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淇岛一向游人云集,只是这个月来一直阴雨连绵,几乎没出过一天太阳,把游客都赶走了一多半。钟辰轩和程启思坐船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海滩上雨雾迷漫,却没见着几个游客。
古怪的是,海滩上点了一圈白色的蜡烛,排成了老大的一个圈。
“那是什么?”钟辰轩问,“我对有些传统的东西不太清楚。中元鬼节也不该是这时候吧?”
尹雪也对着那圈蜡烛望了一眼,“哦,当然不是。这是……从前,这里并不是一个酒店。是个疗养院。有个女明星在这里跳海自杀……她死的时候很年轻。后来就有些传说,说在海边看到了她……一些喜欢她的人,并没忘了她,在她的忌日还会来哀悼她吧。”
钟辰轩问:“她为什么要跳海自杀?”
“没人知道……”尹雪话还没说完,程启思就打断了她。“雨下大了,尹雪。我们最好叫上你的朋友,一起回酒店去。”
很触目的,有一个女人坐在海滩的遮阳伞下,面前支着一个画板。雨确实已经越下越大了,但那女人似乎却并没有在意。
“心怡!”尹雪叫了一声,那个女人回过了头来。她没有化妆,但肤质很好,很是细腻,很有点唇不点而红的味道。一头长发,没有烫过也没有染过,松松地在脑后束了一下。她穿了一袭玫瑰红的长裙,几乎拖到了地上。
海滩雾气弥漫,她这一身玫瑰红尤其明艳,在雾里若隐若现,就像是画中人。
她的目光落在程启思身上,停留了很久。程启思也在看她,这个女人跟尹雪年纪相仿,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跟尹雪站在一起,各有千秋。
尹雪介绍说:“袁心怡,我的好朋友。程启思——这位是钟辰轩。我上次出门的时候认识的。”
“陶丹那件事吧?”袁心怡朝他们两个人点了点头,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却有些伤感。“说起来真是挺遗憾的,唉。陶丹我也认识,她脾气好,爽朗大方,没想到……出了那样的事。”
钟辰轩看着她的画板,她画的并不是海,只是一团团看不出是什么的彩色。袁心怡留意到他的目光,就笑了笑,说:“我只是在找灵感而已。最近接了一个case,主题是跟海有关的,所以就到这个最近的海边来找找灵感。听尹雪说了,真是巧得很啊,她去帮我找阿莘拿娃娃,还能遇上熟人呢。”
她又朝钟辰轩刻意地看了两眼,说:“我给你未婚妻设计过婚纱。闺蜜团的礼服也是我设计的。我没见过你,不过,看过请柬,记得你的名字。”
钟辰轩愣了一下,程启思现在已经十分清楚,钟辰轩完全是属于那种不管事的人,对于他婚宴的各种琐事是压根不管的,这件事肯定也不知情。程启思看钟辰轩还没有说两句客套话的打算,只得自己说了。“那可真巧,没想到袁小姐也是熟人。”
“你们叫我名字吧,这么客气作什么。熟人真谈不上,就是有朋友介绍,请我做了几件衣服。孟太太对衣服挑剔,不喜欢那些成品婚纱,哪怕是高定。”袁心怡又笑着说:“婚纱我自己不是太满意,闺蜜团礼服我倒觉得不错,多做了一件,本来想留下来做样品,结果她们想要备用的,就全要走了。”
她还想说话,尹雪就打断了她。“启思,你不是想问她阿莘的事吗?你尽管问就是。”
程启思问道:“你跟阿莘是朋友?”下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尹雪跟袁心怡包括陶丹算是同类人,但是跟阿莘那种没长大的小女孩,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袁心怡用画笔蘸了些红色,随意地在画板上点染。那颜色就跟她穿着的玫瑰红色一样。“是啊,算是吧。她喜欢养娃娃,我也是。不过,除了谈娃娃,我们也没有别的好聊的。她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尹雪把披在肩上的外套扣了起来。“心怡,回酒店吧,有点冷了。雨也下大了,你这画都得淋湿了。”
袁心怡站起身来,收拾画具。“好,我今天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这里的海鲜还行,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都在这里画了一天了。”
尹雪说:“你知道我不吃海鲜的。”
“就你事多。”袁心怡拉紧了肩上颜色艳丽的大披肩,“走吧,我帮你们订了房间了,有个观景的露台,落地窗就对着海,风景很好。”
她微微一笑,又说:“就是海浪的声音,有点儿吵人。”
果然跟袁心怡所说的一样,套间带了个很宽敞的观景露台,下面便是大海。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海上一片苍茫的颜色,海浪翻卷的声音如同音乐。袁心怡订了晚餐,让人送到了自己房间里。
程启思和钟辰轩过来吃这顿晚餐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早就过了饭点。程启思是已经饿了,看到尹雪却是一口海鲜都不碰,程启思忍不住问道:“你是不爱吃海鲜吗?”
袁心怡把一盘切好的水果端了过来。“她吃了海鲜会长红疹,没办法,享不了口福的人就是这样。”
程启思开始对付一只金黄的大螃蟹。他看到钟辰轩还在露台上看海,就扬起声音叫他:“喂,吃饭了。”
忽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他们进来的时候,为了透透气,并没有把门关严。程启思听到那声音里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心里一动,站了起来说:“我出去看看。”
钟辰轩随着他走到了过道上,只见一群人簇拥在过道的另一边,大概这幢楼里面的客人连同服务员保洁工都全跑过来看热闹了。有好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站在那里,阻止着他们进去,但仍然有几个胆子大的在往门里面看。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叫声也听得更分明,程启思听到她还在说着什么“我丈夫……我丈夫不会死……不会死……”
钟辰轩也听到了,耸了耸肩说:“我看心怡请的这顿饭,我们是吃不了了。”
程启思说:“去看看?”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钟辰轩反问。“继续吃你的海鲜吗?”他又朝落地窗的方向望了望,“海上的风浪变得这么大,我怕晚上很难找人过来了。”
酒店经理孔梁看了他们两人的证件,简直是如蒙大赦,连声地说:“请这边走,这边走。我打过电话报警了,但是今天天气突然变了,快艇过不来。明天早上应该能赶最早一班的渡船过来。”
他指着房号“515”的房间说:“就是这里。”
这东淇岛上只有这一家酒店,有一幢主楼和一幢较小的贵宾楼。袁心怡帮他们订的房间在贵宾楼,住的人非常少,大约现在都已经围到那个房间门口看热闹了,服务员和保安们正在好言好语地劝他们走开,那个在哭的女人也被扶走了。
孔梁一脸焦虑地说:“这个楼层的服务员是听到这位董太太的声音赶过来的,看到房间里的情况,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就赶紧叫了我来。跟着你们两位就过来了,我们再没人进去过了……”
房门是半掩的,程启思看了一眼擦得锃亮的门把手,皱了一下眉。他看到不远处有个清洁大婶在偷看,就朝她走了过去。“借一下你的手套。”
清洁大婶吓了一大跳,孔梁忙说:“快把你的手套给这位警官。”
程启思接过那双橡胶手套戴上了,觉得居然还挺合用。他走回了房间门口,轻轻地把房门推开了。钟辰轩也打完电话走了回来,说:“我们先进去看看。”
“法医呢?什么时候到?”程启思问。“叫的谁?”
钟辰轩回答:“孔经理说得没错,船过不来。现在这里等于是座孤岛,怎么可能来得了人?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程启思心里隐隐地浮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要出去也出去不了?”
钟辰轩看了他一眼,说:“等到明天天气好了,不就可以出去了?这地方常常都这样,不用大惊小怪的。”
这是个相当豪华的套间,落地的窗户开着,窗帘在海风里哗啦啦作响。一个男人倒在沙发上,头往一边垂了下去。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了的红酒瓶,还有一个高脚杯,杯底剩了一点酒液。还有一个杯子滚落到了地毯上,却是空的。
程启思刚才瞟到了一眼那个哭泣的女人,虽然打扮华贵,化妆得宜,但也完全能看出来是个中年女人了。他自然想当然地以为,她的丈夫也是个中年男人,所以当他看到死者的时候,一时间有些错愕。
那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男人,穿一件色彩相当鲜艳的和式浴袍,头发还是湿润的,应该是才洗过了澡。他的面容很宁静,仿佛还在入睡。
钟辰轩轻轻地说:“看起来是被毒死的,而且他并不知道凶手打算杀他。”
程启思说:“我觉得奇怪的倒是——他怎么会是外面那个女人的老公。”
“靠女人吃饭呗。”钟辰轩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启思慢吞吞地说:“是吗?……”
钟辰轩半跪在地毯上,把那个男人的浴泡带子解开,检查他的尸体。“死了没多一会,顶多一两小时吧。看他的表情这么平静……应该是中毒,不过现在也没法判断是什么毒,又不能在这里解剖。”
“能够让他毫无戒心地喝下毒酒,一定是很熟的人。”程启思说。
钟辰轩说:“你怀疑他老婆?”
“这种情况,不怀疑他老婆怀疑谁?”程启思从沙发旁拣起了一个黑色的皮夹,里面除了几张信用卡和少量现金之外,还有死者的证件。
钟辰轩正在细细察看死者手上的戒指。那是一枚样式很简洁的铂金指环。他把指环摘了下来,只见在内圈上刻着“D·T”的英文字母。“看这个,启思,很像是结婚戒指。”
程启思接过了那枚指环,套在手指上转动着。“是吧,否则不会在上面刻英文字母。”他把证件扬了扬,“他的名字是董俊。D应该是指他。不过,他老婆叫什么?”
钟辰轩说:“你问我我问谁?这里只有他本人的证件。”
程启思忽然咦了一声,他弯下了腰,在酒柜前面铺着的一块小地毯下拣起了一方手绢。“奇怪,辰轩,这手绢一大半是被压在这块地毯下面的。换句话说,这块地毯曾经被掀起来过。”
钟辰轩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方手绢。“要我说,奇怪的不是这手绢在地毯下面,而是现在还有人用手绢。”他盯着那手绢看了片刻,眼中的诧异之色更浓了,“而且,这块手绢绣得可真是精美,绣的还是一只……凤凰。”
那块手绢,华美的红缎为底,用金丝线绣了一只凤凰。手绢上带着一股相当浓郁的香气,像是花香,但却说不出来是什么花的香味。
“哦,肯定是重要的物证。”钟辰轩说得有些轻飘飘的,“还特意留下来给我们看。凶手是不是很爱看《东方快车谋杀案》?那里面的凶手不就留下了一块手工刺绣价格昂贵的手绢,作为假线索之一?”
程启思这时候一点也不欣赏他的幽默感,钟辰轩明显是在讽刺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不管怎么说,这方手绢也是重要的物证,先收起来吧。现在继续吧。”
“你查卧室跟浴室,我先看看客厅。”钟辰轩叹了口气,“又是一件苦差事。”
程启思走进了卧室,打开了衣橱。董俊和他妻子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他在每个衣袋里都掏过了,一无所获。梳妆台上放着一大排化妆品,但保险柜是上了锁的,估计这位董太太的贵重物品都放在里面。程启思把床头柜和梳妆台的抽屉都拉开看过了,也把几口箱子察看过了,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浴室里也是干干净净,一样刺眼的东西都没看到。程启思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回到客厅,却没有看到钟辰轩的影子。“辰轩?”
钟辰轩的声音从露台上传了过来,因为隔着一层窗帘,程启思刚才并没有看到他。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异样。
“启思,到这边来。”
程启思掀开窗帘,从开着的落地窗走到了露台上。钟辰轩正站在那里,注视着露台一角。程启思顺着他的眼光望了过去,顿时脸色也变了。
一个穿红衣的娃娃,正“坐”在露台的角落上。
那是个很美丽的娃娃,尖尖的下巴,大大的乌黑的眼睛,一头长长的漆黑的长发。她穿着一件民国时期式样的红衣,旗装领,宽袖,宽宽的裤管下露出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红衣上绣着金色的凤凰,而每颗盘扣都是一朵梅花。
程启思沉默着。他闻到了一股香味,夹在略带腥味的海风里。花香,那块红色刺绣的手绢上染着的香气,同时也从角落里的那个娃娃身上散发出来了。
两个人出了515房,孔梁正在附近六神无主地转悠。一看到他们,就忙迎了上来。程启思问:“房卡呢?”
孔梁忙说:“在董太太那里。”
程启思把房门关了过去。“找两个保安守在这里,不要让人接近。”
“那当然,那当然。”孔梁说,他又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两位放心,都有监控的。”
程启思一呆,看了看钟辰轩。钟辰轩说:“我知道酒店到处都有监控,不过,我还真不认为这摄像头会拍下凶手的脸。不管怎样,孔经理,把监控录像调出来吧,我们一会下去看。”
孔梁赶忙点头称是,程启思问:“董太太在哪里?”
“我把她安排在楼下别的房间了。”孔梁说。“我陪两位过去?”
“不用了。”程启思说。“告诉我房号,我们自己去。”
董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用纸巾抹眼泪。她的妆已经花了,眼睫毛上染的睫毛膏也糊了,看起来着实有些可笑。妆一掉,就清清楚楚看得出她的年龄了,至少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女人,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还是瞒不过人的。
她抬起头,看着钟辰轩和程启思,眼里流露出狐疑之色。“你们是谁?”
程启思把证件掏出来给她看。董太太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反应,程启思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钟辰轩却在远处的沙发里坐了下来,把自己藏在了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