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天国阶梯落幕

“我走了。”

欧阳若兮跟程启思和钟辰轩一人握了一下手，她的手很冷，人也苍白消瘦了不少。“谢谢你们来送我。”

她看到程启思的表情，笑了一笑。“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程启思说：“你不该这么说走就走。你倒是潇洒，一辞职，说走就走。啊，你出国去深造，那你姐姐的事，你就不管了？”

“我当然比谁都想查出她的死因。”欧阳若兮轻轻地说，“可是，你们都尽力了，却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现在我也有点相信，她就是喝多了酒意外落水的，并没有人害她。我留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作用，我又不会查案。如果你们能够找出什么，马上通知我，我随时都可以回来。”

她侧过头，阳光自透明的天花板透了进来，给她白皙的脸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我实在是非常自责。我忙于工作，一直没有时间照顾她，更谈不上开解她，让她活得这么不快乐。她每次想找我聊天，我都没空，没空，没空。她临死前最后那场谈话，是我们两姐妹这几年最长的一回了……”

她望着程启思和钟辰轩。“你们理解我的感受么？我如果还留下来继续上班，我天天都会想，我把时间都花在工作上，没有理会她……”

话到说到这份上，程启思自然也没办法再说什么。欧阳若兮看了一下时间，说：“我得走了。”

看着欧阳若兮推着她老大的两个行李箱走了，钟辰轩轻轻地说：“你认为，周源真的是意外落水吗？”

“不知道。”程启思说，“没有证据前，没办法作任何有价值的推断。同样，我们也没办法指证肖然与郑琪儿的死有关。在郑琪儿的别墅，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我们只能判定假琪儿杀了她的姐妹。可她既然已经死了，我们就无可奈何了。郁容自杀，目前也只能认定她是因为谋杀了郑琪儿，因为恐惧而自杀。”

钟辰轩说：“你怀疑肖然。”

“只能说他有动机，但是，他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无懈可击。他在外地拍一组照片，在场的人很多，百分之百地可以证明他不在成海市。这个不在场证明没法挑战。他的动机也比较模糊——你比我懂，就像郑琪儿想杀徐湄一样。”程启思说，“郁容的尸检情况更明确，她有口腔溃疡，听她工作室的人说，这是她的老毛病。蛇毒如果吃下去确实不会发作，但会经过任何创口进去血液，继而毒发。她的茶是现泡的，无法提前布局。现场没有外人侵入过的任何痕迹。所以，虽然郁容的死出人意料，但也算是有自杀的动机。跟周源的死一样，在没有更多证据前，我们只能以此结案。但是……有一件事，我有点在意。是郁容说过的一句话。”

钟辰轩问：“什么话？”

“我有一次跟吴晴去问郁容的话，她用了些好茶招待我们。”程启思说，“她说了一句话。——她晚上不喝茶，喝了会睡不着觉。但这只能说是一个小小的疑点，算不上太大的证据。如果，打个比方，那天晚上她想熬夜，泡一杯茶来喝，是完全可能的。”

“哦，这么说也不太通。”钟辰轩不耐烦地说，“她都要自杀了，还熬什么夜？我的意思是，可能那天晚上有人去找郁容，于是，她泡了两杯茶。就像是上次你去的时候，她也泡了好茶来招待。”

程启思说：“现场只有一杯。茶碗上也只有郁容自己的指纹。”

“如果她确实是被谋杀的，那么，现场肯定有另一个人。”钟辰轩说，“那茶分明是才泡好不久的。那种蛇毒的发作速度比得上氰化物，如果另一个人把自己的茶杯洗干净了放回去，是很难找出痕迹的。”

程启思沉默了片刻，说：“那个人实在不可能是肖然，虽然我太希望是他了。他那天晚上确实跟郁容有过通话，但是，他在外地，这证据无法推翻。更要命的是，郁容那个花圃没有监控，周围全部是荒地，我们根本找不到目击者。”

“也就是说，如果郁容确实是被人谋杀的话，目前的得利者只有肖然，‘瓦勒’属于他了。”钟辰轩说，“郑琪儿承担了杀害她孪生姐妹的责任和谋杀徐湄的责任——郁容承担了杀害郑琪儿的责任。肖然确实是最大的得利者。但是……”

程启思问：“但是什么？”

“哦，只是心理上的。”钟辰轩摇了摇头，“我很难想象肖然能够进行一系列这么完美的策划。这不符合他的性格特征。”

两个人走出了机场，程启思回头看了一眼，一架又一架飞机腾空而起。“我在想铃兰花。”

钟辰轩说：“铃兰？”

“天国阶梯。”程启思缓缓地说，“我在想，郑琪儿后悔了吗？她用孪生姐妹的白骨作为攀向她的天国的梯子，而这个天国，是她想要的样子吗？”

钟辰轩淡淡一笑。“从梯子的底下往上面爬，奋不顾身地爬，大概是自人类有智慧那一刻就开始了。从美索不达米亚的庙塔，到苏美尔神话里面的伊南娜女神那个瓦尔特陶罐，hierarchy of scale——无处不在。你想爬上去么？那么你就得付出代价。”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但丁的螺旋状阶梯，是为了进行他的心灵涤荡之旅，进入天国。乔伊斯开始复归天国神话，他的Finnegans Wake，主角就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你知道，意识形态会一直降级，从神话降到传奇，传奇降到模仿……而到最后，会降级到什么？”

他用德语说了一个词。“这就是一心沿着梯子往上爬的结局，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当我确定郑琪儿不是那个真的郑琪儿的时候，我也解开了一个一直困惑我的疑问。琪儿跟吴晴关系好，还说得过去，吴晴家境很好，朱锦是她表哥，她能够进入那个圈子。但是，她却更喜欢跟吴晴工作方面的这些同事玩……那回你硬拉我去的时候，我就在想了……”

“你这话听起来没意思。”程启思打断了他，“你不会也这么在意什么圈子不圈子，阶层不阶层吧？”

钟辰轩说：“我当然不在意。问题在于，生活环境相差太远，爱好什么的都不一样，确实是很难长时间相处得很融洽。这有时候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有比较类似的圈子才有共同的话题来交流。但上次我观察琪儿，她很自然也很开心，一点也没有不适应的样子，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不喜欢跟那些所谓‘名流’一起……”

程启思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面前来了又走的车流。过了好一阵，才说：“你说，郑琪儿的花园，可以视之为沙盘的变体，是她心灵变化的一个反映。是真的吗？”

“在心理学这个范畴，很难说一个绝对的是或者不是。”钟辰轩缓缓地说，“在我看来，是的，因为我很确定地感受到她传达出来的东西。很幸运，你找到了当年真正的琪儿还在的时候，花园的样子。那是一个太过于典型的样本，一个——分裂的……花园分为两半，一半是水仙，被水环绕。另一半就那么空着……只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水池。我们可以视这个水池为一口井，象征着她的追寻……”

“可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程启思慢吞吞地说，“她被自己的孪生姐妹谋杀，而郑琪儿无论如何都是个杀人凶手。”

钟辰轩望了他一眼，说：“所以，我是心理学家，你不是。”顿了一顿，又说，“人心那混沌的一部分，尽量少接触也没什么不好。即便是替我们打开这条通路的弗洛伊德或者是荣格，他们也随时在面对自己的nigredo。”

“这是什么？”程启思问，“这不是炼金术的什么词吗？”

钟辰轩微笑地说：“荣格相当爱好用炼金术的术语来诠释他的理论。Nigredo——也称之为mortificatio——黑暗期，或者是坏疽期。那是个人或者集体无意识的黑暗之所，往往会涌现死亡的意象。”

程启思问：“然后呢？”

“然后吗？”钟辰轩的笑意有点恍惚，“如果你能度过，那么你就会见到一线黎明的光——白色期。比如说，郑琪儿的铃兰，或者是她的valley，这是她的理想，她的寄托，她的追求。接下来，就应该是赤色期……”

“不。”程启思突兀地打断了他，“她不会有什么白色期，或者赤色期。她杀了人，所以，她不会走出那个——什么来着？Nigredo。永远不会。”

这一回，钟辰轩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回答。“我想，也许，你是对的。”

A way 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

——詹姆斯·乔伊斯《芬尼根守灵夜》 p1A/OSHuPzKxRiHoukweUjH5Xtk40FVRiWu8Lf9EeJpgrMaa80z2KyWqQ7OPmhc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