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有一个男孩子为你打架,拳头雨点般落下,他一声不吭,眼中有一股凌厉的狠劲,带着了些许杀气。为了站在面前守护着她。
那简直,是顶级的浪漫了。
1
宁南租的房子在市内的一个高档小区内,进出都需要刷卡,外观看起来崭新气派,但里面却意外的粗糙。也许是地段偏僻或者开发出了问题,里头一半是凭租,一半还空着,显得没有什么人气,电梯里连电线都裸露着,走廊的光线也不好。
可即使如此,房租却并不便宜。
他拿着买回来的速食面与矿泉水,才刚掏出钥匙,门却已经先开了,静静从门缝间露出脸来,有些不高兴地瞪着他。她真的很漂亮,小时候并不觉得,如今越长,越美得凌厉,叫人过目难忘。只是她实在太瘦了,身体单薄得让人担心,可她的眼神,却像一只高傲的波斯猫般的倔强又坚韧。
“回来了?”她的目光追着他进了屋内,“宁思可呢?她没跟着你一起吗?”
宁南的动作僵了僵,并没说话,过了一会才叹口气,拿着面又走进厨房,静静又追了进去,却见他无力地捂着头蹲在墙角。
“静静,我有点累了。”
“我在问你她没跟你一起吗?你们后来说了些什么?”静静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依然瞪着他,带着质问的气势。
“抱歉。”他在捂着头,在沙发上重重坐下,脸上透出深深的疲倦,“可是你放心,我不会再去找她的,也不会再和她见面,真的。”
静静看着他的脸,不由皱了皱眉,接着用力咬着唇:“你又怎么了?”
“我没事。”他沉声说着,“有点累了,睡一下就没事了。”
“你要死也别死给我看!死给宁思可看去!”她愤怒地踢掉了拖鞋,转身甩上门。
沉默弥漫着整个房间。
眼前是黑暗的,没有一点光的影子,整个世界好似突然间失去了光源,除了这空洞的黑暗与沉默,什么也没剩下。
大概在两年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大对劲,起初是视力不好,接着头开始一阵阵剧痛,一开始还能忍,越到最后就痛得越厉害,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停下来休息。
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是长了脑瘤,当时听得很茫然,很害怕很绝望,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后来才被医生告知那是良性的瘤,并不会威胁生命,只是压迫到了视觉神经,如果不治疗,渐渐就会双目失明了。
在那以后,他就陷入这种时好时坏的状态之中,有时候很正常,有时候却视线很模糊,也有的时候头很痛,痛得快要裂开,就像整个人被撕成了两半……这些异状来得快去得快,只要忍忍,也不是撑不过去的。
他害怕的只有黑暗。
当视觉偶尔糟糕到极点时,他会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只有无尽的漆黑。
有什么东西沿着他的脚裸向上爬,柔软如海藻一般,慢慢爬到腿上,胸口,最后密密麻麻绕在颈间,他畏惧这样的黑暗,只想从这个世界里逃出去。
如果不去想些什么,或许会在这黑暗之中彻底疯掉也不一定。
他已经不敢再去想未来的事,于是,他又一次回想起了思可。
宁南第一次见到宁思可时,她7岁,他9岁。
而决定再也不要相见的时候,她17岁,他19岁。
这中间有十年的漫长时光,他们都一直在一起。
他出生在上海周边的一个小城市,那年父母死于意外,年幼的妹妹被亲戚带走,他却无人看管,被很多人推来推去。
无家可回,又哪也不想去的时候,放学后也只能一个人在街上徘徊。那一天,宁南实在太想念自己的妹妹了,最后决定去看她。
他去的不是时候,姨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便坐在楼梯上等着,有邻居上下楼,奇怪地打量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你找谁?”那些人问他,“是等人吗?”
面对这些关怀与善意,他却觉得不好意思,从楼梯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角的灰,“我是等我姨妈。”
“那要不要到我家里去等?坐在这里怪冷的。”好心的阿姨这么说道。
他从那时起就是很内敛腼腆的个性,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不用了,谢谢阿姨,我一会儿就走。”
他就这样一个人站着,几个小时过去,直到天黑。
其实他生来就很害怕黑暗,每晚都要开着灯才敢睡觉,妈妈总是无奈地说:“你是男孩子啊,怎么就这么胆小。”然后摸他的头,留在他的身边直到他睡着。
可他与黑夜总有着不解之缘,父母去世的时候也是在晚上。
他那时原本已经睡着了,被姨妈从床上拉起,套上衣服,匆匆忙忙地被带到医院里,姨妈一路上都没有和他说话,只是默默擦着泪水,他心中已经有所预感,却还是不敢相信事实,到了医院也是一个人坐在长长的椅子上,任由漫长的黑暗沉浸。
“太惨了,怎么会这样,连抢救都来不及……”隐约听大人们这样说。
“以后宁南和静静怎么办啊?这一下死了两个,剩下小孩以后就可怜了。”
……
那一晚的记忆是清晰而又模糊的,他已经忘记自己做了什么,又看到些什么。能够回想起来的便是医院的走廊,日光灯显得苍白,一切都那么黑与寒冷,他只是呆呆地坐着,一晚上也没吭声动弹。
到现在,他还是独坐在楼梯间里,内心不断地祈求,快点回来啊,静静,快点回来啊。
想着想着,也许是上天终于听到了他的恳求,他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楼道里太寂静了,远远就听到楼下传来静静那细软的声音,他欣喜地站起来往下面跑。跑到一楼的时候,看到静静和姨妈他们在一起,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小孩,两个人正在分吃的,静静小时候没那么好看,有点瘦有点黑,笑起来却天真灿烂。
姨妈看到他就愣住了,一时眼睛发直,小心地问他:“宁南,你怎么来了?”
他被看得无地自容,想说“我是来看妹妹的”,可是却不知怎的,喉咙像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垂头站在原地。
“你吃饭了吗?”姨妈又问。
他听了,只好老实地摇了摇头。
“那先进来吃饭吧。”
他被带进家里,姨妈端了很大一碗炒饭给他吃,他真的很饿,却还保持着斯文的吃相,姨妈就在一边叹气:“这么晚了,你也别在外面跑,吃完饭就赶紧回你舅舅家去。”
他从碗里抬起头来,天真的说:“可是舅妈叫我今天别去了,她说睡不下。”
姨妈赶紧又说:“那去找你外公,他家里地方大。”
他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姨妈。”
姨妈看着他,露出难过的表情,眼眶倏地红了。
而他却并不懂那么多,不懂那种无奈与同情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这一餐吃得很饱,身体也暖了很多,他觉得很高兴。只是姨妈一直催着他早点走,想要和静静多说点话也没有时间,这么久没有看到妹妹了,匆匆又要走,心里觉得很内疚。
他走的时候,在门口他听到静静叫姨妈做“姨妈”,不禁很欣慰,觉得妹妹还是自己的妹妹。但接着她又叫另一个小孩“哥哥”,他的心便冷了,直直坠了下去。
姨妈在身后重重关上了门,关门声很响,他在黑暗之中呆呆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觉得心里委屈,却一点流不出眼泪。
那个时候,他已经隐隐知道,静静和他不一样了。她是被需要的,而他是不被需要的。
他已经没有家了。
被带到宁家是在父母去世的五个月后。
宁妈妈是那种很典型的南方女子,皮肤白白的,身材高挑,打扮很朴素,他见了第一眼就觉得亲切。
虽然她看他的目光却显然并不亲切,皱着眉头,一脸憎恶的表情。
那时候他正在发育期,个子长得很快,衣服裤子都短了一大截,显得有点可笑。舅妈粗鲁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拉到宁妈妈面前:“来,来,小南,快来叫妈妈。”
宁妈妈眼睛红肿,气得都有点发抖:“你们别太过分了,我不是他妈,别再纠缠不休,再这样我要叫警察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老公的车子把这孩子的父母全撞死了,这本来就是你们做的孽呀!”舅妈也扯开嗓子跟她吵起来,“现在你不管谁管?父母都没了,你要他以后怎么办,上街要饭吗?”
“要说多少遍,那只是一场意外,而且我丈夫也跟着去了……我也很痛苦,我还有一个女儿要养大,要赔偿的钱也都给你们了,现在又来闹,到底还想怎么样?”
“哈?两条人命,就给的那点安葬费够什么?现在这孩子现在没父没母又没人管,除非你把他长到成年所需的费用给一次付清,不然他也只好跟着你了!”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自己把赔偿的钱分光了,现在又来闹事,简直就是在勒索!”
“太太,看你们修这么气派的房子,也算有家底的了,怎么会越有钱越没良心?你们把他父母害死了,给点钱就想了事,想推得一干二净?你要他这辈子怎么办?他还有个妹妹呢,那点钱也够赔?”
“那都是法院判决下来的,钱我都给了,你们还不满足,不服气可以找法院啊!”
“反正我就把他放在你这了,你真狠得下心,就干脆放他在外面饿死、冻死好了。”
……
2
大人的争吵声连绵不绝传进耳朵里,他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小南,你听我的,就在她家门口待着别走,他们害死你父母,抚养你是应该的,明白了没?”舅妈握着他的手对他说道,竟然笑得还很慈爱,“他们是有钱人,以后会让你过好日子的,什么也别担心,听话,去,快过去去叫妈!”
说着,舅妈有些粗鲁地将他往前面推,他看着宁妈妈气得发白的脸,犹豫着不肯向前。舅妈急了,使劲掐他的手,指甲都快抠进他的肉里:“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的,是不是想害死我呀?你外公又病成那个样子,姨妈又收留了静静,哪还管得了你?你是不是也要害静静都没地方去?”
他听到静静的名字,顿时犹如凉水浇头,像被当头打蒙了似的,呆呆地不再挣扎,再被舅妈再用力一推,几乎是扑到宁妈妈的面前,他定了定身子,怯生生抬起头叫了两声:“妈,妈妈……”
小小年纪,却用一种想去讨好的语气。
宁妈妈用力瞪着他,可是鼻头一酸,眼眶竟一下红了。
“这就好,其实仔细一看,你们长得还挺像的,还都姓宁,像真的一家人。”舅妈赶紧在一旁拍手称好。
“这孩子我是不会收留的,你们不要妄想了!”宁妈妈直起身子,一咬牙把宁南推开,转身把门关了,“回去,我不是你妈!”
舅妈讨了个没趣,却也不生气,而是拉着宁南使劲把他往门上按,压低了声说:“你就在这门口等着,再过一会儿,她肯定会让你进去的。毕竟他们理亏,欠着两条人命,你不走,她是不敢逼你走的,不然你再出了什么意外,她担不起责任的,懂吗?。”
他眨眨眼睛,眸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雾气,一直温顺听着,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舅妈他们走了,只留他一个人站在宁家门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空逐渐被夜色笼罩,宁南还是独自在外面坐着,一点声音也没有出,仿佛变成了一块不会动的石头。
这是建在江滨的一幢三层小楼房,那时这一带还没有完全被开发,只要有钱买地就能自己盖房子,在附近也都是同样的独立小楼,只是宁家显得更洋气,更气派些。
到了夜里,江边风很大,四周也显得更黑,几乎没什么路灯,只有二楼的窗口透出淡淡的光,宁静将他笼罩。
他呆呆地看着那一点点光,再把身子缩得很小很小。
这样就不会害怕了。
哪怕这样死了,也不会太过孤单吧,因为总算还有这一点光陪着他。
没料到窗户突然被推开了,从淡色的窗帘背后露出一张白净净的小脸来,一双黑白双眼的眼睛衬着柔软的灯光,两排睫毛长长的,嘴唇红得像个樱桃,看样子和他妹妹是同样的年纪。
“妈妈,为什么他一直在外面啊?”小女孩疑惑地大声问着,声音听着很稚气,带着软软的天真。
“快进来,不准看!”宁妈妈皱眉,要把她拖回去。
她挣扎一下,仍是伸出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宁南:“他冷不冷?”
“不关你的事,快去写字!”
窗帘“唰”地一声被紧紧拉上,光便显得更黯淡了。
那时候正是冬天,一年到头最最寒冷的时候,到了夜里温度都在零度以下,他却似乎麻木了,也不觉得多么冷,只是肚子饿了,想到舅妈临走前给他留了一个煎饼,就想拿出来吃,可手却动不了了,也许是站了太久,大腿以下都是麻痹的,费力去摸,原来眉毛上都结了霜。
煎饼又冷又硬,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他机械地吞咽着,突然那扇窗又打开了,小女孩趴在窗台上,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啊?为什么在我家门口?”
他被问得脸红,动作一滞,没吃完的煎饼给掉到了地上,连忙又捡了起来。
“你别吃那个,都掉在地上了,不干净的。”小女孩大声跟他说话。
他听后也不好意思再捡了,只得仰起脖子看着她。小女孩明亮的眼睛满是困惑,由于逆着光,脸的轮廓镀了一层好看的金色的边,像画里的天使一般好看。
他感到一瞬间的眩晕。
“我刚才全部都听到啦,那个人好凶啊,还要你管我妈妈叫妈妈,你是我妈妈的什么人?”
这是一个很稚气也很傻气的问题,他被问住了,想了很久也答不上来,他其实想要说,因为你的爸爸把我爸爸妈妈全害死了,当然他自己也死了。可这种话他又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儿,小女孩突然被拉进去,只听“砰”的一声,窗户再次被宁妈妈用力关上了。
宁南静静看着那扇紧闭的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孤单过。
四周那么的黑,那么的静。整个世界里都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不再有光,不再有温暖,只有他站在这儿,听着呜呜的风声。
被抛弃的恐惧第一次从心底深处奔涌而出,涨满在他幼小的身体里,顶得五脏六腑都剧烈发疼。他没有家了,没有亲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
他不知所措,哭得抽抽噎噎,眼泪大滴大滴掉在手背上,擦也擦不完,心里委屈极了。
即使很多年后,他仍记得那一刻。
宁妈妈关上了窗,却为他打开一道门。
门缝中透出了光亮,门缓缓打开,那光也越来越亮,一点点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哭得脏脏的,嘴唇与指甲都冻得青紫,有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看着那片光,还有站在眼前的人影……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宁家。
第一眼看到的是茶色的玻璃,洁净的米色瓷砖地板,还有橘黄色格子桌布,餐桌上摆着一束好看的红色假花。
那个家里很温暖很温暖,有着扑面而来的温度与香气。
他已经冻僵了,全身僵硬站在客厅的中央,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
“过来吃点东西吧,吃完了,我再就叫派出所的人把你送回去。”宁妈妈咬着唇,为他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先把这个喝了。”
“谢谢。”他听话地点点头,接过碗,很快把汤喝完。
“再把脸擦擦吧,吃完饭,去洗个热水澡。”宁妈妈没去看他的脸,语气生硬地说。
“谢谢。”他又接过毛巾,仔细地把脸和手都擦得干干净净,擦完了又说,“谢谢阿姨。”
他的手背与指头上都长了冻疮,裂了几道狰狞的长口子,所幸脸上还很白净,长得很讨人喜欢。他从小就有一股独特的气质,显然很安静,目光映着有雾的水色,潮湿中带了一抹隐忍。
宁妈妈也不说话,去厨房给他下了碗面,他说:“谢谢阿姨。”这才低头去吃。
“你不用谢我。”宁妈妈扭过头去,眼睛又一下子红了,“那场事故,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宁南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我丈夫的车,被一辆超载的货车给撞了,滑出公路的时候将你的父母卷了进来,货车没事,可他却和你父母一起当场去世……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们也很倒霉啊,不止你父母,我丈夫也丢了性命。我知道你父母死得很冤,是我们欠了你,但我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我必须要一个人抚养女儿,已经不知道将来该怎么才好,根本不可能再去收留一个了……而且只要一看到你,谁都会想起那场事故,我真的没办法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要给女儿一个幸福的家庭,带着她重新开始,你懂不懂?”
宁南见她说得恳切,都快要哭了,便有点不知所措,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
“妈妈……”小女孩在卧室里偷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跑到她妈妈身边,“你让哥哥住一晚上吧。”
“你知道什么?还不回去,看我不打你!”她猛地推开她。
小女孩被吼得呆住,一双眼睛无措地看向宁静,又委屈地咬着唇垂下头。
“吃完了就走吧,把你的东西都带好,我送你去派出所。”说完这句之后,宁妈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三百块钱,用力塞在宁南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抬头吸吸鼻子,压回要流出的眼泪,“你要恨我就恨吧!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我只能这么做。”
宁南终于吃完最后一根面条,轻轻放下筷子,隔着衣服去摸那几张钞票,很心酸却努力挤了一个笑容:“阿姨,你放心,我会走的。”
“妈妈,让哥哥住一晚上吧,就一晚上也不行吗?”小女孩又说,声音带着些许哭腔,“外面那么冷,你让他一个怎么办,一定会冻死的!”
“闭嘴!别乱喊,谁是你哥哥?”宁妈妈也火了,拍桌子对她大吼,“他死不死关你什么事,还不去写你的作业!”
小女孩被吼得真要哭了,险些就要掉下小来,只好缩着脖子坐在地板上,再也不敢多说话。
这让宁南很是难受。
他连忙站起来:“真的不用送我,我不去派出所。”
他的嘴唇还是青的,有干裂的皮,只有一张脸很白皙,显得非常稚嫩。
他低头去拿自己的书包,走路的脚步很轻,像是一只行动无声的猫。9岁的年纪,发育得不好,比餐桌高不了多少。
等他走到外面,宁妈妈站在门口,眼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一步步离开,夜风卷起他的衣角和头发,一拐弯就要不见,仿佛是被风带走一般。
她忽地鬼使神差大声问了一句:“等等,你的东西全都拿了吗?”
“拿了。”宁南又回过头来,抱着怀里的书包给她看,有点天真地笑了笑,“全部都在这呢,谢谢阿姨,你给我的钱,等我长大了会还给你的。”
宁妈妈顿时怔了,像是被人蒙头打了一下,忍不住整个身子都有些发颤。
就那么一个小书包,就是他的全部了。
3
他个子很瘦小,穿得又很单薄,裤子还短了一截,头发乱糟糟的,脖子很纤细,显得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样的一个孩子,就这么丢在外面,说不定隔天就冻死了,或者就此过着暗天无日的生活,这么过完一辈子。
女儿的哭声隐隐从屋里传来,透过漆黑夜中的风声显得格外凄凉,她失神地一直盯着宁南,像被这句话突然击溃了。
她无法面对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次次对着她笑着说“谢谢你”。她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受不了良心的凌迟,眼泪簌簌而下,忍也忍不住。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后悔了一辈子的决定。
从此,宁南便住在这个家里了。他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妈妈对他说不上好与不好,总之是很客气的。思可有的东西,他都有,一件没有少过。
妈妈是个中学教师,要带早读与自习,工作非常忙,丈夫死后为了照顾女儿索性从学校辞了职,在成人英语补习班做兼职,收入一下子减少很多,好在宁家原本还有些家底,倒也不用为温饱发愁。
宁南从不吃零食,也从一不要零用钱,饿了就在家里吃饭,渴了就自己烧白开水喝,能做的都自己做,觉得从这个家里得到一点一滴都是讨来的,以后必须还得还回去。
他本来就是内敛的个性,和妈妈更是很少说话,五句中必有一句是“谢谢你”、“麻烦了”或是“对不起”。
日子总算是平稳的渡过了。
对于这一切,思可并不大懂,她只知道曾经有过一场车祸,可那时年纪太小,哭哭闹闹一段时间也就渐渐接受了失去爸爸的事实。因为哪怕没有爸爸,她也仍觉得自己有个还算幸福的家,有温柔的妈妈和宠爱她的宁南。妈妈对她倾注了所有的爱,大事小事无微不至。而她从小就爱黏着宁南,不管多无理取闹宁南也总是让着她,从来不对她生气,永远是很有耐心地陪着她任性。
她被家里保护得很好,所以等上了高中时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那真是最无忧无虑的年代,作业有宁南帮她写,考试成绩不好也不会被妈妈责骂,顶多唠叨几句。她也不会去想太多关于未来的事,脑子里随时塞满了漫画情节。她又生得可爱漂亮,总不时有男孩子会注意到她,被别人偷看时她就把脸挡在书本的后面,和朋友一起没心没肺地偷笑。
她喜欢趴在宁南的床上看书,微乱的头发被汗水蒸出湿气,她看书的时候一点也不安分,在床上滚来滚去,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到了夏天宁南总是把整个风扇都对着她吹,然后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字。她不时去吵吵他,闹着说热,他便一定会放下笔,起身为她把窗打开。
他身上总是干净又清爽的,就算体育课上长跑也不会满头大汗,她对此很好奇,总喜欢把自己发汗的手掌贴到他冰凉的手上,宁南的皮肤冰冰凉凉,像大理石一般白净。她时常嚷着羡慕,他却只是无奈地摸她的头发说:“心静自然凉,思可。”
可直到后来家里装了空调为止,她也没有静下来过。
就算如此,她还是喜欢跑到宁南的身边看书,趴在他的床上吃零食,把他的房间弄乱,总觉得有他身边也能沾染上那股宁静的气息。从宁南的窗口往外看,下面有个大大的花圃,种了很多花,到了夏天的晚上就会香气四溢。她喜欢看那些花,靠在窗台上听歌,喝着妈妈泡的花茶,有时也大声背单词,把头探出去,发丝滑进黏稠的夏夜里。
有时候就这样在宁南的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宁南轻轻推她,她也不理,宁南只好架着她的胳膊,把她背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夏天的夜里气温很热,宁南的身体却还是冰冰冷冷的,他弯着腰,一手小心托着她,另一只手去开门,她模糊之间被这动静弄醒了,却也懒得动,就这样懒懒趴在宁南的背上。
宁南的房间在二楼,而她的在三楼,借着对面楼透来的一点光,他小心爬着楼梯,她眯着眼睛,忽地小声笑起来:“我们是不是爬啊爬,永远也走不到楼梯的顶上呢……”
“在讲鬼故事?”
“不是。”她趴在他肩头上呵呵地笑。
“你再这样,我可不管你了。”
“那你就不管啊。”
宁南微笑了一下,把她放下来,有点无奈地说道:“有一天我真的会不管你的。”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第一次跟人打架。
那时她的好朋友被人看不顺眼,叫了个“曾姐”来找她的麻烦。曾姐恶名在外,朋友吓得不行,放学后都不敢一个人回家,就拉她一起陪着。那时她头脑极简单,听着什么姐什么哥的,都觉得这只是电影里的情节,拍拍胸脯豪爽地说:“没事,我陪你。”
结果刚走出校门,就真的被几个小混混给找上了,好朋友还没反应过来就让那个曾姐打了一巴掌,她便傻眼了,那个时候在她眼里,这些混混们都可怕极了,明明是陪着壮胆的,这时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朋友脸上通红,也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因为气不过,一双眼睛也是通红,眼看就要憋不住哭了。思可便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上前说:“你们干什么,怎么能欺负人?”
“关你尼事,我就要打这个贱人!”曾姐张牙舞爪地推了她一把,“少管闲事。”
被这样用力一推,思可肩膀发疼,看着那张气势汹汹的脸,很没骨气地不敢出声了。
那曾姐左一个“婊子”,右一个“贱人”,要“好好教训”朋友“怎么做人”。思可傻乎乎地也站在一旁听着训,直到宁南听到消息跑过来,抬手就是两个耳光“啪”地打在曾姐的脸上。
其实曾姐不是在骂她,她只是个一旁打酱油的,宁南却全误会了,哪怕对方是个女生,他下手一点都没留情。
曾姐被他打得一张脸都肿了,头发凌乱,扑上来就要跟他拼命,宁南咬咬牙,抓着她的头发就往地上扔,又是一声惨叫。剩下那几个混混要过来打他,宁南也不管那些落在身上的拳头,只盯准了一个人狠打。思可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一股凌厉的狠劲,竟带了些许的杀气,十分的陌生。
这毕竟是现实不是电影,大家都没那么帅气不要命,拳头落在身就会疼会受伤。小混混被宁南都打哭了,很没面子地带着曾姐跑了,当然宁南自己也挂彩了,他其实压根就不会打架,受的伤比谁都重。
小学的时候思可被人欺负,他也是这样站出来为她打架,一个人打五六个人,最后大家都受伤。不是他身手好,他身体清瘦,力量不如那些高大强壮的孩子,可他很会忍痛,这一点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总是能够咬牙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
记得有次他在削苹果,思可不留神碰了他一下,刀子顿时在他的手心上划出好长一道口子,他额际渗出冷汗,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还以为不打紧的,谁知后来血流不止竟缝了三针,过了几个星期才拆掉纱布。
现在脸上青青紫紫,能看到的地方从脖子到胸口都有淤痕,换了别人早就要站不起来了,他却似浑然不觉,只是走路的脚步比平时缓慢些。
就算再怎么疼,他也能一声不吭地忍耐下来,这仿佛是他天生的一种本事。
回去的路上天空忽然下起雨来,他们一起在超市外面躲雨,裤脚还是被雨打得湿透。这时避雨的人多,宁南找个角落给她站,自己在外面遮着,一会就被淋湿了头发。
见他脸上带着伤,思可生怕会破相,赶紧买了包创可贴,在他脸上横七竖八贴了好几道还怕不够。
“没事,我是男的,破了相也不怕的。”他眸子里有雾蒙蒙的水色笼罩下来,轻轻地,像是一阵烟。这时的他和方才打架的他简直是两个人。
“我们还是去找个地方看看吧……”她没忘记那些如同雨点落在他头上和身上的拳头,仍是很担心,“万一有脑震荡什么的可怎么办?”
“不痛。”他答得淡淡的,还强调了一遍,“真的不痛。”
他们一直站在屋檐底下,等雨停了才慢慢回家,妈妈晚上有课,一般顾不上他们,所以脚步也是难得的悠闲。
“下次再有这种事,就去找老师,知道吗?不然我可不管你了。”宁南板着脸说。
“是我朋友不让找老师的。”
“那就来找我。”
思可便听得笑了:“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4
思可在高一那年第一次恋爱。
那时的爱情实在是幼稚,她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隔壁班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还喜欢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消息很快传到了那男生的耳朵里,令他每次见了思可都很不好意思,躲躲闪闪的。她憋不住要去约他买东西,他实在躲不过了,便写了一张纸条托同学送来,大概意思就是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劝她别傻。
思可这下子就伤心了,送纸条就送纸条吧,这傻子还要让同学传过来,活活让她成了笑柄。
那以后的几个星期她都沉浸在失恋的情绪是,整天埋头抄伤感的歌词,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悲伤的人,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愣是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圈。宁南放心不下,周末就一直陪着她,哪也没去,生怕她做什么傻事心的,她被他盯得闷慌了,就说要吃城西的麻辣小龙虾,他骑着自行车带她跑到老远的地方买,买了她又觉得吃不下,宁南就无奈了,叹息着又说了一遍:“再这样,下次我可不管你了。”
“那就不管。”她终于笑起来,知道他不会生气。
直到有一天,班上一个女同学突然问她:“宁思可,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啊?长得很好看的那个。”
“是啊。”思可点了点,一副骄傲的语气。
没过几天,关于宁南的身世就在学校里传播开了,很多人都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到不可思议,虽然只是一场意外,然而宁南的父母确实是被她爸爸给害死的,明明应该是仇人,如今却怎么能毫无芥蒂在同一个家里生活。也有人觉得宁妈妈抚养宁南长大也算是一种赎罪……可他们这样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没隔阂?
思可对别人的猜测并非全然不知,越在这时,她就越要表现得和宁南像一对真兄妹般亲密无间,让这些说七说八的看清楚。
有天晚上妈妈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没说两句语气便生硬了,接着骂了一句“我家的事跟你们有什么相关!”,生气地把电话挂上,可刚挂了,电话铃又马上响了起来,这一次妈妈根本没去接,直接把话筒揭起来摔到一边,发出好大的声响。
那天宁南回来得晚,看见空空如也的饭桌,隐约感到了不对劲,思可跑到他身边,小声把事情说了,宁南便皱皱眉说:“我知道了。”
那时是晚上八点半,思可觉得肚子饿又不敢说,他便走进厨房,煮了一碗毛豆,一条黄鱼,一锅稀饭。然后去敲妈妈的门,妈妈却没理他。
宁南沉默了一下,忽然对着门内说:“阿姨,对不起。”
门霍然被打开了。
妈妈眼睛通红,用力擦着泪水站在门内,声音恨恨地:“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就欠了你的!”
宁南的睫毛微微一颤。
也只是那么微微的一颤,他很快如常抬起目光,倔强地站直了身体,低声说道:“不要这样,你真的没有欠我什么,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没欠你,那是我活该,把你这样的丧门星留在家里,活该给自己找罪受!”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思可在一旁睁大眼,听得胆战心惊。好像什么东西在她的脑子里炸开了,一切都乱七八糟,只能呆呆站在那里。
这多年来,妈妈一次也没有对宁南说过重话,他们之间永远是客套又和气的,任思可想破头也不想到会有一天,妈妈竟会恶言相向。
她看不到宁南脸上是什么表情,也根本不敢去想象。
“对不起。”宁南又说了一遍。
“别说什么对不起,你的对不起我真的听腻了。”妈妈一把抹了泪水,冷冷看着他,“我真的一直在后悔,当初不该收留你的,你给我带了多少麻烦,你知不知道?在你们家里,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就应该为死的人赎罪,是我欠你的,我活该!你们一家人全是些流氓无赖!”
这一席话,妈妈说得很冷静。不像是口不择言,竟像是完全发自内心而说出来的,这令思可感到加倍的惊愕和恐惧。
宁南的背脊绷得很直。从头到尾,他都只是那样站在原地,眼睛定定地望着某个方向。等妈妈说完了,他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像往常一样拉着思可下去吃饭,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过了好久,思可才找回声音,一个劲地对他说:“哎……你别当真,我看她只是心情不好,可能更年期到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什么。”他抿着唇,伸手按她额前的头发,轻声说:“真的。”
思可眨眨眼睛,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贴在她的额头上。
她想到每一次也都是这样,他不管受了什么样的伤,你问他痛不痛,他也总这样淡淡地向她保证:“不痛的,真的。”
思可重重放下筷子,本来以为有些事情都忘记了,却在这个时候全部想起来。她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那晚妈妈不肯接受宁南,把他关在门外,还要送他去派出所……那时的她胆子小什么也不敢多说,可现在不该还是这样。
她站起来,三两步冲到楼上去拍妈妈的门大吼:“你快开门!你刚才说得太过分了,你知道自己说的话多伤人吗?心情不好就随便找人撒气是不是?宁南什么错都没有……”
话未说完,宁南已经过来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拖:“别说了,思可!”
他的声音是少有的严厉,但思可正头脑发热,哪听得进去,她用力挣脱,仍是大声对着门内喊:“你是不是也太自私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你……”
“真的别说了!”宁南用力把她拉到身后。
那道门也一下子打开了,妈妈头发凌乱地站在那儿,怒不可遏扬手就要一巴掌打下来,宁南就挡在她面前,那一巴掌就这么突然悬在半空,差点就打在他脸上。
思可觉得自己没有说错,眼睛睁得大大的,半点不退让地喊着:“你打啊,你打死他算了!干脆把我们都赶出去算了!反正你从来没当我们是真的一家人!”
她站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与妈妈对视。
她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哪怕是打死她也不会退缩。
妈妈抬着手,足足盯了她十余秒,那是一种非常绝望又悲哀的眼神,时间都停滞了似的。最后她收回手去,一瞬间好像老了许多。
多年的表面和平完全破裂了,家里的气氛变得很糟糕,妈妈从此不再用正眼看宁南。
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是从那个电话开始?还是真的这么多年来妈妈都在后悔?可这么久以前他们不是一直过得很好吗?为什么只在一夕之间以前的幸福时光就消失无踪了,好像眼前的才是最真实的生活,叫人全完无法接受。
她尝试活络气氛,说一些冷笑话来融解这冰冻的关系。可妈妈的态度仍然冷淡,倒是会搭她的话,可一跟宁南有关就扭头不理,宁南也倔强地不说话,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就如修补破碎的镜子一般小心翼翼却又徒劳。
那天放学后等了好久也不见宁南出来,思可心里一阵阵不安,便直接去了高三的教室,正好听到办公室里传来的说话声。
“宁南,这次这套理科习题确实很有参考价值,虽然没有要求必须要买,但全班的人都订了,就差你一个人。而且不止这一次,每次都只有你不肯订任何复习资料,如果是有什么经济困难,你可以说出来,由老师出这份钱,好吗?”
“没有,我只是不需要。”宁南站在办公室里,淡淡的光线透过发丝投进他的眼睛,带着一股雾茫茫的水色。
“你每次都这样说,但你要明白,这些资料对升学考试是至关重要的,你学习是还不错,但要是以为凭这样就能顺利通过高考,那又大错特错了!自从我教你以来,你连校服都不肯买,宁南,要知道全校现在就你一个人不穿校服!既然不是经济上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其他什么困难,还是你仗着学习成绩好就可以任意妄为了?这是不是也太过脱群了?”
“不,不是的……我是真的不需要。”宁南低声说。
思可藏在外面,越听心里越难受,却只能抿着唇一声不吭。
等宁南被训了半天出来后,她才悄悄跑进办公室,在那位老师惊讶的目光下问道:“要多少钱?就是宁南没有订的那套资料书……要多少?”
“你是哪个班的?有什么事?”老师皱紧皱眉。
“我是……”她眼睛尖,瞥见桌上一张清单,正好看到“165”的数字,便红着脸开始翻包包,却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宁南的妹妹,他的钱我来交,我明天就把钱带来!”
那老师不明就里,只能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对不起!”思可有点慌,道完歉就逃了出去。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不知道宁南连校服都没有买……他们学校一共有三套校服,除了一些活动庆典,并没有强行规定要穿,她不知道宁南是怎样安然度过的,光是想想就觉得难受。自己实在像个白痴,每天都一起上学,却连这个也从未发觉。
脚步倏地停下了,宁南单薄的身影就站在附近的楼梯口,看她的目光有些许的无奈。
“我……”她心里慌了神,他一直站在这里,那肯定是看到她闯进办公室了!
“先回家吧。”他叹了口气,对她招招手,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