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好。”
程启思坐在阳台上,手里端着一杯清茶,低声地说。碧绿的茶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确实,这天的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但不刺眼。夏天过了,已经入秋了,风里微微地带着一丝凉意。人群和车流,从这里望下去就像是蚂蚁一样。
钟辰轩手里拿着一个“纺纱的女人”,他看着她,却又像是没看她。
“辰轩,谭悦最后的沙盘,告诉了你什么?”程启思问,“你现在能给我解释一下了吗?尘埃落定的时候?”
钟辰轩摇了摇头。“启思,你要明白,从沙盘里面传达的‘意象’是不可能用确定的一个定义来诠释的。比如说,太阳代表什么?月亮代表什么?一条龙代表什么?某种花,又传达着什么含义?不不不,不能这么解释的。首先你要理解,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与那个被分析者本身各方面的情况都有关系,他的出身、知识、经历……这是属于个人意识的那一方面。我们又必须综合考虑集体无意识的那一方面……”
程启思打断了他。“我不需要你对我讲课,是不是完全正确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知道,你从谭悦最后的沙盘里面感受到的是什么?”
“……通常来说,纺纱的女人与那三位纺线的命运女神相关。”钟辰轩说,“谭悦把她摆在最上面的位置,处于控制的那一方,这代表她本人。而旁边围成一圈的各种类型的男性,以可以说是刻板的距离摆放,他们都代表她的阿尼姆斯,她内心男性的那一面。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个鹰头人身的埃及神明——荷鲁斯。埃及神明的模型不少,她选择这一个,可能是跟她本身的经历有关。在看她病历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有一只眼睛差点失明,做过手术。荷鲁斯的眼睛在被挖出来后还能奇迹般地再放光明……右上角的新月除了通常的含义之外,可能也有跟荷鲁斯的相关性。”
程启思听了半天,说:“我听起来,好像都再正常不过了。”
“不,不正常。”钟辰轩说,“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就在于她的沙盘是下陷式,整个沉进了地下。这是洞穴和熔炉的双重原型变体,伊南娜的下沉,麦克白的魔怪式沉陷……可是我感受到的是某种权威的力量,具有创造性的沉降,寻找深处的智慧,再从深处升起……而她用的魔怪式的升腾我从未见过,那个螺旋,两头都是开放的,与沙盘的两端相连。死亡和诞生……”
他做了个手势,“谭悦这个沙盘,释放的能量太强了。她把我卷进她的那个无意识的世界了。”
程启思缓缓地说:“死亡与诞生……你指的是她自身吗?她最后的沙盘就是她最后的命运?”
“洞穴的原型意义——我指的是这种沉降和上升——确实,往往是死亡和诞生的转化。”钟辰轩说,“常常被拿出来当例子的,就是最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伊南娜女神——她‘向至下进发’,穿过七道大门,每过一道门她身上的饰物就会被剥夺一些,一直‘降下冥府’,最后死亡。而她复活之后,又‘从冥府升出’,去到‘至上’……”
程启思问:“你认为谭悦对这些很清楚?”
“她肯定是熟悉的,你到她家的时候没有留意过她的书柜?不仅苏美尔神话,凯尔特神话的书也有。”钟辰轩回答,“不过,熟不熟悉这根本不重要。这才是集体无意识最玄妙的所在——原始的,本能的,甚至残留在婴儿以前的意识或者祖先的意识里面,以一种我们至今都无法真正理解的形式存在,在某些特定的时候被唤醒。神话会飘移,互相影响,更会下降和移位,我们现在想要找到比较原初的版本是很难的。荣格终其一生,都在他的原型世界里面探索,那是一个我们可能永远都没办法走到尽头的世界。宇宙未必有这个世界那么大。”
程启思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好,我接受你对她的沙盘的解释。那么,中间那个苹果呢?她把苹果放在沙盘的正中,可以说是唯一的也最中心的位置。这就是主导她沙盘的最重要的东西吗?”
对讲门铃的响声,打断了两个人飞得无边无际的思绪。程启思扫了一眼可视屏幕,说:“完了,殷鸣又来了。我们能装不在吗?”
钟辰轩懒懒地说:“让他上来吧。能装一辈子吗?”
殷鸣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他的出现几乎像是一阵新鲜的风,把流转的那些看不见的黑暗的阴影暂时驱散了。“情况怎么样了?那个于静,她是帮凶,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证明吗?”
“很难。她是副院长,有机会去毁掉一切在医院留下的线索。”钟辰轩有点无奈地说,“不过你放心,迟早能找到的。整个判决的流程很长,耗时……”
殷鸣看了他一眼,说:“孟桓想让文采桦逃脱死刑,你知道。”
钟辰轩叹了一口气,说:“不是逃脱。文采桦的精神状态的确很有问题。她最应该去的地方,确实应该是精神病院。”
殷鸣思冷笑了一声。“是吗?她在杀人的时候,脑子倒是很好使。她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推下楼的时候,她还有一丝人的情感吗?这种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他又看了钟辰轩一眼,“辰轩,我知道,孟桓找过你,希望你能给文采桦提供精神有问题的证明。”
钟辰轩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睛,乌黑而深邃。“从医学的角度出发,我认为文采桦的精神状态确实是……”
“我不管你什么职业道德,我只要的是公道!杀人者,必须偿命!”殷鸣大声地说,“你忘了谭悦的病房里血淋淋的景象了?!谭悦做错什么了?她死得有多惨,你是亲眼看到的!”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本来她可以不这样……”钟辰轩几乎是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但最后却放弃地叹了一口气。“殷鸣,我必须提供,这由不得我。确定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对他进行法律能力鉴定,评价刑事责任,器质性,精神病理学,认知控制,行为控制,包括报告的可靠性……你应该都已经打听过了,你知道流程。别为难我了。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会给出公正的——客观的——医学方面的证据。”
殷鸣看了他很久,最后也叹了一口气。“好。”
看殷鸣没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程启思也松了口气。他站起身,去取杯子,口里说着:“我这里有点茶叶不错,你尝尝?……”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机就响了。程启思一接,就吃了一惊。他简单地说了两句,挂了电话,对钟辰轩疑惑地说:“是于静。”
殷鸣很识相地起身了。“看样子,你们的茶我是喝不了了。如果有什么新消息,一定马上通知我。我还得去谭悦……她家里一趟。她是留了遗嘱的,她的房子还有存款都捐了,指定我帮她处理。她一向很喜欢养的那些花……我得搬回我自己那去。还有她的书,我都要留下来。”
钟辰轩问道:“捐给谁了?”
“谭悦是独生女,她的父母,你知道,那次意外。”殷鸣黯然地说,“别的亲戚她都没什么来往,所以捐给了一个基金,专门帮助那些生下来就有缺陷的孩子的。像先心病啊什么的……”
程启思说了一句:“这是好事。”他已经站了起来,“我们得出去一趟,殷鸣,我不知道怎么劝你,反正,别太难过了。”
于静站在她办公室的窗户前面,背对着他们。
“你们两位来了。请坐。”
沙发上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清茶,程启思和钟辰轩也就坐了下来。于静仍然背对着他们,说道:“今天请你们两位来,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们。”
她仍然没回过头来,缓缓地说:“胡月仪不是采桦杀的。是我。第一次扮演接阴婆的人,也是我。”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瞠视着她,两个人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但听她这么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程启思总算挤出了一句话:“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胡月仪?”
于静慢慢地回过身来,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她的脸上,她嘴角的那一抹微笑相当的悲哀。“为什么?你们还不明白吗?为什么采桦生孩子,住的是我在的医院?当年文致越在的那个村子,跟他一起的人是谁?”
钟辰轩叫了起来:“那个婴儿没死?文伯伯骗了我?你……你……你是……”
于静微微点了点头。“我是采桦的亲生母亲。”她的目光幽幽地飘远了,“致越对你说孩子死了,那是骗你的,以免你再追查下去,一直追查到我身上。那天晚上,我看到采桦杀谭悦了,她的怨恨彻底爆发了,我想去拖住她,可是,采桦下手太狠了,一下子就……你们知道,采桦也是外科医生。我当时非常慌张,情急之下居然想出了那么个点子,我想,大概是接阴婆那事给我造成的阴影太深了。我每次想到自己的女儿,就会想到那个村子里面接阴婆的故事……虽然我明明知道,二者并没有什么关联。”
她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可是,事事都有破绽。杜珊珊知道得太多了,她害怕极了。我……我不得不把她推下楼灭口了。而月仪,虽然她同意了保护采桦,也在后来扮演了一次接阴婆,但是,她也开始害怕。毕竟,继女不如亲生女儿。”她朝程启思点了点头,“杀月仪的不是采桦,采桦一直把月仪当成亲生母亲,她再发疯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是我为了保护采桦而杀了月仪,以免她承受不了而把一切都说出来。”
她又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对采桦实在是太亏欠了。她的先天性心脏病是因为我在怀孕的时候接触了致畸的药物造成的,是我太不小心了。那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心血管畸形,手术的风险太高,所以一直拖到了她成年。我跟致越就为此一直吵,吵,吵,原本说稳定了就结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分手了。后来致越结了婚,可他夫人又意外去世,那段婚姻只维持了一两年,又是在最混乱的那年代……我们的熟人都认为采桦是他前妻的女儿,没有人多想,文致越也不会去解释。直到这一回……我关心采桦,于是要她在我这里来生孩子,没人比我更清楚她的状况。孩子情况并不乐观,能够顺利生产并健健康康的几率几乎为零。采桦她……一定会崩溃的……我面对一个两难的处境,我告诉她,她一定崩溃。我不告诉她,她见到孩子,也一定会崩溃。我不知道怎么办,直到那时候,我看到采桦浑身发抖地抓着手术刀站在谭悦床前,我能补偿她的,只有……”
程启思听得只觉得浑身发凉,喃喃地说道:“你这不是在保护她,你这是在害她。”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于静反问道,“我当然是想阻止的,但是晚了一步。我看着溅得一墙的血,我能怎么办?除了替她掩饰,我还能怎么样?”
程启思缓缓地摇头。“可是,你还另外杀了无辜人。”
“对,我没有否认。”于静说得非常平静,平静都不像是在供述罪行了,“文采桦是在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的情况下杀了谭悦,但之后杜珊珊与胡月仪的死,都与她无关,她甚至都不太记得杀谭悦的事了。这一点,任何专家都可以替她测试。衣服是我放在我办公室的,很古老的东西了,只是作为纪念品而留着的。我让月仪找出来,从谭悦病房楼上的那一间设法从窗户扔进来的。那些纸钱也是跟衣服包在一起丢下来的,我用谭悦流出来的血把纸钱染红了,然后在房间里撒得到处都是。我能在你们面前消失,原因很简单,我进了一间看起来是锁着的病房。作为青田医院的副院长,我比谁都了解这所医院。”
她伸手朝自己的办公桌指了一指,”那里有一封信,你们打开看看。这是我亲笔写的,我所有的罪行都写在里面了。”
程启思朝她的办公桌走了两步,果然见到桌上放了一封信。他伸手去拿,还没拿起来,就听到钟辰轩一声惊呼。程启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回头一看,于静已经从窗户边上消失了。程启思扑到窗前,只听到“砰”的一声,于静重重地坠到了地上。红色的血迅速地从她脑后向外蔓延。
“你为什么不拦住她?”程启思大吼了一声,转身就往楼下跑。他听到钟辰轩在他身后轻轻地说,“拦住她有意义吗?”
“你想为文采桦找条生路?因为你们的鉴定虽然普遍认可她杀谭悦时处于发病状态,却在杀杜珊珊和胡月仪的时候,她是不是也不能自控,分歧很大?”程启思回头瞪着他说,“在我看来,殷鸣说得没错,她该死!”
他冲到了电梯门口,用力按按钮,电梯却半天不上来。钟辰轩跟了上来,问道:“启思,你就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谭悦为什么明知道身体状况那样,还到我这里来做沙盘?为什么?你就真没想过吗?”
“没想过,我也想不通!”程启思扔出了一句,一面打电话报警,一边沿着楼梯往下冲。
那一圈又一圈的台阶,就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头一样。
我有幸使一颗神圣的明星动情,
她受过教养,追求着典雅的生活,
但一见到我便相信了她的眼睛,
什么誓言、神谕立即都全部忘却;
可是对于你,爱的神明,
任何誓约、誓愿或许诺全可以不加考虑,
因为你是一切,一切都属于你。
——莎士比亚《情女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