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若兮的眼泪流得更急。“但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母亲嫁给了我继父之后,继父在一次意外里面死了。我母亲也病故了。那时候我姐正在读大学,学服装,很费钱。她为了供我读医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满足我。……这也是这些年来,虽然她很有才华,而且非常努力但始终被一些人攻击的原因……她为了我,做了不少让人看不起的事。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埋怨我的话,即使是在她最消沉的时候。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更内疚。我是希望能报答她的,没想到她……”
程启思沉默着,然后把那个袋子推回了欧阳若兮面前。“我觉得,你需要放一段时间假,若兮,去办你姐姐的后事。你也应该调整一下你的心情。我向你保证,我们会找出杀你姐姐的凶手的。”
“你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欧阳若兮点了点头,“谢谢你们。我会按你们说的做的。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她站起身,却微微地摇晃了一下。程启思忙扶住她。“你没事吧?你脸色很差。我送你回家吧。”
欧阳若兮摇了摇头。“不,不用了。拜托你们,一定要找出杀我姐姐的凶手。她不可能是失足落水的,她不会游泳,就算喝醉了也不会靠近水的。”
她脸色灰白,显然是很疲惫的样子。程启思不放心,把吴晴叫了进来,让她送欧阳若兮出去。他关上门,对钟辰轩说:“你怎么看?”
钟辰轩说:“我们一直以为,有人剪碎了那套‘百合’礼服,是为了让‘百合’主题上不了场。‘铃兰’,因为徐湄已经死了,郁容原本就没打算让它出场。所以,针对的人一直就是郑琪儿。周源去剪碎了‘百合’礼服,只是一个意外。”
“没错,凶手的目标,一直就是琪儿。”程启思皱了皱眉,“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定要让‘百合’不能上场呢?就算要谋杀琪儿,也可以等到‘百合’结束了之后,再谋杀她啊?”
“其实,即使周源没有剪碎‘百合’礼服,‘百合’也一样上不了场。”钟辰轩沉吟地说,“我去问过了,‘百合’的出场方式也相当漂亮——一朵非常非常大的百合花慢慢展开花瓣,模特儿从里面出来。但是,工作人员说了一件事,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程启思问:“什么?”
“他说,那朵大百合出了点问题。”钟辰轩说,“就是启动不了了,花瓣打开不了了。即使——我想,即使周源没有跑出来剪碎那套礼服,‘百合’这个主题也是不能出场的。郑琪儿的‘睡莲’,是唯一一个会出场的主题。”
程启思说:“我还是那个问题。就算是让‘百合’先出场,再谋杀郑琪儿,一样可以办到。”
“对。”钟辰轩说,“所以,一定有个不得已的原因。”
半个月后。
“这别墅,我看是卖不掉了。”温梧靠在露台的椅子上,眼神有点茫然地看着花园。花园已经整理干净,所有的紫茉莉都被铲掉了。“都怪启思,非要挖。这挖出了白骨的别墅,哪里来卖得出去?都得贬值!”
钟辰轩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半杯酒。听到温梧的话,钟辰轩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你还真是个律师!”
“启思呢?他去拿DNA的结果了?”温梧问。
钟辰轩点了点头。“还得多谢你,那么远地替我们找来了琪儿的东西,才能够做这个DNA的比对。”
温梧低下了头。“我几乎都快绝望了,我觉得应该是找不到了。结果居然在她的旧东西里面发现她留下的一颗乳牙——国外挺流行这样的……为琪儿做点事,是应该的。”
钟辰轩淡淡地笑了一下。“问题是,你是为琪儿在做事吗?”
他这话让温梧完全不知所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门口有汽车的声响,程启思很快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身旁还跟着吴晴和李龙宇。他的表情很是奇怪,把一个文件袋扔给了钟辰轩。“你早就知道是这样?”
钟辰轩打开文件袋,扫了两眼。“对,所以我想要证据。”
温梧忙问:“究竟是什么证据?”
钟辰轩把一张纸递给了他。温梧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了好几遍,才抬起头来。“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正是因为觉得太巧合,我才一定要有证据了才能说出来,不然我自己都觉得太可笑了。”钟辰轩轻轻地说,“现在,我有证据了。DNA是不会骗人的。——那具在这里被挖出来的女尸,和郑琪儿——我指的是我们都认识的郑琪儿,DNA是一致的。换句话说,这两个女人的DNA完全相同。在医学上,只有一种解释。”
程启思接口说:“双胞胎。真假郑琪儿是双胞胎。这也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琪儿胆子那么大,敢于在成海市住下来,而不怕遇上熟人?就因为她们是双胞胎姐妹,长得一模一样!”他又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今天收到的,她的养父寄来的照片。他现在才找到,直接寄到我们那里了。你们看,这不是琪儿又是谁?”
温梧和钟辰轩都凑过去看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是从大概五岁一直到十八九岁的照片,跟他们认识的郑琪儿,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她小整过的地方,实在是没什么区别。
“你是说,她谋杀了自己的双胞胎姐妹?!”李龙宇叫了起来。
钟辰轩缓缓地说:“双胞胎之间,往往都有些奇特的联系,尤其是她们这种从小分离的姊妹。可能,琪儿——假琪儿一直在寻找她的孪生姐妹,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姐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假琪儿来到这个城市后,无意中遇上了真琪儿。她们一定是很小很小就分开了,真琪儿幸运地被领养了,留下了假琪儿。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真琪儿对她完全信任、毫不设防的原因。琪儿的花园里,以前一直种着各种水仙花,从心理方面来分析,这也许是她一种对自我的寻觅……那喀索斯追寻自己的影子,而郑琪儿在寻找自己失落的孪生姊妹,我可以想象她在见到对方时的欣喜……但是,假琪儿却嫉妒真琪儿,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双胞胎姊妹,一个过着千金大小姐的幸福生活,要什么有什么,一个却在贫穷的最底层挣扎!她不可能甘心,不可能接受!而这时候,琪儿的养母死了,她有一大笔遗产可拿。于是,肖然,郁容,徐湄,琪儿,这四个人——也许可以称之为死党——就把琪儿杀死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杀人的方法,应该很简单。用一块石头砸在她的后脑上,造成当场死亡。我不知道琪儿——假琪儿有没有参加对她孪生姐妹的谋杀,或者仅仅是默认。那已经不重要了……真琪儿对她的双胞胎姐妹,是从来不设防的,什么都告诉她,什么都不瞒她,所以假琪儿对她的一切都非常了解,要扮演她也毫不困难。某种意义上,双胞胎本来就是一体的。”他看了温梧一眼,“尤其是对于一个根本没有见过她的律师。她们成功地获得了这笔遗产,后来的事,我们都已经讨论过了。但是,郑琪儿对于谋杀自己孪生姐妹是有非常大的心理压力的,虽然她在我们面前完全塑造出了一个明快可爱的女孩形象——她表现得太完美了,这本身就是非常危险的。我可以想象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的样子……她必须要找出一个解决方法。”
钟辰轩做了一个手势,“事实上,我相信,不仅是琪儿,其余几个人,也都想过——如果别的人都死了,只剩下自己,那就好了……多年前那种虽然贫穷却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曾经是好朋友,是死党,但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的声音平稳而安静,流淌在黑暗的客厅里。“不过,开始认真地考虑要杀人的,首先肯定是琪儿自己。我跟她接触得不多,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她看了很多刑侦推理方面的书,大概也是想学习更多的东西,积累相关的经验。她以生日的名义,把肖然从国外叫了回来。有毒的蜂蜜,她提前放到了徐湄常吃的罐子里。徐湄粗枝大叶,就算发现了,也会以为是自己搞混了。只不过,徐湄死在她生日宴会上,是她预想不到的。可能是毒素的积累,也可能是酒的催化……”
吴晴轻轻地问:“那么,琪儿自己为什么又会死呢?”
钟辰轩说:“那桩案子,由于周源突然的干扰而显得有些枝节丛生,她的干涉反而使得这案子更自然,更顺理成章。不仅是郑琪儿想杀别人,别人也想杀她。毒蛇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那时候把郑琪儿救上来的人是谁?肖然。是谁扑过去抱着郑琪儿不放的?郁容。这两个人,都有机会把毒针刺进了郑琪儿的手臂,让郑琪儿当场死亡。”
李龙宇说:“可是,那个伤口明明是被蛇咬的。”
程启思说:“这没什么奇怪,用两根毒针不就行了,找那种形似蛇牙的,不是难事。肖然跟郁容在国外的时间都多,搞到蛇毒还是可能的,也没法去查。”
“南美的毒蛇几乎无法想象能够带到国内,但是蛇毒就好办了。”钟辰轩说,“蛇毒要达到最佳效果,条件相当严酷。很可能事先是冷藏的,凶手为了保证迅速奏效,必定得让蛇毒从冷藏的地方取出来的时间缩到最短——这就是‘睡莲’主题必须提前的原因。越早杀人越好,万一蛇毒效果不够,郑琪儿侥幸被救活,那就麻烦了。但也不可能把早就定好的三个主题缩成一个,或者更改顺序,都会显得太刻意!”
程启思说:“那么,也是郁容事先把王莲的茎弄到快要断掉,一旦加上琪儿的重量,没过一会就会断掉,琪儿就会落水。那时候,我们拥到琪儿身边是很自然的,郁容作为她的好朋友也是很自然,肖然更是下水救她——他们两个都有机会用带有蛇毒的针刺伤她,让她马上死亡。”
吴晴的脸色发白,声音发颤。“我……我真没想到,琪儿会是这样的人……”
钟辰轩叹了一口气,“本来,继徐湄之后,郑琪儿也会对付郁容和肖然,但她却反而被郁容设计了。琪儿原本是怎么打算的,我不太清楚,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她是个脑子清楚的人,不可能留下任何线索。铃兰是‘瓦勒’的LOGO,我想,这是郑琪儿选的。铃兰代表着‘幸福重来’……她认为把别的三个人杀死了,她就可以快乐了……事实上,她永远不会快乐。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宣泄方式,但她已经到了临界点了。”他望着那光秃秃的花园,轻轻地说,“我相信,最初,郁容他们几个人跟她提这个想法的时候,她曾经动摇过,犹豫过,但她最后……她至少是默认了。她爱她的孪生姐妹,但是,她也恨她的孪生姐妹。在郑琪儿过着幸福生活,有着母亲疼爱的时候,她却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他望着已经把土铲平整了的花园,“她找来了很多紫茉莉的种子。这种花,属于她的过去,她的回忆……她把她的双胞胎姐妹埋在这里,让人修了圆形的花坛,在上面种了花……我相信,琪儿曾经把这里挖开过,看过她姊妹的尸体……她甚至用某种药物让尸体更快地成了白骨……她忍不住想看,又怕看……一具白骨,会让人看不到它原来的样子……”
温梧猛地打了个寒噤。“为什么?有这个必要吗?”
“我把郑琪儿对花园的改造视为她不同阶段的沙盘。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案例,很难见到这种类型的……自性化。那种想要转化和自愈的能量很强。”钟辰轩说,“但是她最后把这种能量转换成了——杀人,没能渡过那黑暗的转化阶段。”
程启思说:“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钟辰轩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对不起,但是,我说的是事实。而且,就我自己而言,我是同情并理解她的。谋杀她的双胞胎姐妹,她在她在心理上承受的压力,远比其他三个人来得严重。她等于是在谋杀自己!”
程启思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我看我们也应该散了。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可以算结案了。”
温梧叫了起来:“那么,谋杀真正的琪儿的事呢?”
“我们不会放弃。”程启思说,“但是,我说句实话,可能我们永远不能找到证据了。现在的一切,都只能显示是琪儿杀了她的双胞胎姐妹。而别的几个人,肖然,郁容,徐湄——很难找出他们有参与的证据。”
温梧已经站起了身,这时候,又颓然地坐了下来,喃喃地说:“这不公平。”
“……郑琪儿也是这么觉得的吧。我指的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郑琪儿。所以,你说你想为琪儿做点事,对象是哪一个琪儿?”钟辰轩望着花园,缓缓地说,“所以,她杀了她的孪生姐妹,但是,她永远不会再有平静和快乐。我们见到的郑琪儿,是戴着面具的。”
他望了吴晴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吴晴的脸上全是眼泪。“她接近你,也是想从你那里学一点更……我该怎么说?更实际的东西。毕竟,所有讲什么推理啊刑侦的书,电影,电视剧,都是纸上谈兵。”
吴晴哽咽地说:“你是说,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朋友?”
她从脖子上扯下了那个铃兰坠子的项链,用力抛进了花园里,正好落在了中间最小的那一个圆花坛的中心。
钟辰轩轻轻地说:“我第一次见到这组花坛的时候,震动很大。一个三维的曼荼罗,这是她的无意识对她的迷失的方向的一种保护。一方面,是她的自由和受保护的空间,一方面,又固执地把她限定在其中……她找不到更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