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镜中舞6

他回去的时候，钟辰轩已经在家了。音乐放得很大声，钟辰轩都没注意到程启思回来了，直到程启思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钟辰轩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回来得正好。来欣赏一下这首歌吧？不是名家的版本，是我一个朋友唱的。你听听？”

程启思说：“《夜莺之歌》？”

《夜莺之歌》，来自斯特拉文斯基的歌剧，改编自安徒生的童话。夜莺的歌声，足以打动一切，甚至可以唤醒濒临死亡的人。

女子的歌声在空气中回响。深沉圆润，起初很低，渐渐拨高，几乎能感受到金属与细瓷共振的颤动。

程启思由衷地说：“唱得很好，有天赋。音质非常棒，就是技巧还有欠缺，如果肯努力，一定大有成就。唱的人是谁？也介绍给我认识下。”

钟辰轩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他慢腾腾地说：“人体器官是可以保存的，那么，对于流动的、转瞬即逝的声音，我们应该怎么办？”

程启思怔了一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辰轩叹了口气。“你要我介绍唱这首歌的女孩子给你认识，但是，我想这件事是办不到的了。”

程启思立刻想到了那个最糟糕的可能性。“她死了？”

“她叫苏雅。”钟辰轩说，“刚才跟朱锦和谭悦说话，提到这件事，我回来忍不住就把她的歌拿出来听了一下。苏雅是朱锦的女朋友，如果不是因为她死了，那么他们应该已经结婚了。”

程启思狐疑地说：“死了？怎么死的？我有段时间不在成海市，肯定是在那时候发生的，我完全不知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钟辰轩缓缓地说，“不过，我今天在想，苏雅死之后，舌头被人割了下来，究竟跟现在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程启思怔住。过了一会，才说：“你怎么不早说？”

钟辰轩看他拿着几个文件袋，就说：“尸检报告出来了？给我看看。”

程启思递给了他。“身体器官都是用手术刀之类的工具切下的，凶手手法娴熟，干净俐

落。”

钟辰轩翻着报告，说：“何婉儿也是被勒死的。发现太少了。凶手真是谨慎。”他忽然呵了一声，“何婉儿，她平时的照片还漂亮些。我看了她的那个唇彩广告，真的好看。难怪医院把明明是纯天然的何婉儿的照片也挂在墙上，我想会有人想照着何婉儿的嘴唇整形吧？叫什么来着？微笑唇？”

程启思记起了谭悦的话。“整不到她那样子的。再怎么整，也比不上天然的。”

钟辰轩低声地说：“凶手是非常注意细节的。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在丁希文那个案子的时候，凶手放了一张从网上下载的照片？这简直跟凶手那种细腻而考究的作法不符合。”

程启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了一叠现场照片，一张张地翻着看。“‘耳朵’，他放了一对颜色非常均匀，大小也几乎一样的贝壳。‘鼻子’，他放了个小爱神复制品雕像。嘴唇，凶手更是精心了，引用的诗甚至到了能够暗示何婉儿怀孕的地步。确实，‘手’他就放了一张罗丹的雕塑照片，还是就地取材。你是想说，丁希文的案子，凶手并没有计划过？”

“如果你刚才的类比成立的话，那么，我认为丁希文的案子是突发事件。”钟辰轩说，“她也许确实跟凶手有约，不过，凶手可能并没有打算杀她？”

“颜歌那个酒吧，刚好在监控的死角。”程启思说，“调了附近所有的监控，都看不到。不知道凶手知不知道这一点？”

他看钟辰轩已经翻完尸检报告了，就问：“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钟辰轩说：“你先说你的意见。”

程启思用笔敲着桌面，道：“第一，这个人应该有相当出色的外科手术的能力。同时，也有一定的医学常识。否则，他把这些东西弄回去，如何保存？”

钟辰轩道：“那也不一定，或者他是故布疑阵。也许他根本就把那些东西丢掉了。一把火不就烧了。”

程启思笑着说：“你这就是在说外行话了。他在哪里烧？一点痕迹都会检验出来的。”

钟辰轩说道：“我只是举例，要不，扔进海也不错？那些东西，要长在人身上才美，割下来不就是死的了，还有什么保存的价值？”

“照你这么说，这些案子根本就不应该出现了，毫无必要啊！既然凶手已经为这个目的做了这么多，那么就是存在了。”程启思又说，“第二，这个人应该有很高的文学修养。那耳朵的比喻，像贝壳的那首诗挺冷门的，我可不相信他为了制造相似度而专门去翻查一首有关耳朵的美丽的诗。一定是平时就很熟悉的。”

钟辰轩接过了话头。“需要那首诗的意象，一直缠绕在他脑子里，一直不散。一直促使着他去杀人，才能得到满足。——是不是？这就是动机？”

他语气里那嘲弄的味道让程启思简直如坐针毡，摊了摊手，说：“你如果觉得我说得不对，那你就直接说。”

“我没说不对。”钟辰轩说，“就是觉得太对了，对得像个标准的案例差不多。而且，还陈旧。”

程启思咀嚼着他的话，若有所悟。忽然问道：“你说，凶手是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

钟辰轩反问：“你觉得呢？”

“我从来没认为凶手是个女人。直觉吧？”程启思说。

钟辰轩摇摇头。“不，不是直觉。直觉是由很多事实堆积起来的，还会加上你的经验和判断在其中。”

程启思无精打采地说：“我知道，可是我的直觉好像也不怎么奏效。这么久了，我也有点灰心。难道，真的会变成一桩无头案？”

程启思的表情相当沮丧，钟辰轩安慰地说：“只要凶手一直做下去，就一定会露出马脚。你不用担这个心。”

“你这算是安慰吗！”程启思叫了起来，“已经第四起了，我真是觉得自己没用。如果再破不了这个案子，我看我索性辞职算了。”

“你放心，凶手不可能一直好运下去的。”钟辰轩漫不经心地说，“哪有没有破绽的案子？只要继续发生，肯定就有。”

程启思有点不快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发生？这话可不好听，辰轩。”他站起来，拍了一下钟辰轩的肩头，“走吧，你也别闷在家里了，去喝一杯吧？听音乐听久了……”

他犹豫了一下，朝那偌大的客厅扫了一圈。“听久了，感觉自己都像是在浮在空气里面，那感觉……你在一个老大的鱼缸里面，会……缺氧。”

钟辰轩没有接话。

雨。

程启思对那个案件相关的记忆，全是跟雨纠缠在一起的。比如，发现何婉儿尸体的时候，那个海滨墓园，下着细雨，同时却有阳光。钟辰轩撑着把伞站在雨帘中，黑色的伞面被淋湿了，他的脸模糊在雨帘之后。

比如，发现丁希文尸体的那个清晨，他抬头往外望去，隔着落地的玻璃，外面的雨映着霓虹，五彩闪烁。

钟辰轩正在看着车窗外面的雨。程启思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车转了一个弯，正好经过成海市最大的剧院，一座相当有气势的建筑物。一张巨幅海报映入眼帘，那是《哈姆莱特》的剧照——死在水中的奥菲丽娅。

白色的长裙如婚纱般蓬在碧绿的溪水中，少女波浪一样的长发散在水面上。星光照耀在她脸上，白色的睡莲环绕着她。

钟辰轩像是触了电一样，“啊”了一声。程启思几时见钟辰轩这么失态过，吃了一惊，赶忙把车停在了一边。

“辰轩？怎么了？”

钟辰轩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一只手遮在额头上。过了半天，他疲倦地说：“没事，开车吧。”

“真的没事？”程启思有点怀疑地看着他。“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这样子有点……不对劲啊。”

钟辰轩说：“真的没事，我们走吧。”

看他坚持，程启思也只得继续开车。到了酒吧，程启思要了杯咖啡递给他，然后继续盯着他看，直看得钟辰轩无可奈何地说：“你有话就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程启思收回了视线，闷闷地道：“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钟辰轩苦笑道：“你说呢？”见程启思张口想说什么，挥手制止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自己的心结。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分享真正的秘密。”见程启思一脸不快，淡淡一笑，说道，“那么，你没有存心瞒着人的事么？记住，是存心、刻意的隐瞒。”

程启思一口咬定：“没有！”

钟辰轩又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吗？”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了些，连腔调都有些不同。程启思凝视着他，光影都在钟辰轩的脸上流动，让他的表情也有些模糊了。

程启思突兀地站起了身，说：“我喝杯酒去。”

“等一下。”钟辰轩叫住了他。程启思回过头，“什么事？”

钟辰轩闭上眼睛，说：“头痛，帮我要杯冰水。”

“我都说了，不舒服就回去。”程启思说，“走吧，这里闹得很，你在这里越坐会越头痛。”

钟辰轩摇了摇头。程启思虽然觉得这时候喝冰水对头痛也没好处，但也只得帮他端了一杯过来。钟辰轩喝了一口，端着杯子摇了几下，听里面碎冰的响声。

“我知道你对谭悦那天说的话好奇。我也知道，吴晴那小姑娘一直在八卦。只不过，你还真是沉得住气，没有问过我。其实，我回成海市来，为的就是这个案子。”

程启思问：“什么案子？”

“你不可能想不到吧。”钟辰轩说，“你很敏锐，想象力也足够丰富，嗯……是有联想能力的那一类型。”

程启思沉默了片刻。“Spring酒店顶楼餐厅的那一桩？”他看钟辰轩没有否认，又说，“你为什么会把你未婚妻的案子跟现在的联系在一起？”

钟辰轩按着额头，烦躁地说：“哦，相似性太高了，怎么看都像是同一个人干的。”

程启思缓缓地说：“你是说，你的未婚妻，她死在那个餐厅的水池，是被人掐死的。还有，她的眼睛被人剜了出来。——对不起，我只是在重复案情。而在她的身旁，飘浮着两朵花，一朵黑色的，一朵白色的。”

钟辰轩缓缓地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黑色的花。所以，其实那朵黑色的花就是深紫色。”

程启思说道：“这不像是一桩即时起意的谋杀案。”

钟辰轩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这案子查得是非常全面了，但是，实在是找不出动机，也实在是找不到凶手。我也算……触景伤情吧，所以我走了，不想再留在成海市了。”

程启思问：“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两个案子。卓亭，这个你很清楚。”出乎程启思意料，钟辰轩回答得非常直接。“另一个是苏雅。我始终觉得，切掉舌头这样的事，更像一种报复，实在是不够考究。所以，我并没有把苏雅的案子跟若兰联想在一起。不过……在没有更多的线索下，放在一起比较也不是不可以。”

程启思问：“苏雅的死，你就没过问吗？”

钟辰轩说：“毕竟，她跟我只是朋友，我没有理由太过分地去插手。这跟若兰的情况不一样的。”

程启思问道：“苏雅家在成海市？”

“对。”钟辰轩说，“怎么，你想去看看？”

程启思问：“她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钟辰轩说：“她有个姐姐叫苏枝……”

就在这时候，程启思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一听，就怔住了，直到吴晴在那边重复了好几遍，才“嗯”了一声。他挂了电话，对钟辰轩说：“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她身上有证件——名字是，苏雅。”

钟辰轩闭上了眼睛，程启思盯着他看，觉得钟辰轩的反应好像有一点儿奇怪。钟辰轩好一阵没有说话，最后问道：“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一个废弃的仓库附近。”程启思说，“从水底浮上来的。”

钟辰轩嗯了一声，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也是应该出现的时候了。”

苏雅父母都不在了，她活着的时候还并没有跟朱锦结婚，最近的亲属就是她的妹妹苏枝。程启思开车到了苏枝住的那个小区外面，钟辰轩一直在往车窗外看。“她日子过得不错嘛，这个地段的房子挺贵的。”

到楼下按门禁，过了好一阵才有人回应。“你们是……”

“苏枝小姐么？”程启思刚一说明身份，还没来得及把来意说出来，那女人的声音都明显地有点颤抖起来了。听说找到了苏雅的另一部分尸体，苏枝虽然吓了一跳，却并没有伤心的表示。“那，你们请上来吧。”

一出了电梯，两个人就见着一个穿黑色长裙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地望着他们。老实说，这样的人程启思是见多了，一看就是“心中有鬼”的模样。

而且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苏枝，他有点眼熟。像苏雅吗？也许是。从苏雅生前的照片可以看到，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苏枝虽然身高体态都跟她很像，一张脸却长得实在是太普通，太平淡了，属于走在街上都没人会多看一眼的那一类型。而且，苏枝脸色也不是太好，有种病态的蜡黄，像是一直身体有病的样子。

“我对苏雅没什么好说的。我跟她是同父异母，父母早就不在了。”苏枝坐了下来，她好像稍微站久一点就会觉得吃力。

程启思看她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不管是家具还是摆设都相当昂贵，跟这房子的地段配套。苏枝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了下去：“苏雅学的是声乐，跟我完全不一样，我们姐妹俩也没什么可聊的。所以，你们要问我关于她的事，我怕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要我去认尸或者是有别的事要办，我一定配合。”

苏枝这样的冷漠，已经有一点奇怪了。程启思想说话，钟辰轩却开口了。“不知道苏小姐学的是什么？”

“是动力工程。”苏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一直是淡漠得过分了，这时候脸上才有表情出来了。“本来也算是个学霸吧，可是，我生了一场病，差点死了。后遗症也严重，脑子没有从前灵活了，身体也差。” EIQSZFUi5rtNrspGhjMyiYxuMPKb0cHe5KYeZDsgPI6mUE9Rjws1IxMTdT27eUO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