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镜中舞3

“哦，第十二夜的晚上，去一个叫What You Will的酒吧，还有比这更应景的事吗？就算没跟颜歌约，我可能也会去。”程启思的目光，有点茫然地向外飘去。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天气阴沉得很，老早就天黑了，就看见外面一片模糊的雨雾。

钟辰轩叹了口气。“是啊，第十二夜的晚上，嘉年华会就开始了。我想，这只是个开始吧？”

程启思往椅背上一靠，凝视着窗外的雨雾。“我希望你的预言是错的。而且，这也并不是开始。否则，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我知道你是为卓亭的案子来的，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对她的案子这么感兴趣？”

“你先给我讲一讲卓亭那案子。”钟辰轩说。看到程启思一脸“表示反对”的表情，钟辰轩笑了一笑，说：“我看过了，我没偷懒，所有的我都看过了。不过，我还是想听你再复述一遍，在现场的人的直观感受，可比冷冰冰的案卷鲜明多了。”

“……那是一片没住人的别墅区。烂尾了，又偏僻得不得了。”程启思无可奈何地开始复述，“这些你应该都知道。所以，别指望能有什么像样的监控，那里现在就是荒着的，又是晚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凶手选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卓亭呢，本身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在红十字会工作，每天就是上班下班。”

钟辰轩说：“你说一下发现卓亭的情况。不用专业描述。”

“不用专业吗？好……”程启思慢吞吞地说，“她就躺在地上，仰面躺着。很吓人，她脸上原来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了一个血洞。她跟丁希文不同，一定是在临死前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痛苦挣扎，指甲都抠断了好几个。”

钟辰轩说：“我看过尸检报告，她的体内有大量的麻醉剂。学名我就不重复了，剂量用得很精准，我觉得她死前应该是比较清醒的。”

“应该是。”程启思叹了一口气，“丁希文是被酒瓶的碎片切断颈动脉大出血致死，而卓亭是被人勒死的。她那天穿着条长裙，有条很细的皮革编花的装饰腰带——那个就是凶器，丢弃在现场。没有别的外伤了。——除了鼻子。”

“我看到一张现场的照片，她的身边放着一尊小小的长着翅膀的爱神像。”钟辰轩问，“有没有查到相关的线索？”

“没有。”程启思苦笑，“连卖那种爱神像的淘宝店都翻过一遍了。”

钟辰轩说：“怎么可能去淘宝店买？那是有记录有地址的。要换了我，我一定去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买，或者人员流动性特别强的地方买。”

“所以就没查到啊。”程启思继续苦笑，“这一点，我相信凶手也能想到。”

钟辰轩没答话，大概对这样的“效率”有点不满。他拿着自己手机翻了半天，最后翻出了那著名的“普绪刻接受爱神的初吻”的雕像图片。

曾经被毛姆盛赞的女神的鼻子。

“……你知道吗，启思，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女人在黑暗中狂奔。那是一片无人的别墅群，转来转去，她也跑不出去。

有人轻柔地握住她的手，把一管针药注射进她的静脉里。修长而稳定的手指，轻轻从她鼻梁上滑过。

“真美啊，爱神所追逐的少女的美丽的鼻子。你不配拥有这样完美无瑕的鼻子，让我替你保留它，好吗？”

女人已经不能摇头了。麻醉药逐渐蔓延到全身。但是，意识还是清醒的，甚至因为恐怖，而比平时更清醒。

黯淡的灯光下，手术刀发着冷冷的银色的光。

“来，把你身上最美丽的这一部分给我吧。我会让它永葆美丽。”

电锯的声音几乎是令人毛骨悚然地响了起来。鲜血溅落在女人惨白的脸上。溅在肉色的手套上。

鼻子从女人的脸上离开，温柔地滑落在戴着手套的掌心里。

脸上只留下一个血洞。

像一张血盆大口。

雨下得很大，车前挡玻璃的视野都有点模糊。程启思开着车，在大街小巷里到处乱窜。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车前，显然是想要横穿过街道。程启思吓了一大跳，赶忙踩刹车。车子总算刹住了，程启思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一边推车门一边大声说：“你走路不看路的吗……”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中断了。面前是一个裹着件纯白色长大衣的女孩子，一头长长的黑发被雨淋得透湿地贴在脸上，脸上的妆也早已被雨水洗干净了，清清丽丽的一张脸，眼睛大大的还带着惊恐的表情，非常动人。

“对不起……我……我急着要赶到剧院去……雨太大，我没看清楚……”

程启思的一肚子火已经烟消云散，他拉开了车门。“我送你吧。”

那女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更大。“啊？……不，不用了……”

“没关系，我现在反正也没事。”程启思看她还在犹豫，微笑地说，“怎么，你觉得我像坏人吗？”

女孩子急忙摇手。“不，不是。我只是觉得太麻烦你了……这么大的雨……”

“正因为这么大的雨，你才应该上来让我送你的。”程启思笑着说，“是不是怕遇上坏人？要不要拍个车牌号发给朋友？”

女孩子的脸一红。“没有，没有，怎么会……”她终于上了车。她走动的时候，程启思注意到她走路的样子特别优雅，简直像是飘在水上。

“我叫施思。”她在车后座上坐了好一阵，终于想起了应该自我介绍。

程启思眼睛盯着前方，这次开车不敢再分神了。“你说是要到剧院？”

“我是去表演的，不能迟到，偏偏今天下雨叫不到车。真是谢谢你了。”施思点了点头，在湿淋淋的皮包里翻找着。“我给你一张我演出的票，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她翻来翻去半天也找不到，脸更红了，低声地说，“我大概……大概把票忘在家里了……”

程启思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想笑。这个女孩看起来很是清纯干净，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没关系，我买一张票进去好了。”

“可是……可是，普通的票已经卖光了，只剩特别贵的那一种。我只是跳小配角的……”施思嗫嚅地说。这时候已经到了剧院门口，程启思把车停了下来。“没事的，你先进去吧。我一会买了票就进来看。”

施思正想说话，程启思的手机忽然响了。“……什么？又有案子？在哪里？……好，我马上来。”

他挂了机，有点抱歉地看着施思。“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只能下次再来看你表演了。”

施思点了点头，有一点失望的表情。她下了车，弯下腰对着程启思说：“谢谢你啦。”她忽然红着脸笑了一笑，朝程启思低声地说了一句，“你看一看后座。”

程启思朝车后座一看，有张便利贴贴在靠背上，上面写了个手机号。他再扭过头去看，施思已经在雨里走远了。他记挂着案子，不敢再耽搁，把车掉了个头，向案发现场直驶了过去。

这次的案发地点，跟前两次的都很不一样，在一所有名的大学里面。尸体在靠海的一片僻静的小树林里，是一对学生情侣在晚上散步的时候发现的。两个人坐在一块山石上说悄悄话，一扭头看到石头后有什么东西，仔细一瞧，顿时吓得大叫，急忙打电话报了警。

死者的一对耳朵被割了下来。

那是一张平淡的脸，算得上清秀，但却并不吸引人。她穿一件朴素的格子花呢大衣，几本书散乱地落在草地上。

有一对小小的浅色的贝壳，显眼地放在死者的身边，正对着海。

李龙宇正在草地上一寸寸地翻找，上次案发的时候，李龙宇正好为另一桩案子去了外地，刚回来又碰上这案子，比平时更拿出了十分的劲头。这时候杜山乔走了过来，蹲在地上细细查看死者脖子上的伤痕。杜山乔的脸色特别难看，一张脸比往日绷得还紧。一看到他那表情，吴晴都闭了嘴不敢说话，程启思看见杜山乔在不断地抹汗，忍不住问他：“老杜，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杜山乔不回答。陈了站在旁边，一直朝程启思使眼色，但程启思始终没闹明白他这眼色是什么意思。杜山乔站了起来，取下手套说：“这个受害者我认识。她叫卢霞，是我妻子的妹妹。”

陈了叹了口气，说：“老杜，我打电话让若兮过来，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杜山乔平平板板地说：“不用了。这是工作。不用管我，你们都去做你们的事吧。”

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劝了。杜山乔看了程启思一眼，说：“早些想办法抓到凶手。卢霞的父母本来就只剩她一个宝贝女儿，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男人冲了过来，就想冲进现场，几个警员赶紧把他架住拖开了。那男人还在叫着：“卢霞！卢霞出什么事了？你们告诉我啊！”他一抬头看到了杜山乔，又嚷了起来，“姐夫！姐夫！卢霞人呢？”

杜山乔示意警员把他放开，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了一边去。程启思就看到那男人的表情从极度惊愕变成了不可置信，又跳了起来，想跑过去看。杜山乔又一把把他拽住了，黑着脸吼道：“彭星！你别妨碍我们做事行不行？卢霞死了！”

彭星瞪着眼睛，张着嘴，慢慢地滑坐在了草地上。他的表情，是极度惊愕的，典型的那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怎么会？……她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我不信，我不信……”

“吴晴。”杜山乔招呼了一声，“你来，我还有事要忙。”

他丢下瘫坐在地上的彭星，重新走到了山石后面去。吴晴过去扶彭星，把他扶到一边去坐下了，还好心地给他找了一瓶矿泉水。

钟辰轩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候问道：“死者是老杜的……”

“小姨子。”莫明说，“几年前，老杜和他妻子卢阳，还有妹妹卢霞、妹夫彭星一起出门旅游。老杜他们一家子都爱好登山。结果遇上暴风雪，卢阳失足从山上坠了下来，当场死亡。从那以后，老杜整个人都变了。”

钟辰轩说：“你挺清楚的。”

莫明叹了口气。“卢阳人开朗，跟我们都熟，她的葬礼我们都去了。以前，老杜也不是现在这样子的。卢阳出事以后，老杜整个人都变了。”

钟辰轩若有所思地看着像失了魂一样的彭星。“他就是卢霞的丈夫。”

“当时卢霞好像还没有跟彭星结婚。”莫明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肯定是结婚了，我们找卢霞的亲属，首先找到的就是他。”

“明白了。”程启思也盯着彭星看，“问一问他昨天晚上在哪里。”

“都查过了，程哥。”吴晴把一叠资料放在桌子上，“都在这里了，你们大家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她苦着脸，说：“彭星是搞艺术的，敲架子鼓的，大家都懂，这个酒吧串串，那个场子跑跑。卢霞呢，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自己还在读博，不知道为什么就看上这个彭星了。彭星的朋友都说，彭星一直很花，但是跟卢霞结婚后，就真的收心了，对她体贴得很，还急着想要个孩子。卢霞家里人都反对，后来看彭星确实对卢霞不错，也就不说什么了。”

她指着卢霞的照片，说道：“她耳朵确实特别好看。没穿过耳洞。”

莫明在旁边说道：“卢霞的父母同意她跟彭星结婚，还有一个原因。卢霞十几岁的时候烧伤过，身上留了疤痕，虽然做过皮肤整形，还是……”他顿了一顿，“对她自身而言，还是一种缺陷吧。”

程启思问道：“彭星那天晚上的行踪？”

“在一个酒吧。”莫明说，“问过了，没问题。直到我们通知他过来，他都一直在那里，百分之百的不在场证明。”

“确实如此。”程启思叹了一口气，“还有什么？”

吴晴摇头。“没有了。她生活太单调了，人也太文静了，她家里人和同事都说不出个什么来。反正，她就是平平淡淡的一个人，从来不惹事，不吵架。”

程启思问：“财产方面呢？”

“这反而是这个案子里面最能证明彭星没有杀人动机的证据，比不在场证明要有力一百倍。”李龙宇拿出了一叠纸，一边看，一边说，“卢霞确实有钱，但是有附加条件的，就是只有她活着才能拥有这笔财产，她死了就不能了。啊，如果有孩子可以给孩子，但是她跟彭星没孩子。”

钟辰轩不无诧异地说道：“国内很少有人会立这样的遗嘱啊。是那种只有托管权却不能随意处理的意思吧？”

李龙宇把手里那叠资料递给了他。“对，就是她一个在国外的亲戚留给她的。有投资，也有不动产，她能得分红之类的，但不能动本金。”

吴晴摊手。“就是那句很俗套的话，‘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享用财产’。所以，彭星是不可能为了钱的事谋杀她的。”

程启思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正在看资料的钟辰轩撞了他一下。程启思“啊”了一声：“什么？怎么了？”

钟辰轩瞪了他一眼，说：“今天你一直在看墙上的钟啊。你有约会吗？”

程启思一怔，跟着脸上一热。他确实跟施思约好了，这天晚上去看她的演出。莫明咳了一声，把手里的文件夹合上了，站起了身。“好了好了，下班时间也到了。今天先就这样吧？”

程启思实在是很感谢莫明来圆场，莫明这方面一向是老好人。钟辰轩从来是不给人留面子的，再让他问下去，还不知道会讥讽自己什么。他赶到剧院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一张巨幅的海报，《莎乐美》。施思告诉他，这是她第一次跳主角，所以非常紧张。

程启思坐的是最前排的座位，他刚坐下，就觉得身边也有人坐下了。一看，却是钟辰轩。程启思呆住，嘴也张大成了O形。“你怎么来了？”

“有新舞剧上场，我怎么会不来看。”钟辰轩一脸无辜地说。见程启思还瞪着自己，朝右边扬了扬下巴。

“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