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哼了一声。“她确实美貌,聪明,有才华,所以她又骄傲又自负。这些都可以容忍,问题是,她很自恋,非常自恋,以前文伯伯就开过玩笑,说她完全可以作那喀索斯情结的原型。——那喀索斯,俊美绝伦的少年,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投身其中追逐美丽的倒影……像申琳娜这种女人,如果她要自杀,她也会希望在万众瞩目下,用一种相当华丽的方式为自己谢幕。呵,是的,安·波琳的死法很适合她,所以即使没有限定在莎剧里,她也会选择安·波琳而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
程启思问:“为什么?”
“首先,琳娜有英国血统,安·波琳是英国皇后,而玛丽是奥地利公主,法国皇后。”钟辰轩回答,“这是表面的原因,但也算是原因之一。比较深层次一点的原因是——当安托瓦内特被宣判处以极刑的时候,法国皇室政权已经是风雨飘摇,她得到的是绝大部分法国人民的憎恨。而安·波琳……我们可以简单地说,她被处决是因为亨利八世私人的原因,在砍她头的时候,还是给予了她对于一个皇后应得的尊重,而不是像对玛丽一样,坐在一辆粪车上被送到断头台,还在临死前剪掉了她变成花白的头发。”
程启思笑着说:“说到底,你的意思是说这个申琳娜,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华丽。玛丽已经算是死在断头台上的最著名的女性之一,她还嫌不够,于是她选择了安·波琳——那时候英国还处于强盛期。”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钟辰轩笑了一声,“按加斯东·巴什拉的说法,人对死亡的选择方式往往都不是出于偶然。精神想象的因素非常强烈——尤其是在文学作品里面,更是被无限地放大甚至刻意的美化。”
程启思说:“可是谁也不会想着要自己会怎么个死法吧?”
“自杀么?”钟辰轩说话的调子微微有些变化。“自杀大概是一种最矫情的死亡了。”
程启思还想再问,这时候乐曲声突然停止了,角落的圆台上一束灯光射下,在那个四人乐队前面,出现了一个穿着戴着一副小丑面具的男人,声音十分圆润、洪亮。
“欢迎光临‘仲夏夜之梦’。”
钟辰轩低声地笑了起来。“这不,策划者现身了。”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份节目表。除了舞会之外,我们还有余兴节目,希望能让各位满意。”
程启思一看,果然桌子上放着一张绿色暗花的卡片,跟邀请函的质地一样。他拿起来,看到上面写着:
《哈姆莱特》第四幕第七场。
《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第二幕第四场。
程启思看着手里的卡片,喃喃地念了一遍。“《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他朝钟辰轩望了一眼,“这好像是一出并不适合在这里演出的戏剧。”
钟辰轩慢吞吞地说:“相比别的几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名气没那么大。泰特斯是战功赫赫的罗马将军,但他却不愿自己当皇帝,把皇位让给了大王子。那个王子娶了泰特斯俘虏而来的高卢皇后,高卢皇后因为自己的大儿子死在泰特斯的手中而对他恨到了骨子里,唆使罗马皇帝杀了泰特斯的儿子,将泰特斯逼到了绝境。”
程启思一边想一边说:“第二幕第四场是……”
“高卢皇后有两个儿子,他们爱恋——如果可以用爱这个字眼的话——泰特斯的女儿拉维妮娅,于是趁打猎的时候把拉维妮娅的丈夫杀死,在森林里强暴了拉维妮娅。然后,他们割掉了拉维妮娅的舌头,切断了她的双手,用树枝接在她断掉的手肘上……”钟辰轩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做了个鬼脸,“真是异想天开的残忍,是不是?可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血腥的莎士比亚就能让他们胃口大开。比如麦克白!”
程启思望着那个已经从圆台上走下来、消失在人群里的戴小丑面具的男人,正想说话,忽然,有一片阴影挡住了光线。程启思一抬头,看到开头在电梯那边看到的那个穿玫瑰红礼服的女人就站在他们身边。她的面具是银色的,嘴唇则是闪着珠光的艳丽的玫瑰红。她的手里,仍然捏着那块玫瑰红的手绢。
钟辰轩问道:“你是君兰?”
君兰发出了一声浅笑,似乎有点满意,又有点失望。“我就知道,不管怎么扮,都骗不了熟人的。”
程启思替她拉开了椅子。“我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真的。”他不自禁地瞟了钟辰轩一眼,钟辰轩曾经预测过君兰会扮成苔丝狄蒙娜,他说对了。
钟辰轩心情很好地帮君兰倒了一杯酒。“苔丝狄蒙娜的标志,应该就是她那块让她送命的手绢了。”
“我看让她送命的是奥瑟罗的嫉妒心。”程启思说,“他毫无理由地嫉妒妻子和卡西欧,而这嫉妒又在伊阿古的怂恿下,生根发芽。”
钟辰轩说:“也许那是因为奥瑟罗的心里相当清楚,他的妻子对他是一种少女一样的浪漫的英雄崇拜,而卡西欧才应该是苔丝狄蒙娜真正适合的伴侣。”
君兰端着酒杯,从杯缘上瞟着钟辰轩。“那你呢?辰轩,你今天扮的是谁?完全没有一点特色,看不出来呀。”
钟辰轩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小配角而已。”
君兰又转向了程启思。“那你呢,启思?”
程启思正想回答,钟辰轩忽然推了他一下,说:“看,奥瑟罗。”
君兰和程启思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那是一个穿着相当华丽的军服的男人,个子很高,佩着武器,裸露出来的手臂是一种醒目的深褐色。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奥瑟罗就是这样一个深肤色的“摩尔人”,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容易被煽动的莽夫。他正在跟一个穿罗马贵妇爱穿的白色长袍的女人跳舞,那长袍虽然款式简洁,但却把那女人的身材勾勒得女神一般,她的黑发也做成了罗马贵妇常见的那种长卷。
钟辰轩看程启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罗马贵妇打扮的女人身上,就问道:“你认识她?你看得出来她是谁?眼光真好。”
他语气里挖苦的意思是一听就能听出来的,程启思向来被他挖苦惯了,早已经听而不闻。见程启思还是不开口,钟辰轩瞪了他一眼,说:“谁啊?你倒是说啊。”
程启思被他逼得没法子,只得说:“颜歌。”
钟辰轩“呵”了一声,说:“厉害,脸遮住了,就这么一个背影,你还能认出来,这眼力厉害得很啊!”
他又朝跟颜歌跳舞的“奥瑟罗”瞅了两眼,说,“那跟她在一起的就是孟桓了?奇怪,到底策划这化装舞会的人,是根据什么原则来选择宾客的呢?仅仅是VIP吗?像孟桓这样的大忙人,又为什么会来?”
程启思没把他后面的话听进去,回击了一句:“原来你是知道她是颜歌,才认得出孟桓的啊。你这眼力,也不见得多好。”
“那是自然了,不看脸看身材就能认出来,我没你那本事。”钟辰轩一句话把程启思怄得开不了口,只得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君兰似乎很受人注意,这时来了一个看起来很绅士的男人,殷勤地请君兰跳舞。君兰朝钟辰轩和程启思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和那男人走进舞池了。
程启思看着钟辰轩,钟辰轩也对着他看,问:“你不去请人跳舞?”
程启思笑着说:“我这就去。你难道不去?”
钟辰轩摇了摇头。“我觉得看人比跳舞更有趣。”
程启思耸了耸肩。他直接去请那位扮成了安·波琳的申琳娜跳舞,钟辰轩对申琳娜的描述反而更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他跟申琳娜跳了两曲,又另外跟一些他自己都分不太清楚扮的是谁的女人跳了几曲,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直到觉得有点口渴了,才回到了桌子那边。他正想跟钟辰轩说点什么,忽然看到钟辰轩坐直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圆台那边。程启思转头一看,只见有个穿纯白纱裙的女人正朝那条人工的小溪走去,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花环,头上还戴着一个纯白的百合花冠。
“奥菲莉娅。”程启思喃喃地说,“这应该就是卡片上说的……余兴节目?”
钟辰轩却在摇着头。“不,不……奥菲莉娅的头上,不应该戴着百合花冠的。她的行头只应该是那个……那个毛茛、荨麻、雏菊、长颈兰的花环……如果说演员没有准备跟剧里契合的花环,那她戴百合花冠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你看她手里的花环,四种花草都齐全了,她没有任何理由要另外戴一个百合花冠……”
程启思冲口而出:“不会跟文若兰有关吧?”
“我不知道。”钟辰轩有点僵硬扔出了一句,顺手端起了酒杯。本来是程启思的杯子,他也没留意,把剩下的半杯酒一口喝干了。
程启思一把把杯子抢了过来。“别喝了,这只是演戏而已,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我一直以为你对文若兰的事看得很开,怎么还是这样?”
钟辰轩没有回答。
这时舞曲已经停了,角落那个四人乐队也静悄悄地从圆台上走了下来。厅里只听见一个清新甜美的女声,唱的就是奥菲莉娅疯了之后的唱词。声音很迷人,虽然不如在大剧院里听到的那么完美,但却很清新,充满少女的青春气息,还带着有点忧伤的诗一样的迷茫。
舞池里的客人们渐渐地散开了,有的坐下了,有的站在一边观看那个穿白纱裙的女演员的表演。那个女人赤着双脚,踏进了水池里。她的纯白长裙很宽松,拖在水里,吸饱了水就慢慢地膨胀起来,漂浮在水面上。
她一面哼唱着歌谣,一面摆弄着手里的花环。程启思低低地对着钟辰轩了一句:“这个奥菲莉娅好像还并不想死。”
钟辰轩说:“就算一定得死,演员也会多演一阵子,充分地表现一下。戏剧表演可比生活夸张多了。”
这时候,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走到他们桌子旁边,一点不见外地坐了下来。钟辰轩问道:“殷鸣,你也来了?”
程启思朝殷鸣上下看了看。“你怎么认出来的?”殷鸣除了戴着面具之外,穿得实在是毫无特征。
“这还用认吗,他手上还打着石膏呢。你的观察力呢?”钟辰轩已经恢复得很“正常”了,不屑地说了一句,又问殷鸣,“你这手还没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才伤了一个星期不到啊。”殷鸣苦巴巴地说,“登个山都能把手摔断,我也真是佩服自己!”
程启思看了殷鸣一眼,殷鸣说话态度都很自然,看起来,这趟出去登山,对他的心情很有好处。钟辰轩说:“谁叫你就爱这些户外运动?只摔断了手,算你运气。”又问道,“谁给你送的请柬?”
“最近有个客户,对戏剧挺感兴趣。”殷鸣说,“她的请柬,我陪她来的。”
忽然,舞台上垂着的黑色天鹅绒的帷幕“刷”的一声升了起来,一组明亮耀眼的灯光直射了下来,宾客们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嗡嗡”声。
那个原本在表演的“奥菲莉娅”发出了一声恐惧之极的叫声,原本这灯光是打在她身上的,帷幕也是因为她而掀起来的,以便露出后面的背景幕布,让她表演奥菲莉娅死前的最后一幕——可这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并不在“奥菲莉娅”身上。
聚光灯下,一个女人倒在一截像是被砍倒了的树桩上。那本来应该是奥菲莉娅临死前靠着的树桩。
这个女人也穿着白色的衣服,但却跟“奥菲莉娅”身上白色纱裙完全不同。那是一条非常简单的白色长裙,样式很像罗马贵妇人穿的直身长袍。她有一头浓艳的黑发,蓬乱地披在肩头上。她的脸上原本浓妆过,可现在白得像是一张死人的脸,只有嘴唇特别红,红得就像是被抹上了鲜血。
可怕的是她的手。她的手像是被硬生生拗断了的树干,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手肘。手肘上全是鲜血,有一束干枯的树枝插在手肘的断面上。
钟辰轩喃喃地说:“拉维妮娅。被切掉了双手接上树枝的拉维妮娅。”
“颜歌!”程启思失声叫了出来,猛地站了起来,跟着又摇晃了一下,往后连着退了两步,撞在了桌子上。钟辰轩看他脸色太难看了,忙扶了他一把。“喂喂,你不要昏啊。”又对殷鸣说,“倒杯酒过来。”
殷鸣的惊吓程度自然更甚,钟辰轩一连叫了几遍,才去摸酒瓶。他想倒酒,可手还在抖,倒了半天也没把酒倒进杯子里,反而把酒洒了一地。
程启思一把把酒瓶抢了过来,连着喝了几大口,才对钟辰轩说:“辰轩,我好像还没看到龙宇来。打电话叫他们马上来。”
李龙宇赶来的时候,居然还穿着化装服装。他这晚上加班,来迟了,结果赶上的不是化装舞会,而是杀人案。他那套特地准备的漂亮的化装服装,这下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一看到君兰脸色苍白地坐在角落,赶快走了过去。“你没事吧,君兰?”
君兰摇了摇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没事。你们一定还要作笔录吧?快点问吧,我要走了,这太可怕了。用树枝当作她的手……我的天!谁这么疯狂?这简直是疯了!”
君兰一向文静稳重,这时候看起来一样的受刺激不轻。李龙宇扶了她一把,说:“好,你别紧张。没事,没事,一会问完了你就回去,好好睡一觉。”
陈了正在作对颜歌的尸体做初步检查。酒店经理把宾客们全部领到了宴会厅隔壁的会议厅,莫明和李龙宇正在安排人给他们作笔录。这时候,宴会厅中就只剩了程启思、钟辰轩和吴晴这几个人了。突然的空空荡荡的感觉,让程启思都有些感觉不适应。
“她是被人摁在水里,活活溺死的。”陈了取下手套说,“她挣扎过,你们看她的手指甲都折断了。她的脸上和脖子上也有不少擦伤,很显然,对方的力气比她要大。”
程启思不可置信地问:“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