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瓦尔普吉斯之夜11

“我看到你当时在留意方晓在海滩上用沙子做的那什么东西。”程启思问道，“那不会也是你怀疑他的原因吧？”

“你要当成实质性的证据当然不行，但给我提供了思路肯定是事实。”钟辰轩若有所思地说，“我说过，沙盘是一种比较完善的介质和载体，但是并不意味着只有使用沙盘这一种途径才能反映人的潜意识。用不着这么死板。方晓在比较放松的状态下用沙子做出来的形象，一样是他潜意识的投射。我的看法跟尹雪差不多，长城——防御的力量，岛屿，有明确目的一支箭，这些总体而言都代表着进步。不过，也有强烈的分裂感，他用一道分割岛屿的沟来表示——这是在沙盘里面非常常见的分裂的意象——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和一朵柔弱的花，各放一边，表达出了明显的对父亲的疏远，对母亲的背离。因为这里没有沙盘模型，所以他只能用自己认为像父母的东西来表示。”

程启思听得皱眉。“好了好了，不用讲了，反正也不能当证据。我这两天晚上梦到了很多蛇，帮我解解梦？”

他本来只是调侃，平时钟辰轩听到他说这么“不专业”的话，肯定会嘲讽几句。但这回，钟辰轩却似乎挺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蛇？很多蛇？连着两天晚上都梦到了？还记得别的细节吗？”

“……”程启思无语，说道，“不记得了！”

钟辰轩笑了一笑，说：“如果你连着两天都在做这样的梦，那你的潜意识非常活跃啊，在集群显现。你在畏惧某个东西，这东淇岛上，有什么引起了你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吗？你如果再多说点儿细节，我还真能帮你分析分析。”

“不用了，说案子吧！”程启思已经发现跟钟辰轩讨论自己的梦是很不理智的事，忙转了话题，“你先前的解释并不够合理。齐知琳无论如何也不会傻到去杀方晓的母亲的地步吧？方晓更不会想杀自己的母亲。别别，别用这些理论来跟我解释，我认可你的理论，但是，真没法当证据。”

钟辰轩迟疑着，缓缓地说：“方晓嫉恨的，只是夏秋的情人董俊，还有方晓声的情人袁心怡，但是，他是真心爱着自己的父母的。他当然不会去害自己的母亲夏秋。齐知琳也一样，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砰砰砰地敲门，而且是很不礼貌的那种敲法。钟辰轩问：“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叶玲。”

钟辰轩跟程启思都愣了一下。然后，程启思起身去开门。叶玲戴着她的大墨镜，站在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我有点事想跟你们说。”

“当然。”程启思替她拉了把椅子，走到酒柜前面说，“要喝点什么？”

叶玲冷淡地说：“不用了。”她伸出手，摘下了脸上的大墨镜，程启思吃了一惊。只见叶玲的双眼是肿得就像是桃子，显然是痛哭过一场。

“叶小姐……你……”

叶玲静静地说：“你们想找的董俊的情人就是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的。”

程启思跟钟辰轩都怔住了，叶玲却还是面无表情。“跟他好的人不是夏秋，是我。夏秋跟谁在一起，这我不清楚，但是董俊那天要见的确实是我。”

程启思问：“你是发现了什么吗，叶小姐？”

“案子你们都破了，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据，对吗？”叶玲习惯性地拿出了一支烟，点燃了，但却没有抽。她的眼神痛楚而迷茫，跟平时那副冷漠傲慢的样子大不相同。“董俊死的那个晚上，本来我是跟他说好了见面的，去我的房间。齐知琳很注意保养，不去几个小时是绝不会出来的。但是，我等了好久董俊也没有来，我想，是不是他老婆没有出去，所以他出不来？董俊的手机关机，我又不敢打电话去他房间问。于是我就想了个主意，到SPA中心去看看，齐知琳在不在那里……”

钟辰轩笑了笑，说：“她当然是在那里的了。”

“对。”叶玲回答，“但她并没有躺在那里做SPA，而是在过道最里面里打电话。看她的样子很小心翼翼，还左顾右盼的，好像害怕别人看见她。因为我也怕被她看见，所以我藏得很好，她没有注意到我。SPA中心很安静，只放着很柔和的轻音乐，虽然她声音压得很低，我也大概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程启思紧张了起来，叶玲所说的可能是决定性的证据。“她说了什么？”

“她在问对方，怎么样了，人情况如何？”叶玲说。“然后她又说什么快换衣服，我会准时上来。我心里有些害怕，一离开那里，我就回到自己房间去给董俊继续打电话，但是不管我怎么打，都是关机……”

钟辰轩摇头。“如果你在那时候能够冲上去看一看，兴许董俊还能够抢救回来。”

叶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那时候，想都没有想到齐知琳打算的是杀人。我没想到她那么狠……”

钟辰轩带着点怜悯地望着她。“你跟董俊，以前就是情侣吗？我曾经听你说过，你喜欢海，你原本就生活在海边。”

叶玲的眼泪掉了出来。“是。我跟董俊从小就是邻居，青梅竹马……可是，他贪图齐知琳的钱，非要跟她结婚。董俊说，齐知琳答应这个周末到这里来，把他要的钱拨给他，他也会把齐知琳要的东西给她。我们马上就走，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你并没有反对？”钟辰轩问。看到叶玲惊异的表情，他笑了笑，又加了一句，“如果你可以原谅我说得这么直接，叶小姐，你同样虚荣，同样想要奢华的生活。在董俊跟齐知琳结婚以后，你的生活水准，也大大提升了，对吧？”

叶玲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手指，她猛地一抖，把烟抛到了地上。“是的。现在，我除了后悔，还是后悔。为了你所说的虚荣，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喜欢的男人跟另一个女人结婚，而我只能是他的地下情人。最后，我还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我……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否则，再苦的生活我都愿意过，愿意重来一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越来越朦胧。“我们出生在一个海边的小渔村。很多渔村都很富，可是，我们那里很穷。但是，那时候，我们很开心，因为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后来，我们走出来了，我们也努力过……但是，得到了很多，还想要更好……于是，我们就一直一直地继续下去，直到……”

叶玲停住不说了。她在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捻动着手腕上那串香珠。钟辰轩说：“叶小姐，你信佛？”

叶玲苦涩地笑了一下。“是的，因为我一直心里太空了。”

钟辰轩微笑地说：“可这对你也并不会有什么好处，也不会让你觉得更充实一点。这种精神上的慰藉不适合你，叶小姐。”

叶玲沉默地站了起身，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了。她离开的身影出奇地落寞。程启思叹息了一声，对钟辰轩说：“我看，她真的是后悔了。”

“她并不值得同情。董俊对齐知琳再不好，对叶玲没有不好，至少没有打算把她拖进来，还让她享受自己到手的一切。”钟辰轩淡淡地说。“不过，对我们总是一件好事，这是可以指证齐知琳的证据。”

程启思说：“可是，如果她才是董俊的正牌情人的话，那么夏秋……他难道除了老婆之外，还同时跟两个女人来往？”

“当然不可能了。”钟辰轩嗤之以鼻，“他既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样闲的心思。我不是说过了吗，排除排除再排除，剩下的人不管怎么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

程启思想了想。“这里的男人……”他叫了起来，“陈重？可是他跟那个叫黄鹂的……”

钟辰轩耸了耸肩。“我们去问问他就是了。”

陈重坐在酒吧里，一个人喝闷酒。黄鹂并没有跟他在一起。陈重也收起了他那嬉皮笑脸的态度，难得地正经起来。

“是，我是来见夏秋的。她说过想离婚，跟我在一起，但是跟方晓声始终因为儿子的事，没有谈妥。而且，她还是顾着丈夫跟儿子，一直犹豫不决的。”

他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程启思把酒瓶按住了。他不想跟一个酒鬼交谈。“那么，按你的说法，夏秋绝没有一点自杀的倾向吗？她也跟董俊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陈重毫不犹豫地说。

程启思和钟辰轩离开酒吧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劲喝酒。钟辰轩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又笑了笑。“对了，启思，你知道那件红衣在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之前，是藏在哪里的吗？”

程启思在回答之前，脑子里已经迅速地过了几个转。“你是指……埋在楼顶花园的花坛里？正因为如此，才染上了很浓的栀子花的香味？”

“埋在不显眼的栀子花下，确实是个好主意。”钟辰轩说，“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了，应该问一问孔梁，这个酒店里哪里有栀子花？毕竟，好像没有什么出名的香水是这种香味的，不是吗？”

两个人一直走到了海滩上，这里的沙是够白够细的，月光下面，几乎像是被碾碎了珍珠的碎末，不时地闪耀出银光。

“你信陈重说的吗么？”钟辰轩笑着说，“真是可惜得很，不能把一个人的心剖开看。他对夏秋装出这副深情的样子，比真的还真。”

程启思耸了耸肩。“也不是假的吧。如果是假的，他就不会把夏秋扔下去了，是不是？”

“哦，不好说。”钟辰轩看着那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沙滩，又一波波地慢慢退下，说道，“或者夏秋伤害的是他的自尊，一时被冲昏了头吧。”

程启思说：“夏秋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儿子。陈重本来是打算维持自己的风度，但是……他在看到机会就在面前的时候……”

“动机，机会，迅速的反应和胆量。还有因为强烈的嫉妒而生出的怒火——缺一不可。”钟辰轩说，“他自己应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吧？夏秋答应了跟他结婚，却又念着丈夫和儿子不肯离婚。陈重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会感觉是被耍了一顿，一怒之下就杀了她。”

程启思仍然有点半信半疑。“就为这个就杀了她？是不是有点……动机不足？”

钟辰轩反问：“在你的职业生涯里，杀人案最多的是什么类型？”

程启思说：“激情杀人。”

钟辰轩又问：“那情杀占多大的比例？”

“……好吧，你说得没错。”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确实这个比例很高。”

钟辰轩淡淡一笑，说：“因为嫉妒这感情太原始了，往往会强烈到让人失去理智。”

程启思望着他，也笑了一下，说：“可是，这个词从你口里说出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嗯，仅仅是《奥瑟罗》中的一句台词罢了。”

“‘谁成了嫉妒的俘虏，谁就会受到它的愚弄，干出跟理智背道而驰的事。’”钟辰轩说，“台词也并没有错，不是吗？”

程启思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那么，打昏夏秋的就该是齐知琳。”

“夏秋和袁心怡从背后看起来很像，连尹雪都说她认错过。”钟辰轩说，“齐知琳发现自己打昏的是夏秋，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得先跑了，准备等一会跟方晓商量，连那套红衣服都仓皇地丢在了夏秋身边。跟在后面看到一切的陈重就顺势而为了！他把一切布置好，就跑了下来，坐在海滩上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程启思有点困惑地说：“那么，现在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陈重恨耍了自己的夏秋，利用旁人的计划把她杀了。齐知琳杀了负心的丈夫。方晓声死了老婆……”

钟辰轩叹了口气。“方晓声夫妻俩自然也知道儿子在案发当天的晚上出去玩过，因此他们才会这么害怕。但是他们夫妻俩都不向对方说明，反而搞得两个人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直到夏秋死为止。”

他又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最让人觉得恐惧的就是，方晓精心炮制的这个计划，一方面是来自于推理小说，另一方面却是——成海市的那一桩连环凶杀案。他在学习，不断地学习，先是从书和电影里面得来的理论，最后是身边真实的案件，还有从这里听来的投海自杀的女明星的传说……有意思的是，在这个海岛的酒店，就这么一些人，却好像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集中在了一起。比最精彩的推理小说还精彩……不，不是精彩，是现实……一点幻想都不允许存在……”

钟辰轩的声音越来越低，程启思回想了一番，身上不自觉地也有了丝丝凉意。

虽然这晚上的海风，吹在身上并不应该觉得冷才对。

“而更让人觉得不知如何评价的是，方晓这种情况，肯定是没法子过高量刑的，虽然害死董俊是他下的手，也是肯定能找到证据的。”钟辰轩最后下了结论，“所以，我说过了，启思，对于青春期——甚至年龄更小的孩子的心理研究，并不该只局限于理论上，是真的应该给予重视。他们能够从外界吸收到的东西太多了，实在太多了……而他们又缺乏判断正确与否的能力。方晓就是一个典型。成海市的凶杀案，凶手一再把死者的器官与美丽的意象比拟，我敢保证，这是方晓最终以娃娃比拟被害者死状的一个现实的刺激。而不是纸上谈兵的推理小说。以后，这些细节，应该最大程度保密才对。我从一开始就跟你们认真地说过，启思，一定要注意，你们还是做得不够。现在的信息传播的广度和速度——你不应该不懂。模仿！模仿！模仿！这是行为的非常重要的原因！”

程启思说：“可我们总不能禁止小孩子们看那些电影和书。就算大人会管，他们也可以通过网络去吸收。”

“……是啊。分级制度现在在国内立刻实行还是不现实的。”钟辰轩缓缓地说，“而且，目前的法律对未成年人这一块，已经滞后了。方晓真是一个典型啊……”

“这是你的研究范畴。”程启思说，“你就没有什么切实的建议吗？”

钟辰轩摇了摇头。“我会跟方晓再谈，也会把这个案例写进我的报告里面。但是，研究应对的方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