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缓缓地摇了上去,文致越的脸出现了。他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辰轩,上车吧。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钟辰轩迟疑着。“我先跟同事打个电话。”
文致越打开了车门。“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了?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辰轩。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关于谭悦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钟辰轩不得不上了车。
文致越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车速很快,钟辰轩一直记得文致越是个谨慎的人,开车总是求稳不会求快,这时候却颇有些一反常态。看到越走越偏僻,钟辰轩忍不住问:“伯父,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去一个你感兴趣的地方。”文致越一直没有取下墨镜。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虚弱,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钟辰轩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得不说话了。
这条路却越走越眼熟,尤其是满地的烂泥,和两边一人多高的野草丛。钟辰轩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伯伯,你要带我去的地方是……”
文致越的声音更低,也更虚弱无力:“就是几十年前,我们下乡的地方。那时候,车很少,但是路跟现在差不多,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穿着胶鞋,翻过一座山,才能到那个村子。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好下过了一场暴雨,这条路上全部都是泥泞,我们的裤子上都溅满了泥,鞋袜都湿透了……”
钟辰轩望着两侧的野草迅速地从视野里退开,但接下来还是一片片的野草。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了下来,这一天是阴天,在八月里,这样的天气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野草被风吹得四处乱倒,天是灰黄的,但天边却是一线的发亮。据说,天边亮,在盛夏,就会下暴雨。
“七月村。”文致越突然地说。“那个村子叫七月村。”
“七月村?”钟辰轩重复地念了两遍。七月村,这个名字不奇怪,但听在耳朵里,总会让人联想起某些东西。七月半?头七?还是什么?……突然,从天边传来的一阵轰轰的闷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钟辰轩望了望天色,更暗了。
“伯父,快下暴雨了。”
文致越回答:“别着急,我们马上就到了。”停了好一会,他慢慢地问,“辰轩,你现在还想着若兰吗?”
钟辰轩的肩头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整个人稍稍地往后坐了一点,把脸藏在了阴影里。“我已经不再想了。至少不会主动地去想。只不过,有时候记忆会纠缠你不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她的死,是吗?”
钟辰轩回答的声音更低更轻。“你难道不想知道她死的真相吗,伯伯?”
文致越没有回答。这时候,七月村已经出现在了夜色里。文致越把车停下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的身板本来是挺直的,现在看来也已经伛偻了。
钟辰轩看着文致越在小路上费力地穿行,上去扶他,却被文致越推开了。“我自己能走。”
钟辰轩只能跟在他后面,看文致越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走动,真是生怕他会一跤跌下去摔断骨头。风也越来越大,钟辰轩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天色,天乌沉沉得快要压下来了,他很担心一旦暴雨下来两个人都会变落汤鸡。
文致越总算是停了下来。他直起腰,喘了一口气,指着一道院门说:“这就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村里的房屋不少,但这个院子里却是一点灯光也没有。钟辰轩微微带着一点好奇地注视着这个院子,看起来,这里面是早已没有住过人的了。
文致越伸手去推门。只听“嘎”的一声,门开了。那是一扇木门,颤抖的呻吟的开门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辰轩,进来吧。这里没有人住,早就没有了。”
钟辰轩站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这里面有几间简陋的平房,借着微弱的天光可以看得到,平房里还有一些家具,但都已经残破不堪了。钟辰轩环视着院落,他看到了一口非常古旧的水缸,外侧布满了青苔。
“这就是那口……据说会招来接阴婆的水缸?”
文致越忽然笑了起来。呵呵的笑声,回荡在风里,带着一丝丝嘲讽的味道。“是呀,我们一住进来,就有村民来叮嘱我们,叫我们千万不要去动它。可是,我们都年轻,血气方刚,说难听点就是没事儿都要找些事儿,怎么可能掩藏得住自己的好奇心?哈哈哈……何况,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我们怎么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哈哈哈……”
钟辰轩看他笑个没完,笑得直到岔了气弯下腰咳嗽,忍不住说:“难道这就不是无稽之谈吗?您不会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的吧!”
“哈哈哈哈……”文致越笑得更大声,好像真的觉得非常好笑。“当然不是真的,接阴婆,接阴婆……人们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啊,哈哈哈哈哈……”
钟辰轩瞪着他。文致越拣了一块石板,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终于摘下了墨镜,但是在这样的天色,他的表情还是看不清楚。“这里住的人,都很相信那个接阴婆的事,老跟我们说,那口水缸,里面有接阴婆留下的东西,不准去碰,一碰就会召接阴婆出来。哈哈哈哈,辰轩,你相信吗?你相信这些吗?哈哈哈……”
钟辰轩忽然觉得有冰冷的东西落在了脸上,微微地觉得疼痛。已经开始下雨了,黄豆大的雨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下了地来。很快,交织的雨帘就让他连坐在几米之隔的文致越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了。
“伯父,你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文致越的笑声,隔着重重的雨帘传了过来。“我把一个婴儿藏在那个水缸里了。水缸是空的,没有水,我只是想暂时把她藏在那里,就一会儿……我怕人听到她的哭声,又用一块石块盖在上面。可是……石板太厚,盖得太严实……她……”
钟辰轩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但很快地,雨水又再一次模糊了视线。“婴儿?哪里来的婴儿?”
“在这个村子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你可以说我无耻,但是,我是打算跟她结婚的,但是当时那情形……是真的不能。孩子……我打算把孩子偷偷地交给人养着,等我回去的时候再……”文致越缓缓地说着,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和一种无法形容的萧瑟。“我打算去找接生婆帮忙,让她暂时照顾一段时间孩子,她有经验。老吴的老婆,也正好是在那时候生产,只可惜,孩子脐带绕颈,生下来就死了。接生婆害怕,急急忙忙地走了,我在外面撞上了她,正想去追上她,忽然听到屋子里面一声惨叫……我在窗外看到……老吴……他用接生婆的一把剪刀,深深戳进了妻子的小腹。”
钟辰轩叫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报警?这是杀人案,是故意杀人!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法律常识,你怎么会……”
“因为之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本来是打算去报警的,但是村子里面没有电话,我一边急急地往回走,一边在想怎么办。”文致越的声音,在雨帘里变得模糊而低沉,还夹杂着一声声的咳嗽。“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我没有碰上一个人。”
他又停住了,只听得到他苍老而疲惫的咳嗽声。钟辰轩忍不住问:“然后呢?”
钟辰轩这次等了很久,文致越除了一个劲地咳嗽之外,却不说下去了。
“后来呢?”
“后来……?”文致越又笑了起来。“我真是不愿意提这个‘后来’……我把我的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窒息而死了。我说过,石板太厚,盖得太严实了……”
“轰隆隆”一声炸雷响了起来,一道白亮的电光划过了天空。钟辰轩借着闪电的光,怔怔地看着佝偻着坐在石板上,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如同雕像的文致越。
“我尽可能地对孩子作了抢救。但是,孩子太小,太羸弱,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了。”文致越似乎并没有听到钟辰轩的话,只是喃喃地继续说着。“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那是个女婴,本来应该很健康的女婴……我突然想到,村子里的人不是害怕那个传闻吗?害怕这个水缸吗?那就把婴儿埋在水缸下面,他们绝不会去挖的。于是我费力地移开了水缸,拿了一把锄头就开始挖了起来……”
钟辰轩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一阵地发凉,他也不知道是因为被雨给浸透了,还是因为文致越的话。
“我正要把那个婴儿的尸体放进去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月光下。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月亮……白白的,泛着青色,冷冷的。那个人,居然是老吴。他的表情狰狞,完全看不到平时那个老实温和的乡下教师的模样了……他说,他知道我看到他做了什么,可他也知道我埋了什么。他说,如果我们要告发他,他也会告发我。他无所谓,就这一条命,可我,我的前途就都毁了……”
钟辰轩低下头,看着那口水缸。水缸里已经积满了水,是雨水。他伸出手,轻轻划过水缸的边缘,滑腻腻的青苔让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伯父……我一直尊敬你。”钟辰轩的声音,在暴雨里听起来,也有些模糊不清。
“我同意了。我就这样同意了。我自私,而软弱。辰轩,我可以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一句,我这一辈子的职业生涯里,对我的任何一例病例,任何一项研究,都是负责的,一丝不苟到过于苛刻。但是,那个水缸下的冤魂,我永远都不能忘记。有时候,半夜我突然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就会看见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看着我笑……所以,我对我的女儿好,我为她做一切事,甚至包括——杀人。”
这时候雨已经小了些,但天边轰轰的雷声,和闪亮的电光依然此起彼伏。惨白的电光掠过文致越的脸,他的脸忽明忽暗,像是一支将熄未熄的蜡烛。“辰轩,这是我这辈子犯下的第一次罪。第二次,就是谭悦。为了采桦,我杀了谭悦。如果采桦知道她最好的朋友跟她丈夫……她一定会彻底崩溃的。我知道你的怀疑,也知道你因为若兰没有继续向我追问。现在我就告诉你……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这样,够了吗?”
“不够!”钟辰轩高声地说,“我不相信你会害死谭悦!我一直相信自己对人的心理的判断能力,如果我连对如此熟悉的人都没有最基本的了解,如果我连对你们都丧失了辨别力……那我在我的专业上所学到的一切就根本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不相信是你们,决不相信!”
“遗憾的是,辰轩,确实是我。”文致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无比凄凉。“确实是我……我也很想说不是,但是,你们迟早会追查到的。所以,不如我自己告诉你……”
“你杀谭悦,是为了采桦不精神崩溃?这是什么意思?”钟辰轩问。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事实上,他也希望文致越不要回答。但是,当他看到本来坐在石板上一动不动的文致越这时候猛地摇晃了一下,也觉得不对了,冲了过去扶住了他。“伯父,怎么了?”
他看到文致越的唇角,有一缕血迹慢慢地滑了下来。钟辰轩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仔细一看,文致越的面色已经变成了一种死灰的颜色。“伯父,你……你……”
他已经明白文致越大约在来的时候便已经服下了毒药,但文致越精确地算好了毒发的时间,能够在自己把想要说的话说完之后再发作。对于一名资深的医学学者而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文致越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钟辰轩的手腕。“辰轩,看在若兰的份上,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话还没说完,又咳了起来,直到咳得满口是血。钟辰轩腾出了一只手摸手机,但却怎么也没有信号。
“伯伯,你别说话。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文致越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直直地望着漆黑的天幕。“杀人应该偿命,我愿意偿命……我……辰轩,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我雇了一个乡下的老太太来假扮接阴婆,衣服是月仪以前的,她这个人老是舍不得丢掉旧东西。铁桶是在医院的杂物间找的,纸钱就是拣的外面没烧完的……我那天送了她们去医院,告诉月仪我有急事要回医院,其实我是去把杜珊珊推下了十三楼……都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我是为了采桦,她不能受刺激,一点都不能,你比谁都清楚她的情况,我不能看着她崩溃……辰轩,看在若兰的份上,看在我也算是你老师的份上……”
钟辰轩看到文致越的面色,和他痉挛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知道即使现在能打通电话也没救了。文致越的眼神越来越散乱,但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钟辰轩的手腕不放,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钟辰轩咬了咬牙,点了点头。文致越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放了心似地松了手。钟辰轩大叫:“伯伯!文伯伯!……”
雨还在下。夏天的雷雨,大得仿佛要把世间万物都冲得干干净净。钟辰轩茫然地抬起了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帘。
“她来了?”钟辰轩问。他已经换过了衣服,但仍然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暴雨之后,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天空格外的清朗,空气也特别清新。
程启思点了点头。“胡月仪正在等着认尸。”
钟辰轩站了起来,向外面走了去。胡月仪正坐在沙发里,拐杖放在旁边。虽然她竭力想保持镇静,但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在不停地颤抖。她一看到钟辰轩,就朝他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
“辰轩,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钟辰轩木然地回答:“很可惜,伯母,这是真的。”他扶起了胡月仪,“往这边走吧,伯母。”
胡月仪走到门口,却颤抖着不愿意进去了。钟辰轩平平板板地说:“伯母,这只是一个必要的程序。事实上,没有任何怀疑了,因为,是我看着伯父死的。”
“你?!……”胡月仪瞪着他,钟辰轩恍若未见,只是拉开了盖在文致越身上的白布,胡月仪一见,就凄厉地叫了一声,昏倒了。
程启思跟了进来,连忙过来帮忙。“她昏过去了?你还不快扶她出去!”
钟辰轩伸手按了按胡月仪的脉搏。“是真的昏过去了,不是作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