走一步,贴着逸轩的耳朵轻声说道:

“别急,等吃好了饭,我再跟先生说,催他快点动身上路。”

果然,日中时分,当庄周慢悠悠地吃好饭后,蔺且就开口了:

“先生,我们离家至今已有半个月了。当初出门时,我们答应师娘,说是快去快回。商丘虽是先生的出生成长之地,先生回到故乡心生留恋之情,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为了兑现师娘快去快回的诺言,不让师娘与小师弟、小师妹在家悬望太久,我们还是应该早点离此西进,先往魏都大梁游历一番。如果时间许可的话,再到别国走走。然后,就该回家了。”

“为师什么时候说过要西进大梁?”庄周瞪大眼睛望着蔺且,问道。

“先生,如果弟子记得不错的话,您确实跟俺们说过,要往魏国游历的。不然,俺们就不会绕道来到商丘了。”逸轩说道。

“是呀,弟子记得,出发前您曾跟我们说过,魏国昔日是天下之霸,今日虽然沦落,但因其战略地位重要,无论是主张‘合纵’的说客,还是主张‘连横’的策士,都不会绕过魏国,必竭尽全力游说拉拢魏国。因此,除了齐国稷下学宫外,魏国大梁就成了天下各色人等,包括儒、墨诸家大小人物最为重要的集散之地。”蔺且补充道。

“先生当时说要往魏国,弟子马上就想到,大概先生是要到大梁见好友惠施先生吧。”逸轩提醒说。

经蔺且与逸轩这样一说,庄周像喝醉了酒而突然醒来似的,终于想了起来,遂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不过,笑过之后,他还是明白地告诉蔺且与逸轩:

“这次我们不去魏都大梁了。”

“先生,您是怕到大梁遇到孟轲吧。”蔺且望着庄周,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庄周笑而不答。

逸轩心知其意,接口说道:

“难道先生还怕孟轲不成?人言:‘名师出高徒’,如果说公孙丑算是孟轲的高徒,那么孟轲的水平究竟有多高也就可想而知了。弟子相信,俺们先生既然让公孙丑落荒而逃,相信跟孟轲辩论,也一定会让他张口结舌的。”

庄周听了逸轩这番话,并没有当真。所以,又是呵呵一笑。

蔺且见此,看了看逸轩,然后望着庄周,又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先生,听了师弟一番话,弟子突然明白了您的心思。”

“为师有什么心思?”庄周莞尔一笑道。

“您之所以突然改变主意,不去魏都大梁,是因为您知道孟轲一向都是闲云野鹤的风格,既不会臣事于任何一个诸侯王,接受他们高官厚爵的封赏,也不会淹留一国太久,而是为了推广其仁义道德主张而不停地奔走于列国之间。纵使您有心到魏都大梁找他挑战辩论,恐怕也找不到其人的踪影。所以,您现在放弃了初衷,决定不去魏都了。先生,是这样吧?”蔺且这次没有笑,认真地问道。

没等庄周回答,逸轩脱口而出道:

“师兄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弟子倒是有一个建议,不知先生肯采纳否?”

“什么建议?”庄周呵呵一笑道。

“俺们不如径直到齐国稷下学宫走一趟,那里不仅是孔孟之徒、墨翟信众聚留之地,也是惠施、杨朱等诸家追随者云集之所。先生此次出行,既然不是为了求取高官厚禄,只是为了宣扬老聃之道,何不借稷下学宫这个独特的舞台,一展辩才,排儒墨、斥众说,将老聃之道广泛传播于天下,让世人都知道,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消解人类厄难于当下,唯有老聃之道与先生的主张。”逸轩望着庄周,以十二分虔诚的态度,认真地说道。

“师弟的这个建议真的不错。先生,我们就去齐国稷下学宫吧。”蔺且立即表态支持。

庄周见两个弟子的态度如此一致,乃莞尔一笑道:

“为师倒没有你们所说的那样明确的目标,也没那么宏大的计划。不过,到齐国稷下学宫见识一下天下各色人等、诸家名流的风采,则一直是为师的一个心愿。”

蔺且与逸轩一听庄周这话,顿时欢喜雀跃起来。因为蔺且尚未到过齐国稷下学宫,一直心向往之;逸轩因为在稷下学宫待过一段时间,对其情况有所了解,陪庄周一同前往,可以充当向导的角色,能多发挥一些作用。

师生三人作出决定后,立即结清饭钱,回到寄住的旅店后就开始收拾行装,作转向东北,往齐国稷下学宫的准备工作。

周显王三十三年十月初一,一大早蔺且与逸轩就起来跟店主结清了房钱。然后侍候着庄周稍稍进了点食物,就离店动身出城了。

行行重行行,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息,逢山绕道,遇水乘舟,虽然路途非常辛苦,但有两个弟子的陪同,一路谈天论道,庄周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疲劳。相反,一路走走停停,欣赏着异国他乡不一样的山山水水,听闻着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南腔北调的话语,庄周觉得非常有趣,豁然发现原来世界并非都像漆园那样死水一潭,由此更加体味到生活的丰富多彩,领悟到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有意义。

经过近半年的艰难跋涉,周显王三十四年(公元前335年)二月二十八,庄周与弟子蔺且、逸轩终于到达齐都临淄。

三人一进城门,就发现临淄气象非凡。街道笔直宽广,两旁屋舍高大俨然。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东西、南北两条主干道上,达官贵人的马车,不多一会儿就风驰电掣过去一辆。街头巷尾,乃至里弄深处,都有引车卖浆的小贩。蔺且没有到过北国,更未见过北方大国之都,看到临淄如此热闹繁华的市井,以及与南国楚都完全不同的风情,顿时兴味盎然,大发感慨道:

“毕竟是大国,都市亦显出大国气度。”

“师兄,您是楚国人,您知道两百多年前,齐国之相晏婴出使楚国的事吗?”逸轩见蔺且兴致正高,遂顺口问道:

“师弟,有什么典故吗?”

“据说,两百多年前,晏婴作为北方大国齐国之相出使楚国,楚王非常高兴,也非常重视。因为晏婴是当时天下人所共知的贤相,又极具外交才能,所以楚王对他这次出访楚国抱有很大的期许。可是,等到见了晏婴,楚王感到非常失望。”

“为什么失望?”蔺且顿时来了兴趣,急切地追问道。

“因为晏婴不仅身材矮小,而且其貌不扬,跟楚王想象的样子有很大落差。楚王大概是太过于失望,情不自禁间便脱口而出道:‘齐国难道没有人了吗?’”

逸轩话音未落,蔺且接口说道:

“楚王这话说得太不得体了,有失外交礼仪。晏婴肯定生气了吧?”

“晏婴要是生气了,那还算是什么著名的外交家?”逸轩回答道。

“那晏婴是怎么应对楚王的呢?”蔺且又追问道。

“晏婴听了楚王的话,莞尔一笑,说道:‘齐乃北方泱泱大国,怎么会没有人呢?齐都临淄三百闾,临淄之民数十万,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楚王说:‘就算临淄真的有那么多人,但也不能说明齐国有人才呀!不然,怎么派你来出使楚国呢?’”

“楚王这话说得更没礼貌了。”蔺且说道。

“晏婴听了,又是莞尔一笑,回答道:‘齐国任命国使,各有所主。贤者出使贤主之国,不肖者出使不肖主之国。晏婴是齐国最不肖者,所以就应该出使楚国。’一句话,将楚王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向晏婴讨饶,说不该随便跟圣人开玩笑的。”

“师弟真是博学,愚兄一来齐国就长学问了。”蔺且笑着说道。

“晏婴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就俺所到过的诸侯各国之都而言,临淄确实是人口较多,市井最为繁华的。”逸轩说道。

庄周听着两个弟子一边走一边聊得热闹,笑而不言,自顾自地随意浏览左右街市风物与往来行人。

逸轩因为在齐国稷下学宫逗留过一段时间,在齐都临淄也住过一些日子,所以对临淄市井的情况相当熟悉。有逸轩的引导,庄周与蔺且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客栈。略作安顿后,逸轩就带着庄周与蔺且到临淄街市各处游览。走了不多久,就见前面十字路口人山人海。蔺且一见,连忙对逸轩说道:

“前面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俺也不清楚。不如俺们过去看看吧。”逸轩答道。

于是,三人信步向那十字街头走去。走近一看,这才知道原来大家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一个正要被行刑的犯人。逸轩懂齐国话,就向旁边的人打听详情:

“这个人犯了什么法?”

“他犯了盗窃罪,是个惯犯,手指都剁过三次了,还是不改喜欢偷盗的本性。所以,这次齐王决定对他处以极刑,杀一儆百,以肃清齐国社会风气。”旁边的人告诉逸轩说。

逸轩将齐国人的话转译给庄周与蔺且听,庄周听后莞尔一笑,转身就走。逸轩与蔺且不知所以,连忙离开围观的人群去追庄周。

“先生,您是不忍看齐王杀人的场面吧。”逸轩追上庄周后问道。

“你说杀人应该吗?上天皆有好生之德,而人间君王却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轻易杀人。你说,这个世界还有救吗?”

逸轩与蔺且听了庄周的话,顿时默然,找不出半句话来回应。

走了一会儿,逸轩突然指着前方不远处,跟庄周说道:

“先生,您初次来临淄,前面有一家非常有名的酒肆,南来北往的商旅之人,各国游学求仕的士子,甚至儒、墨、纵横、阴阳、农、名、杨朱诸家的头面人物,都会光顾这家酒肆。孟轲弟子乐正克、公孙丑、万章等人,更是这里的常客。不过,乐正克现在不会来这里了,公孙丑与万章肯定还会来这里。”

“乐正克,我倒是听人说过,据说是孟轲最得意的弟子。他为什么现在不会来这里呢?”蔺且问道。

“乐正克现在已经在鲁国做官了。正如师兄所说,孟轲最为赏识的弟子就是乐正克,公开推崇他为善人、信人。据说,乐正克进入鲁国政坛的消息传来,孟轲竟然喜不能寐。”

逸轩话音未落,蔺且接口说道:

“大概孟轲是以为乐正克为鲁臣,就可以在任上实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了吧。”

“正是。据说,乐正克在鲁国为官后,还郑重推荐过孟轲。不过,鲁国君臣似乎对孟轲声名太盛而存有戒心,最终没有任用他。”逸轩说道。

“师弟,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公孙丑与万章二人还会来这里呢?”蔺且又问道。

“师兄,这您就不明白了吧。公孙丑、万章二人都是齐国本土之士,他们追随孟轲时间最久,对孟轲的学说也最笃信不疑。孟轲曾经感慨地说过一句话:‘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公孙丑、万章有感于孔孟学说的影响不及杨朱、墨翟二家,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卖力地向人兜售孔孟学说,推广仁义礼智信那一套。这个酒肆是天下之士云集之地,公孙丑与万章怎么可能放弃在这里传播孔孟之道的机会呢?”

“师弟,你这样一说,我突然有一个大胆的预测,说不定今天我们在这个酒肆里就能见到公孙丑。不过,要是真的见到,他大概会逃之夭夭吧。”蔺且笑着说道,同时偷眼望了一眼庄周。

“公孙丑、万章未必能见到,但其他孟轲之徒肯定能见到。”逸轩说道。

说着说着,不一会儿,庄周与蔺且、逸轩就到了逸轩所说的临淄最有名的酒肆。

走近酒肆门前,庄周与蔺且驻足观看,觉得这个酒肆没有什么特别,从门面来看,规模应该也不会太大。可是,等到逸轩将他们带到酒肆里面后,庄周与蔺且这才发现逸轩所言不虚。整个酒肆是往纵深延进的,外面看着小,里面却很大,有回廊,还有庭院。逸轩对这里非常熟悉,可谓是轻车熟路。所以,除了给庄周与蔺且介绍酒肆里面的布局外,还带他们径直到了一个各国士人经常聚集的东厢隔间。

走进东厢隔间,庄周与蔺且抬眼一看,发现里面的座席上已经坐了几十个人。再定睛细看,发现他们的服饰各色各样,帽子也大有不同。由于进来的时间晚了,整个东厢隔间的座席差不多都被占满了,只有西北角上还有几个空位。逸轩见此,便带着庄周、蔺且往那边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发现有两个峨冠博带的儒生模样的人,一个长须,一个短须,此时正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热烈地谈着什么。逸轩礼貌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后,就指着一个靠墙的上席让庄周坐下,然后自己跟蔺且挨着两个峨冠博带的儒生,在庄周对面的座席上坐定。

逸轩他们刚刚坐定,就有一个酒肆伙计上来侍应。逸轩打东齐之语跟伙计说了几句,伙计唯唯而退。不大一会儿,伙计又回来了,手里托盘中放着一壶酒、三个酒盏。逸轩示意他将酒壶、酒盏放在自己座席前,待他退下后,膝行而至庄周席前,替他摆好酒盏,斟满酒。然后,再回身给蔺且摆盏斟酒,最后给自己的酒盏里也斟满。看着逸轩这一系列动作如此娴熟流畅,蔺且忍不住问道:

“师弟,你以前经常跟人在此喝酒吧。”

逸轩点点头,没有说话,望了望庄周,又看了一眼蔺且,端起自己的酒盏。庄周与蔺且会意,于是三人一起举盏,掩袖一饮而尽。

庄周喝完,咂了咂嘴巴,点了点头。蔺且喝完,略一回味,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

“好酒!”

“师兄,您还挺懂酒的嘛。这酒是俺特意给先生上的,是想让先生尝尝齐国上品烧酒的滋味到底如何。不过,这酒非常烈,不能多喝。”逸轩轻声细语地说道。

“哦?看来今天不仅要谢谢师弟,还要谢谢先生!”

“谢为师干什么?”庄周问道。

“不是陪先生出来游历,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来齐国的。不叨先生的光,弟子也喝不上这等高档美味的齐国烧酒啊!”

逸轩知道蔺且这是在打趣他,遂笑着说道:

“既然是好酒,那师兄今天就多喝点。先生虽然喜欢酒,但今天肯定会让着点的。”

逸轩说完,三人相视大笑。接着,逸轩又给庄周与蔺且斟了第二盏酒,大家再次一起举盏一饮而尽。

当庄周师徒说笑着喝到第五盏时,就听隔邻的两个儒生突然争了起来,看起来情绪还相当激动。逸轩与蔺且感到好奇,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侧耳倾听起来。庄周则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端着酒盏继续悠闲地品着盏中之酒。

蔺且听了半天,始终没听懂两个儒生到底在说什么。逸轩虽然也没听懂,但从两个儒生的口音辨别出了其国别身份。于是,打着天下通语问道:

“请问二位,你们是鲁国人吗?”

“正是。”短须儒生连忙点头回应道。

“请问你们又是从何处而来?”长须儒生先看看逸轩,又以好奇的眼神扫了一眼庄周与蔺且,然后轻声细语地问道。

“在下是赵国人。”逸轩答道。

“那么,他们二位呢?”长须儒生又问。

为了不暴露庄周的身份,逸轩故意模糊其词,说道:

“他们二位都是楚国人。”

“你们来齐国干什么?”长须儒生好像特别喜欢追根究底似的再次追问。

“俺们是来齐国游历长见识的。”逸轩怕长须儒生再追问什么,遂立即转移话题道:“刚才听二位谈论得很热闹,不知说些什么?”

“哦,俺们刚才在讨论齐王是不是圣主。”短须儒生连忙接过话茬回答道。

“为什么讨论这个话题?”逸轩问道。

“今天齐王要杀一个偷盗的惯犯,满大街的人都在议论这个事,你们不知道吗?”短须儒生瞪大眼睛看着逸轩,问道。

“刚才在大街上听人说起这事。二位如何看待这件事?”蔺且努力打着天下通语说道,希望听到两个儒生的意见。

“俺们刚才正是为了这个问题在争论呢。”短须儒生说道。

“那您是怎么看的?”逸轩抢着问道。

“在下以为,老百姓盗窃当然不对,但罪不至死。他们之所以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一般总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生活不下去,谁也不愿为偷为盗,因为天下没有天生喜欢做盗贼的坯子。所以,在下以为,像齐国这样的大国,治国者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执政理念了。如果齐王能够推行俺们夫子‘保民而王’的政治主张,以仁爱之心治国,爱民如子,苦民所苦,轻赋税,免徭役,百姓自然都能家给户足,丰衣足食。百姓温饱无忧,谁还会去做盗贼呢?”

蔺且见短须儒生说得慷慨激昂,故意岔断他的话,转而问长须儒生道:

“您有什么高见?”

“在下以为,齐国的问题除了要推广俺们夫子‘保民而王’的政治主张外,还有一个移风易俗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齐国盗窃成风的现象就不会断根,齐王杀再多的人也治不好齐国。”

“为什么这么说?”逸轩抢着问道。

“古代圣贤早就说过:‘慢藏诲盗,冶容诲淫。’齐乃天下富庶之邦,临淄更是一个殷实之都。但是,齐国各地包括临淄,老百姓都有疏于收藏的不良习性,家什随处乱放,财货随手乱丢。有些人家甚至出门忘了落锁,夜里忘了给门窗上闩。‘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只是‘大同时代’的理想,现在的齐国还没有到这个境界。再说,齐国虽然在诸侯各国中算是富庶的,但贫富分化也是极其严重的。有人财货用之不竭,有人衣食无着,这怎么可能杜绝偷盗的事情发生呢?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财货疏于收藏,有些人有意露富炫富,这怎么不诱发不良之民的偷盗之心呢?”长须儒生说道。

当蔺且与逸轩一唱一和地引两个儒生慷慨激昂地发表见解时,庄周一直一边悠闲地饮着酒,一边作冷眼旁观,不发一言。但是,听到长须儒生有关“慢藏诲盗”的一番大道理后,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导致齐王杀人的根本原因不是齐王治国无方,也不是他嗜杀成性,而是源自齐国民众疏于收藏的不良习性,是吗?”

长须儒生对庄周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提问一时没反应过来,犹豫回味了好大一会儿,才点头说道:

“也可以这样说吧。”

“依老朽看,二位刚才所说的都没触及问题的根本。”庄周直言不讳地说道。

“那您以为问题的根本是什么呢?”长须、短须儒生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问道。

“老朽以为,问题的根本就是齐王本人。”

“这话怎么讲?”长须儒生一脸的惊讶,瞪大眼睛望着庄周,问道。

“如果说盗窃,今天的齐宣王与其父齐威王,就是天下最大的盗贼。”

庄周话音未落,短须儒生立即起而反驳道:

“先生的话越说越荒唐了!齐国有今天如此强大的国力,完全是有赖于昔日齐威王的雄才大略;今天下之士云集齐国稷下学宫,齐国成为天下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则清楚地彰显了齐宣王的圣智英明。”

庄周见短须儒生一脸的正经,不禁冷笑了一声。

“先生,您笑什么?在下的话不对吗?”短须儒生问道。

“齐威王何来的雄才大略,齐宣王又算什么圣智英明?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盗贼,准确点说,是亘古未有的窃国大盗。”

庄周这话一出口,不仅长须、短须儒生为之惊讶不已,就是蔺且、逸轩两个弟子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以。

看到大家都惊讶不解,庄周呵呵一笑道:

“你们都不相信老朽的话,是吧?那老朽今天就给你们讲讲齐国的历史,听完你们就会认为老朽言之不虚。”

四人同时望着庄周,不约而同地点头。

庄周见他们神情专注,一脸渴切地想了解真相的样子,故意停顿了一下,端起酒盏,慢慢地啜了一口酒,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你们都知道齐国是怎么来的吧?”

“周公平定武庚之乱后,周初功臣太公望被封回营丘,齐国由此建立,这谁不知道?”短须儒生不假思索地答道。

“说得没错。那老朽再问一句,太公望建国,齐属何姓之国?”庄周直视短须儒生问道。

“太公望为姜姓,齐当然是姜姓之国。”短须儒生脱口而出。

“现在执政的齐王是何姓?”庄周又问道。

“是田姓。”长须儒生答道。

“请问,姜姓的齐国现在怎么成了田姓的齐国呢?”庄周直视长须儒生,又扫了一眼短须儒生,问道。

两个儒生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当庄周提出这个问题时,顿时面面相觑,一时愣住了。

逸轩望着庄周,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蔺且望着庄周,则不解地瞪大眼睛。

庄周见大家都不说话,停顿了一会儿后,主动打破沉寂,说道:

“姜齐变田齐,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都不说破而已。姜齐被田齐取代,不是古代传说的尧让位于舜、舜让位于禹的主动禅让,而是被窃国。”

“先生要是今天不说,弟子对此真是一无所知。既然先生已经说开了,可否给弟子详细讲讲齐国的这段江山易主史?”蔺且明显很兴奋,连忙请求道。

逸轩与两个儒生虽然对齐国这段历史有一点了解,但都知之不详,所以当蔺且提出请求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予以附和。

庄周见此,又端起酒盏啜了一口酒,然后才从容不迫地说道:

“今日的齐宣王田辟疆,乃齐威王田因齐之子。姜齐为田齐所取代,虽然始于齐威王,至今不过四十三年,但田氏窃取姜齐江山的过程却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处心积虑有年。你们知道田氏的来历吗?”

蔺且、逸轩,还有两个儒生见问,都不约而同地摇头。庄周莞尔一笑,接着说道:

“其实,田氏原来并不姓田,而且也不是齐国人。”

“哦?那到底是哪国人?”短须儒生惊讶地问道。

“是陈国人。”庄周答道。

“陈国人?陈国是一个小国呀,陈国人怎么可能夺了齐国的江山呢?”长须儒生不以为然地质疑道。

“不要小看了陈国,它虽是小国,却从来不缺奇才能人。陈完,就是一个。”庄周说道。

“陈完?”长须、短须儒生,还有蔺且、逸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地念叨着,因为他们都未听说过此人。

“对,就是陈完,他就是陈氏来齐的始祖。周桓王十五年,距今正好是三百七十年。那一年,陈厉公即位执政刚刚一年多,就喜得一子,他就是陈完。陈完出生时,正好周太史经过陈国,陈厉公就请周太史给孩子占了一卦。周太史看了卦象后,对陈厉公说,这个孩子非同一般,将来陈国的命脉就系于他。不过,这孩子虽然代陈有国,但所代之国并不是陈,而是异国。代国者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子孙。”

“周太史占卦有这样灵验?”蔺且脱口而出道。

庄周莞尔一笑道:

“当然。不仅如此,当陈厉公进一步追问时,周太史还明确地告诉他说,所代之国一定是姜姓。姜姓是四岳之后,物不能两大,所以陈国衰落后,齐国必强大起来。”

“如此说来,今天田氏代齐而有国,真的是应验了。”逸轩说道。

庄周点点头,接着说道:

“陈厉公是陈文公少子,本来是没有机会即位执政的。陈文公死后,长子陈鲍继位,是为陈桓公。陈厉公与陈桓公同父不同母,其生母是蔡女。陈桓公执政没多少年就病了,蔡人趁机杀了陈桓公及太子陈免,让陈厉公取而代之。陈厉公即位后,为了继续得到蔡国的支持,也娶了蔡女。蔡女好淫,未嫁时就与蔡人淫乱。嫁到陈国后,还多次返回蔡国与人通奸。陈厉公明知其事,还为了此女而多次到蔡国。陈厉公无德,给陈桓公之子陈林有了可乘之机。周桓王二十年,也就是陈厉公执政的第七个年头,陈厉公又为了蔡女而离开陈国。陈林一直记恨父兄被杀夺位的事,遂暗中买通了蔡人,诱而杀之。陈厉公因为好淫而死于蔡,因此孔丘修《春秋》时特意记了一笔:‘蔡人杀陈他’。陈他就是陈厉公,直呼其名,且用‘杀’而不用‘弑’,就是为了贬斥陈厉公的所作所为。”

庄周刚说到这里,逸轩就忍不住感叹道:

“先生真是博学!”

蔺且也连连点头,表示敬佩。两个儒生虽然没说话,也未表态,但内心对庄周的博学也是非常折服的。

庄周淡淡一笑,接着说道:

“陈厉公被杀后,陈林自立为君,号为陈庄公。陈庄公死后,立其弟杵臼为君,号为陈宣公。宣公二十一年,杀其子御寇。御寇与陈完交好,相互推重。御寇被杀后,陈完恐祸及于己,遂亡奔到齐国。”

“陈完亡奔齐国,结果如何?”逸轩急切地追问道。

“陈完一到齐国,就被雄才大略的齐桓公所器重,欲任之为卿。但是,陈完推辞不肯接受,说:‘羁旅之臣,有幸得齐庇护,已是大喜过望了,怎敢再就高位?’齐桓公不能强其所难,乃任之为工正,即工巧之长。当时,有陈国大夫齐懿仲也在齐国。他慧眼识人,认为陈完非平庸之辈,日后必成大器,于是就想将女儿嫁给陈完。为此,齐懿仲专门找人替这门亲事占了一卦。”

“结果怎么样?”庄周尚未说完,长须儒生忍不住了,急切地问道。

庄周知其心情,莞尔一笑,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卦辞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齐懿仲大喜,立即将女儿嫁给了陈完。陈完到齐国时,是齐桓公执政的第十四个年头。当时陈完觉得,既然亡奔到齐,就不必再称本国故号,所以就改陈字为田氏。”

短须儒生原本还故作镇静,但是听到这里,也难抑兴奋之情,迫不及待地问道:

“卦辞的内容最后都应验了吗?”

“当然都应验了。陈完生田稺,田稺生田湣,田湣生须无。须无就是历史上的田文子,是田氏在齐的第四代,事齐庄公为大夫,在齐国政坛已经渐露头角。田文子生无宇,即历史上所说的田桓子。田桓子孔武有力,深得齐庄公宠爱。田桓子生有两子,一为田开,号为田武子;一为田乞,号为田釐子。田釐子事齐景公为大夫,收税赋于民以小斗,放贷于民则以大斗,以恩惠施于百姓。齐景公知其行事,不予阻止。由此,田氏深得齐国民心,宗族益强,老百姓都思归田氏。齐相晏子虽然屡谏于齐景公,但景公皆不听。晏子无奈,一次出使晋国时,对晋国叔向吐露心声说:‘齐国之政,最终是要归于田氏了。’”

“看来田氏到田乞这一代已经在齐国政坛坐大了。先生,田乞是齐国田氏第六代吧。”逸轩插话道。

庄周点点头,接着说道:

“说得对,田乞正是田氏在齐国政坛势力逐渐坐大的关键人物。齐景公病而未死时,命国惠子与高昭子为相,以宠姬芮子之子荼为太子。景公死,太子荼即位,是为晏孺子。田乞不悦,想立景公另一子阳生为齐君。为此,田乞设计,以兵变逼迫晏孺子。国惠子战败奔莒,高昭子被杀,晏孺子亡奔鲁国。最后,田乞在自己家中立阳生为齐君,是为齐悼公。从此,田乞便一人专擅齐国朝政了。”

长须儒生听到这里也非常入神,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后来呢?”

“后来田乞死了,其子田常继其位,先为齐悼公之相,后为齐简公之相。简公时,齐有二相,一是田常,二是监止。监止深得简公宠信,田常不得独擅权柄,大为忧虑。自上揽权不成,田常乃效其父田乞故政,以大斗放贷、小斗收赋,自下收复民心。由此,再次将田氏势力坐大。后来,又通过武力杀了监止,逐出监止宗人子我于齐国。接着,授意田氏之徒杀齐简公于徐州,立简公之弟骜为齐国新君,号为齐平公。”

“田常比起乃父田乞,做得更加过分了。”庄周话音未落,蔺且就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庄周呵呵一笑道:

“这还不算太过分,更过分的还在后头。田常杀了齐简公,开始还惧怕诸侯各国要共同讨伐他,所以采取了缓和的政策,对外修好,将以前齐国侵夺的鲁、卫之地尽行归还,同时西约晋、韩、魏、赵四国之好,南通吴、越之使,赢得诸侯各国的信任。对内则重在收买人心,论功行赏,亲近百姓。等到局面完全稳定下来后,田常便开始了清洗齐国政坛的异己势力,包括晏婴、监止等人的旧部以及公族中有势力者,然后割齐国自安平以东以至琅琊的广大土地为自己的封邑。其封邑范围之广,远过于齐平公。”

“田常这不是以臣欺君吗?简直是地地道道的乱臣贼子,如果孔夫子在世,一定会口诛笔伐的。”长须儒生说道。

庄周看了长须儒生一眼,呵呵一笑道:

“口诛笔伐有用吗?齐国之政、齐国之地都尽归于他,田常还不满足,又将齐国境内所有身高七尺以上的女子选入后宫,为自己享用。等到田常死时,所育之子竟达七十余众。”

“这与国君有什么区别?齐国之君不等于是田常做了吗?”短须儒生愤怒了。

“田常之后呢?”逸轩问道。

“田常死后,其子田盘代立,就是大家所知的田襄子专政时代了。田盘死后,其子田白继立,号为田庄子时代。田庄子之后,便是太公田和的时代。田和为齐宣公之相,更是独擅朝政,一切都是田和说了算。齐国万民只知有田和,不知有宣公。宣公死后,其子贷继立,是为齐康公。康公十四年,因为沉溺于酒色,结果被田和抓住把柄,将其迁于海上,仅划拨一城以奉其先祀。”

“这不等于是废了齐康公了吗?”长须儒生愤愤不平地说道。

“别生气,还有呢。”庄周看着长须儒生说道,“齐康公被迁海上的第三年,太公田和与魏文侯会于浊泽,求取诸侯名号。魏文侯欣然允诺,随后便派使者往周都洛阳通报周天子,请立齐相田和为诸侯。周天子竟然不持异议,答应了魏文侯之使。齐康公十九年,田和正式成为齐侯,列于周王室,纪为元年。”

庄周说到这里,短须儒生也愤怒了:

“周天子这不是是非不分吗?简直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嘛!”

“周天子本来就是个傀儡,魏文侯开口,他敢不答应吗?”蔺且说道。

“那之后呢?”逸轩问道。

“之后,田氏当然是得寸进尺了。田和死后,其子田午继立为齐侯,号为齐桓公。当然,这个齐桓公不是当年的天下霸主、太公望的后裔齐桓公。田和继位第六年就死去。而就在这一年,齐康公死于海上,太公望之后绝祀。从此,姜齐封地全部并入田齐,历史进入齐威王时代。”

庄周话音刚落,蔺且立即接口说道:

“由此看来,先生说得一点没错,田氏确实就是窃国大盗。”

逸轩望了望庄周,又看了看蔺且,连连点头。长须、短须儒生没有说话,但也默默地点了点头,表情似乎非常凝重。

庄周见此,突然有些激动起来,说道:

“其实,田氏窃国的事,世人并非完全不知,而是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人愿意说破,更没人敢于主持正义,替可怜的姜齐说句公道话。周天子尚且如此,还能指望谁呢?众所周知,上自尧、舜、周公,下至孔丘、孟轲,大家都不断倡导仁义,强调立德修身。可是,世道因此清平了吗?没有。相反,孔孟之徒越是提倡仁义,越是要求治国者立德修身,人心就越发不古,人类的道德就越发堕落,公平正义就越发缺失,由此天下就越发混乱。现实世界中,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已是见怪不怪的常态了。”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先生的概括真是精辟,事实上就是如此。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个齐国百姓因为小偷小摸要被齐王杀头,而齐王自己窃取姜齐之国却装作圣人,还大义凛然地跟百姓讲什么礼义廉耻,实在是莫大的讽刺!齐威王、齐宣王明明是无仁无义,没有廉耻,而有些人还认为他们是圣智明主,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完全是是非不分了。”逸轩说道。

庄周听了逸轩这番评论,不禁会心一笑。这倒不是因为逸轩夸赞他的话精辟,而是他听出了逸轩婉约批评两个儒生的弦外之音。

“先生,那您认为到底什么是智者,什么是圣者呢?”蔺且见庄周会心一笑,早已猜到是怎么回事,却故意装糊涂,接着逸轩的话,引庄周进一步批驳两个儒生之论。

庄周心知其意,立即接口说道:

“究竟何谓智者,何谓圣者,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过,就事论事,以齐宣王今日因百姓盗窃而大开杀戒之事而言,老朽可以肯定地说,他不能算是智者。因为加重刑罚,以严惩盗窃之民来杀一儆百,借此彻底改变齐国民风、实现长治久安,这样的治国思路,依老朽看来,就像是世俗之人为防止那些撬箱子、掏袋子、开柜子的小偷,而费尽力气绑牢绳子、紧固锁钮一样,完全是徒劳无益的。如果有人以为绑牢绳子、紧固锁钮就是防盗的智慧,那就大错特错了。”

“防盗不绑牢绳子、紧固锁钮,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长须儒生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庄周看了看长须儒生,又扫了一眼短须儒生,莞尔一笑道:

“绑牢绳子、紧固锁钮,那只能防止小毛贼。如果是大盗来了,他根本不会费力地去撬箱子、掏袋子、开柜子,而是背起柜子、扛起箱子、挑起袋子就走,唯恐锁柜子的锁钮不牢,拴箱子、扎袋子的绳索不紧。”

蔺且与逸轩听了庄周这番言论,不禁对老师洞悉世情的独到眼光感佩不已。而长须儒生与短须儒生虽然在情感上不愿意接受庄周的观点,却对他的这个比方打心眼里信服。所以,四人听了庄周这个比方后,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庄周见此,接着说道:

“可见,世俗所谓的智者,有几个不是为大盗积储的傻子?世俗所谓的圣者,有几个不是为大盗守藏的呆子?想当初,周武王分封太公望,齐国疆域何等辽阔,气象何等不凡。那时,齐国邻邑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撒网捕鱼的水域,犁锄耕作的土地,方圆两千余里。齐国全境各处所设立的宗庙社稷,以及管理各级行政区域的机构,何尝不是效法古代圣人所创立的法律制度,一切都符合周公礼法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杀了齐君,窃取了国家政权,窃取的仅仅是姜姓名下的那个齐国吗?不是。事实上,它是连原来齐国得以建立并维持运作的那套法律制度都一起窃取了。正因为如此,田成子虽有盗贼之名,却身处尧、舜一样安稳的政治环境。小国不敢非议,大国不敢诛讨,就是周天子也不敢不认可,由此田氏子孙十二代都统治着齐国。这不是窃取了齐国,又连同其圣智的法律制度也一起拿走,以此来保护身为盗贼的自己吗?”

“先生分析得真是精辟,思想真是深刻!”逸轩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蔺且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长须儒生与短须儒生则面面相觑,望着庄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庄周莞尔一笑,顿了顿,看了看长须儒生,又看了看短须儒生,接着说道:

“不要说是世俗所谓的智者和圣者,就是大家都认同的至智者、至圣者,又有几个不是为大盗积储或是守藏的呢?而为大盗积储,为大盗守藏,最终又有几个是有好下场呢?”

“您这话说得有些太绝对了吧。田氏窃齐是事实,但也只是个案。您不能以偏概全,彻底否定先圣建立礼法制度的意义呀!当然,更不能否定历史上无数智者、圣者坚守礼法制度的努力!”短须儒生似乎发现了庄周观点的漏洞,起而质疑道。

庄周看了看短须儒生,淡淡一笑道:

“老朽姑且不说建立礼法制度本身有没有意义,就说历史上所谓智者、圣者坚守礼法制度的努力到底有没有结果吧。”

“好。在下愿意恭听高论。”短须儒生说道。

“夏启打破尧、舜、禹三代沿袭的禅让制,以‘家天下’代替‘公天下’,建立起夏朝,夏启是不是窃取天下的大盗?夏启建立起夏朝后,为了维护统治,有一套严密的制度设计。但是,到了夏桀执政时开始偏离制度设计初衷,搞得民怨沸腾。关龙逄作为夏桀之臣,为了维护夏启当初建立的制度,维护夏朝的政权,起而谏止夏桀。关龙逄这是不是替大盗守藏?但是,关龙逄最终不是被夏桀斩首了吗?还有商汤的商朝、周武王的周朝、吴国夫差的吴国,当初得以建立,都不是别人奉送或禅让的,而是以武力为手段强取而来。因此,严格说来,他们也都是窃国大盗。可是,商纣王时的比干、周灵王时的苌弘、吴国的伍子胥,却都在其主子偏离当初的制度设计时极力谏止其主子,企图维护其江山永固,这是不是为大盗守藏?可是,比干最后被商纣王剖心,苌弘被周灵王车裂,伍子胥被夫差沉尸江中。您说,为大盗守藏有好结果吗?”

蔺且一向佩服庄周比附牵引的雄辩口才,逸轩则非常敬佩庄周说古道今、旁征博引的学识,所以听了庄周的上述一番话,二人都连连点头,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而短须儒生听了庄周这番言之凿凿的宏论,则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寂了好一阵子,长须儒生突然直视庄周,反问道:

“如果都如您所说,那世界上是不是就没有一个值得肯定的好人了?”

庄周扫了一眼长须儒生,呵呵一笑道:

“什么好人坏人,圣人强盗,不过是名称不同而已。老聃早就说过:‘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名称哪有那么重要?”

“名称怎么不重要呢?孔夫子早就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强盗与圣人,怎么能混为一谈呢?”短须儒生好像终于找到了反击庄周的机会。

庄周见短须儒生颇是慷慨激昂的样子,乃呵呵一笑道:

“老朽认为,强盗与圣人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名称有异而已。圣人可以一变而为强盗,强盗也可一变而为圣人。”

“这话说得就更离奇了!你们老聃之徒呀,说话就是如此莫名其妙。”长须儒生一边说,还一边摇头。

“您怎么知道俺们是老聃之徒?”逸轩不禁好奇地问道。

“刚才你们先生不是望之俨然地称引老聃之言吗?就是不称引老聃之言,从他那莫名其妙的逻辑,也能推测出你们就是地地道道的老聃之徒。”长须儒生颇是自信地说道。

逸轩听了长须儒生的话,顿时为之一愣。短须儒生从逸轩的表情,仿佛窥见到什么,遂连忙接口说道:

“老聃之徒也要以理服人,不能信口开河。”

庄周听长须儒生与短须儒生一唱一和,先是淡然一笑,然后端起酒盏,啜了一口,从容说道:

“二位不必先下结论,老朽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蔺且与逸轩一听庄周要讲故事,不禁神采飞扬起来,因为他们都知道,庄周讲故事,不是编造典故增强说服力,就是绕着弯子骂人。他们相信,今天庄周给两个儒生讲故事,一定是绕着弯子骂他们的。

两个儒生不知道这些,一听庄周要讲故事,顿时兴奋起来,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请讲。”

“孔丘时代,有一个大盗叫柳下跖,原名展雄。他本是鲁孝公之子公子展的后裔,兄长是当时鲁国贤臣柳下惠。柳下跖虽出身名门,最后却做了江洋大盗。据说,当时他率领的强盗有九千人之众,横行天下,侵暴诸侯,驱人牛马,掠人妇女,贪得无厌,既不顾父母兄弟,也不祭先祖。所以很多人都称他为‘盗跖’或‘桀跖’,而忘了他姬姓、展氏的贵族血统。”

庄周讲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看了看两个儒生。见他们微微点头,庄周莞尔一笑,接着说道:

“二位都是鲁国人,想必柳下跖的事情多少有些耳闻,所以关于他们如何侵暴诸侯,横行天下,打家劫舍,老朽就不说了。老朽今天要说的,是他跟其得意徒弟的一次谈话。”

“什么谈话?俺们从来没听说过呀!”长须儒生脱口而出道。

“你们当然没听说过。你们要是听说过,老朽何必饶舌再讲呢?”庄周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先生快讲吧。”短须儒生催促道,口气颇是客气。

“一次,柳下跖率众打家劫舍,收获甚丰。回到山寨后,大摆筵席,庆贺作乐。酒足饭饱之余,柳下跖突然来了兴趣,跟他的一个得意徒弟说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做强盗的原因。说到高兴处,徒弟趁机问了他一个问题:‘大王,盗亦有道吗?’柳下跖立即正色回答道:‘为盗怎么能没道呢?’徒弟又问他:‘到底有什么道呢?’柳下跖说:‘入室前,大胆猜测室内所藏,这是圣;入室时一马当先,这是勇;退出室内时主动殿后,这是义;斟酌是否可以动手,这是智;劫获财物,分配公平,这是仁。不具备这五种品德而能成为大盗者,那是古今天下未曾有过的。’”

庄周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啜了口酒,看见两个儒生正听得目瞪口呆,遂连忙趁热打铁,续而说道:

“由此看来,善人为善,若是不懂圣人之道,那也难以自立于世;柳下跖为盗,若是不懂圣人之道,也不可能横行天下。天下善人少而坏人多,那么圣人有利于天下的也少,有害于天下的也多。”

庄周话音未落,长须儒生立即接住话头,反问道:

“这话怎么讲?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庄周看了看长须儒生,呵呵一笑道:

“这话怎么会匪夷所思呢?道理非常简单呀!因为圣人之道会启发更多的坏人,所以对天下只会有害,而不会有利。‘唇亡而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这句话您听过吗?”

“没听过。”长须儒生脱口而出道。

“‘唇亡而齿寒’,说的是晋侯假道于虞而灭虢的事;‘鲁酒薄而邯郸围’,说的是鲁恭王献酒楚宣王,因酒味太淡而导致楚鲁反目,引发诸侯联盟之间的矛盾,导致魏围赵都邯郸之困。这些典故,俺们都知道。至于‘圣人生而大盗起’,这话就实在令人不解了。”短须儒生说道。

“怎么不解呢?圣人讲‘仁’‘义’‘礼’‘智’‘信’,强盗讲‘圣’‘勇’‘义’‘智’‘仁’,两者有什么区别?既然没有区别,那么你推崇、推广圣人之道,不就等于推崇、推广了强盗之道吗?如此,天下岂能不善人少而坏人多?再说,圣人所讲的‘仁’‘义’‘礼’‘智’‘信’这一套原本就有问题,压根儿就是偏离了人的自然本性,怎么可能行得通呢?孔丘以圣人自许,追随他的三千弟子也都认为他是圣人,可是在他生活的时代,而且是在他的父母之邦鲁国,却出现了一个横行天下的大盗柳下跖,这是怎么回事呢?算不算是给‘圣人生而大盗起’作了一个生动的诠释呢?”

蔺且、逸轩听了庄周这番话不仅感佩不已,而且觉得畅快不已。但是,两个儒生听了庄周这番赤裸裸的排儒斥孔的见解,情感上非常不舒服,甚至感到愤怒。可是,急切之间,他们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击,只好张口结舌,瞪视庄周。庄周见此,故意不看他们,而是转向蔺且、逸轩,好像是有意教导他们似的说道:

“要想天下太平,依老朽看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倒圣人,释放强盗。”

“打倒圣人,释放强盗,天下就能太平,有这样的道理吗?刚才俺师兄说你们老聃之徒说话信口开河,看来还真是一点不假。”长须儒生愤愤地说道。

蔺且、逸轩听长须儒生说话的口气不对,用词尖刻,以为庄周会生气。没想到,庄周不但没生气,反而爽朗地哈哈大笑,然后认真地看了看长须儒生,又扫了一眼短须儒生,以格外和蔼的口气说道:

“老朽知道你们都是孔丘之徒、孟轲的追随者。所以,老朽实话实说,你们听了觉得不顺耳。不过,不顺耳归不顺耳,事实就是事实。老朽信奉老聃之道,随顺自然,不装不造作,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老朽说只有打倒圣人,释放强盗,天下才能太平,绝非信口开河。如果允许老朽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像河流枯竭,溪谷才显得空旷;丘陵夷平,深渊才能填满一样。所以,只有当圣人死绝,盗贼才不会出现,天下才能真正太平。如果圣人不死,大盗就会层出不穷。”

“圣人不死,大盗就会层出不穷,这话说得更是莫名其妙了。圣人都死了,天下百姓由谁来教化?没人教化的百姓,那岂不形同禽兽,什么坏事干不出来?”短须儒生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庄周见短须儒生似乎情绪激昂,还说得振振有词,不禁莞尔一笑。

“您笑什么?不是这个理吗?”短须儒生问道。

“当然不是这个理。”庄周说道,“天下为什么越来越乱,不就是大家都认为治国平天下要借重圣人吗?然而,事实又是什么呢?事实上,自古及今,越是借重所谓的圣人来治理天下,就让柳下跖这样的大盗获利越大。圣人制造斗斛为量器,盗跖之辈就连斗斛一起盗走;圣人制造权衡为天秤,盗跖之辈就连权衡一起盗走;圣人刻制印玺以取信,盗跖之辈就连印玺一起盗走;圣人提倡仁义以化民,盗跖之辈就连仁义一起盗走。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不妨睁眼看看现实,天下哪一天没有窃钩之类的小民被惩处甚至杀头?而那些窃取他人国家的人呢,反倒成了万民景仰的诸侯。如果要说什么仁义,诸侯家里比谁家都多。这些窃国大盗之所以做了诸侯,不正是因为窃取了圣人的仁义吗?”

蔺且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

“先生分析得太精辟了!可谓一语道破了古今政治的真相,撕掉了千百年来所谓圣人的伪装!”

逸轩坐在一旁,一边以敬仰的目光看着庄周侃侃而谈,一边默默地连连点头。两个儒生则涨红着脸,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盏中之酒,不敢抬头看庄周一眼。

庄周见此,故意提高声音说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大家早已见多不怪了。田氏窃取姜齐之国,竟然还有人称颂他们仁义圣智。怪不得自古以来做大盗的总有很多人追随。柳下跖是如此,田氏也是如此。现实生活中,窃取仁义以及用斗斛、权衡、印玺来图利的人,即使有人用高官厚禄的赏赐来引诱,用严刑峻法来威吓,也不能阻止他们行窃为盗。这是为什么呢?其实道理非常简单,因为行窃为盗越是做大,利益就越多,所以强盗就不可能禁绝。强盗不能禁绝,这是不是整天鼓吹‘仁’‘义’‘礼’‘智’‘信’的圣人的过错呢?”

“强盗不能禁绝,这是圣人之道不被诸侯尊崇,‘仁’‘义’‘礼’‘智’‘信’推广不够,怎么反而要怪圣人推广‘仁’‘义’‘礼’‘智’‘信’呢?”长须儒生反驳道。

没等庄周回答,短须儒生又接着反问道:

“既然借重圣人及圣人之道不能治国平天下,那您认为借重什么才能治国平天下呢?”

“借重老聃之道,可矣!”庄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怎么讲?”长须、短须儒生几乎异口同声地追问道。

“老聃主张绝圣弃智,一切回归自然,随顺人类的本性。如果我们不大张旗鼓地高倡仁义,不敲锣打鼓地鼓吹智信,就不会启发人们成圣成王的欲念。没有成圣成王的欲念,大家都清心寡欲,世界就没有虚伪,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没有攻城略地、互相厮杀的战争。如此,天下不就不治而平了吗?”庄周斩钉截铁地说道。

“老聃之道真能治国平天下,为什么不被诸侯各国接受呢?”短须儒生反问道。

“那是因为诸侯各国之君都愚不可及,看不清老聃之道的大智慧。”蔺且脱口而出,抢着回答道。

“你们这是自神其说!没想到,你们老聃之徒如此没有雅量,门户之见如此之深!”长须儒生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起身拂袖而去。

短须儒生见此,也连忙从席上爬起,慌乱中打翻了酒盏,湿了衣袖,跌跌撞撞地去了。

看到长须儒生气急败坏的样子,望着短须儒生仓皇而逃的窘相,庄周与蔺且、逸轩师徒不约而同地笑了。 qzx6aWLWNG6EkDlR3TL1KhA4rsdWPCEYOj82t/pnjK1R2N5aJlGJVlj3hHeoFg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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