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圣灰星期三7

钟辰轩摇了摇头，说：“那扼痕是伪造不了的，一定得是双手合力才能造成的。不信你到时候看尸检报告。”

“上车吧，马上就要下雨了。”程启思拉了钟辰轩一把，自己先上了车。钟辰轩又对着天望了一会，才跟着上了车。

雨这时候就下下来了。

钟辰轩回过了头，去看车窗外下得铺天盖地的雨。程启思的车隔音效果很好，几乎不太听得到雨声。

“不管凶手是谁，他都对《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这出戏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他感受到了莎士比亚的血腥，又把那效果呈现在了我们面前。贺鸿虽然对《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并不了解，可他也接受了，甚至与他完全被遗忘在潜意识里面的记忆场景在呼应……我完全相信，我们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一幕，会长时间地留在我们意识深处。”

他又朝在开车的程启思看了一眼，“对不起，启思。不过，我希望你能够抛掉个人感情，去面对这个案子。”

程启思说：“你放心，我知道。”

“你要不上心，他们几个都忙不过来了。”钟辰轩说，“像吴晴，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程启思却不说话，只盯着钟辰轩笑了一笑。钟辰轩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就说：“你这是干什么？”

“你变了哦，辰轩。”程启思微笑地说，笑容里很有点感慨的味道，“你才来的时候，可是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样，也不爱跟别人聊天的，大家都有点怕跟你说话。”

钟辰轩眨了一下眼睛。“是吗？没这么夸张吧？”

程启思也跟着眨眼睛。“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我在一起久了，你不也平易近人得多了？”

“听你这么一说，你倒是开朗友善的典型了？”钟辰轩翻了个白眼，“把我损了，把你自己夸了，你厉害的。”

程启思笑了一笑，说：“研究别人的心理，又为什么不想想，怎么样才能跟别人相处得好些儿呢？”

钟辰轩回了一句：“有必要么？”

程启思无话可答。

焦头烂额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反而是出奇的平静。大半个月过去了，案件一点进展都无。程启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地翻开尸检报告了，里面的结果他都快能背下来了，但还是一无所获。

调查毫无进展。程启思是确实非常怀疑卫蒙在“仲夏夜之梦”的舞会里面发挥的作用，毕竟，化装舞会的创意来自于他，而非何俊雄。但是卫蒙一直毫无破绽，这两天又出国去放长假了。

卫蒙身边的人对他印象都不错，社会关系很好，为人圆滑，八面玲珑。但一问到关于“仲夏夜之梦”的事，员工们都一律摇头，包括卫蒙最得力的助理毕真。因为卫蒙对于这个case是亲力亲为的，除了订花、场地布置这类琐事是交给毕真按通常的流程在做，寻找演员、案子策划，都是由卫蒙自己完成。

程启思实在不想放卫蒙出国，但是，现在实在是一点能证明卫蒙“有嫌疑”的证据都没有。更何况，卫蒙好像也不像是要“潜逃”的模样。

根据殷鸣的“提示”，继续在查颜歌资产方面的走向，但到目前，不管是哪个渠道都还没有结果。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程启思一接，就愣了一下。“申小姐？”

申琳娜的笑声，从电话那端轻快地传了过来。“晚上有没有空？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是跟化装舞会那案子有关的事。”

程启思心里一动，说：“当然有空。几点？在哪里？”

申琳娜的笑声更甜美了。“晚上十点吧，我那时候才有空，之前还约了人。到我家里好吗？”

这个邀请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好像有点出格，程启思这时候也不管了。“好，告诉我地址。”

申琳娜住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顶楼，跟程启思住的那套房子有点类似，都是跃层带花园的。

程启思把车停在了地下停车场，按了申琳娜家的房号，申琳娜听到是他的声音，就开了门。他坐了电梯上楼，申琳娜已经打开房门在等他了。

一进门，他就发现申琳娜在装修风格方面绝对是个古典派的，纯欧式的装潢，相当豪华。客厅顶上一盏水晶灯开着，五彩晶莹。从楼上传来了音乐声，程启思侧耳听了一听，放的是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原本是《仲夏夜之梦》的第五幕前奏曲，后来才改编成了乐队作品，那天晚上舞会上一直在演奏。

申琳娜给程启思开门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件酒红色的睡衣，头发波浪一样的堆在肩头。妆略有些残，却有种慵懒的妩媚。她留意到程启思在听那音乐，就笑了笑，说：“好久没听这个了，那天晚上听到，就又拿出来欣赏一下。”

她走到了酒柜前，打开了玻璃柜门。“你想喝点什么？”

程启思扫了一眼酒柜，里面是各色各样的酒。“我如果想要杯茶，估计没有吧？”他现

在最想喝的是热茶，而不是酒。

申琳娜笑了。“不好意思，我平时不喝茶的。本来还有点茶叶，刚才用光了。”

程启思也笑。“那就随意吧。”他看到桌上还剩了半瓶威士忌，说，“就喝这个吧。”

申琳娜拿了两个杯子，各斟了半杯。她又去拿冰桶，程启思这段时间忙过头了，头有点痛，本来想说不用加冰了，想了一想，反正自己也不打算喝多少，就闭嘴了。

申琳娜给自己的杯子加了冰块，摇晃了两下，笑着说，“威士忌如果不加冰，好像喝起来总有点不对劲。”

“申小姐找我有什么事？”程启思问。他多少有点不自在，毕竟是晚上，又是在申琳娜的家里。

申琳娜啜了一口酒。“你想不想知道文若兰的事？”

程启思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申小姐知道？”

“别那么客气，叫我琳娜。”申琳娜瞟了他一眼，眼波流转，说有多娇媚就有多娇媚。程启思在那方面绝不缺少经验，申琳娜的意思他也不是不懂，但这时候他更关心的是申琳娜想说的话，煞不煞风景也顾不得了。“你知道关于文若兰的什么事，小姐？”

申琳娜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程启思帮她点燃了。她朝程启思嫣然一笑，算是回礼。“文若兰看起来是个圣女，其实不是什么好货色。”

程启思皱起了眉头。申琳娜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说出来，怕你也不会相信。”申琳娜吐了一串烟圈，她夹烟的手指很白嫩，但过分的细，指甲又尖又长，让程启思看着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但是，也只是怀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能憋在心里。”

程启思说：“申小姐尽管说。”

“那天，我讽刺说文若兰是圣女，辰轩没说话。”申琳娜抖了抖烟灰，“我是真的怀疑，他其实心里是知道的。钟辰轩永远都是在有意无意地窥视人心，这都已经成了他的职业习惯，我实在觉得他没理由会看不出来。”

程启思盯着她，问道：“不是圣女，那又是什么？”

“妖女。”申琳娜又吐了一串烟圈，她的脸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朦胧。“阿尼玛。我没见过比她更完美的原型。”

程启思缓缓地重复了一遍。“阿尼玛。”

申琳娜说得很慢，很清晰。这时候，她身上那股娇媚消失了，她的两眼闪闪发光，神情热切而专注。“荣格的原型理论。女人。阿尼玛。”她做了个手势，“我们用济慈来打比方。济慈老是爱描写两种女人。维多利亚时代的两种女性形象。一种女人就像怀里抱着罗勒罐的伊莎贝拉。古堡，阴暗压抑的房间，不断地纺纱——圣洁的处女，同时也处在长久的性压抑中。而当她们想要摆脱的时候，往往只能选择死亡，就像那个坐着小船顺流而下的夏洛特小姐。另一种是无情的妖女。她们就像希腊神话里面人首蛇身的女妖，永远都在迷惑男人。或者是哈代笔下的罗雷莱。坐在山顶上，用金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看着船夫为她忘了一切，和他的船一起葬身大海。”

她看了一眼程启思。“你没有发问，就说明你懂，至少是懂基本的理论。那我就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知道一点皮毛而已。”程启思说：“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提到阿尼玛。这个跟文若兰的死有什么关系？”

申琳娜微微一笑。“你真是现实得让人吃惊。好，那我回答你。你知道，我是文教授的学生，跟他们很熟，以前也常常去老师家。”她这一回倒是没卖关子，立刻接着说了下去，“有一回，我看到孟桓从文若兰的房间出来。当然，她没看到我，我本来是在老师的书房帮他校对一本专著，我一天都没出去，大概他家的人都不知道我在。”

程启思这一回是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了，嘴张大了都不自知。申琳娜把杯子里剩的威士忌喝了下去，她的眉宇间也露出了烦恼的表情。“我当时比你还吃惊。我是非常尊敬文教授的，他真的是个好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装作没看见。”

她看到程启思表情明显有变化，不耐烦地说：“怎么？我说的有问题吗？我别的方面就算不讨人喜欢，对自己老师尊重不应该吗？”

“不是。”程启思违心地说了一句，申琳娜的高傲实在是很不得他好感。钟辰轩他还受得了，申琳娜他是真心受不了。申琳娜自然看得出他的言不由衷，瞟着他笑了一下，满是嘲弄。

程启思把申琳娜的话回想了片刻，又说：“就算孟桓从文若兰的房间里面出来，也不能代表他们有什么……”

“啊，男人真是傻透了。”申琳娜不耐烦地说，“我可以百分之百地向你保证，一定就是那回事。她的衣服，她的表情……还有，那天文采桦不在文家。我跟你说是，那就是，信不信随你了。”

程启思笑了一下，说：“不是不信，就是听起来有点……有点难以接受。”他望了一眼申琳娜，“申小姐没有告诉别人？”

“我难道跟我老师去说？”申琳娜又用力地抖了抖烟灰，“我谁都没说。要是传出去，怎么收场？我老师的面子往哪里搁？小姨子和姐夫？更何况她这个姐夫的名声已经够差了！哦，我原本是打算跟费西商量一下，他也是老师得意的学生，也常常去文家，跟文采桦和文若兰都很好。但是想了一想，还是闷在心里比较好……男人有些想法是说不清楚的，万一他觉得有责任把这件事告诉文采桦呢？那就麻烦了。”

程启思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问道：“那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

“因为那个化装舞会。”申琳娜答得很快，“百合花冠不应该跟花环同时出现。那简直就是文若兰之死的场景重现。我心里一直有点不安，总觉得文若兰的事还有下文。还有就是……我老师已经不在了，我尊敬的只是他本人，他家里的人怎么样我不在乎。怎么着，程警官，我这个线索，对你们一定很有帮助吧？”

她用长长的指甲对着程启思点了点，“记住我的话。如果你重视自己的……怎么说？隐私？那么，最好远离钟辰轩。”

程启思没有说话。申琳娜的声音放低了些，似乎比刚才还要犹疑。“其实，我一直有些怀疑，文若兰的死跟钟辰轩有关。”

她看到程启思的表情，做了个手势，“我不是说文若兰是他害死的，我没这个意思。钟辰轩绝对不是会自己去杀人的类型，他最多就在旁边看着！但是……我总觉得跟他有关系。其实，我对于他为什么会想跟文若兰结婚是觉得很有意思的。文若兰确实具有让心理专家都会特别感兴趣的人格特征。”

程启思喃喃地说：“把自己的未婚妻都当成研究对象？……你们……真不是正常人。”

“哦，那只是一种习惯罢了。”申琳娜笑着说，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否认。“不错，我们都不够正常。心理专家有几个是很正常的——在普通人眼里？我们只不过是走在一般人前面罢了，你们不理解而已。换我在钟辰轩的位置，也许我也会做一样的事。”

程启思对于这番话无话可答。钟辰轩也有类似的论调，但他不如申琳娜说得那般露骨。申琳娜话锋一转，又说：“文若兰的事，毕竟是过去时。我只是想提醒你，辰轩一向不怎么爱理人，但却愿意跟你共事这么久，已经违反了他一向的个性。”

程启思慢慢地笑了起来。“那你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他这么下功夫呢？”

申琳娜笑了。“你在考我？我承认，在专业上，我们都比不过钟辰轩。不过……你嘛……你确实比较不一样。”

“琳娜小姐，这句话可也很不专业啊。”程启思笑着说，申琳娜朝他靠得更近了些，声音甜腻地说：“用不着随时随地都不忘自己是心理专家的身份。这就是我跟他们不同的地方，你说我自恋也好，什么也好，我还是个美女，你说，对不对？”

申琳娜不管是眼神还是肢体语言都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但程启思这时候是绝对没有兴趣接受这种诱惑的。申琳娜确实如她所言，是个美女，很有风情的美女。撇开她的个性不谈，是个相当吸引男人的美女。问题是，现在他急着想查的是案子。

“其实，关于那天晚上的案子，我也有线索想提供给你。不过，不用着急……”申琳娜的笑声很悦耳，银铃一样。她端起自己的酒杯，跟程启思碰了一下。

程启思再怎么也不可能不喝这杯酒了，起码的礼貌也不能不要。虽然他现在是真的不想喝冷冰冰的酒，他只想要杯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