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圣灰星期三1

所谓仲夏，就是农历五月。古语有孟、仲、季的说法，孟为一，仲为二，季为三。仲夏就是夏天的第二个月。

这天温度很高，程启思已经把车里的空调开得很大，还架着一副墨镜，否则开车的时候对着那太阳实在难受。他约了钟辰轩吃晚饭，看时间快迟到了，钟辰轩又是最讨厌等人的。程启思瞪着面前刚变红的绿灯，又看了看时间，一脸郁闷。

忽然，他看到了吴晴。吴晴这天休假，没来上班。她正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上，太阳余威尚在，她也没打把遮阳伞。吴晴向来喜欢颜色亮丽的衣服，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地穿了一身黑裙，手里却抱着一束花。

一束淡粉色的莲花，夏天花店里常卖的。

程启思把车停在了路边，降下车窗叫她。吴晴一回头，见到是程启思，愣了一下。“程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约了辰轩吃饭。”程启思说，“上来吧，我送你。”

吴晴犹豫了一下，上了车。程启思看了一眼她抱在怀里的莲花，花上还有水珠，看样子是才买的。“花很漂亮，别人送的？”

“不。”吴晴低声地说，“我是打算送到琪儿墓上的。”

程启思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都过了这么久了？”他深深地看了吴晴一眼，“你不再恨她了？”

吴晴低下了头，她的神情相当黯然。“不管她是不是一个杀人凶手，她都已经死了，为她做过的事付出了代价。而且……后来我回想起来，我也不觉得她完全是在利用我。一个人是不是开心，是看得出来的……”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时间。“这么晚了，你去墓地不太好吧？要不，我陪你进去，再送你回家。”

吴晴摇了摇头。“不用，我叫个车就是，你有事，就不用等我了。”她又轻轻地说，“不知道欧阳姐姐现在怎么样？……她人很好，一直像大姐姐一样关照我。她走的时候，我挺难过的。”

程启思没有说话，把车停到了公墓前面。那墓园是临海的，风景倒是绝佳。里面墓碑林立，有些大的墓园还种了不少花草。吴晴刚推开车门要下车，忽然“咦”了一声。

“程哥，你看，那是不是……颜歌？”

程启思顺着吴晴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不远处，有个穿黑色长裙，打着一把遮阳伞的女人站在墓碑之间。她手里捧着一束紫色的丁香花。

有一群白色的海鸟飞了起来，正好在颜歌的身后，飞向海浪的深处。一瞬间，程启思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这时候并没有阳光，他却觉得颜歌好像是被夕阳的光笼罩着，她捧花的姿势，她微微仰起的脸，她的黑裙和长发，凄艳得像莫奈的油画。

“最近都没怎么看到她了。”吴晴低声地说，“八卦新闻都说，她要退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看程启思没有说话，就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程哥，你不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吗？”

“不了。”程启思听到手机又响了，知道钟辰轩等得不耐烦在催了。更何况，他现在也不想跟颜歌照面。

他望着吴晴下了车，才开车离开了墓园。到了跟钟辰轩约好的餐馆，钟辰轩正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发呆，一见到他就瞪了他一眼。程启思肯定不会等着挨骂，忙说：“辰轩，你猜猜，我是因为什么才迟到的？”

“我怎么猜得到！你老当我算命的，看什么心理分析的电影看多了？哦，往那一站，眼睛一闭，脑子一动，就分析出来了？”钟辰轩不乐意地说，“别转移话题，你怎么迟到这么久？知不知道守时是美德？”

“不是转移话题，真是送吴晴去了墓园，才迟到了。”程启思赔笑地说，“她也想去那个化装舞会，我还拿了邀请函给龙宇，不知道他会不会邀君兰去。”

“君兰啊……不是听说她一直对龙宇不冷不热的，也不答应也不拒绝。”钟辰轩若有所思地说，“不该是她这样的人的作风啊。”

程启思问：“她的作风？”

钟辰轩摇了摇头，说：“君兰不是需要男人围着转的女人。她聪明独立，而且……嗯，自负，虽然她用她的温柔在掩饰。欧阳若兮正好相反，她看起来精明干练，其实对自己并不自信，甚至内心脆弱，承受能力并不好。……不过，我想君兰会喜欢化装舞会的。她应该会去。”

程启思笑着说：“那你觉得，她会扮谁？”

“她啊，也许是扮考狄利娅，或者苔丝狄蒙娜。”钟辰轩想了想，说，“我想应该是苔丝狄蒙娜。反正不会是朱丽叶或者奥菲莉娅。”

程启思问：“为什么？”

钟辰轩说：“到时候如果说中了，我再告诉你。如果猜错了，就说明我对她的个性判断还有错误。哦，别说我不专业，我已经跟你们解释过很多次了，人格特征本身就是不可能百分之百量化的。百分之五十都可能嫌多。心理学至今还是门很年轻的学科，轮不上它对思想或者什么的来指手画脚。”

程启思还想再说什么，钟辰轩笑了一笑，说：“如果要扮奥菲莉娅，还得找个花环，她死前编的那个花环。你知道所谓的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究竟是什么吗？”

程启思说：“我知道雏菊就是菊花，长颈兰是一种兰花。别的就真不知道了，我对植物完全没有研究。”

钟辰轩笑着摇头。“毛茛不是我们常说的那个有毒的毛茛，其实是花卉市场里面常见的‘洋牡丹’。荨麻和菊花就不说了——长颈兰，这个是最有意思的东西。因为在莎士比亚的原作里，有这么一句话。‘正派的姑娘管它叫死人指头’。‘死人指头’是英文的直译，其实那东西应该被称之为‘狼爪子’，就是所谓的地瓜苗。”

程启思呆掉。“地瓜苗？那花环形容得挺美的，结果就是地瓜苗，荨麻，再加两朵小菊花？你又说洋牡丹常见，那么，要把那个花环集齐，也并不难？”

“差不多吧。”钟辰轩说，“稍微留点心，是很容易找齐的，洋牡丹还能用普通的牡丹代替，荨麻和雏菊随处可见，这地瓜苗……到田里去掐掐，不就行了。”

程启思说：“莎士比亚为什么要设计一个这样的花环？”

“是啊，这不是一个随便的设计。”钟辰轩慢慢地说，“那‘死人指头’啊……某些研究说，这‘死人指头’的说法是带着某种性暗示的意味的。不管奥菲莉娅是真疯还是假疯，她都认为自己失去了哈姆莱特的爱情……”

“所以她去摘有性暗示的死人指头——就那个长颈兰——来编花环，满足自己的欲望？”程启思翻了个白眼，“为什么心理学家的想象力永远跟性不分家？”

钟辰轩耸了耸肩，把菜单丢到了程启思面前。“因为那是事实。赶紧点菜，等你等了半天，水都喝光了一杯！”

程启思赶快帮钟辰轩的杯子里添了些水，把菜单拿了起来。钟辰轩两眼凝视着水杯，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过，不管怎么说，死在水里都过于具有阿尼玛的色彩了。”

到了“仲夏夜之梦”的那个晚上，程启思并没有跟钟辰轩一道去。说实在话，凭他们的熟悉程度，不管对方怎么化装，都是能够一眼认出来的。只是两个人都有点童心未泯，既然愿意参加这么一场化装舞会，自然也都愿意遵守游戏规则。

程启思把车停在了停车场，停车场里已经有穿着古装的人进进出出了。这本是成海市最好的酒店之一，平时有时候也会举行一些高雅的或者是有特色的聚会，但化装舞会确实是少见，就连那些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也不免偷偷地在那里看。

程启思透过观光电梯的玻璃，俯视着下方。这酒店有二十楼，这么往外看，虽说是满目灯火，但总有种处在真空中的感觉。玻璃的观光电梯就是个真空的玻璃鱼缸，自己是一条扔在玻璃鱼缸里面的橡皮鱼，浮在空气里。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顶楼，停了下来。程启思呆了一呆，看看电梯上亮着的“二十”熄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他跨出电梯，正好这时旁边的电梯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个也穿着化装服装的女人。

程启思一向对美女是没有免疫力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女人穿了一袭相当精美的伊丽莎白时代的礼服，细腰，大裙撑。礼服是浓丽的玫瑰红，她的头上插了一簇新鲜的玫瑰花。玫瑰红的面具，露出了鲜艳丰满的嘴唇，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程启思虽然知道她肯定扮的莎士比亚某部戏剧里面的角色，但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是谁。那穿玫瑰红礼服的美女在走过他身边时，带过了一阵香风，还朝他嫣然一笑。程启思看到她手里捏着一块精致的绣花手绢，顿时恍然大悟。

这美女扮的一定是《奥瑟罗》的女主角苔丝狄蒙娜。苔丝狄蒙娜对丈夫奥瑟罗一向十分忠诚，但奥瑟罗却因为伊阿古的挑唆，怀疑苔丝狄蒙娜跟卡西欧有染，最后因为一块手绢而认定她是个失贞的荡妇，将她扼死。

程启思不自觉地朝缓缓关闭的电梯门瞟了一眼。有了苔丝狄蒙娜，那奥瑟罗呢？就像朱丽叶没有罗密欧就不是个完整的角色一般，没有奥瑟罗的苔丝狄蒙娜难道完整么？

他朝舞会大厅走去，这里平时是餐厅，也可以作宴会厅使用。现在布置得就像是一个夜晚的洞窟，四周都是藤蔓、花朵，照明黯淡而柔和。原木的桌椅都移到了四周靠墙处，舞池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起舞了。宴会厅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木制圆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四人乐队，演奏的正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调子悠扬轻快，厅里的气氛也相当温馨。

大门的周围堆满碧绿的花藤，花藤里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一种小花。那花有奶白色的，也有淡紫色的，还有一些是紫白相间的。程启思喃喃地说：“Love—in—idleness？爱懒花？……这想象得还真不错。”他伸手去碰了碰那花，发现居然是真花，看来主办这“仲夏夜之梦”的人，确实下了功夫。

这宴会厅的装潢风格是刻意营造的一种天然情趣——人工的小溪，从宴会厅中曲曲弯弯地穿过，水里浮着一朵朵白色和粉色的莲花，淡淡的暖黄色灯光自水下透了出来。柳树种在小溪旁，那是货真价实的垂柳，袅袅娜娜。

四周的桌子都是原木，随处都有山石花木。程启思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椅子上应时地铺了精致的草编垫子——莲花的图案。程启思随手拿起一个杯子，发现杯子上印着小天使的图案。但那小天使跟平时常见的胖乎乎的洁白翅膀的天使不太一样，很纤细，翅膀是半透明的，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

“那是爱丽儿。”

一个迷人的女低音在他身边响了起来。程启思抬起了头，面前站着一个戴冠冕的女人。她的服装华丽得惊人，镶皮毛的斗篷在地上拖了好几尺，金色镶珍珠的皇冠，全套沉重的珠宝首饰，程启思看着都替她累。

她的脖子上却什么首饰都没戴，只用鲜红的颜色在沿着脖颈画了重重的一圈。她肤色雪白，半裸的胸脯上都扑着粉，映着那鲜红的一道，很是怪异。

程启思对她看了半天，说：“我能不能猜一猜你扮演的角色？”

那女人露在金色蝴蝶形面具下的红唇微微地向上弯了一弯，拉出了一个美好的弧度。程启思可以想象得到在面具下的这张脸会有多迷人。

“可以，你猜吧。”

莎士比亚戏剧里面的女性角色成百上千，但一般人也不可能选择太冷门的角色，至少也会选个女主角吧。谁会选罗莎琳而不选朱丽叶呢？（罗莎琳是罗密欧原来的爱人，但他在第一眼看到朱丽叶之后，就把罗莎琳完完全全地抛于脑后了。）

程启思一眼就看到她脖子上那道刻意画出来的红痕，就想到那应该是暗示这个女人的结局是被断头。莎士比亚最著名的历史剧《亨利八世》里的皇后安·波琳，曾被亨利八世疯狂追求，最后的结局却是被判处死刑，当众砍头。这个女人华丽的皇后服饰，和脖子上的一道红印，都暗示了她所扮演的人物。

程启思笑了一笑，问道：“皇后陛下？”

忽然，钟辰轩的声音自他背后传了过来。“只可惜是个被砍了头的皇后。”

那扮作安·波琳的女人，虽然程启思看不见她的脸，也看到她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下巴绷得紧紧，连嘴角都有些微的颤抖。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见她镶皮毛的裙裾摆动，竟然快步走开了。

程启思这才回头看钟辰轩。钟辰轩的服装虽然也很精致，但却是低调的暗色，在花团锦簇的宴会里很不显眼。他戴了黑色的面具，但一双眼睛特别亮，就像星星一样。

“你认识她？”程启思看着钟辰轩在他身旁坐下，拿了个杯子倒酒，忍不住开口问他。

钟辰轩说：“认识，我老同学。”

程启思顿时来了精神。“你老同学？也是学心理学的？为什么不介绍给我？她好像对你很不喜欢，怎么转身就走了？”

虽然有面具遮着，看不见钟辰轩脸上的表情，但钟辰轩的声音里面，明显地含着不快的调子。“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要我回答哪个？琳娜你还是不要打主意的好，有种女人是沾不得的。”

“她叫琳娜？”程启思兴致还是很高，“别这样，说来听听。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她？”

钟辰轩的语调听起来更不悦了。“我的同学不少，你又不是学这个的，我跟你提他们作什么？”

“说说那个琳娜。”程启思还不死心。钟辰轩狠狠刮了他一眼，说：“戴着面具，你怎么知道她是个美女？”

程启思笑了起来。“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琳娜姓申，她那名字又是中文名又是英文名。”钟辰轩说，“她有八分之一还是十六分之一的英国血统，是很美，念书的时候是系花，追的人不计其数。不过她很高傲，其实学到这个地步的，都不是省油的灯，都算是自负的人，但她的高傲实在是过分了一点。有一次，一个追不到她的同学说：她还真以为她是皇后了。”

“所以她要化装成安·波琳。”程启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