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路面冲得泥泞不堪,本来路况就差,这一来几乎都是寸步难行了。雨里还夹着雪,虽然程启思那部越野车够好,但在这样的路况和天气下,开得也非常慢,活像只乌龟吃力地在泥泞里爬。他跟钟辰轩两个人换着开,都开得手心里全部是汗,根本不敢去看右侧一眼。左边是悬崖峭壁,除了一些矮小的灌木之外,只有薄薄的草甸。右边则是万丈深渊,一旦栽下去,就会应了一句老话:“粉身碎骨”。
“这里是什么地方?”钟辰轩问。平时开车的时间他远不如程启思多,仍然不太习惯左舵,所以出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程启思在开。
“哦?这里……这里我也说不出来名字,反正再走一两天就可以到下一个比较大的县城了。我看我们还是希望车不要在这里出什么状况比较好。”程启思说。
“太晚了,别撑着开了。”钟辰轩说,“大不了在车上过一夜吧。”
“你今天倒懂体谅了!”程启思说:“我记得附近有个旅馆的,你累了你睡会,我再开一阵。放心,我会小心开的。”
“不是体谅不体谅,我是怕你累了,开翻车了,我就得陪着你死了!”钟辰轩按着头说。他头天没睡好觉,这种山路很容易晕车,吃了好几颗药,这时候药效发作了,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沉沉的。
程启思扭头瞪了他一眼。“辰轩,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的心理学家资质是怎么拿到的,说话都不过脑子的吗?”
“我都说过很多遍了,是精神科。”钟辰轩不耐烦地说,“好好看路!我头有点晕,躺一下,你小心点开。”
他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程启思的声音响了起来,惊醒了他。“辰轩,我记得果然没错,看那边。”
钟辰轩睁开眼,随着程启思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在不远处有一点跳动的光芒,虽然微弱,但在这一片黑暗里看起来实在是很温暖。“看起来是在半山腰上。难道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程启思从车上跳了下来,指着路边的一块木牌。“看这个。”
那是一块木制的招牌,挂在一棵树上,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汽车旅馆”。那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两个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钟辰轩说:“这字可写得真不错。难道这里住的还是个书法名家?”
程启思却说:“叫什么名字不好,那里面连汽车都开不进去,还叫汽车旅馆?”
钟辰轩迟疑地说:“我们要去住那旅馆么?”
“这段路太险了,天黑成这样了,我实在不敢再继续开下去了。”程启思搓了搓手说,“我都开得浑身冒汗了。有旅馆住哪里不好了?住一晚,休息够了,明天再继续走。”
钟辰轩却蹙起了眉不言语,程启思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钟辰轩说:“旅馆嘛,怎么也应该开在应该开的地方。这荒山野岭,旅馆开给谁住?”
“我们这不就是来了吗?这些地方的旅馆都是自家的房子弄出来的,就算没客人也不会赔。”程启思把扔在地上的旅行包又拎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走啊。我说了,这样的线路上,这种小旅馆很常见的,你用不着这么疑神疑鬼。你以为演聊斋啊?都什么年代了,这些人会做生意得不得了,你就别……”
“你可别忘了,”钟辰轩打断了他,“我们已经走离了应该走的路线。按理说,这里应该是个没什么人会来的地方。”
程启思嗨了一声。“你想得太多了。就算是荒村野店,我也要去,总不能露宿野地吧?当心来只狼吃了你!”他又指了指停在树林里的两部车,一部是丰田,一部是三菱越野车,“看,除了我们,一定还有别人来这家旅馆过夜。“
程启思又望了一眼那块挂歪了的木头招牌,“汽车旅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Motel Hotel。”钟辰轩笑了笑,“你忘了,我前几天叫你看的那部叫《Identity》的片子,发生命案的地方不就叫汽车旅馆?”
“那算什么命案?”程启思拎起了随身的包,“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臆想罢了。”
钟辰轩淡淡地说:“你实在是太小看心理研究这个领域了。”
程启思耸耸肩,说:“我把车停在路边上,明天再来开好了,反正也开不进去。”
那几点光看起来就在不远处一个小山坡上面,看起来近,但两个人在灌木丛里面走了足足十分钟。遍地都是一种叫“火棘”的植物,是这条路上随处可见的。这火棘浑身是刺,却结了很多好看的红色的小果子,据说还是能吃的。两个人有好几次滑到都跌在了一丛丛的火棘上,好在穿得多,又戴了手套,并没被刺伤。
程启思咕哝着:“哪来这么多的火棘,难道要告诉我们此路不通?长得歪歪扭扭,要倒不倒的样子真难看。”
钟辰轩拉长着一张脸,话都没有一句了。程启思忍不住说:“喂,拜托,是你叫我出来旅游的,现在是天灾,你怪我啊?”
钟辰轩横了他一眼。“少废话,前面就到了。”
终于,先前那点微弱的光近在眼前了。那是一盏在这样地方十分常见的应急灯,挂在一座当地常农家小院的门口。应急灯的光不算太亮,但在这一片漆黑、连绵不绝的大山里,哪怕是一星灯火也能非常清楚地看到。
他进了这家“汽车旅馆”之后,感觉却是啼笑皆非。旅馆?这根本就只是一家非常普通非常平凡的农家小院。院子很大,有一口水井,井旁还长了一株看起来很有年月的老树。
堂屋那边隐隐有人声传过来,程启思就跟钟辰轩走了过去。堂屋很宽敞,有少数几件简陋的家具,角落里还乱七八糟地堆着几件非常沉重的老式木质家具,厚厚的都是灰。木板桌上点着一根红蜡烛,只剩很短的一截了。靠墙是一堆柴火,烧得很旺,红通通的,墙壁早已熏得发黑了。而在火旁边,已经围坐了好几个人。
“旅馆”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圆圆的,笑呵呵的模样倒是很可亲。鼻梁上有颗显眼的痣,留了一头相当艺术的披肩长发。他拎了个热水瓶过来,给程启思和钟辰轩倒水,一边连声道歉说:“哎呀,没办法,这里经常停电。这不,只得用上蜡烛了。冻坏了吧?来来,到这边烤烤火。今天这天气,车实在是不好开啊……”
老板拉过两张小凳子,钟辰轩和程启思早已走得累了,坐下了。火旁的人也很自觉地往两边挪了挪,空出来了一块位置。钟辰轩刻意地把凳子往后拉了一下,把自己的脸藏在了黑暗里面。程启思一靠近火就觉得热,打算把羽绒服脱了,左右看看,连个搁处都没有,老板忙说:“我来,我放隔壁屋去。”
程启思把衣服放了回来,又在火边坐了下来。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跟自己同处在一个屋顶下的人。除了老板,一共有七个人,一对青年男女,一身装备都是相当专业的户外用品,看来是出来旅游的。离他们稍远处,坐着一个女人,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另一边坐着三个人,显然是一家三口。程启思略略有点困惑,这个三口之家里的父亲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戴副眼镜,母亲搂着十来岁的男孩,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这一家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旅游的主儿。还有一个男人,穿的一件冲锋衣上面溅满了泥点。
那个年轻的男人,朝他们打了个招呼。“也是来旅游的?这天气可真见鬼。”他朝程启思伸出了手,“我叫吴宏,这是我女朋友,云乐。”
程启思跟他握了握手。“程启思。这是我同事,钟辰轩。”
钟辰轩轻轻地说:“云乐,好名字。”
那个女孩子抬起了头,她长得很普通,但眼睛很亮,笑容很甜,还有一头如云如雾的秀发。“谢谢,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
程启思把眼光移到那一家三口身上,那个父亲推了推眼镜,有点结巴地说:“我……我是去俚县上班的。我是会计。那边催得急,非要尽快赶过去,结果,赶上了这天气……”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补上了一句,“我叫刘建明,这是我妻子,徐玫,那是我儿子,刘愿。”
程启思搭讪着说:“可不是,我们的车也陷在烂泥里了,这雨可下的不小。都入秋了,还又是雷又是雨的……”
“这还算好的,下雨总比下雪好。”老板又过来给他们的杯子添水,一脸笑嘻嘻的表情,“只希望不要再有人过来了,不然,我这小旅馆可就住不下了哦!”
程启思望着他,问:“老板,门口的招牌是你写的?”
“是啊,献丑了。”老板放下了热水瓶,自我介绍说,“我姓巫,巫山云雨的巫。名字啊,单名一个问字。书法是我的爱好,哈哈!”
程启思说:“姓少见,名也起得有趣。不知道要问什么?”
巫问笑了,说:“爹妈起的名字,我哪能知道问什么?我这人可没好奇心,什么都不问的。学屈原呐?”
程启思问:“巫老板,你这旅馆没有房间可住吗?客人怎么都围在这里?”
巫问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满脸抱歉的样子。“哎呀,会经过这条路的,只有去那个景点的人。景点还有维护,过几天才开放,我这里也还没收拾呢……客房什么的……我看,你们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上吧,我去弄点吃的。今天晚上这雪最好别下太大,要是路结冰了……”
刘建明有点焦虑地说:“那会不会走不了?”
程启思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开车过来的?”能开这里的路的司机,都该是有经验的,不该问出这么傻的话。就算结冰,车上有防滑链也不是太大的事。
刘建明忙说:“不,不是的。我是坐班车过来的,但是快到下一个镇的时候,路上塌方了。我赶着要走,就想在这里等一晚上,明天从别的路走,绕出去。”
程启思说:“明天我搭你一程?现在能走的路,不就一条吗?”
刘建明呆了一下,仿佛对于程启思的热心还不知道怎么反应一样。过了一会,他才道了声谢,又把儿子拉了过来,说:“还不给叔叔说谢谢?”
刘建明跟徐玫两夫妇长相都很一般,但这个儿子却长得很漂亮,眼睛黑漆漆的骨碌碌直转,很是机灵。刘愿大声地说:“谢谢叔叔!”然后又钻到母亲的怀里去了。
程启思正想再说点什么,那个一直把脸藏在阴影里的女人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动人。“明天?要真是雪大了,走也太危险了!”
她扬起了脸,程启思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看到这样明艳照人的美女,几乎都把黑暗的堂屋都照亮了。只是她一身行头,却极不适合旅行,一件很长的貂皮大衣,耳朵上是一对相当重的钻石耳坠。一个金色的手袋,扔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她这副打扮,去参加晚宴很合适,却无论如何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她的一双眼睛盯着程启思看了半天,突然问:“我好像在过来的路上见到了你的车。”
“是吗?”程启思问。女人从手袋里取出了一盒烟,随手点燃了一支。“很不错的车。”
“好一点的车,就算出事,生还的几率也大一点。”程启思说。女人吐了一串烟圈,说:“未雨绸缪?想得真周到。”
过了一会,她又添了一句。“我姓古,古婵。”
程启思忍不住一笑说:“也是好姓,好名字。”
“像武侠小说里的人名,是不?”古婵又深吸了一口烟,把烟头给按灭了。“就是跟我不太相配。”
巫问正在一旁收拾桌子,摆上了几道菜。虽然看来看去都只是香肠腊肉,但程启思闻到白米饭的香味是真觉得自己饿极了。他们开了一整天,除了一些饼干面包,就没吃过热饭热菜了。
程启思脱下了满是泥的羽绒服,拿出了几张钞票递给巫问。巫问借着火光一看,呆了一呆。“哪用得了这么多,我也不好意思收的。”
程启思把钱塞进了他手里。“算我跟我朋友的。这样天气里,你这儿可真是救了我们的命了。”
巫问嘿嘿地笑,顺水推舟地把钱收下了。“瞧你说的,哪这么夸张呢。”一面拉凳子,一面招呼说:“来来,都过来吃点东西。这荒村野店的,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大家都将就一下。”
这一下,就连最冷冰冰的古婵都站起来了。程启思一看,她脚上穿着一双鞋跟又细又高的金色长靴,不由得叹为观止。一群人就围着小小的木头方桌坐下了,大概人人都饿坏了,也没人客气,几乎是风卷残云地把桌上的饭菜全部吃光了。
巫问又添了些柴,火燃得更旺了,堂屋里居然还有种暖融融的感觉了。这地方太冷,虽然人人都穿得厚,但还是扛不住那股子寒意,一吃完饭,大家又都全部围到了火前,又是搓手又是顿足。
古婵又点燃了一支烟。她吸了几口,把貂皮大衣拉紧了些,站起了身,向门外走去。程启思问:“古小姐,你上哪里去?”
“走走。”古婵头也不回地扔下了一句,就蹬着那双高跟长靴一扭一扭地走出去了。程启思盯着她的背影,小声地说了一句:“老天,穿这么一身,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这时,云乐就拉着吴宏的手臂说:“我们也出去走走吧,已经在这里烤了一晚上的火了,我都坐得一身发僵了。”
吴宏显然跟他女友的感情很好,帮云乐把外衣扣好,两个人才手挽着手地走了出去。钟辰轩看到程启思的目光一直跟着吴宏和云乐转,微笑地说:“怎么,羡慕人家?”
程启思耸了耸肩。“我又没少过女朋友。”
钟辰轩也笑,这时候,刘愿在他母亲的怀里闹了起来。徐玫搂着他,问:“怎么了,小愿,你想要什么?是不是没吃饱?”
“妈妈,妈妈,我也要出去玩。这里好闷,好无聊……”刘愿从徐玫的怀里挣扎着想往地上溜,徐玫脸露难色地看了刘建明一眼。刘建明却是一副好好先生的笑容,摸着刘愿的头说:“好好,我们出去。不过,外面很冷,只走一圈就回来哦!”
这一家三口也出去了。巫问把桌上的盘盘碗碗收成一摞,说:“我把这些收下去,你们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