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王三十三年七月初八,天气奇热。日暮时分,太阳虽然已经落山,暑热却并未散去,家里就像蒸笼一般。庄周觉得浑身燥热,就跟弟子逸轩坐到门前的一棵大树下,一边吹风纳凉,一边闲聊起来。聊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庄周的女儿丫丫出来喊他们回家吃饭。
丫丫走到门口先朝大树下看了一眼,正要开口叫庄周与逸轩时,却猛然瞥见一个人影正悄悄地走近。丫丫定睛看了看,抿嘴一乐,没叫父亲与逸轩回家吃饭,而是转身跑回了厨房,兴奋地说道:
“娘,您猜谁来了?”
亓官氏见女儿一惊一乍的,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炒菜铲子,抬起头来看了看丫丫,问道:
“丫丫,谁来了?天都黑了,还会有谁来?”
“娘,您猜。”
亓官氏看着女儿兴奋的表情,一边顺手拿起灶台上的抹布擦手,一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是不是前村那个经常来找你爹闲聊的长眉伯伯?他是天热难耐,来找你爹闲话解闷的吧。”
“娘,您猜错了。这人不是俺们家门口的熟人,而是远路客哦。”
“是吗?远路客?那到底是谁呢?哪一个远路客天黑了还来俺家呢?”亓官氏看着女儿问道。
“嘿嘿,娘您猜不到吧。其实,他以前在俺家待过很久的。您跟爹拌嘴时,他总是帮爹说好话呢。”
“丫丫,你是说蔺且哥哥回来了吗?”亓官氏瞪大眼睛问道。
丫丫点点头。
亓官氏愣了片刻,立即扔下手中的抹布,一边快步出了厨房,一边回头跟丫丫说道:
“快出去跟娘瞧瞧。”
走到大门口,亓官氏见朦胧暮色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跟另一个高大身影好像正在互相揖让行礼呢。亓官氏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树下,听到说话的正是蔺且。于是,兴奋地问道:
“是蔺且回来了吗?”
蔺且一听是亓官氏的声音,连忙中止了与逸轩的交谈,转身回答道:
“师娘,是我回来了。”
“你走了一年多,俺家丫丫可惦记了。”亓官氏说道。
“师娘,您记错了,不是一年多,是两年一个月零三天。”蔺且纠正道。
“啊呀,你看你师娘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日子过得真是快!”
“师娘,您觉得日子过得快,那是好事呀!”
“怎么是好事?”亓官氏反问道。
“我走后,师弟逸轩来了。逸轩肯定比我好,讨先生和您欢心,所以您就觉得日子过得快呀!师弟,是这样吧?”蔺且一边说着,一边还回过头去,在黑暗中看了一眼逸轩。
“好了,先别顾着说话了。蔺且,你千里迢迢赶回来,肯定累了。今天又这么热,身上肯定汗透了。快先去你先生屋里,将师娘给先生洗好的衣服随便挑一套,然后到屋后井里打些水,趁着天黑,好好冲个澡,换好衣服,就一起吃饭吧。”亓官氏说道。
“谢师娘!不过,我有换洗的衣物,先生的衣服我也穿不了,太小了。先生,师娘,还有逸轩师弟,你们先回屋吧,我这就去洗澡了。”说着,蔺且就消失在暮色中。
一顿饭的工夫之后,蔺且洗好澡回到屋里,庄周与逸轩早就燃起松明,亓官氏则摆上了几个业已烧好的小菜。庄周一家四口,还有蔺且、逸轩,六个人围坐于席上,愉快地进了一次特别的夏日晡食。
自从蔺且回来后,不仅逸轩有了切磋交流的同伴,庄周每日溪边垂钓,或是上山砍藤割草,都甚不寂寞。蔺且本来就有喜欢质疑的个性,逸轩是赵国公子哥儿,表面彬彬有礼,骨子里心气高傲。所以,每次二人向庄周请教都演变成了彼此的唇枪舌剑。每当出现这种情况时,庄周则既不加制止,也不予以评判,只在一边冷眼旁观,静静地听着二人的辩论,偶尔拈须莞尔一笑。
寂寞的日子往往让人觉得非常悠长,有度日如年的感觉。但是,热闹的时候,就觉得时光飞快地流逝而去。
周显王三十三年九月十一,漆园周边的山野已是一派萧瑟的秋日景象,草黄叶枯,溪水断流,河床石见,风吹在脸上不再温和。这天一大早,蔺且与逸轩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开门来到屋外,围着庄周家的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后,径直到屋后水井边漱洗。
漱洗毕,逸轩看了一眼周边的山野,对蔺且说道:
“师兄,您看现在草也黄了,叶也枯了,溪水也落了,俺们既不能陪先生上山砍藤割草,编筐织履,也不能垂钓溪边,整天呆看着这残山剩水,生活实在是乏味。”
“师弟,你真是公子哥儿,耐不住寂寞。我追随先生好多年,从未觉得生活乏味。天天追随先生左右,有学不完的知识,问不完的问题。先生的机智与旷达,实在是天下少见,随侍先生左右,真是人生难得的机缘。”蔺且说道。
“师兄,您误会了。俺不是说追随先生左右感到乏味,而是说俺们现在整天无所事事,觉得非常无聊。”
“哦,我明白了。原来师弟是觉得无事可做,闷得慌,是吧?”
“师兄说得对。”逸轩高兴地说道。
“那么,这样好吧。待会儿先生起来了,我跟他建议,我们一起去翻地。”
“翻地干什么?”逸轩不解地问道。
“翻地好呀!可以一举三得。”蔺且看着逸轩,装作非常认真的样子说道。
“怎么个一举三得?师兄请讲。”
“一是可以解闷,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闷得慌,二是可以锻炼身体,三是备耕。”
“什么叫备耕?”逸轩不解,连忙追问道。
“备耕,我们南国人都知道。我忘了师弟是北国人,那我就给你讲讲吧。”
“好,师兄请讲。”
“南国人秋冬时节,没有农活可干时,往往都会将田地翻一遍,这便是备耕。之所以要将田地翻一遍,一来可以将田地的草压到地底,让它腐烂,既可以起到为田地除草的效果,又为来年耕种积累了肥料,增加土地的肥力;二来底层的泥土被翻上来,可以晒晒太阳,受受冰霜,既可以消除病虫害,又能使土质疏松,宜于耕种。”
“呵呵,师兄真有学问。”逸轩脱口而出道。
“不是我有学问,是先生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看来先生真是博学,连农耕的事也知道。”逸轩情不自禁地赞道。
“师弟,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待会儿先生起来,我们就一起翻地去,好吗?相信师娘肯定高兴。”
“师兄,翻地俺能学得会吗?累不累?”逸轩认真地问道。
“师弟,太简单了,你这么聪明,怎么学不会呢?不过,不瞒你说,翻地的活儿是最累人的,就是像先生这样经常劳动的人,也感到受不了。还有一点,也要告诉你,一开始翻地,一般都会双手磨破,血糊糊的一片。只有等到手上起了老茧,皮变得厚实了,那就无所谓了。师弟,我怕你受不了这苦。”
“师兄,那还是算了吧。俺们还是别翻地了,闲着无聊总比双手磨破,还累得半死要好。再说,这等事也不是先生和俺们应该做的。花点钱,请个农人出点苦力就解决了,俺们读书人何必斯文扫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干这等事呢?”
“师弟,我就知道你肯定受不了这苦。”蔺且笑着说道。
“您翻过地吗?师兄。”
蔺且摇了摇头。
“师兄,您既然没翻过地,那说这么多干什么?”逸轩反唇相讥道。
“没翻过地,就不能说翻地的事?那没吃过肉,就不能想象一下吃肉的滋味了吗?”蔺且笑着说道。
逸轩见蔺且似乎又要跟自己斗嘴了,心知不是他的对手,遂连忙岔开话题说道:
“师兄,俺其实这些天一直有个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
“什么想法?难道大逆不道吗?”蔺且问道。
“那倒不是。俺在想,既然现在先生与俺们每天都无所事事,不如索性一起出去游历,甚至可以考虑让先生到齐国稷下学宫走一遭。孟轲不是感叹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吗?杨朱学派与墨翟学派影响之所以如此之大,不就是因为他们的信徒众多,传播他们学说主张的人多吗?老聃之说与先生之学,之所以在当今影响不大,不都是因为俺们先生不肯亲历诸侯各国宣扬自己的学说主张吗?如果俺们先生肯周游天下,肯到稷下学宫与诸子百家辩论,凭俺们先生的口才,一定会让老聃之道得以恢宏发扬,影响超过其他各家。”
“师弟,你这话还真是说得不错,我是完全赞同。直面现实,静而思之,能够匡救当今天下之乱局,救万民于水火者,恐怕也只有老聃之道了。不过,老聃之道虽好,但得有人去向世人宣扬。就像一道美味,你吃了以后觉得好,你就得不厌其烦地去向他人推荐。尝的人多了,口碑自然有了。大家都趋之若鹜,自然就有带动、放大效应。”
“师兄,您的这个比方好。俺们应该劝先生出去走走,宣扬宣扬老聃之道,同时也展示一下俺们先生的口才与智慧。”逸轩说道。
“其实,先生以前是出去游历过的,名声也是那时留下的。不然,惠施这样的名人也不会敬佩我们先生,并极力推荐我投在先生门下的。只是有一点,我是心里非常没底的。”
“什么事你心里没底?”逸轩连忙追问道。
“先生以前出去游历,是师娘她爹资助的,那时师娘家还有贵族的家底。现在,先生家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哪来那么多资用供先生外出游历,去宣扬什么老聃之道?即使有,恐怕师娘也不会同意的。”
“哦,师兄原来担心这个。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俺倒是觉得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蔺且瞪大眼睛,望着逸轩问道。
逸轩点点头。
“难道你有办法解决先生外出游历的资用问题?”
逸轩莞尔一笑,顿了顿,淡淡地说道:
“我从赵国来此投奔先生时,从家中带了些资用。除了跟先生见面时,拿了一小部分交给师娘作为拜师礼外,其余大部分都还在,足够俺们用几年的。”
“啊?怪不得师娘对你那么好,原来你给师娘拜师礼了。给的肯定不少吧?”蔺且追问道。
“不多,只是一点意思而已。”
“既然你的大部分资用都还在,那你去游说一下师娘,看她能否答应让先生跟我们一道出去游历一下。如果答应了,我们就可以跟先生一起周游列国,大大宣扬一番老聃之道,也让诸家好好见识一下我们先生的学识与人格魅力。”蔺且兴奋地说道。
“师兄,还是您跟师娘说比较好。俺口拙,不会表达。您跟先生学习了多年,口才现在不在先生之下了。”
“师弟,你别恭维我。我看还是由你说比较合适,你是赵国公子,师娘一向对你都是印象非常好的。会说不会说,其实根本不重要。只要是你说,就会有效果。我去说,纵使说得再好,师娘也未必听得进去。”蔺且反过来劝逸轩道。
逸轩推托不过,又碍于师兄蔺且的面子,最后只得答应了。果然不出蔺且所料,亓官氏一听逸轩有足够的资用可供庄周游历,同时还能保证庄周不在家的日子,家里开支无忧,立即点头答应了。蔺且见此,知道事情成了。但是,又怕亓官氏是女人,有患得患失的毛病,容易反悔,于是又从旁进言道:
“师娘,师弟说得在理。先生是一个经国济世之才,是一个有大用的人,名声早就传播在外,需要到外面的世界才能有用武之地。如果天天窝在漆园这个小地方,岂不是明珠埋没在石堆中?”
“你先生到底是不是有大用之人,你师娘心中有数,你们也心中有数。”亓官氏回说道。
“是不是金子,烈火中便见分晓。我们相信先生是旷世奇才,是有大用之人。所以,我们想陪先生出去游历一番,一来可以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二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让先生为一国诸侯所重用。我们出去之前,会安排好一切的,请师娘不必担心。”
“你们怎么安排?”亓官氏立即追问道。
“刚才师弟说了,他有资用留下用于家里日常开支。我这次回楚国,也带了点资用,虽然没有师弟多,但多少可以凑合着让您及小师弟、小师妹吃几天饭的。我们和先生不在家时,家中若有什么急难之事,邻居们会帮忙的。这几天,我就挨家挨户请托诸位高邻,请他们关照。我们会快去快回,快则半年,慢则一年。”
蔺且话音未落,逸轩接口说道:
“师娘,俺们走后您也好清闲一阵了,起码这半年就可以免了天天为俺们三个大男人在家吃闲饭张罗的辛苦。”
“好吧,那你们就快去快回,别光顾着自己在外面快乐,而忘了我们娘儿三个在家无依无靠的。”
“师娘放心,一定会快去快回的。”蔺且与逸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应道。
蔺且与逸轩说服亓官氏,请求她同意让庄周出外游历,虽然事先没有跟庄周商量,但庄周得知结果后还是非常高兴的。因为他早就有出外游历,再与惠施等诸家名流切磋交流的想法,也想会一会孟轲以及杨朱、墨翟之徒。只是因为以前家境贫寒没有条件,他不敢有此想法。加上妻子对他越来越不理解,即使有条件,他也怕妻子奚落而不敢提出来。现在,两个弟子帮他实现了这个愿望,他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经过几天的准备,在蔺且与逸轩对家里的事情作了周到的安排之后,周显王三十三年九月十五,庄周终于实现了第二次外出游历的愿望,一大早就在弟子蔺且与逸轩的陪同下,迫不及待地背起包袱出门了。
说来也很奇怪,望着庄周远去的背影,平时见了他就像见了仇人一样的亓官氏,这时突然感到有些依依不舍了。当庄周的身影渐渐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时,亓官氏的思绪也随之飞向了远方,飞到了十年前。
周显王二十三年(公元前346年),仲春时节,草长莺啼,百花盛放,溪水潺潺,漆园周边五十里满眼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二月初五,因为厌倦官场的琐碎细务,刚刚就职漆园吏才一年多的庄周,就辞职不干了。可是,回到家里才几天,庄周就发现,赋闲在家的日子更加乏味无聊。犹豫痛苦了几天后,庄周鼓起勇气,试探着向岳父提起了想到诸侯各国游历的想法。没想到岳父欣然同意,极力支持,认为年轻人就应该在风云激荡的年代有所作为。为此,岳父还为他筹措了一笔不算少的资用。
二月十五,满怀着对外面世界无限憧憬的热切之情,带着岳父筹措的资用,庄周与其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亓官氏依依惜别,踏上了游历诸侯各国的征程。
庄周出门时,岳父没有出来送行。岳母则送到门口,倚门目送了一程。妻子亓官氏则一直将庄周送到离家有一里远的小山脚下。在一棵临近大路的树下,二人缠绵着说了好一阵子傻话后,才挥泪依依不舍地作别。
可是,刚走了几步,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转身回望对方。因为二人相距不远,庄周发现妻子好像在不停地挥袖拭泪,于是一时情感决堤,像发了疯似的返身奔向亓官氏,一把紧紧抱住了她。亓官氏先是一惊,继而也紧紧地抱住了庄周。夫妻二人泪眼相向,不胜悲伤。
二人相拥着倾诉了好一会儿,庄周替亓官氏擦干了眼泪,决定返身上路。可是,刚走了几步,又返身回来了,再次抱住了亓官氏,深情地凝望着她,好像她的脸,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嘴,她的头发,突然都显得那么好看。看着看着,突然情不可遏,一把将亓官氏拦腰抱起,就像一只饿虎叼起食物直奔山中一样,三步两步就进入了路边的一片小树丛中。
“怨家,你要干什么?”亓官氏被庄周抱着放到树丛下的一片草地后,才清醒过来,捶着庄周的胸部说道。
“小乖乖,你说干什么呢?”庄周坏坏地一笑,在亓官氏脸上温柔地亲了一口,调皮地说道。
“这个地方临近大路口,人来人往,要是被人发现了,不仅俺爹俺娘的脸丢尽了,俺自己以后也没脸见人呀!”亓官氏嘴上虽然这样说着,身体却顺从地在草地上躺正了,并闭上了眼睛。
庄周端详着妻子闭着眼睛的样子,觉得格外妩媚性感;凝视着妻子红花绿草映衬下因激动紧张而越发红润的小脸,更是怦然心动,强烈的生理冲动让他血涌上头,情不可遏,三下两下就将亓官氏和自己的衣裳脱得精光,然后就像一头猛虎扑向温柔的小羊一样……
好久好久,亓官氏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推了推伏在自己身上、双臂还紧紧抱住自己腰臀的庄周,轻声说道:
“怨家,还不快起来,把衣裳穿上!俺好歹是个有门楣人家的女子,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跑到这野外路边做这种事,被人发现了,那俺们以后还怎么做人呀?”
“我们为什么要做人,我们只做夫妻呀!小乖乖,你不觉得今天我们在这里天当房,地当榻,闻着花香,听着鸟鸣,感觉更加尽兴吗?”
“去你的吧!”亓官氏此时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身心畅快,但嘴上怎么也不肯承认,还伸出小手轻轻地在庄周嘴上打了几下。
庄周从刚才亓官氏生理上不同往常的反应上早已明白了真相,所以故意不肯起身,继续伏在亓官氏身上,作势要春风二度。亓官氏不知就里,连忙予以制止,说道:
“怨家,真的不能再这样了。昨晚俺们不是做过吗?刚才又做过,怎么还要做呢?你不要身体了呀?”
“小乖乖,我想要嘛!我这不是舍不得你吗?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既然舍不得,那就别去游历了,跟俺回家吧。”亓官氏说道。
“现在我还真的不想走了。不过,既然你爹都支持我出去游历,这要是回去,怎么跟他老人家交代呢?难道说因为留恋这事?说不出口呀!”庄周假装无奈地说道。
亓官氏皱了皱眉头,说道:
“说得也是。”
“没办法,那我们就再来一次吧。”庄周突然松开抱着亓官氏腰臀的双手,从亓官氏身上起来,然后双手撑地,作势要再春风一度。
“怨家,别胡闹了。”亓官氏一边说一边伸手推挡庄周,但推得丝毫没感觉到有一点气力。
庄周知道亓官氏是喜欢这事的,以前她多次在欢爱的高潮中都情不自禁地夸过自己的榻上功夫,觉得这是他们之间最愉快的事情。现在看亓官氏的意思,真要再春风一度,恐怕自己力不从心,反而效果不好。于是,便顺水推舟,说道:
“那好吧,小乖乖,我就听你的。不过,你要答应,等我回来后,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我要你好好补偿,将我在外游历期间所欠下的,一并补偿给我。”
“你太贪心了吧。俺就是答应你,你有本事收这个债吗?”亓官氏轻轻地拍了一下庄周的嘴巴,笑着说道。
“有没有收债的本事,我们到时再看吧,是骡子是马,到时候就知道了。今天我就饶过你,小乖乖!记着,你欠了我一次哦!”
“知道啦!我回家结绳给你记着,好吧?”亓官氏调皮地一笑,又轻轻在庄周嘴上打了一下。
“好的。那我们就起来吧。”庄周一边说着,一边从亓官氏身上爬起来,坐到了一旁,顺手拿过自己的衣裳,要替亓官氏擦拭下身。
亓官氏一见,急得一边推避,一边说道:
“怨家,你真是太不讲究了!你的衣裳有多脏呀!我有罗帕,我自己来。”
看着亓官氏坐起身子,用罗帕仔细地擦拭着下身,庄周突然又血涌上头,再次像一头饿虎一样扑在了亓官氏身上……
“娘,俺喊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发呆呢?”正当亓官氏还沉浸在十年前送别庄周的甜蜜回忆之中而不能自已时,丫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并使劲推她。
亓官氏听到女儿的声音,又回过头来看到女儿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自己,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连忙对女儿说道:
“丫丫,你喊娘干啥?”
“俺的裙子破了,昨天就跟您说过,今天想换一件新的。”
“哦,娘知道了。走,娘给你找去。”
“娘,您一大早为什么站在这发呆?”丫丫问道。
“娘不是发呆,娘是在看你爹与两个大哥哥。”
“俺爹与两个大哥哥怎么啦?”
“他们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亓官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出门干什么去了?是去钓鱼,还是上山砍藤割草?”
“都不是。”
“那他们一大早出门干什么呢?”丫丫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亓官氏。
“他们是到外国游历。”
“游历?游历是什么意思?”丫丫又不明白了。
“游历,就是随处看看。”
“随处看看,是不是到处闲逛呀?俺也想出去闲逛,多自由自在呀!”
“游历不是闲逛。你是小孩子,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丫丫又追问道。
“快则半年,慢则一年。”
“那么长时间呀!”丫丫噘起小嘴,显出非常失望的样子。
当亓官氏与女儿丫丫这样念叨着的时候,庄周与弟子蔺且、逸轩已经走过了十年前亓官氏送别他的那个小山脚下,上了通往宋都商丘的大路。
庄周这次出去游历,本来没有游历宋都商丘的打算,因为商丘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里的情况他太熟悉了,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人。只是逸轩说他从未到过宋都,想看看这个国土不大却相当富裕的小国之都。蔺且虽然以前投拜庄周时到过商丘,但并未好好游览过。所以,这次逸轩提出要游历宋都,他也表示同意。这样,庄周就只好依从他们二人,先往商丘走一趟,然后再往西到魏国。
没想到的是,庄周带着两个弟子刚到商丘,就在下榻的一个小旅店里碰到了一个从魏都大梁来的孟轲之徒,说是要到漆园去拜会庄周。庄周一听,连忙知会蔺且与逸轩,让他们千万别暴露身份,但可用游士的身份接近他,跟他了解情况。
蔺且与逸轩早就听闻孟轲是个论辩与游说的高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亲炙其风采。人说有其师必有其弟子。孟轲弟子今日就在眼前,为何不一探究竟。探一探他弟子的底细,不就可以测知孟轲本人学问的深浅与论辩水平了吗?打定主意后,蔺且与逸轩二人便遵庄周之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小旅店里走来走去,并一搭一唱地谈《诗》论《书》,有时还煞有介事地论辩不休。不出所料,他们的论辩果然引起了那个自称孟轲之徒的兴趣,不请自到地加入了他们的交谈。在交谈中,蔺且与逸轩得知,眼前这位士人竟然就是传说中孟轲最得意的弟子公孙丑。这一下,可真让蔺且与逸轩喜出望外了。因为公孙丑当面,他们一来可以透过跟他的交谈而详细了解孟轲的学说思想,二来可以与之论辩而测知自己的学识和论辩水平。与公孙丑的交谈与论辩,蔺且与逸轩虽然是以二对一,但始终不占上风,二人发自内心地敬佩公孙丑的学识,特别是论辩水平,觉得自己还差得远。谈话与论辩一结束,蔺且与逸轩立即去向庄周禀告,说公孙丑不愧是孟轲的得意弟子,学问与口才俱佳,自己愧不及之。说到最后,蔺且甚至还口不择言,说了一句让逸轩为之跺脚的话,说若是论辩口才,庄周也未必是公孙丑的对手。
庄周本来没把公孙丑当回事,一听两个弟子异口同声地极力夸赞公孙丑的学识,又听蔺且如此推崇其口才,顿时起了好奇心与好胜心,立即吩咐二人道:
“蔺且,你现在就将公孙丑请过来。逸轩,你去备一壶酒来。为师今天倒是要来领教一下孟轲之徒的学识与论辩水平。”
二人一听,不禁心中窃喜,没想到老师这么旷达的人,竟也有执着的时候。他们倒想看看,这场即将开始的儒道论战,究竟是谁胜谁负。当然,二人这种急于看热闹的心理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写在他们脸上的都是对老师的恭敬。
不大一会儿,蔺且请来了公孙丑,逸轩找旅店老板赊来了一壶酒。铺排整席后,庄周恭敬有加地请公孙丑入席就座。庄周知道孔孟之徒都是非常拘礼的,所以他作为主人,特意请公孙丑坐在北面上首。但是,公孙丑执意不肯,认为庄周是长者,理应坐上首,抢着坐了南面下首。庄周一向对孔丘之徒讲究虚礼,繁文缛节的做派不以为然。所以,当公孙丑抢着坐了南面下首后,他就毫不推让地坐在了北面上首。逸轩与蔺且见此,立即侍立庄周之后,一左一右。
“听说先生乃孟轲先生最得意的高徒,老朽虽然孤陋寡闻,蛰居宋国偏僻乡野,对天下之事一无所知,但孟轲先生的大名及其事迹还是有所耳闻的。没想到,今天在此能够遇见先生,有机会当面请教,真是幸莫大焉。孔丘有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生远道而来,老朽无以招待,聊备浑酒一壶,以表心意。”庄周以主人的口气先开了场。
庄周话音刚落,蔺且立即上前,给公孙丑面前的酒盏斟满了酒,然后再给庄周面前的酒盏斟满。
“先生请。”庄周一边说,一边举起自己的酒盏,请公孙丑喝酒。
公孙丑连忙端起面前的酒盏,以袖掩口,一饮而尽。庄周见此,也举盏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公孙丑先作势欠了欠身,然后正了正本已坐得端正的身体,又整理了一下峨冠博带,这才彬彬有礼地说道:
“先生刚才的话太客气了!在下不过是齐国一介寒儒,承蒙夫子不弃收入门下,这才对圣人之道略知一二。至于得意高徒的话,在下实在不敢当!夫子徒众遍天下,虽不敢跟当年先圣三千弟子七十二贤的盛况相比,但常聚身旁的弟子也有数百之众,一起周游列国的得意弟子则不下几十人。所以,像在下这样的,根本算不上是夫子的得意高徒。”
庄周与蔺且、逸轩一听公孙丑这话,心里就像明镜一般,知道公孙丑表面谦虚,实质上是在绕着弯子吹捧自己的老师孟轲影响之大。蔺且与逸轩看了看公孙丑,又望了一眼庄周,没有吱声。庄周则瞥了一眼公孙丑,莞尔一笑。顿了顿,接着说道:
“先生太谦虚了!先生的名声,还有孟轲先生的影响,老朽都是有所耳闻的。”
公孙丑见庄周这样说,先是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像是若有所悟地说道:
“哎呀,先生又是赐酒,又是赐教,在下还没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呢,真是太失礼了!”
“惭愧!惭愧!老朽只是一个无名之辈,不像先生名满天下,无人不知。曾听人说,孔丘晚年曾当着弟子的面总结自己的一生,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老朽虽年近四十,因天性愚钝,加之长期蛰居小国僻乡,无缘得名师高人指授,又从未出过远门,所以至今仍然孤陋寡闻,无知无识,不仅对天下大势一无所知,甚至连世道人情也看不明白,真是愚昧至极。”
公孙丑听了庄周这番话,开始时信以为真,但抬眼看到毕恭毕敬立于庄周身后的蔺且与逸轩,觉得庄周的话并不可信。于是,便指着蔺且与逸轩问道:
“先生,这二位是您的高徒吧?”
庄周先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公孙丑见庄周点头,便接口说道:
“刚才在下与您这二位高足交谈过,发现他们不仅见识不一般,而且辩才无碍。人言‘有其师必有其弟子,名师之门必出高徒’。先生虽然一再谦虚,但看看您这二位高足,便知先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不知先生为什么不肯示人以真面目?”
“纵使像先生所言,他们算是高徒,也并不意味着老朽就是名师。事实上,有些人是天纵聪明,不需要有什么名师高人指授,就能成为大圣大贤的。”庄周脱口而出道。
公孙丑听了庄周这句话,看看庄周,又扫视了一眼蔺且与逸轩,一时为之语塞,愣了半天没说话。蔺且与逸轩听了庄周的话,则打心眼里佩服老师的辩才,并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个念头,希望老师跟公孙丑的交谈能够深入下去,最好有激烈的交锋。那样,他们就能见识老师的辩才究竟有多好,了解惠施为什么推崇老师辩才的原因。
正当蔺且与逸轩这样想着的时候,庄周突然打破沉寂,对公孙丑说道:
“刚才先生说过,孟轲先生周游列国时随行的弟子甚众。老朽就在想,他游说各国诸侯,推行他的政治思想主张,一定是非常成功吧。”
“成功不敢说,但夫子所到之处,都是受到高度尊崇的。无论是大国之王,还是小国之君,都对夫子恭敬有加,无不折服于其雄辩高论。”公孙丑自豪地说道。
“老朽无缘忝列孟轲先生门下,追随他周游列国,亲见他雄辩滔滔,折服诸侯的风采,实乃人生憾事!不过,今天得遇先生,老朽还是觉得是一种幸运。先生既为孟轲先生得意弟子,想必也追随过孟轲先生周游列国,有亲见其游说诸侯的经历。不知先生肯不肯为老朽说一说,孟轲先生是如何游说诸侯各国之君,让他们折服其学说与政治主张的。”
蔺且与逸轩了解庄周对于孟轲学说与政治主张的态度,所以他跟公孙丑说得越是客气,就越是不能当真,要当成调侃反讽听才好。但是,公孙丑不知眼前跟他说话的人是庄周。他见庄周说得一本正经,就信以为真了,以为他真的佩服自己的老师孟轲。所以,当庄周要求他说说孟轲如何游说诸侯的事,他立即兴高采烈,接口说道:
“在下虽然不才,但也确实追随过夫子周游列国,亲见其游说诸侯的风采。去年,在下还追随夫子到过魏国,见到了魏惠王。”
庄周一听公孙丑说孟轲去年到过魏国,立即兴趣倍增,追问道:
“那孟轲先生有没有游说魏惠王?”
“夫子原本没有游说魏惠王的意思,但是魏惠王一见到夫子,就迫不及待地请教夫子说:‘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高见,可以有利于寡人之国?’”
“那孟轲先生给他献策了吗?”庄周问道。
“夫子回答说:‘大王,您何必开口就要言利呢?说仁义就好了。如果做王的整天想的是怎么利我国,大夫整天想的是怎么利我家,士人与百姓整天想的是怎么利于己,那么势必就会为了利益上下交争。如此,国家就危险了。’”
“孟轲先生的意思是说,治国安邦不能言利,只能讲仁义,是吗?”庄周故作认真地问道。
公孙丑点点头,说道:
“夫子的意思就是如此。魏惠王不理解,夫子就跟他解释说:‘君臣士庶,如果人人眼中只有利字,仁义不存于心,那么在一个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弑君篡位者必是拥有千乘兵车的大夫;在一个拥有千乘兵车的小国,弑君篡位者必是拥有百乘兵车的大夫。一个大夫,国家有万乘兵车,他独占千乘,国家有千乘兵车,他独占百乘,这样的数量比例不可谓不大。可是,如果他们将仁义抛诸脑后,把利字摆在前头,他们不夺得国君的地位就不会感到满足。相反,如果仁存心中,抛弃父母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如果义存心中,不顾国君的事情也不会有。大王乃一国之君,治国安邦,说仁义就好了,何必开口就是利字呢?’”
“呵呵,孟轲先生真是能说会道,堪称天下第一流的雄辩家!”庄周莞尔一笑道。
“天下人人都知道孟轲先生好辩,也善辩。可是,他不仅不肯承认,还抱屈喊冤道:‘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公孙先生,您是他的弟子,您说说看,他跑到魏国跟魏惠王讲了上面这一番大道理,这不是好辩吗?”蔺且忍不住插话道。
蔺且话音刚落,逸轩则迫不及待地问道:
“魏惠王最终认同孟轲先生的说法了吗?”
公孙丑得意地一笑,说道:
“魏惠王听了夫子的话,先是嘿然无语,后则顾左右而言他。”
庄周听了公孙丑的话,先侧过脸莞尔一笑,后端起面前的酒盏小小地啜了一口。逸轩因为侍立庄周背后,看不到老师的表情,见公孙丑得意的神色,忍不住急切地问道:
“再后来呢?”
“魏惠王大概是怕夫子再拿仁义游说他,说了些闲话后,便带着夫子参观他的园林去了。”
“听人说,魏惠王的园林规模非常大,里面林木茂盛,池沼满布,珍禽异兽随处可见。公孙先生,您有没有进去参观过?”蔺且问道。
公孙丑一听蔺且提起这个话题,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接口说道:
“说来真是幸运,魏惠王邀约夫子参观他的园林时,在下被破例允许随行陪侍。”
“那公孙先生真是有眼福呀!”逸轩脱口而出道。
公孙丑听逸轩似乎语有羡慕之意,眉宇间不自觉流露出些许得意,看了看逸轩与蔺且,又看了看庄周,接着说道:
“人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下随夫子进了魏惠王的园林后,这才知道什么是帝王之尊,什么是王家气派。一入园林,满眼所见的,不是高大的树木,就是碧波荡漾的池沼。树上百鸟跳跃,池中鱼儿相戏。树下草间,时见狍獐奔蹿。夫子与在下正看得发呆时,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鸿雁的叫声,眼前又有一群麋鹿迅急跑过。魏惠王这时正立于池沼之边观鱼,闻雁叫之声,见麋鹿之现,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夫子,问道:‘看到这一切,贤明的君王想必也会感到快乐吧?’”
“那孟轲先生是怎么回答的?”一直在一旁静观的庄周,突然问道。
公孙丑见庄周也明显来了兴趣,更加眉飞色舞了,立即接口说道:
“夫子回答道:‘贤明的君王看到这一切,虽然也会感到快乐,但他不会将此视为首要追求。不贤明的君王,纵然拥有这一切,也不会懂得欣赏,不会有真正的快乐。《诗·大雅·灵台》篇有言:‘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这些诗句,记载的是周文王以民力筑台开沼,人民不以为苦,反而感到快乐,将其所筑之台称为灵台,所开之沼称为灵沼。他们看到池沼之中有鱼鳖,园中有麋鹿,都视为己有,感到快乐。古代贤君与民同乐,所以他们能真正欣赏园林之美,感受园林之乐。《尚书·汤誓》有言:‘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记载的是夏朝民众痛恨暴君夏桀,诅咒他快点灭亡。作为一国之君,老百姓恨他恨到愿意跟他同归于尽的地步,他纵然有再好的园林,再多的台池鸟兽,他能独得其乐吗?’”
“那魏惠王听了是什么反应?”未等庄周开口,逸轩抢先追问道。
“魏惠王听了夫子的一番话,惭愧地低下了头。良久,才抬起头来,望着夫子说道:‘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公孙丑得意地回答道。
庄周看了看公孙丑,没有说话,只是莞尔一笑。
蔺且见庄周不说话,盯着公孙丑看了一会儿,突然意味深长地问道:
“孟轲先生这番话说得好像很热闹,但大部分都是引《诗》、引《书》,没几句是自己的话。这是为什么呢?”
公孙丑扫了一眼蔺且,意有得色地回答道:
“这叫引经据典,是夫子说话的技巧,也是他游说、辩论之所以具有说服力的法宝。”
“公孙先生说得对。其实,这也是自孔丘以来儒学之徒的法宝。孔丘教导其弟子,或是说服他人,都是‘《诗》曰’‘《书》云’的。”庄周淡淡地说道。
听了庄周这话,逸轩突然嘿嘿一笑,说道:
“这算什么法宝?不就是利用人们对死者的尊崇心理,拿死人压活人的伎俩吗?”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什么死人活人的。”公孙丑扫了逸轩一眼,不满地说道。
庄周见此,先是呵呵一笑,接着漫不经心地说道:
“确实是说得很难听,应该说借祖宗的嘴巴说话,让古人替自己代言。”
“还是先生说得好。毕竟名师胜高徒。”公孙丑脱口而出道。
“好听不好听,其实本质上仍然是一样。”蔺且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
庄周听出蔺且与公孙丑的话中都明显地带了情绪,遂呵呵一笑。接着,看了看公孙丑,指了指他席前的酒盏,示意他喝酒。最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孔丘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所以,说得好听不好听,孔丘之徒向来都是很在意的。‘《诗》曰’‘《书》云’,既是一种说服人的说话技巧,也是孔丘以来儒家一直信守的文化传统,所以我们不仅应该了解,更要尊重。不过,说到‘《诗》曰’‘《书》云’,老朽突然想到一个与此相关的故事,不知公孙先生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好哇!先生请讲。”公孙丑欣喜雀跃地说道。
“从前,有一帮儒生,因为温饱无着,于是就干起了盗墓的营生。”
“先生,儒生会干盗墓的营生?”公孙丑瞪大眼睛问道。
庄周点点头,从容说道:
“这有什么奇怪?一个人到了生存受到威胁的地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义廉耻呢?”
公孙丑看着庄周正襟危坐,说得一本正经,看了看他,没有吱声。
庄周见此,继续说道:
“盗墓在黎明前进行,大儒站在墓外望风并指挥。他们事先约好以《诗》《礼》中的句子为暗号进行联络。当几个小儒下到墓穴时,外面的大儒以《诗》句询问道:‘东方作矣,事之何若?’意思是问,天快亮了,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小儒们立即回答道:‘未解裙襦,口中有珠。’意思是说,已经打开了棺椁,看到了墓主。虽然还没来得及解开他的衣裳,对他身体进行搜索,却已在他的嘴里发现了一颗珠子。大儒一听,连忙回话说:‘《诗》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意思是说,这个墓主口中有珠,《诗》中早有记载。接着,小儒又问大儒,怎样才能将墓主嘴里的珠子拿出来。大儒说:‘抓住他的鬓发,按着他的胡须,用铁锥敲他的下巴,慢慢分开他的两颊,千万别弄坏了他口中的珠子。’”
“哦,原来孔丘之徒都是嘴上仁义道德,心里金玉珠宝。整天‘《诗》曰’‘《书》云’,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是欺世盗名的幌子而已。”蔺且第一个听懂了庄周的话,脱口而出道。
逸轩觉得庄周的故事非常有趣,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听到蔺且突然插话,还没等他回味过来是什么意思,就见公孙丑已经满脸绯红地从席上跌跌撞撞地爬起,然后拂袖而去,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看着公孙丑仓皇逃去的背影,庄周拈了一下胡须,莞尔一笑。然后,从容喝净盏中之酒,慢慢从席上起来。当他转身正欲离开时,正好与蔺且目光相遇,于是师生二人会心一笑,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