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旁边坐着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这女人个子高挑,算是美女,但怎么看都有股艳俗感,跟袁心怡那股子“高级感”真是不能同日而语的。那个中年男人也是常见的“富商型”,一张脸油光水滑,半秃了头,还有个鼓出来的小肚子。桌上放了好几个洋酒瓶,都已经见了底。
程启思瞅了一眼孔梁,说:“这位黄鹂小姐,她在这酒吧恐怕不止唱歌吧?”
“惯例,惯例嘛……她自己也有外快可赚嘛……”孔梁笑着说,然后指了指另一个角落。“哪,那位是叶玲小姐。”
程启思一眼望过去,看到一个穿红色旗袍的女人坐在角落,吃了一惊,本能地联想到了那个红衣娃娃。当然,他仔细一看,叶玲的衣服虽然也是红色,但却是枣红色,跟他看到的那个娃娃身上的纯正的中国红服装还是大有不同的。虽然她是坐着的,但从侧面看来,仍然可以看出来她身材极好,曲线玲珑。程启思走到她背后,叶玲大约听到了动静,猛地回过了头。
光看叶玲的背影,肯定会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但叶玲的一张脸却是平庸之极,属于走在大街上都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类型。皮肤特别黑,而且粗糙,跟她的身段大不相配。
“你是……?”叶玲看到程启思很明显地想跟她攀谈,开口问道。程启思就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叶小姐应该已经知道,酒店里出了一桩命案,例行公事,我得问酒店里的客人一些问题。”
叶玲瞟着他,笑了起来。“我还不知道有警察长得这么帅。”
程启思听到从自己背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人硬把笑声给压住了在喉咙打转。他在心里狠狠地咒了那个孔梁无数句,装了一副笑脸对叶玲说:“叶小姐,你认识死者么?或者是死者的妻子?”
“不认识。”叶玲回答得很爽快,“打过几次照面,不过不认识。”
“叶小姐经常到这里来?”程启思问。
叶玲耸了耸肩。“成海市旁边也就这里环境好,还近吧。”她的眼里骤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程启思觉得,也许是回忆,但又不全是。“我是出生在海边的,所以喜欢海。”
她沉默了好一会,又说:“你问我也是白问,我真不认识他们。”
程启思盯着她。“那么,今天晚上,你做了些什么?”
“我?我吃过晚饭就来这里坐着了,反正回房间也无聊。”叶玲说。
程启思又问:“那你中途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叶玲想了一会。“我去过一次洗手间,这也算?哦,我到外面海滩上散了一会步,觉得有点冷,就回房间去拿了件披肩。”她对着自己指了指,“就是这一件。”
那是一件缠着金线的枣红色披肩,跟她的旗袍颜色很搭。程启思点了点头。“除了这两次,你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了?那你在这里,等于坐了整一个晚上啊。”
叶玲又耸了耸肩。“我反正没事干,玩玩手机也就过去了。在这里坐一晚上也很正常。”她打了个呵欠,“问完了吧?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吧?我有点累了。”
程启思没有反对。叶玲站起了身,将披肩拢了拢,踩着她的高跟鞋走开了。程启思将椅子转了个角度,对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然后转过头对孔梁说:“把负责酒吧的员工找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一个穿酒店制服的男人过来了。他对程启思的问题都答得很快,叶玲确实是在这里坐了一晚上。他好像有注意到她出去了一趟,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就不知道了。回来之后,她确实披了一件披肩。至于叶玲什么时候去过洗手间,他更不清楚了。时间?出去的时间,大约在九点到十点的时候吧。
程启思把他打发走了,又向陈重那一桌走了过去。在他向叶玲问话的时候,陈重就一直在往这边看了,这时候看到程启思过来,陈重并没有惊讶的表情,反而满脸堆上了笑。
“问完了那位小姐,就来问我了?呵呵,呵呵,女士优先,黄鹂,你先来吧。”
程启思这时候在近距离观察黄鹂,发现她其实还相当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只是化妆浓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他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我想你们都知道今天晚上发生的命案了吧。”因为齐知琳发现尸体的时候已经闹得几乎是人尽皆知了,再要求保密也是多此一举,所以程启思并没有对酒店方面提出这样的要求。果然,黄鹂立刻点了点头。
“知道了。真是太吓人了……”
程启思开门见山地问:“你认识死者吧?”
黄鹂点了点头,说道:“他经常来酒吧,有时候会请我喝一杯。”
陈重却呵呵地笑着说:“是啊,是啊,哈哈,那小子年轻,长得又不错,恐怕跟他喝酒比跟我快活多了。你说,是不是?”
黄鹂好像并不是特别会说话的样子,只是说:“不是,没这回事,陈先生。”
程启思不想听他们打情骂俏,打断了他们的话头,问:“今天晚上,你们两位一直在这里吗?”
陈重又笑。“一晚上?哎呀,我哪有这么能坐得住。我先是跟她一起吃饭,然后听她唱歌,又陪我跳了两个舞……”说到这里,他把黄鹂更揽紧了些,“后来才到这里来的。”
“来酒吧是什么时间?”程启思问。
陈重想了一想,说:“我记得,是十点过五分。我进来的时候看了时间的。”
“之后你们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了?”程启思问。
陈重哈哈地笑。“当然没有。有她在,我还能到哪里去?”
程启思说:“那之前,你们是在哪里?”
“在我的房间。”陈重说。
“有没有人出去过?”程启思又问。
陈重一呆。“这个……应该没有吧?”他望着黄鹂,黄鹂忙说:“没有,我们都在房间里面,没有出去过。”
“那你们对这桩命案,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程启思又补了一句。
黄鹂摇头。陈重说:“我跟他们,啊,点头之交!点头之交而已……所以,没什么可说的!哈哈,哈哈……”
他大概是喝多了,满嘴酒气。程启思已经忍了半天了,这时候实在是不想忍下去了,站起来说:“好了,就先到此为止吧。明天会正式来问你们两位的话,我会再来找你们的。”
他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看到钟辰轩正站在露台上面往下看。这时候暴雨已经停了,虽然海面上风浪仍然很大,但月亮居然在云层里探了个头出来。程启思问:“你在看什么?”
钟辰轩回头看到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刚才看到有个女的,这么晚还在海滩上走,风浪又这么大,也不怕被海浪卷走。”
程启思随口说了一句:“大概是下去散步的,这有什么稀奇的了?”
“是没什么稀奇的。”钟辰轩低声地说,“可能,是她的衣服颜色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吧……那颜色太红,尤其是在这样的月光下面。在海边……这种颜色就像……泼翻了的葡萄酒。”
程启思走到钟辰轩身边,向下一看,海滩上月光白得耀眼,哪里有半个人影?倒是看到了不少的白色的鲜花,不知道被谁投到了海中,有些被海浪卷走了,有些却被冲到了海滩上。
“哪来的人?……红衣?你不会认为是那个红衣女人吧?或者,你不会相信这里那个……红衣女人的传说吧?那只是……只是有些人因为怀念他们的明星,而想象出来的吧……”
钟辰轩摇了摇头,有点困惑的样子。“我也没看清楚。”又问道,“你去问那几个人,问得如何了?”钟辰轩反问。
程启思耸了耸肩。“没太大收获。明天人到齐了,再正式作笔录,今天我就是想问一下,免得明天他们就能互相通气了。”
他倒了两杯酒,给了钟辰轩一杯,自己一杯,然后把刚才问到的详细地讲了一遍。“叶玲,我现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动机,但是她至少是有机会的。她在红衣女人出现的时候,不能证明是不是在酒吧里。陈重和黄鹂说,到酒吧之前他们一直在酒店房间。你呢?你去见那个方晓声,问到什么了吗?”
钟辰轩想了一想。“也没什么。他也是个有钱人,妻子还挺漂亮,身材也好。有个儿子,也就十几岁,长得像他妈妈,挺秀气的。爸爸一张方脸,像张麻将牌。”
程启思忍不住说:“你形容得可真好,麻将牌!”
钟辰轩说:“就是麻将牌,你见了就知道了,那一个方方正正啊,真是合了方这个姓。”他又说,“这一家子说,他们都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儿子喜欢看足球。没有人离开过房间。”
“一家子,总是抱成一团的。”程启思说,“监控录像怎么样?”
钟辰轩蹙了一下眉。“这个,他们那个房间,正好是在拐角处——那里是摄像头的死角,拍不到。就算有人进出,也不会有人看到。如果按你说的——一家子总是抱成一团——那么就算有人离开过,他们也会说没离开的。”
程启思点了点头。“你觉得呢?你来判断一下这一家子里会不会有凶手?”
“你每次都想考我?我说过很多次了,心理学对于刑事案件是可以作为一种工具,但不能代替刑侦手段。现场都没经过正式的勘验,我能回答你什么?”钟辰轩说,“方晓声看起来方方正正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是我觉得他有点害怕,常常会避开我的视线。他的夫人叫夏秋,这个女的……我觉得她也在害怕,她说话的时候,有时候会去瞟她的丈夫一眼。看得出他们非常疼爱他们的儿子,不过那孩子确实也很懂事,不像现在很多男孩子那么熊,文文静静的,又听话,就喜欢看书。”
程启思说:“怕?他们怕什么?心里如果没有鬼,有什么好怕的?”
钟辰轩笑了一笑。“说实话,在这个阴雨连绵、实在不适合度假的周末来到这个酒店的人,我每一个都怀疑。方晓声一家,那个叫陈重的男人,丈夫过世了的叶玲,还有……袁心怡。”
程启思震动了一下。“你真的怀疑她?”
钟辰轩的眉头蹙得更紧。“我不知道。就像你所说的,袁心怡在出事的那段时间,都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按理说她是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的。可是……”他忽然又“咦”了一声,说,“你看,尹雪也去海滩了。袁心怡没有跟她在一起。她走得很急,有什么事吗?”
程启思往下一望,果然看到了尹雪。
“我下去看看。”
他一到海滩上,就看见尹雪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对着海在看什么。
她手里拿着一枝白色的玫瑰。
“尹雪,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晚了,风浪又这么大了,你不该一个人在这里走。”
尹雪回过了头,借着月光,程启思看到她的面色相当苍白,跟她一向的镇定大不相同了。他一怔,问:“到底怎么了?”
“我刚才在露台上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海滩上。”尹雪说,“但我急着下来瞧瞧,却又没有看到她了。”
程启思盯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监控的情况的?”
尹雪不耐烦地说:“这是酒店,员工那么多,难道那红衣女人的事还能瞒得住吗?这酒店早就传遍了!”
她忽然“啊”了一声,程启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时候的月光映得海滩一片深蓝的颜色,相当美丽。他看到有个穿红衣的女人站在水里,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
海风把她的长发扬了起来,但她的脸半侧着,刚好逆光看不清楚。她穿了一件十分古典的红色绣花缎子的衣服,看起来像是民国样式的服装。月光照在她的身上,看得见上面金光闪闪的绣花,非常精美。
“启思……我见过这衣服。”
程启思一怔回头,只见尹雪的脸庞在月光下更苍白了,声音也压得很低。“心怡,她曾经有一场中国风的秀,就有这么一件民国时期的绣花红缎衣服。后来,心怡又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可以给娃娃穿……”
程启思问:“那件衣服呢?”
尹雪说:“应该是卖掉了。”
程启思又一怔,再一转头,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呆住了。月光下海浪翻涌,那个红衣女人却不见踪影了,只看见远处那些孤零零的礁石。
海滩上空空荡荡,只有他跟尹雪两个人。程启思再望望尹雪,尹雪脸上也满是惊疑。程启思有点迟疑地说:“尹雪,我总觉得,你有些害怕。为什么?这件事,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啊。”
“哦,跟我没关系。”尹雪有些恍惚地说,“但是……但是……”
程启思缓缓地说:“但是什么?”
尹雪拉了拉披肩,望着月光下的海浪,微微地笑了一笑,说:“不知道为什么,心怡把我给她买回来的娃娃拿出来,放在露台上的那时候——在月光下面,在大海旁边,娃娃好像在俯看着沙滩上的那一圈白色的蜡烛,我想到了……瓦尔普吉斯之夜。”
程启思也笑,说:“你说,那娃娃是巫女。”
“说不定再过一会,他们就变成人了,然后跑掉了。”尹雪柔声地说,“听说,被人类养得久了的娃娃,是有灵魂的。这些娃娃跟主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拥有灵魂……跟《海的女儿》里的人鱼有点相似。但是,如果要彻底毁灭他们的灵魂,只有一个办法。”
程启思问:“什么办法?”这话一问出口,他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尹雪也微笑了一下。“戳瞎他们的眼睛,然后扭掉他们的头。于是,娃娃的灵魂就会消失了。换句话说,要杀死一个娃娃,就得这么做。”
程启思望着她。“尹雪,你难道不是无神论者吗?”
“鬼神,当然应该敬而远之。”尹雪回答。“不是吗?”
程启思的目光,移到了她手里盛开的白色玫瑰上面。“这玫瑰是干什么用的?”
“就是我给你说的事啊。”尹雪轻轻地说,“那个女明星,她死了。可是,大家并没有忘记她,还有人在她的忌日来这里,给她点燃白色的蜡烛,还把白色的玫瑰投进海里。……纪念她吧……我刚才还听到酒店里面有人在偷偷地议论,说,会不会红衣女人就是她……”
“鬼魂吗?这完全是无稽之谈。”程启思沉默了片刻,问道,“心怡还没睡吧?我有点话想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