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医院建在郊区,环境很好,一眼望去周围都是绿幽幽的树木。医院大楼里面的颜色是以白色和淡绿为主的,看上去十分安静清爽。但程启思越往里面走,就越觉得毛骨悚然,从两旁紧闭的房门里,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发出来。笑声,无意义的叫喊声,呯呯的奇怪的撞击声……他感觉自己是走进了一个非人类的世界里。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接待钟辰轩,看到程启思的时候,明显地愣了一下。钟辰轩介绍说:“费西,这里的院长。程启思,我现在的同事。”
这位费院长出奇的年轻,比钟辰轩大不了多少。他看着钟辰轩,眼里有些惊疑的表情。“辰轩,我正想找你。琳娜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的事,我晚点跟你细说。”钟辰轩说,“我现在想见见文采桦。我这个同事想见她。”
费西点了点头。“那你们自己去,我就不陪了。我这里还有点儿事。”他看见程启思脸上的表情很僵硬,淡淡地笑了一笑。“才来这里,是会觉得不习惯。像我们,习惯了就好。我们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不定比我们都快乐。”
钟辰轩叹息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上面。
“你还留着若兰的画。”
程启思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这是一幅相当奇异的画。
水。黑沉沉的水,没有边际。
水里面包裹着一些类似植物种子的东西,好像是在水里面飘,微微发光。一朵金色的莲花,自水下盛放而出,看起来仿佛是一团火焰。
程启思久久地凝视着那幅画,眼光几乎无法从上面移开。钟辰轩也望了那幅画一阵,对费西说:“你不应该把这幅画挂在这里。它会让人……反正,对这个医院……它不合适。”
“我知道。”费西也回过头去,看那幅油画。“不过,我长期把医院当成家,好像没有比这里最合适的地方了。”
他又问道:“还没找到凶手吗?杀她的凶手?”
钟辰轩说:“你放心,我不会放弃。”
费西点了点头,把一叠资料递给了钟辰轩。“你看一看她最近的情况。没好转,但是也没恶化。”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钟辰轩说:“走这边。”
看钟辰轩好像对这家医院很熟悉,程启思禁不住问了一句:“你常常来这里?”
“以前有些病人在这里。”钟辰轩回答,“我上次跟你们解释过了,心理学家是个很不确切的称呼,费西这样的,实际上是精神科医生,临床的。我的资质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在国内,主要做的是……”
他说到这里,好像有点不耐烦解释下去了。他在一间病房前面站住了脚。“她就在里面。”
门是全封闭的铁门,只在上方开了一个狭长的口子。程启思犹豫了好一会,才把眼睛凑了过去。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里面除了一张固定的床之外,没有任何家具。一个女人蜷缩着坐在床沿,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穿了一件白色的病号服。她很瘦,枯瘦如柴,十根手指正在墙上乱抓,手指也瘦得跟细柴棒差不多。脸上瘦得只剩了一对大眼睛,但眼睛却是浑浊的,无神的。
“她……她是文采桦?!”
钟辰轩低下了头。“是。”
程启思摇头。“不,这不可能。”
“可是这是事实。”钟辰轩说,他的表情也相当悲哀。“在她身上,你还看得到以前的文采桦的一点点影子吗?”
“不……她不是。”程启思几乎是机械地说,“我只见过她几次,可是她,她……确实很美。美得让人不敢去触碰,像是瓷器一样的美……虽然我知道她是冷酷的杀人凶手,可我还是觉得她很美,非常美……”
钟辰轩打断了他。“你还想再进去跟她说话么?”
程启思摇头。钟辰轩说:“到那边的会客室坐坐吧。”
两个人坐下后,钟辰轩把会客室的门关了。那门很隔音,总算把那些奇怪的声音暂时隔绝在了外面。
窗外的树木,绿意盎然,但在这所看似平静的医院里,生命本来就是一个笑话。拥有生命,但却对自己的精神和意识都完全没有控制权,这样的生命,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钟辰轩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相当沉静。“你已经看到了,在这个医院,里面住的人,至少在常人看来,是生不如死的。”
程启思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钟辰轩望着他,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他们还有选择的余地,我想他们也不愿意活下去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对自己的生命没有控制的能力,而我们,作为医生,也不能去结束任何人的生命。而且,有一些小孩子,从生下来就是精神上有极大缺陷的,这个医院就有专门针对这类型孩子的……治疗。虽然,可能永远不会有什么成果。”
程启思说:“文采桦的精神病,是有遗传因素的。而且根据你们的诊断,是来自于她母系的那一方。而文若兰跟文采桦,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所以,文若兰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你见过于静,她到这个年纪都没有什么问题。这种遗传因子本来就可能隔代遗传,会不会被诱发,完全看运气,控制不了。遗传性的精神病,在没有完全发作之前还是有一定征兆的。通过一些特定的检查,也可能检查出来。费西是这一行的专家,我跟他讨论过很多。”钟辰轩说,“文若兰却是再正常不过了。我们就想,是不是可以让文采桦摆脱她必然要承受的命运……她的父亲是如此希望的。”
程启思怔怔地注视着他。“你们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那是一项不能应用于临床的研究。你肯定知道一种说法,就是某些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的脑子构造跟一般人不一样——对不起,我用的是最通俗的说法。这几十年来,对生物学的研究发现,有不少被诊断有精神分裂的病人确实脑部结构或功能或者神经化学反应与常人不同,比如大脑中有肿大的脑室和萎缩的灰质。也有一种意见,可能神经传导物质不平衡也会导致精神疾病。甚至还有意见说,抑郁症也可能是生物学方面的原因造成的,缺乏P11就可能导致抑郁症。研究团队相当激进地P11直接注射进了缺乏P11的小鼠脑部,甚至开始了灵长类动物的实验。同理,我们也可以认为患精神分裂——不确切的词——的人可以采用同样的方法来治疗。”钟辰轩说,“携带精神疾病这方面基因的人,丘脑后室增大,而且含有更多的神经细胞5—羟色胺SERT—s。理论上说,我们可以使用基因疗法,比如CRISPR—Cas9,利用细菌剪除DNA中受到病毒感染的部分——运用化学标记让生化酶对DNA进行精确修改。但是,对于有先天性遗传缺陷的人,修复原本恶劣而顽固的遗传因子,从而变成一个正常而健康的人……这一定是不安全的,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这已经超过了伦理所能承受的范围,也没有人敢为可能发生的一切负责。人实在是太复杂了!我也不是那一行的专家,我负责的部分是跟心理相关的,不确定性很强,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一个可以拿出来的成果。不过,科学本身就是如此!文教授一直在观察文采桦的情况,并定期给她做检查。她表面上看起来一如既往,但他非常清楚,她的情况越来越不稳定了。但是,我们绝对不敢把还在理论阶段的治疗方案用在文采桦身上,只能尽可能拖延她发病的时间!而采桦太固执,非得要那个孩子,这是最后刺激她发病的原因。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谭悦的事。”
程启思忽然问道:“孟桓知道吗?”
“知道。要不知道,那不是骗婚吗?”钟辰轩说,“文教授跟他非常认真非常详细地谈过,告诉他有一天文采桦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告诉他,他如果跟文采桦结婚,那么他可能需要承受不能承受的一切。”
程启思慢慢地点了点头。“那么,孟桓怎么说?”
“他说,他都听明白了。”钟辰轩说,“他说,爱可能不会是一辈子的事,但是至少在那一刻——宣誓相爱并交换戒指的时候,是真诚的。文教授也相信了他的真诚,所以,同意了。”
程启思缓缓地说:“可是,他并没有做到。”
“哦,我们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钟辰轩皱着眉头说,“文采桦非要个孩子,我们又不能告诉她,因为她有这个病,所以不能生孩子。虽然这种情况下要孩子,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问题是采桦本人不知道,她虽然也是医生,但她干的是外科,而且……”
钟辰轩停住了。程启思问:“而且什么?”
“疯子往往都不知道自己是疯子。”钟辰轩说,然后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拂开一样,“啊,总之,孩子生下来了,检查下来没问题,这让大家都舒了一口气。但是,孟桓就在孩子出生没多久,像是变了一个人……”
“所以最终文采桦被刺激到发疯了。”程启思说,“到最后你们仍然什么都没做?”
钟辰轩摇了摇头。“我们不敢。哪怕到了最后关头,也不敢。那是文教授的女儿,亲生女儿,你明白吗?我们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所以,我们不敢。”
程启思问道:“谁主持那项研究?”
“哦,你不认识。”钟辰轩轻描淡写地说,“是个天才。不过,这些都跟我们无关了。”
程启思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去。他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张化装舞会的邀请函,一点点地撕碎。“可是,发这张请柬的人,分明是不希望我们忘记过去。”
钟辰轩淡淡地笑了一笑,说:“你大可以放心。那个人,不管他是谁,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自然有一天会走到我们面前来的。”
程启思看着手里剩下的一小块请柬的碎片,还保留着一朵完整的白色和淡紫相间的花的图案。“《仲夏夜之梦》里面的爱懒花……把花的汁液滴在眼皮上,就可以爱上第一眼看见的人。我倒希望,能够有一种东西,让人遗忘一切。颜歌是因为我没有明确地拒绝才会犯下杀人的罪行,我无法释怀。……我想,我一辈子都没办法遗忘,幕布拉开的时候,聚光灯下的她……她惨白的脸,鲜红的嘴唇。还有她的手……”
“我让你看那电影,就是为了这个。当你能够面对拉维妮娅那一幕的时候,你就能比较平静地面对颜歌的死了。你不会连郑琪儿的心理素质都不如吧?”钟辰轩望着他,说道,“相信我,颜歌杀丁希文,不是全因为你。是她跟丁希文的纠葛最终让她爆发了。”
两个人离开了会客室向外走去,程启思问:“你不跟费院长打个招呼么?”
“不用了。”钟辰轩不经意地说,“他忙着呢。”
程启思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关于那个化装舞会的。哦,不是案子的。”
“什么问题?”钟辰轩问。
程启思说:“我适合扮演谁?为什么你会认为君兰会扮苔丝狄蒙娜?你扮的忒修斯又是什么意思?”
钟辰轩笑了。“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三个问题了。第一个问题,我不回答你,你适合扮演谁,你心里是最清楚的。君兰嘛,你看不出来吗?她总是喜欢以弱者的形象示人,像楚楚动人的兰草。甚至是一个如同苔丝狄蒙娜一样的永恒的受害者——所以她会选择苔丝狄蒙娜。总之,她绝不是弱者。我一直怀疑,君兰那兰花一样的外表下,是一颗坚硬如铁的心。”
程启思说:“就这样?”
钟辰轩说:“莎士比亚剧里能选择的范围,其实相当的窄。大家都会去在耳熟能详的角色里选择,范围就更小了。扮个大家都认不出的,岂不很无趣?”
程启思说:“好吧,那你呢?”
钟辰轩又笑。“忒修斯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有权势的贵族,雅典的公爵。朱丽叶要嫁谁,他可是能说了算的。”
程启思瞪着他看,然后说:“你的控制欲好像在潜意识里很强烈?”
钟辰轩摆了摆手。“不,不,我用这种方法宣泄出来而已。”
他们已经离开了青山医院,走到了大街上,程启思看到街对面有个花店,就说:“你等等。”
钟辰轩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程启思拿着一束有紫有白的玉簪花回来了。钟辰轩啼笑皆非地说:“你真当这是爱懒花?别傻了!”
程启思用力去挤花汁。“试试也没什么不行的。”
“如果对面来的是条狗怎么办?”钟辰轩很煞风景地说。
程启思正把花汁往眼睛上抹。“我希望是个美女。”
他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袁心怡放大的脸在他面前。虽然袁心怡是个美女,但这样近距离地看还是吓了程启思一大跳。
袁心怡盯着他。“你在干什么?把花往眼睛上抹?你没看见旁边的人都在看你?”
钟辰轩在一旁笑,程启思尴尬地咳了两声。“心怡,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里呢!查案子?”袁心怡说,也不等他们回答就说,“正好正好,我叫不到车,搭你们的车回去。”
钟辰轩问:“你怎么一个人跑青山医院来?”
“哦,有个熟人的孩子,就在医院里。我过来看看。”袁心怡随口说了一句,“来来来,尹雪给你们寄的礼物,我带着呢,还准备一会儿找你们去。她不知道你的地址,一起寄到我这里的。”
她从拎着的手提袋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箱子,在程启思面前晃。程启思啊了一声:“她不知道我地址,为什么不问我?好好,多谢你了。”他把那束玉簪花塞进了钟辰轩手里,接过箱子就开始拆。钟辰轩问袁心怡:“什么礼物?”
袁心怡吃吃一笑。“那我可不知道了。”她看着玉簪花,说,“这是要送给谁的?”
钟辰轩笑着说:“你来了,就是你的了。”
袁心怡也不客气,把玉簪花一把抱了过去。“我拿回去插花瓶里,这花还真不多见。”
程启思已经把箱子拆开了,却怔在了那里。“这是什么?!”
袁心怡和钟辰轩都伸过头去看,只见在一个箱子里,有一个更小的箱子,里面还有一个很小的盒子,丝绒垫子上躺着两颗玻璃眼珠。
袁心怡尖叫一声:“哎呀,这是我买的娃娃的眼珠!我一定是弄错了,快还给我!”她又掏了一个小箱子出来,看了一看,“这个没错了!”里面是几包黑乎乎的茶,程启思闻了一闻,说:“这是什么茶?”说老实话,看颜色,闻味道,好像有点不敢喝。
“她去印度了,一定是印度茶。”袁心怡笑着说,“她还说,给我买印度纱丽呢,那里的首饰也挺有特色的。”
程启思看着那茶,好歹是尹雪的心意,笑着说了一句:“等她回来,告诉她,下次我请你们出去度假。不过,就别去印度了。”
袁心怡一听,就一脸赞成的样子。“说得是,找个国外的海岛怎么样?我们这边的真不怎么样。”
程启思更赞成。“好,我请客,你负责叫她去就是。”
“成交!”袁心怡笑着说,“不过,今天的晚饭,你请。”
程启思说:“当然,你说去哪就去哪。”
钟辰轩在旁边无精打采地说:“你们去吧,我去跟费西聊聊,自从进了你们这局里就忙得要命,好久没过来了。”
袁心怡捧着那束紫色和白色的玉簪花,笑嘻嘻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她又瞅着程启思和钟辰轩,说,“到底黄鹂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说自杀了就自杀了?她不是刚有公司要签么?”
见程启思和钟辰轩都闭着嘴不说话,袁心怡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保密,保密。有什么好保密的!猜都猜得到,是不是黄鹂杀了颜歌?”
她这话一出,程启思和钟辰轩都吃了一惊。本来这个案子就还没算完,又因为颜歌是出名的女明星,为了避免媒体添油加醋,处理得非常谨慎。钟辰轩问道:“心怡,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一直有个感觉,她特别想接近颜歌,总是在打听她的事,对孟桓也是不要命地扑过去。”袁心怡漫不经心地说,“明明有别家公司愿意签她,条件还不错,这是天大的机会啊,可她宁可选条件没那么好的颜歌那家公司。”
程启思叫了起来:“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你们问过我吗?”袁心怡看着手里抱着的玉簪花,笑容相当甜美,“你们可没有告诉过我,黄鹂是嫌疑人啊!如果你们问了,我肯定想得起来告诉你们!”
虽然我再不希望重新转身
虽然我再不希望
虽然我再不希望转身
在得失之间犹豫不定
在短暂的运行中,那里梦越过
诞生和死亡之中的梦笼罩的暮色
虽然我不再愿望对这些东西抱有愿望
从宽敞的窗户通向花岗岩的海岸
白色的船帆依然飞向海的远方,海的远方
不能折断的翅膀
在失去紫丁香和失去海浪声中
那颗失去的心渐硬又欢欣
——艾略特《圣灰星期三》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