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阴差阳错。”钟辰轩走到了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满天灯火,夜里的城市美得像个天上的都市。“颜歌杀丁希文,可能还是临时起意。她拿起了吧台上放着的空酒瓶,一下子就砸死了丁希文……到底是因为丁希文手里抓了什么东西,颜歌取不出来,不得不把她的手切了下来,还是颜歌联想到了卓亭——我们永远都没办法知道了。杀人者和被害者都是问不到的了。不管怎么样,颜歌她把丁希文的手切了下来。丁希文这个活计,干得可不如其余几桩利落。那个晚上,我记得,很冷,她肯定原本就戴着手套——而她是酒吧的老板,那个晚上本来就在那里出现过,不管她的指纹或者什么东西落在酒吧,都不容易受到怀疑。”
程启思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临时起意的话,为什么一定要约在那个酒吧?不,辰轩,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而作这样的假定。她杀了人,这是事实。而她杀人的动机……”
“动机很复杂。是丁希文的贪念把颜歌逼得无路可退。从相关证人的证词看来,颜歌应该是个仗义的人,丁希文长期敲诈她,绝对是恩将仇报。”钟辰轩打断了他,“反正,不会仅仅是因为你,你不用为这个难受。”
程启思低声地说:“那么,丁希文的双手在哪里?”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钟辰轩转动着手里的酒杯,低低地说,“也许,就跟郑琪儿一样,把不想看见的东西埋在花园的某个角落?慢慢地,慢慢地,就跟泥土合而为一了。而上面种着的花,开得更鲜艳……”
程启思凝望着窗外的灯火,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却十分苦涩。“她总说,她演技不怎么样,老拿不了奖。可是,在我们面前,她实在是演得很好。好得不得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她气急败坏冲进我家为自己辩解的样子。她是想证明自己没有杀丁希文的动机。她的表演,居然把我和你都给骗过去了。那个时候,她的演技,绝对够资格拿最佳女主角……”
钟辰轩笑了一笑,不置可否。过了片刻,又说:“这倒是解释了一件我一直不太明白的事。她明明说了想跟你复合,她也知道你的脾气,怎么会还跟孟桓继续来往,以至于被施思抓到机会,让你看到她跟孟桓在一起,彻底断了你跟她复合的可能性。答案就是,她多少有些担心孟桓发现了那晚上被下了安眠药的事,所以一直还跟孟桓藕断丝连。毕竟,比起杀人,别的都不重要了。”
程启思瞪了他一眼,钟辰轩只当没看到,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相信,颜歌杀丁希文只是一时冲动,她从来没有计划过,但她这一连串举动实在是太漂亮了,我想她几乎都没有经过大脑进一步的思考,而是本能的行动。有时候,一时冲动下做出来的案子,只要时机选得足够好,出击的姿态足够漂亮,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一桩相当完美的案子。”
程启思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谋杀。”
钟辰轩表示同意。“对。就跟黄鹂杀颜歌一样。虽然她做得很好,但有人注意到了。申琳娜可能是看到了颜歌跟黄鹂说话,但她当时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她慢慢回想……”
程启思黯然。“我记得,申琳娜那天说家里的茶原本有的,但是我来的时候就没有了。再加上殷鸣说的话,申琳娜在约我之前,确实还叫了黄鹂来。黄鹂在她摆在桌上的剩的半瓶威士忌里下了足以致死的巴比妥……”
“杀颜歌,可能是基于一时的怒火,但杀申琳娜,绝对是有备而来。我们在黄鹂家里找到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大手提包,是她平时常常带的,放化妆品和衣服的。她很可能就是把头盔和厚羽绒服、雨披这一系列的伪装物放在手提包里面,上了申琳娜的车。——也有可能,她把自己伪装好了,再上申琳娜的车,这样更安全。而且,为了保险起见,她没有跟申琳娜一起上楼。“钟辰轩说,“而是在申琳娜把车停好之后,申琳娜先回家,黄鹂再上去的。”
程启思摇头。“申琳娜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就算她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也是面对一个杀人凶手啊!”
“她应该只是怀疑吧?”钟辰轩有点迟疑地说,“反正,申琳娜确实是这么做了。黄鹂跟她谈了什么,我们是不得而知了。黄鹂离开之后,并没有离开,一直在消防通道偷窥,打算半夜上去看看。申琳娜家虽然是密码锁,但钥匙一样是有的。按申琳娜那个有条理的个性,肯定会把钥匙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黄鹂一定是趁申琳娜去泡茶,或者干什么的时候,偷了钥匙。很多人都会把备用的钥匙放在相当固定的地方,比如,门口柜子的抽屉。”钟辰轩说,“要命的是,她看到你来了。而且你一直没出来。她肯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她可能在停车场那个对讲机尝试着按了申琳娜的房号,但是没有人答应。她估计屋子里的人是晕过去了,于是冒着危险上楼进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化装舞会上申琳娜扮的安·波琳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她确实是这么做了。不过,她怎么也料不到,殷鸣会在这时候赶来,于是只有匆匆离开。”
程启思对此到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威士忌里面的巴比妥,因为被冰——等于是水稀释了,然后我跟申琳娜又一人喝了一点,所以,不够致死的分量了。但是,让人昏倒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这个案子仍然是有问题的。”钟辰轩蹙着眉说,把面前那半杯加冰的威士忌喝光了,“有很多问题现在我们都没办法解释。我相信黄鹂杀了颜歌,她有动机,我们也有证据。但是,我实在不认为黄鹂能够组织这样一次化装舞会。难道真的像卫蒙说的那样,只是他自己的创意?只是一个巧合?”
程启思不得不承认,钟辰轩的说法有道理。
钟辰轩眼里那困惑的神色又出来了。“我始终觉得,这案子幕后还另外有一个人。贺鸿说他看到有个男人去杂物间,难道就真是一个巧合?按时间算,那个时候去切断颜歌的手,再拖到舞台上是最可能的,我算来算去,都觉得黄鹂虽然有杀颜歌的时间,但是没有时间做别的事。”
程启思问:“你有没有怀疑过,黄鹂的畏罪自杀不是自杀?”
“有点怀疑。但是目前证据充分,我们还真没法子说她是被别人谋杀的。”钟辰轩说,“而且,黄鹂自杀用的巴比妥跟她放在申琳娜家威士忌的一样。”
程启思拿起酒杯,摇晃了两下,跟着一饮而尽。“如果真如你说的,幕后还有另一个人,他愿意大张旗鼓地来搞这个化装舞会,那么,他的目的,应该不止于此。他也不会就此止步。”
钟辰轩望着他,问道:“那天晚上,申琳娜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不是跟案子有关的事,对吧?”
程启思不回答。他凝视着空了的酒杯,过了很久,说:“你能让我见一下文采桦吗?”
钟辰轩明显地愣了一下。“为什么?难道你还不相信她是真的有病?你以为我们给出的证明都是假的……”
“不是。”程启思说,“我想向她求证一件事。”
钟辰轩往沙发靠背上一仰,程启思借着头顶微弱的灯光,看到钟辰轩是真的笑了。虽然没有大笑出声,但也真是笑得很厉害。
“向她求证?问她问题?我的天,启思,现在我知道你真是外行了。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程启思说:“也许还会有一些事,留在她记忆深处呢?”
“好,我让你见。”钟辰轩说,“不过,你应该会后悔。你要相信,像黄鹂那个死法,是最舒服最痛快的。而文采桦,那才是真正的无期徒刑,连减刑的可能都没有!”
程启思闭上了眼睛。
他们冲进黄鹂家里的时候,黄鹂已经躺在床上静静地死去了。她的死状相当安详——过量的巴比妥致死,和着水服下去的。
她并没留下遗书,但在现场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痕迹。
“我还是不明白,就算丁希文拿到了颜歌的把柄,颜歌也不需要杀人啊。”李龙宇在现场的时候,相当困惑地说,“反正她已经有退出圈子的打算了,另外找个国家移民,以前的一切再跟她无干,后半辈子也得过得舒舒服服,有什么不好?她钱是赚够了,何必要杀人?”
“首先,她杀丁希文是一时气愤,常说的激情杀人吧。”钟辰轩说,“然后……”他看了一眼程启思,又看了看在旁边忙活的李龙宇,没有再说下去。
一直等到身边没有了旁人,钟辰轩望着程启思,说:“龙宇说得没有错,她可以从此退出,再闹怎么大的丑闻也与她无关,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不会差。是,她想要的是你。如果你看到了,那么,永远……你绝对不会再跟她在一起。绝不可能。丁希文也知道她跟你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那天晚上,我让她死心,那么她就不会杀丁希文?”程启思低声说。
“不知道。”钟辰轩说,“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到底那天晚上在丁希文和颜歌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颜歌有意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情况来看,她是抱着杀意去赴那个死亡约会的。”
程启思说:“那至少是我把她朝这条路上推了一把?”
钟辰轩保持沉默。过了很久,他问道:“你说,那天你在海滨墓园看到了颜歌?她抱着一束紫丁香?”
“丁希文的墓就在那里。”程启思说,“那天我跟吴晴看到她的时候,她就站在丁希文的墓前。”
钟辰轩喃喃地说了一句:“紫丁香。”他又问程启思,“我们在那个酒吧见面的晚上,你说,因为颜歌喜欢《第十二夜》,所以用它作了酒吧的名字。她的文学造诣怎么样?”
程启思发出了一声苦笑。“你是不是看过一些八卦新闻,说她学历不错,平时拍戏的时候都带着本书看?那只是人设而已。她是看过一些,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像是小学生读莎士比亚一样,她远远没到能够真正能理解或者说有自己的见解那一步。”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其实也用不着说了:钟辰轩之前对于丁希文一案和其余几桩案件的凶手心理的不同之处的分析,现在看起来是完全正确的。回想起来,颜歌几乎就是钟辰轩形容的翻版。
钟辰轩若有所思地说:“你还记得最近有一次跟她有关的八卦,说她看的是什么吗?”
程启思问:“什么?”
钟辰轩把手机朝他推了过去,程启思只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说她在片场的时候抱着一本艾略特的诗集在看?我说过了,人设而已。”
“哦,是不是真能够理解一点也不重要。”钟辰轩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诗是最高的一种文学形式,就因为它里面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意象。我们并不需要真的明白意象是如何产生的,原型是如何漂洋过海存在于各个民族的神话和传说之中,但意象会影响我们,感染我们,让我们与之共鸣。比如,颜歌,她能在艾略特的诗里面感受到……她的忏悔,她的恐惧,她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