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怀疑什么?”程启思问。钟辰轩却没有回答,只是跟程启思一起,把胡月仪扶了出去,安置在会客室的沙发上。
过了一会,胡月仪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一时间似乎还不知道身在何处,茫然地眨着眼睛看着周围。当她看到坐在一旁的程启思和钟辰轩时,骤然地坐了起来。“你们……你们……我丈夫他……”
她又低下了头。她本来盘得很精心的发髻,也散了下来,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脸上的老态再也掩饰不住了。“怎么会这样?……”
程启思送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正想把事情的经过讲上一遍,钟辰轩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伯母,我有些想法,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你不反对,就请你听上一听。”
他也不等胡月仪有所反应,便说:“文致越——请恕我直呼其名了——是怎么死的,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文致越并没有说清楚他是怎么制造这两桩凶案的,我现在来说一下,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请你指出来。”
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了下去。“若兰已经死了,所以,你只剩下采桦一个女儿。”
胡月仪还是低着头,只看得见她耳边垂落的银丝。她脸颊的线条,仍然是美丽的。“你继续说。”
钟辰轩注视着胡月仪,慢慢地说:“你是打算,如果采桦生产出了什么问题,你就用谭悦的孩子来李代桃僵?你太自私了,你很自私。你应该知道这对谭悦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去找了于静,向她讲了这个计划。你们一直都是好朋友,所以于静即使为难,也答应了。而她也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就是杜珊珊。”
“你扮演了曾经听说过的接阴婆的形象。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学校的话剧社演过戏,伯母,你的演技,真的很厉害,即使同时面对我跟程启思两个人,你仍然毫不心慌地扮演着你的角色。杜珊珊给启思打过电话之后,你就在那一楼等着了。在于静的安排下,这个楼层只有谭悦一个病人,你们可以很轻易地进行你们的计划。于是,我们遇到了所谓的‘接阴婆’。”
程启思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胡月仪,狐疑地问:“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如果……如果被我们拦下来了呢?”
钟辰轩说:“她成功了利用了人的心理,任何人见到那么一个古怪诡秘的老妇人,又在事前被杜珊珊给灌输了不少‘接阴婆’的概念,肯定会有一个短时间的愣神,她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走过去了。至于说到冒险,难道有谋杀是不冒险的么?”
程启思直接地想冲到胡月仪面前,却被钟辰轩挡住了。“启思,听我说完吧。”
程启思看着面前瘦弱的胡月仪,握紧的拳头也只能松开了。钟辰轩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杜珊珊只是听于静的话,要配合把谭悦的孩子换掉。她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什么看到接阴婆,什么电话不停地断,都是事先编好的假话,用来蒙骗我们的。但是在她看到现场的惨状之后,她吓呆了,她意识到了自己是帮凶。她的反应,胡月仪估计也是在计算之中,所以她以让杜珊珊到家里照顾文采桦的名义,把杜珊珊带到了自己家里,各种安抚她。伯母也看到了杜珊珊给你偷偷递纸条,我有点怀疑在我去之前,杜珊珊的手机就被她藏了起来……于是她当机立断,把杜珊珊带到了医院,然后可能是给了她一杯掺着安眠药的饮料……让我觉得惊奇的是,伯母,你居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再次用‘接阴婆’来混淆我们的视线。”
程启思没有表情地说:“她并不需要拐杖,却一直在用拐杖?我们见到她装扮成接阴婆的时候,她不是走得很快么?”
“她是腿脚不好,但是也许不至于连路都走不了。”钟辰轩说,“她在我们面前刻意要用拐杖,就是为了给我们造成错觉。”
胡月仪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仍然细致而温柔。“还有什么吗?”
钟辰轩笑了笑。“你把铁桶和黑伞留在了楼下一个明显的地方,很快就会有人找到。趁文采桦睡着的时候,你就把孩子放在了铁桶里,当然你是小心地把纸钱拂开,保证不让孩子被闷着……”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文致越一直是在注视着这一切的。对于抱走谭悦的孩子,他是默许的,但他并不知道妻子会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或者他也不想知道。但是随着事态的一步步发展,杜珊珊坠楼,文致越感到越来越害怕。最后的结果,就是文致越决心用他的死来结束这一切。他在临死前,强迫要我答应,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为的就是替他的妻子开脱……”
程启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一个犯了这样两件残忍的谋杀案的人开脱!就算是死也不能!”
胡月仪扬起了头。她的脸上虽然疲态毕现,很是苍老,但一双眼睛还是明亮而清澈的。“你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我。你们凭什么说我假扮接阴婆?你们凭什么说我害死谭悦,还有杜珊珊?”
程启思厉声说:“DNA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文采桦现在抱着的孩子,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是谭悦的孩子!”
胡月仪淡淡地说:“才出生的孩子都放在一起,医院抱错了也不是不可能。”
程启思气得脑子里血都在往上冲,钟辰轩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冷静。“现在没有证据,不等于以后会没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伯母,你应该懂的。”
胡月仪又笑了,她笑得很温婉,但这时候看在两个人眼里,却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她拿起了拐杖,费力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致越的遗体,我什么时候可以带走?”
“需要一定的流程,因为他是非正常死亡。”钟辰轩说,然后又加了一句。“伯父对你很好,好到肯一死为你承担罪责的地步。而你,你对他的感情究竟如何?刚才你见到他的尸体的时候,你昏过去了。可现在,你却那么冷静。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伯母?”
胡月仪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这话,她并没有回头。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过道里,程启思说:“你居然到现在才把这些话说出来!”
钟辰轩叹了一口气。“在我心里,实在并不愿意他们跟谋杀案有关联。你应该理解我,启思。最后,我还是没有做到答应文致越的事,我想我会为此内疚的。”
“你做了你该做的事。”程启思回答。“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的。”他想了想,又说,“帮忙换孩子,于静可能会答应。但是,都杀人了,她不会那么傻吧?傻到去做同谋?”
钟辰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让我再想想吧。我知道刚才的推论很多细节都经不起推敲,让我再想想。”
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夜没睡加上过度的精神紧张,让他实在抵抗不住睡意了。直到程启思走进来,把他用力摇醒。
“辰轩,醒醒。出事了。”
钟辰轩勉强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程启思,程启思脸色相当沉重。“出什么事了?”
程启思回答:“胡月仪死了。”
钟辰轩跳了起来。“死了?怎么死的?”
“跳楼。从青田医院的五楼跳了下来。正在抢救,不过没有什么希望了。”程启思扬了扬手里的一份报告,“不过,这样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已经拿到了报告,在那个铁桶上,有胡月仪的指纹。还在文家的别墅,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套衣服,一双黑色的绣花鞋,都是接阴婆的行头。她本来会很难解释,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在她手里。”
钟辰轩问:“采桦呢?”
程启思叹气。“她亲眼看着胡月仪跳下去,现在都快崩溃了。听说才生过孩子的女人比较脆弱,容易神经衰弱,我看她精神很差。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我已经通知孟桓了。”
钟辰轩说:“好,我这就去。”
他赶到青田医院,看到孟桓的车停在楼下。钟辰轩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电梯。
文采桦并没有睡着。孩子睡在她的身边,而孟桓正握着她的一只手,在轻轻地说着什么。文采桦看到钟辰轩出现在门口,愣了一下。
孟桓也回过头,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进来吧,辰轩。”
钟辰轩说:“孟桓,我想跟采桦单独谈谈。”
文采桦跟孟桓都怔住了。孟桓说:“我是她的丈夫,你要说什么,就当着我的面说吧。难道还需要有什么隐瞒我的不成?”
钟辰轩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好吧,我想确实也没有隐瞒你的必要。”他转向了文采桦,缓缓地说,“采桦,其实,胡月仪不是自己跳楼的,是不是?”
文采桦瞪大了眼睛,她这副模样很是柔弱,楚楚动人。孟桓也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辰轩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管是文致越还是胡月仪,都绝没有杀死谭悦的打算,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而文伯伯在对我‘坦白’的时候,其实已经告诉了我他这么做的原因:如果采桦知道了谭悦跟你的事,她会精神崩溃。而事实上,她确实崩溃了……就在医院停电的五分钟——启思说得对,致命的五分钟——采桦下楼来到了谭悦的房间。谭悦因为麻醉药的药性还没过,人还是昏昏沉沉的,完全没有力气反抗。采桦可以轻而易举地切断她的颈动脉……”
孟桓一手搂着文采桦,大声说:“不可能!你都说了,停电只停了五分钟,那采桦怎么可能离开谭悦的病房而不被监控拍到?”
“所以,接阴婆从谭悦的病房拎着铁桶出来了。”钟辰轩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里面却十分悲哀,“胡月仪是跟着采桦下来的,她晚来了一步,就一步。如果早来一步,就能阻止这个悲剧发生了。胡月仪完全不能确定采桦能不能在来电之前回到房间,她那时候的样子……一定已经是彻底崩溃了。胡月仪已经没办法出去了,电已经来了,监控和照明都有了,谭悦的病房随时都会有人进来……她在最快速度下想出来的主意,可以说是异想天开,也可以说——接近完美。我不知道胡月仪为什么会带着那老式的衣服到医院来,这一点我想不通。但是她确实带着,带进了病房。她换上了衣服,有意地用头发遮住脸,弯着腰,模仿接阴婆的样子,慢慢地走出房门,遮挡监控……而文采桦,就在那个时候经过楼梯回到了楼上她自己的病房……谭悦的孩子,就在铁桶里面……她被杀的时间,实际上比我们认为的要早一点。”
他注视着文采桦,她一直缩在孟桓怀里发抖。那娇弱的模样,让人很难想象她是一个杀人凶手。只听到钟辰轩又说了下去:“采桦的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这个孩子被怎么处理的,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反正是处理掉了。而她现在抱着的孩子,其实是谭悦的孩子。孟桓,我相信你不知情,但是,你现在必须面对。”
孟桓的脸色惨淡,搂着文采桦的双手都在发抖。“采桦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钟辰轩看了文采桦一眼,那一眼不乏怜悯。“用不专业的话说,她已经疯了。你们都被感情蒙住了眼睛!文伯伯比谁都清楚,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有多危险,可他仍然放任女儿就这样子在家里待着,最终酿成这样的惨剧!“
文采桦尖叫了起来:“你胡说!我不是疯子!我不是!”她拼命地捂住了耳朵,那模样很像一个小孩子。孟桓带着哀求地看着钟辰轩,“你别再说下去了,辰轩。采桦会受不了的。”
钟辰轩慢慢地摇了摇头。“你放心,她已经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了。采桦,最后,你还亲手做了最残忍的事。你想要一个替罪羊,所以,你把胡月仪骗到窗前,也许告诉你的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她探头往下去望……而你就把她推下去了!”
文采桦哭了起来,她哭的模样也像个孩子。这时候,就算是外行,也能看出她的精神不正常了。“我是害怕……我的孩子才出生……没人照顾啊……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存心想杀她的……”
钟辰轩冷冷地说:“那是谭悦的孩子,并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在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死了!你抢了谭悦的孩子,还杀死了她!”
“辰轩!”孟桓大叫,“你就放过她吧!如果她真的疯了,就算送她上法庭,也会判她无罪的!”
钟辰轩高声地说:“她杀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已经没有人性了!她的母亲帮她做了一切的事,不惜杀人,而她——她却亲手把亲生母亲推下了楼!总有一天,她连你也会杀的,因为你不止一次地背叛了她!她心底最恨的人,是你!这种精神病人的危险性,是最高的!她非常危险,得马上送去精神病院!”
文采桦一声狂叫,死死地抓住了孟桓的衣角。“孟桓,不,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没疯,我没疯,我不是疯子!不要送我去精神病院,不要……”
“如果不去精神病院,那你的归宿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刑!”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钟辰轩吃了一惊,竟然是程启思。看样子,程启思是跟着他来的,一直在门口听他们说话。钟辰轩正想走去门口,程启思已经大踏步地进来了,一直走到了文采桦的面前。
“启思……”钟辰轩正想说什么,程启思就打断了他。“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辰轩。你刚才也说过了,她很危险。至于她在行凶的时候是不是精神疾病发作,是不是处于无法自控的状态,这个看鉴定的结果。不过,照我看来,她是害死谭悦的元凶,不应该被原谅。我说过,她的路只有两条,一条就是因害死几条人命而被处以死刑,一条就是在精神病院度过下半辈子。绝不会有第三条路。”
钟辰轩看了看孟桓,又看了看文采桦,然后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一个人做了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孟桓,采桦,我帮不了你们了。即使若兰在地下要责怪我,我也无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