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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骈拇枝指

“先生,公孙丑昨天被您讽刺挖苦后,一天都没出房门,肯定气死了。”日上三竿之时,逸轩一边侍候庄周穿衣着裳从睡席上起来,一边不无得意地说道。

“不会气死的,你放心!当年孔丘周游列国,惶惶如丧家之犬,匆匆如漏网之鱼,甚至被匡人围住攻打,被蒲人困住订立城下之盟,厄于陈蔡之间差点饿死,他都没有气死,最后还活到七十多岁,无疾而终。公孙丑乃孔丘之徒,虽然死要面子,但内心强大得很、信念执着得很。孔丘的得意弟子曾参就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所以,你就不必替公孙丑担心了。说不定,他今天就会主动找上门来,要跟为师辩论,替他们孔孟之徒扳回面子。”

“先生,不会吧。您昨天讲的故事虽然非常巧妙,但是也太刻薄了点,太伤他自尊了。即使是孔丘或是孟轲,也达观不到可以听了不生气。”蔺且以狐疑的眼光望着庄周,说道。

“生气归生气,但是他们始终不忘为其思想主张争气。孔丘一生执着于‘克己复礼’,恢复周公礼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到底,就是要为其思想主张争口气。这就是孔丘为什么周游列国四处碰壁,仍然念念不忘‘克己复礼’,孟轲到处宣扬孔丘之道,舟车劳顿,疲惫不堪,仍然坚持要跟杨朱、墨翟之徒论辩的原因所在。”庄周脱口而出道。

“如果是这样,那么公孙丑今天一定会找上门来,跟先生论辩的。先生,您准备好了吗?”逸轩笑着说道。

“准备什么?你对为师没有信心吗?”

“先生,弟子对您当然有信心。昨天您当场现编故事讽刺挖苦公孙丑,思维之敏捷,真是出乎弟子之所料。弟子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世上竟然有人能有这样的本事,能够不假思索就能编出故事,而且还那么精彩高妙。”逸轩无比感佩地说道,从其表情可以看出是发自内心的。

“师弟,你是第一次领教先生的这种本事,我可是领教得多了。今天公孙丑若是敢来与先生论辩,我敢打赌,一定会输得比昨天还要难堪。他公孙丑自以为是孟轲的得意弟子,有些口才,就觉得了不起了,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宋国来找我们先生论辩,他这不是螳螂挡巨轮,蚍蜉撼大树吗?真是太不自量力了!”蔺且不无得意地说道。

“蔺且,不要自吹自擂!你说公孙丑自高自大,你刚才就是典型的自高自大。《书》曰:‘满招损,谦受益’,你这态度如何能够长进?”

庄周话音刚落,逸轩脱口而出道:

“先生,您说话怎么也‘《诗》曰’‘《书》云’?昨天您以此讽刺挖苦孟轲,今天公孙丑要是找您论辩,可千万别出现这种情况。否则,被公孙丑抓住把柄,一定会反唇相讥,让您脸上不好看的。”

“师弟,你放心,我保证公孙丑今天不会来找先生论辩的。说不定,昨天晚上就趁着月黑风高,羞愧地逃走了。这会儿呀,恐怕正拍打着小毛驴,拼命地赶路,北上找孟轲去了。所以,我根本不担心今天公孙丑来找先生论辩,倒是担心日后孟轲会南下挑战先生,替他的得意弟子报一箭之仇,决儒道之胜负。”蔺且看了看逸轩,又看了看庄周,故作忧虑地说道。

这时,庄周已穿好了衣裳。听了蔺且的话,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右手撑在席上,想站起身来。逸轩见此,连忙扶了一把。蔺且则快走一步,将房门打开。

就在蔺且打开房门的同时,公孙丑已经站到了门口。庄周师生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但是,愣了一下,三人都笑了。

公孙丑觉得莫名其妙,瞪着眼睛望着庄周与蔺且、逸轩,不解地问道:

“你们笑什么?”

“又见到了您,我们高兴呀!”蔺且故作认真地说道。

公孙丑当然不会相信蔺且的话,但是他也不想追究真相,而是先跟庄周作揖施礼,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

“昨天承蒙先生深情厚谊,赐酒又赐教,在下不胜感激。今日在下也略备了一壶淡酒,想继续请教先生。不知先生肯不肯赏光?如蒙允请,在下真是感激不尽!”

蔺且与逸轩一听,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冲着庄周眨了眨眼睛,会心地一笑。庄周假装没看见,对着公孙丑看了看,略作沉吟后,才像作出重大决定似的说道:

“既然先生有此厚意,那老朽就不承让了。”

“先生真是旷达爽快,不像我辈拘礼的儒生。好,那先生跟俺来。”说着,公孙丑转身走在了庄周的前面。

庄周一听,觉得有些不对劲,怀疑他已经猜出自己的身份,不然何来“旷达”“拘礼”“儒生”之说。因为是跟在公孙丑身后,看不出他的表情,所以庄周就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没有接他的话茬。

蔺且与逸轩跟在公孙丑与庄周之后,彼此看了看,又是会心地一笑。逸轩忍不住,附着蔺且耳朵,轻声说道:

“师兄,还是俺说得对吧,公孙丑这是明摆着来向先生下战书的。回请喝酒是假,发起挑战才是真。看来,今天俺们有热闹好看了。”

“也好,我们可以再次领略一下先生的论辩风采,同时也好见识一下孟轲之徒舌尖上的功夫。”蔺且说道。

公孙丑领着庄周走了有二十几步,就在一间客房前停下了脚步。没等庄周明白过来,他已然顺手拉开了房门,回身对庄周施了一礼,说道:

“先生,里面请。惭愧,惭愧!在下的客房,简陋逼仄,光线也不怎么好,不像先生客房明亮宽敞。”

庄周定睛朝里一看,发现公孙丑的客房明显比自己住的客房要宽敞多了,空间大,光线也足。所以,刚才他说的话,既可以理解为是谦虚,也可以理解为是嘲讽。不过,庄周不想说破,径直迈步进了房间,没等公孙丑礼让,就径直在面对房门的座席上坐下了。这个位置是上座,按理应该由主人礼请,庄周才能坐的。可是,庄周故意假装不知道,以坐实公孙丑刚才说他旷达、不拘礼的话。

蔺且与逸轩见庄周在席上坐定,连忙分立其左右,作毕恭毕敬状,一来表达对庄周的敬意,二来显摆给公孙丑看。

公孙丑不是傻瓜,一见庄周及其弟子的架势,立即明白其用意。不过,他也是一个有定力的人,早有自己的盘算。他见庄周不拘礼节地坐定,又见其两个弟子摆出的架势,更加确定他的猜测不会错。于是,他先将准备好的酒搬过来,放在二人座席正中间,再在庄周与自己面前各摆上一个酒盏,然后跪直了身子,膝行而至庄周席前,先给他酒盏中斟满酒,再给自己的酒盏中也斟满。最后,回到座席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与庄周分庭抗礼的架势。不过,架势归架势,但礼数却是极其周致的,符合孔孟之徒待人接物的规范。

当公孙丑做这些的时候,庄周一直静静地看着,蔺且与逸轩也静静地看着,谁也没吱声。一来他们是客人,公孙丑是主人;二来他们都很好奇,急切想知道公孙丑到底要如何拉开今天这场论辩的序幕。所以,他们等着公孙丑举酒开篇。

公孙丑坐定后,先正了正身体,又整理了一下峨冠博带,很有礼貌地注视了一下庄周,再扫视了一眼蔺且与逸轩,这才举起酒盏,开篇说道:

“庄周先生,请原谅在下有眼无珠。昨天与先生面对面,还承蒙先生教诲了许多,却没认出先生。”

公孙丑这话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听在庄周与蔺且、逸轩耳中,却不亚于滚过头顶的春雷。一时间,师生三人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蔺且与逸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庄周虽然比两个弟子有定力,但其最初一愣神的表情,还是被公孙丑看在了眼里。

“庄周先生,请喝酒呀!”公孙丑诡异地一笑,殷勤地劝道。

庄周一听公孙丑再次称呼自己的名字,立即明白了他何以诡异地一笑。于是,故作镇定地说道:

“公孙先生,承蒙盛情,感激不尽!不过,今天您恐怕是认错了人。老朽根本就不是什么庄周先生,老朽也从未听说有什么庄周先生。”

“庄周先生,您就不必隐瞒了。在下不远千里从齐国到魏国,再从魏国到宋国,就是想拜见先生,向先生请教。”公孙丑直视庄周说道。

庄周故作惊诧之状,瞪大眼睛望着公孙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老朽确实不是先生要找的庄周。”

“庄周先生,您是旷达随性、委顺自然的老聃之徒,您的大名早已天下传布。您虽不像杨朱、墨翟诸家人物那样热衷于周游列国,游说诸侯各国之君,宣扬自己的思想主张,但您的许多思想主张包括表达方式,大家都是有所耳闻的。惠施先生推崇您为天下第一等的论辩家,那绝不是虚言浮辞。昨天跟您交谈后,在下回去闭门静思,这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俺千辛万苦要寻访的人,竟然就在面前。”

“公孙先生,您怎么就敢如此断定老朽就是您要寻访的庄周呢?”公孙丑话音刚落,庄周立即反问道。

公孙丑见庄周追问的口气有些急,反倒显得淡定起来,呵呵一笑,然后看了看庄周,这才从容说道:

“在下有三个理由可以断定您就是庄周先生。”

庄周一听,不觉勾起了好奇心,顿时忘了矜持与淡定,盯着公孙丑问道:

“哪三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从昨天的交谈中,在下发现您非常排斥孔孟儒家思想。”

“排斥孔孟儒家思想,并不能证明老朽就是庄周。当今之世,排斥孔孟儒家思想的,除了老聃之徒,还有杨朱、墨翟之徒。退一万步说,就算老朽是老聃之徒,也不能说老朽就是庄周。因为当今之世信奉老聃之道的徒众虽然不多,但也绝不会只有庄周一个信徒。所以,老朽认为,您的第一个理由就不能成立。”

庄周话音刚落,蔺且与逸轩都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打心眼里佩服老师敏捷的逻辑思辨与超强的论辩口才。但是,公孙丑则不以为意,直视庄周,提出了他的第二个理由:

“就算在下的第一个理由不能成立,还有第二个理由。天下人都知道,庄周先生最善于讲故事。昨天在下说到孟轲先生游说魏惠王引用《诗》《书》的情节时,先生脱口而出,即兴就编出了一个什么‘诗礼发冢’的故事,对孔孟儒学极尽攻击诋毁之能事。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排斥心态,除了庄周先生,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在下敢肯定,您就是庄周先生。”公孙丑说完,得意地看了看庄周。

庄周瞥了一眼公孙丑,莞尔一笑,说道:

“老朽昨天所说的故事,说实话,还真不是即兴编的,而是以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即使老朽真有即兴编故事的能力,也还是不能断定老朽就是庄周呀!道理非常简单,世界之大,什么能人没有?老朽相信,当今之世,能即兴编故事的人绝不会只有庄周一人。因此,先生仅就会编故事一条,就断定老朽是庄周,是不是有些太过武断了?”

蔺且与逸轩听到这里,又不住地点头,心里更是佩服老师的辩才。但是,公孙丑则冷笑了一声,望着庄周呵呵一笑道:

“庄周先生,您的辩才真是让在下无比佩服!看来,惠施等人的话不是虚的。您的逻辑推理非常缜密,甚至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不过,您刚才的话也有百密一疏之处。在下说到庄周时,都称庄周先生,而您却不自觉中称之为庄周,而不说庄周先生。仅就这一点,您就暴露了身份。庄周先生,您就认了吧!”

蔺且与逸轩听到这里,都惊讶地面面相觑。但是,庄周却从容淡定,呵呵一笑道:

“公孙先生还真不愧是孟轲先生的得意弟子。”

公孙丑一听,立即明白庄周这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遂连忙起身绕席,重新给庄周施礼。等到重新回到座席上,公孙丑的态度比先前变得更恭敬了。

庄周见此,反倒觉得有些不自然了。甚至抬眼与公孙丑对视时,他还觉得有些尴尬。不过,这种情绪上的变化,公孙丑是看不出的。顿了顿,正当公孙丑张口想说什么时,庄周抢先一步,抛出了话题:

“公孙先生,昨天您说到你们夫子游说魏惠王的事,还真让老朽开了眼界。除了回答魏惠王的两个问题,提出君王应该好仁不好利、明主应该与民同乐的观点外,不知他还说了些什么?最后结果如何?”

公孙丑一听庄周对自己老师游说魏惠王之事感兴趣,以为庄周也像他们孔孟之徒一样执着于功名利禄,并不是像传说中的老聃之徒那样超然物外,顿时兴奋起来,接口回答道:

“夫子到魏国时,魏惠王正好解决了困扰其多年的一桩大事,就是魏国连年不断的饥荒问题。对于这件事,魏惠王是非常得意的。所以,他一见到夫子,就迫不及待地主动说明情况,并意有不平地抱怨说:‘寡人对于治国,可谓殚精竭虑,尽心尽力了。前些年,每当河套地区发生灾荒,寡人就将当地百姓移往河东地区就食,同时将粮食调往河套地区赈济饥民。河东地区发生了灾荒,寡人也依例这样做。看看邻国国君,他们治国理政却并不像寡人这样用心。可是,邻国之民也没见减少,寡人之国的百姓也不见增多。这是为什么呢?’”

“那你们夫子怎么回答的呢?”庄周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夫子立即回答说:‘大王好战,那就以作战来打比方吧。两军对垒,排好阵势,战鼓咚咚咚敲响,敌我双方的士兵都鼓足了勇气,操戈执矛向对方冲杀过去。可是,短兵相接,搏杀一阵后,有些士兵就丢盔弃甲,拖着戈矛往后逃跑。有人逃了一百步,突然觉得不妥,停住了。有人逃了五十步就停住了,不再后退。逃了五十步的人嘲笑逃了一百步的人,说他胆怯畏敌。大王觉得怎么样?’”

公孙丑话音未落,蔺且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这个比方好!没想到你们先生不仅善于引经据典,‘《诗》云’‘《书》曰’,还会打比方。”

公孙丑抬眼看了看蔺且,又瞥了一眼逸轩,意有得色。

庄周见此,不禁莞尔一笑。但是,一笑之后却装出了兴味盎然的样子,直视公孙丑问道:

“那魏惠王怎么说?”

“魏惠王说:‘逃五十步的人没资格嘲笑逃一百步的人。一百步是逃,五十步也是逃,逃跑的性质是一样的。’”

“呵呵,魏惠王上了你们夫子的套了。”庄周笑着说道。

“也不能说是上套,夫子这是在跟魏惠王讲道理。只是为了更具说服力,略略讲究了一点说服的技巧而已。”

庄周见公孙丑有意辩解,遂淡然一笑,说道:

“那你们夫子接着又用了什么技巧呢?”

“夫子接住魏惠王的话,说道:‘大王既然知道五十步笑百步的道理,怎么还指望自己的百姓多于邻国呢?治国安邦,不能满足于对老百姓行些小恩小惠,而应该展现博爱天下的胸怀。如果大王待民以仁,爱惜民力,不轻易征发徭役,让百姓耕作不违农时,那么就会有吃不完的粮食,哪里还怕有什么水旱灾荒呢?如果大王制定可持续发展的渔林政策,使密细之网不入河流池塘,那么就会有吃不完的鱼鳖;封山育林,使刀斧按时入山,那么就会有取用不竭的林木。粟米鱼鳖食之不尽,林木取之不竭,老百姓养生送葬都有保障,哪里还有什么遗憾呢?养生送葬都无遗憾,这就是王道的开始呀!’”

庄周听到这里,莞尔一笑,端起席前酒盏饮了一小口。

公孙丑眼见庄周饮酒,以为他听得高兴,遂更加神情振奋,接着继续说道:

“夫子又说:‘五亩之宅,屋前屋后种上桑树,老百姓五十岁就可以穿上丝绸了;饲养禽畜,不失其时,老百姓七十岁就可以尽情吃肉了;百亩之田,农耕时间有保障,老百姓数口之家就会温饱无忧;办好学校,对老百姓加强孝悌教育,在道路上奔波的就不会有头发斑白的老者身影了。七十岁都能穿绸吃肉,老百姓不饥不寒,这样还不能称王天下者,那是亘古未有之理。’”

“你们夫子这是在给魏惠王画饼呀,确实是技巧!”庄周意味深长地说道。

“庄周先生,您怎么会这样认为呢?魏惠王听了俺们夫子的话,是非常认同的。之后,夫子又给魏惠王举了许多例子,从而确凿无疑地论证了一个道理。”

“哦?什么道理?”庄周抬眼直视公孙丑,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问道。

“夫子说:‘纵观古今,大凡行王道者,必得天下之心;大凡行霸道者,必失天下之心。保民而王,天下归心;仁义治国,天下无敌。’”公孙丑显得特别自豪地回答道。

庄周看了一眼公孙丑,淡淡地一笑。

“庄周先生,您笑什么?”公孙丑不解地问道。

“你们夫子不愧是说客,口才堪称天下一流。老朽实在是佩服!不过,你们夫子所极力宣扬的‘王道’‘仁义’,在老朽看来,就像是一个人的骈拇枝指而已。”

“骈拇枝指?”公孙丑不解地问道。

庄周见公孙丑满脸疑惑的样子,呵呵一笑,从容说道:

“哦,‘骈拇枝指’是宋国话。骈拇,是指一个人脚趾相连成四趾,即大拇指连着二拇指。枝指,是指一个人多长出一根手指,就是大家所说的六指头。”

公孙丑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庄周莞尔一笑,说道:

“脚上的骈拇,手上的枝指,尽管都是天生的,却超出了正常应得之数。附生人体的肉瘤,尽管也是人身上长出的肉,却不是本来应有的,而是多余的。孔丘极力推广的仁义,从本质上说,就像是人体长出的骈拇枝指,也是多余的。它是孔丘及其推崇的尧、舜、周公之类的所谓先圣为了治平天下的需要,挖空心思多方造作出来的,还将其作用比作是人体的五脏,这实在是太可笑了!人生于世,一切本该顺应天性,合乎自然。而孔丘之徒却借拯救天下、治国安邦之名,矫饰仁义,妄作妄为,自以为是在造福天下百姓,慈爱芸芸众生,实则所做的都是些违反甚至是伤害人类天性的事情,这些作为跟一个人生理上的骈拇枝指有什么区别?所以,老朽以为,孔丘之徒所标榜的仁义并不是道德的正途。”

公孙丑一听庄周的话说得如此直白,斥儒排孔之意毫不掩饰,顿时脸就沉了下来,没好气地反问道:

“那您认为道德的正途是什么呢?”

“老朽以为,人类道德的正途就是摒弃智巧,摒弃仁义,恢复人的本然天性,一切顺其自然。这样,人人清心寡欲,世上便不会有纷争。没有纷争,也就不会产生罪恶,世界自然清平无事。这样的境界,大概要比孔丘所追求的‘天下大同’之理想要真实可靠得多吧。”

公孙丑一听庄周这样赤裸裸地宣扬老聃之说,诋毁孔丘的主张,遂大为不悦,欲起而反击。可是,没等他开口,庄周又接着说道:

“骈拇,是脚上连着的无用之肉;枝指,是手上长出的多余之指。儒家矫饰地造作出所谓仁义,正像是人体多长出的骈拇枝指,毫无用处。事实上,他们苦心孤诣,多方造作出的所谓仁义,不仅枉费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而且也扰乱了世道人心,不利于社会的稳定。”

“提倡仁义,乃是博爱天下、施爱万民,怎么就是扰乱人心,不利于社会稳定呢?”公孙丑这次真的不能忍受了,立即正色反驳道。

庄周见公孙丑明显生气了,遂呵呵一笑道:

“你们夫子说话喜欢‘《诗》曰’‘《书》云’,引经据典,还特别擅长打比方。今天老朽不妨也学学他,也打个比方,也引些经典,将刚才所说的道理再说透彻点,您看如何?”

公孙丑一听庄周要学自己老师,立即转怒为喜,笑逐颜开,脱口而出道:

“好呀!愿恭听教诲。”

庄周莞尔一笑,顿了顿,望了一眼公孙丑,从容说道:

“目力过人者,反而会被五色所迷乱,混淆文采。礼服上的纹饰,不就是因为色彩斑斓而令人眼花缭乱吗?离朱‘百步见秋毫之末’,就是目力过人的代表。听力过人者,往往困于五声,惑于六律,反而被各种音律搅得神魂颠倒。金、石、丝、竹、黄钟、大吕所奏出的轻歌曼曲,不正是让人有这种感觉吗?师旷‘善音律,能致鬼神’,就是听力过人的代表。”

公孙丑听庄周引经据典地说话,觉得其水平不在自己老师孟轲之下,遂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庄周见此,脸上不禁露出一丝不为人察知的微笑,然后猛地语势一转,说道:

“矫饰造作、扭曲人性、鼓吹仁义、标榜道德而超出常理者,那是为了沽名钓誉,别有所图。使天下人都敲锣打鼓地奉行不可企及的礼法规范,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曾参力主事亲尽孝、史鱼力主事君尽忠,就是这类人的代表。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口才超出常人者,醉心于堆砌辞藻,穿凿文句,热衷于‘离坚白’‘合同异’之类的诡辩,那都是为了哗众取宠,靠无稽之谈博取一时之誉。殚精竭虑、费尽口舌地经营毫无用处的论辩,这于世道人事有益吗?杨朱‘贵己’、墨翟‘兼爱’,各执己见,相持不下,就是这类热衷于不切实际、无益无用之辩的代表。以上所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都不是顺应自然、合乎天性的,是典型的旁门左道,既非道德之正途,亦非人类之至正。”

公孙丑听到这里,这才猛然清醒过来,原来庄周引经据典地铺排,是为了将孔孟儒家与杨朱、墨翟诸家连带打包,统统一棍子打死。于是,公孙丑就不乐意了,立即正色反问道:

“以上诸家既非道德之正途,亦非人类之至正,那么哪家才是道德之正途?人类之至正,到底又是什么呢?”

庄周见公孙丑又被激怒了,虽然心中大喜,但脸上却一点也没表露,只是淡淡地一笑,和风细雨似的说道:

“道德之正途,就是老聃早就揭示过的‘清心寡欲’‘清静无为’‘顺其自然’。至于人类之至正,说得简单点,就是一句话:不失其性命之情。”

“什么叫‘不失其性命之情’?”庄周刚开了个头,就被公孙丑的提问岔断了。

“所谓‘不失其性命之情’,就是保持生命的本真状态,一切合乎事物的本然实况,不违失性命的真情。所以,无论是人体,还是其他事物,如果并生的并非骈联,分枝的并非多余;长的并不是羡余,短的并不是不足,那么,这就是合乎事物的本然实况了。同样是野鸟,野鸭腿短,松鹤腿长,这是它们生命的本真状态。腿短的野鸭,如果我们把它的腿接长一段,它一定会觉得非常痛苦;腿长的松鹤,如果我们把它的腿截短一些,它一定会感到悲伤。”

公孙丑大概是觉得庄周的这个比方非常巧妙,遂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庄周见此,遂又进一步申足其义道:

“天生就长的,不必截短;本来就短的,不必接长。保持本然状态,就没有什么忧愁。仁义是本来就有的吗?它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吗?大概不是吧。如果仁义是人的本性,那帮提倡仁义的所谓先圣还追求什么呢?还忧愁什么呢?骈拇之人,若是切开其并连的两趾,他会悲泣;枝指之人,若是割去其多长的一指,他会啼哭。这两种人,一是手指多于应有之数,一是脚趾少于应得之数。不管是多余还是不足,都是与天然状态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忧愁是一样的。当今的仁人,整天总是愁眉苦脸,担心人类的祸患来临;而不仁之人,则又违失性命的真情,对富贵贪得无厌。由此可见,仁义并不合于人的本性。”

公孙丑见庄周结论下得如此斩钉截铁,遂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您凭一个骈拇枝指的比方,就得出‘仁义并不合于人的本性’的结论,是不是太过武断了呢?”

庄周呵呵一笑,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老朽觉得一点也不武断。”

“这话怎么讲?”公孙丑追问道。

“远古时代的情况,我们今天无从得知。但是,夏、商、周三代以后的事,我们都是了解的,甚至是至今仍然看得到的。如果说仁义合于人的本性,那天下为什么还这样喧嚣嘈杂,扰攘多事呢?想必我们每个人都会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凡是需要靠钩、绳、规、矩等予以修正的,都会有损其本性;凡是需要靠绳索、胶漆等予以加固的,都会侵蚀其本然状态。卑躬屈膝地推广礼乐,和颜悦色地劝导仁义,希望借此抚慰天下人之心,这肯定不是人类生存的常态,明显是违失人性的。”

庄周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不说了。偷眼看了看公孙丑,见其态度凝重,意有所动的样子,庄周不禁会心一笑。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

“天下万物各有其本然真性。这种本然真性就是,曲的不需钩,直的不用绳,圆的不须规,方的不赖矩,黏合不要胶漆,约束不用绳索。所以,天下万物油然而生,欣欣向荣地成长,却不知因何而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却不知道从何而来。古今的道理都是一样,万物有其本性,不能用外力使其减损丝毫。仁义既然不是人的本然真性,我们就不必整天喋喋不休地高喊仁义,就像以胶漆黏物、以绳索缠物一样,让人在道德之间感到纠缠不清。这样做,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徒然使天下人感到迷惑!要知道,小迷惑使人错乱方向,大迷惑则会让人错乱本性。”

“提倡仁义,何至于让人错乱本性?庄周先生,您的话也太夸张了吧。”公孙丑终于忍不住提出了抗议,但话说得还是比较婉转。

庄周一听,知道公孙丑又被激怒了。但是,庄周并不在意公孙丑的情绪,他今天早已打定主意,要将孔丘儒家学说批个体无完肤。因此,听了公孙丑不满的质疑,他不仅不以为意,反而呵呵一笑,然后又从容不迫地说道:

“老朽的话一点也没夸张,都是有事实根据的。自古以来,大家一直认为尧、舜是远古的圣君。其实,这是错觉。事实上,他们二人只是标榜仁义,以此扰乱天下人之心,让天下人都为了虚假的仁义而疲于奔命,从而维护其统治的稳定。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以仁义错乱天下人的本性吗?如果公孙先生不以为然,那老朽不妨再予以申述。”

“好,在下愿意恭听高见。”公孙丑脱口而出道。

“夏、商、周三代以来,普天之下,试问还有几人不惑于外物而错乱了自己的本性?小人为了些小之利而牺牲性命,士人为了所谓名誉而牺牲性命,大夫为了家族利益而牺牲性命,圣人为了治国平天下而牺牲性命。这四种人,虽然所事不同,名号有别,但在自伤本性、自戕性命方面,却是一般无二的。男仆跟童子一起去牧羊,结果二人的羊都丢了。主人问男仆:‘羊是怎么丢的?’男仆回答说:‘我把羊赶到草地后,就拿着竹简在读书。’主人又问童子是怎么丢了羊,童子回答说:‘我赶羊于草地后,就开始掷骰子玩游戏。’男仆与童子牧羊时所做的事虽然不同,但丢羊的结果却是一样的。伯夷为名而饿死于首阳山下,盗跖为利而被杀于东陵之旁。这二人殒命的原因虽然各有不同,但在自戕性命、自伤本性方面,却是没有区别的。”

对庄周引经据典和即兴作比的申论,公孙丑本来无法提出质疑,可是听到庄周将伯夷与盗跖相提并论时,顿时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索,觉得这一下算是拿住了庄周的把柄,立即反问道:

“伯夷是何人,盗跖是何人,您怎么将他们相提并论呢?他们的死,一为名节,一为贪利,怎么是一样呢?”

“名与利,都是身外之物,皆非人性之本然,难道有什么区别吗?”庄周脱口而出道。

公孙丑被庄周这样一问,一时为之语塞,望着庄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庄周见之,莞尔一笑。顿了顿,接着说道:

“伯夷为名,盗跖为利,我们为什么就认定为名的伯夷是对的,为利的盗跖是错的呢?天下人都在牺牲自己的性命,可是,如果牺牲是为所谓的仁义,世俗之人皆称他为君子;牺牲是为财货的,世俗的观念就认为他是小人。为什么同样是牺牲性命,有的人就是君子,有的人则是小人呢?这不公平呀!因此,老朽以为,从残生伤性的角度看,盗跖与伯夷压根儿就没有区别。既然如此,又何必弄出个君子、小人的标签和名目呢?”

蔺且与逸轩原来一直默默地倾听着庄周与公孙丑你来我往的辩论,既不发一言,也不表露态度。但是,听庄周说到这里时,终于憋不住,相互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并毫不掩饰对老师的钦佩之情,一个劲地点头。

公孙丑因为与庄周是面对面而坐,蔺且与逸轩侍立庄周身后,因此蔺且与逸轩的表情,公孙丑都看得一清二楚。见到二人得意地笑,公孙丑心里更觉不是滋味,脸也憋得通红。他想起而反击,却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庄周见到公孙丑愤怒、尴尬而又焦急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论说已让公孙丑无力反驳了,遂趁热打铁,一鼓而下,收结道:

“改变自己的本性而追从所谓的仁义,即使是像曾参、史鱼那样出众,也不是老朽认为的完善;改变自己的本性而追求五味的享受,纵然有俞儿那样敏于辨味的才能,也不是老朽认为的特异;改变自己的本性而执着于五声的美妙,即使有像师旷一样灵敏的辨音能力,也不是老朽认为的耳聪;改变自己的本性而专注于五色的绚丽,纵然有像离朱一样锐利的目力,也不是老朽认为的目明。老朽认为的完善,不是世俗所推崇的所谓仁义名号,而是能够始终如一地保持其天然本性的定力;老朽认为的特异,不是指舌头能辨别多少种味道,而是指能够体味人生甜酸苦辣诸般真实况味的能力;老朽认为的耳聪,不是指耳朵能够听出外界有多少种声音,而是指能够听出自己内心声音的能力;老朽认为的目明,不是指眼睛能看清多少外界事物,或是看清别人怎么样,而是能够看清自己真实面目的能力。”

“谁会不了解自己?看清自己,有那么难吗?”公孙丑觉得找到了反击庄周的机会,连忙岔断庄周的话,说道。

“呵呵,公孙先生,您大概也听说过《孙子兵法》里说过的一句话吧,叫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什么‘知己’居于‘知彼’之前?不就是因为‘知彼’易,‘知己’难吗?事实上,看清别人的真面目并不难,而要看清自己的真面目,还真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一个人生活于现实世界,不看清别人的真面目,难以与人相处,会给自己带来困扰。而不看清自己的真面目,则会迷失自己的本性。如果只看清别人,而看不清自己,那么就不可能顺乎本性,安于自身天性所得,一味盲目追求别人所有的超常能力,结果为了非分之得而丢失自身所得,想达到他人的境界而放弃了自己原有的境界。所以,老朽以为,那些迷失本性,盲目追求他人境界而放弃自己境界的人,不管他是伯夷还是盗跖,都是行为邪僻之辈。老朽愧不敢言‘道德’二字,所以上不敢奉行仁义之操,下不敢做过分邪僻之事。”

公孙丑听庄周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明白了庄周的用意,于是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不过,最终他还是稳住了情绪,表现出孔孟之徒的修养,直视庄周,尽量使口气显得和缓地问道: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倡导仁义,并不意味着自己道德就高尚;标榜仁义,并不意味着自己就不干过分邪僻之事。”

“这是您的理解,老朽并没有这样说。不过,您能这样理解,也算是有所醒悟的表现。”庄周望着公孙丑,一脸坦然地答道。

“哦,俺这下终于明白了,您刚才引经据典,还打比方,说得娓娓动听,原来并不是为了说理,而是在绕着弯子攻讦诋毁儒家学说,宣扬老聃之道。”

公孙丑话音未落,蔺且与逸轩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们笑公孙丑被自己老师戏弄调侃了半天还没觉悟的迟钝,也笑公孙丑自视甚高而实际不堪一击的虚弱。当然,这笑也潜含着另一层深意,就是向公孙丑宣示:老聃之道胜于孔丘儒道。

觉悟到被庄周嘲弄,已经让公孙丑觉得大失颜面了;现在看到蔺且与逸轩竟然肆无忌惮地大笑,公孙丑简直感到怒不可遏了。想到这两天接二连三地被庄周戏弄嘲讽,公孙丑终于顾不得孔孟之徒拘礼斯文的修养了,气鼓鼓地直视庄周,口气颇是生硬地说道:

“昨天,您嘲笑俺们夫子说话总是‘《诗》云’‘《书》曰’,还编出一个‘诗礼发冢’的故事,对俺们孔孟儒道极尽攻击诋毁之能事。今天您又说俺们夫子说话离不开打比方,还攻击杨朱、墨翟诸家学说是无用无益的诡辩。那么,您怎么不想想,您说话不也是喜欢引经据典,也打比方吗?俺们夫子‘五十步笑百步’的比方,那是为了说服魏惠王实行仁政。而您‘骈拇枝指’的比方呢,却是为了绕着弯子骂人。”

庄周一听,知道公孙丑这是撕破脸皮准备跟自己理论了。不过,他不想那么较真地跟公孙丑辩论。于是,淡然一笑,以轻松的口气说道:

“公孙先生,您大概忘了吧,今天老朽是事先跟您说好的,说要仿效你们夫子,所以才引了几个典故,打了几个比方呀!”

“您既然不认同俺们夫子说话的方式,为什么还要仿效他,而且还要打什么‘骈拇枝指’的比方呢?”

“公孙先生,您这样说话就没有道理了。打比方并不是你们夫子的专利,人人说话都需要打比方的呀!只是有些人比方打得好,有些人比方打得不好而已。”庄周见公孙丑较真,情不自禁地也较起真来。

“人人说话都需要打比方,这话说得有些武断绝对吧。”公孙丑故意找茬似的质疑道。

“公孙先生,您要是不信的话,老朽不妨给您讲个故事。”

“庄周先生,您大概又想即兴编故事骂人了吧。”

蔺且与逸轩听了公孙丑这话,觉得他这次是彻底撕下了孔孟之徒虚伪造作、温文尔雅的面纱,现出了人性的本相。因此,他们怕庄周听了这样直言不讳的话会生气。没想到,庄周没有生气,反而莞尔一笑,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今天这个故事绝对不是虚构的,因为故事中的两个主角都是您所见过的重要人物。”

公孙丑一听故事的主角自己见过,顿时好奇心盖过了原来的情绪,脱口而出,问道:

“哪两个重要人物?”

“一个是魏惠王,一个是惠施先生。”

“真的吗?”公孙丑有些狐疑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这个故事是惠施先生亲自跟老朽说的。惠施先生跟老朽的关系,想必大家都知道吧。”

公孙丑点点头,因为这一点是假不了的,天下士人皆知庄周与惠施关系非同一般,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彼此推重仰慕,却是不争的事实。

庄周见公孙丑点头,遂接着说道:

“一次,魏惠王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其时,惠施先生刚刚得到魏惠王的信任。于是,二人交谈中自然就说到了惠施。客人说:‘惠施并无真才实学,只是会耍嘴皮子。他有一个特点,一开口说事就要打比方。当然喽,他也确实善于打比方。大王,下次他要跟您说话,您若是不让他打比方,他肯定就不能说话了。’”

“那魏惠王怎么说?”公孙丑明显被庄周的故事所吸引了。

“魏惠王说:‘好!’第二天,魏惠王见到惠施先生时,就对他说:‘先生以后跟寡人言事,有话直说,不要再打比方了。’”

“那惠施先生怎么说?”公孙丑更来劲了,因为他知道惠施口才有多好。

“惠施先生说:‘假如有一个人不知道弹是个什么东西,问人:弹是什么样的?有人回答他说:弹就是弹。大王,这样的回答,您明白吗?’魏惠王说:‘不明白。’惠施先生接着说道:‘假如回答的人换一种说法,说:弹的形状像弓,而以竹为弦。这样说,大王明白了吗?’魏惠王说:‘这样说,差不多明白了。’于是,惠施先生笑着说道:‘论说言事,本来就需要以所见所知的来比方未见未知的。现在,大王说不要打比方,那怎么行呢?’魏惠王说:‘说得好!’从此,魏惠王特别喜欢听惠施先生说话,觉得他言事论理形象生动,明白易懂。这也是惠施先生能够得魏惠王信任,在魏国官场巍然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

听庄周说到这里,公孙丑打内心折服了。但是,他嘴上却不肯承认,没理找理地说道:

“在下并不反对打比方,只是您以‘骈拇枝指’来比俺们儒家所信奉的仁义,实在是不客观、不厚道。虽说孔夫子早就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但并不赞成‘道不同’就相互攻击诋毁。俺们虽然并不认同老聃之道,但并没有挖空心思打什么比方来攻讦诋毁老聃之说及其老聃之徒呀!”

庄周听公孙丑一本正经地跟自己讲理,态度还显得非常认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庄周先生,您笑什么?俺说得不对吗?”

“当然不对。”庄周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这话怎么说?”公孙丑瞪大眼睛,更加认真而严肃地直视庄周,追问道。

“老朽的话没有不客观,也没有不厚道。仁义本就不存在,更非人性的本然,儒家敲锣打鼓地到处鼓吹仁义,岂非多余?不是‘骈拇枝指’,又是什么?这一点,其实诸家都是看得很清楚的,只是大家都没说出来而已。老朽乃老聃之徒,一向信奉老聃率性自然的做人信条,不装不造作,看到什么说什么,知道什么说什么,一切出乎本性本心。也许是因为说出了事实的真相,戳破了有些人虚伪的外装,所以就会让人听了不顺耳,觉得老朽的话不厚道吧。”

公孙丑不知是被庄周气的,还是真的无言反驳,反正是听了庄周的这番话后,憋红着脸,自顾自地从席上爬起,一句话也没说,抛下客人庄周及其两个弟子,头也不回地拂袖走出了自己的客房。

蔺且与逸轩看了,先是感到惊讶,接着是一阵哈哈大笑。 Do5O1aAdQB8K6sP1LLOdBp1megTQLMbu7Ax7EQg6Fm98BtINlA8Kqde832yiH4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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