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朝前走了两步,他看着脚下踩着的罗勒叶子。“为了另外一桩过去的谋杀案。”他注视着徐强,“是你杀了童月的,对吗?苏枝,她是你的帮凶。有人告诉她,童月的尸身虽然被找到了,但她的头颅还埋在这个水电站里面,就像伊莎贝拉的罗勒罐。苏枝多年来一直受着这件事的折磨,又因为苏雅尸体被发现,终于在恐惧中割腕自杀了。而你……”
徐强摊开了双手。“我就开始策划着把所有人一起杀光。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寄的那张明信片,我也对猜谜没有兴趣。当我的同学们看到我自杀,那一个人——那一个知道的人,一定会认为我是畏罪自杀。然后就会不再防范……”
杨昆慢慢地摇头。“你一个人留在这个快要停运的水电站,没有人对这里比你更了解。你要藏身在某个地方,或者是要设计各种杀局,都太容易不过了。”
“而且只有你能。”程启思说,“因为别的人都离开这里太久了,不可能知道这个电站目前的情况。孙豪只剩下半具尸体,这不是偶然,不是巧合,是你干的。你在我们面前跳了下去,当我们从另一个方向匆匆忙忙跑上楼梯的时候,熟悉环境的你已经可以消失在我们面前了,厂房里面可以藏身的地方太多了。——而孙豪的半具尸体,在机器里面变成肉末。当时没有法医,我们没办法马上验尸。对于发动机的转速,你是很清楚的。”
钟辰轩注视着徐强。“非常标准的杀人方法啊,几乎把无人生还给复制了一遍。不过,你不觉得,这样的杀人方法我们很容易就能想到凶手吗?因为,太标准了,标准得我们马上就能进行推理。”
“我从来都没打算当过赢家啊!”徐强仍然摊开着双手,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是滑稽的,笑得几乎像一个英国喜剧里面的小丑。“杀人是停不下来的。哪怕我把所有人都埋葬了,也没有用。我仍然害怕又担心,难不成我挖遍这里的每一方土?我明明知道,童月的尸体是扔进水里了,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成那样了。可我仍然每天做梦都梦到……”
钟辰轩问道:“你梦到什么?”
徐强咧开了嘴。他长了一张喜剧演员的大嘴,这么咧开的时候,程启思根本就不需要联想,就会本能地想到英国丑角戏。“罗勒啊。我杀她的时候,她就倒在罗勒的下面。她的血喷出来,把罗勒叶子都给浸红了。可她还挣扎着往前爬,她手里抓着一把罗勒的叶子,好像那是救命的稻草一样……”徐强做了一个捧东西的手势,虽然他捧起来的只是空气,“我那时候看着她满头满脸都是血,像个鬼一样往前爬,吓得都动不了了!我那天晚上喝多了酒,我有点发疯了,我抓起一块石头就对着她后脑砸了下去……我其实是想救她的,我爱她啊!可是,苏枝却拖住了我,她就那么看着童月掉进了水里,我想去拉,却只拉到她一片衣角!我把她的外衣扯了下来,我就看着那件衣服,白颜色的,落到了一片罗勒丛里面……像裹尸布一样……我送她的天珠也被我扯下来了……血红的,像一只眼睛在看着我……”
徐强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突然变得沮丧而忧郁,嘴角也耷拉了下来。“可是,杀人实在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苏枝得到了原本属于童月的那个名额,可是,她生了病,差点命都没保住,脑子多少有点坏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我呢,我本来是可以回成海市工作的,可我每回一离开这个电站,我就发慌,夜夜里都做噩梦。我梦到童月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被人从罗勒叶子下挖了出来!这里的罗勒太多了,太多了!”
杨昆慢慢地说:“所以你留下来了。我们都奇怪你怎么会留在这里,连电站停运了都不急着走。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的罪啊!我的罪埋在这里!”徐强又咧开嘴笑了,小丑一样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可我找不到她啊!我挖遍了这附近的罗勒,每一株都挖了,可我还是找不到她啊!她在哪里?我铲掉了所有的罗勒,可是第二年,它们又长出来了。长得又茂盛又高,就像是一片一片的灌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的头,埋在哪里?我想念她啊!哪怕是头,我也想再看一眼!秦筱虹梦游的时候来了这里,她一定是偷听到了我和童月在这里说话。是不是她把童月的头藏在这里了?而我并没有找到?是不是我挖得还不够深?不够深?我当时砸得那么重,那么重,如果发现她的头,哪怕只剩下一个骷髅头,也一定能看出我砸伤她的痕迹!谁把她的头藏起来了?谁?”
一股冷意爬过程启思的脊背,在他看来,徐强已经是不正常的了。杨昆大约也是跟他一样的感受,手已经伸到了腰后。
但钟辰轩跟尹雪的反应却差不多,两个人看徐强的眼神都是冷静和审视的,好像面前的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程启思一半出于潜意识的思维在无声地活动,最终想出了一个词:实验样本。
钟辰轩问道:“究竟是谁对你说,罗勒下面埋着一颗头的?”
徐强突然地又咧开嘴笑了一下,他退后了两步,拣起了地上的铲子。这个举动让程启思和杨昆都紧张起来了。
“你们读过泰戈尔的诗吗?”
这大概是最不合时宜的一个问题了,而且是从面前这个杀人凶手嘴里问出来的。尹雪注视着他,说:“《新月集》?”
徐强如获知音,忙不迭地点头。“我念给你们听。杨昆,你一定不知道。我找了很多书,才找到这首诗的。你们听着,听着啊。”
他还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拖长了声音,念了起来。
“公主躺在隔着七个不可逾越的海洋的彼岸,沉沉睡去。
除了我自己,世界上没有人能找到公主。
公主手臂上戴着手镯,耳朵上挂着珍珠耳坠,她的长发下垂,拂在地板上。
我用魔杖触动她时,她会醒过来;而她微笑时,珠宝会从她的唇边落下来。
不过,让我凑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妈妈,她就在我们的阳台角落里,安置那盆杜
尔茜花的地方。”
徐强念完最后一个字,他手里的铲子就重重地砸在了他自己的脑门上。雪白的脑浆跟鲜血一起喷溅了出来,染红了他脚底下碧绿的罗勒叶子。
他像截木头桩子一样栽倒在地的时候,被他铲得遍地都是的罗勒,仿佛像是一块绿色织花的毯子,垫在了他的身下。
奇怪的是,黄昏时的空气冷到浸骨,哪怕是血腥味扑面而来。程启思仍然闻得到那强烈的罗勒的味道,几乎把血的味道都盖过了。
一颗白底红纹的珠子从徐强的口袋里蹦了出来,滚进了他自己的血里面。程启思终于明白了,他曾经感觉到的艾晶的死亡现场那种不协调感来自于何处。章帆的直觉并没有错,发动机的盖板,确实被人动过。大概是徐强用大锤敲碎玻璃的时候,这珠子滚了下去卡在了机器的缝里。后来,一定是徐强又回去找了回来,才让盖板有轻微的移位。
因为这颗珠子也是红的,混杂在鲜血里,看得并不是那么清楚。但这时候看在眼里,程启思知道当时自己一闪而过的记忆并没有错。
一片罗勒叶子飘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平平落到了徐强的胸前。
印度人管罗勒叫“杜尔茜”。意思是——无以伦比。
死的时候,放一片罗勒叶在胸前,就将得到安息的钥匙。
钟辰轩忽然笑了一声。“他永远不会去寻找埋在罗勒下面的头了。他终于得到了他的安宁——在坟墓里面。”
没有人说话。殷鸣低下头看着徐强的尸体,他几乎是面无人色的。他终于问出了一句话:“他既然爱她,那为什么要杀她?”
“从天堂掉到地狱,一时间没法接受吧。”尹雪幽幽地说,“陶丹说过,本来徐强是计划着要跟童月结婚的。可能,童月反悔了?她的梦想很广阔,徐强已经满足不了她对未来的憧憬?”
殷鸣颤声说:“这不应该是杀人的原因。为了这个就杀人,那天下得死多少人?”
“苏雅和朱锦不也是一样吗?”钟辰轩说,“这是在活生生地对我们展示案例啊,激情杀人的普遍性。方法简单却充满激情,藐视一切的占有欲!你知道吗,殷鸣,我一直对童月的案子不是很上心,就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是这种类型的情杀,似乎不应该是推落到水里,而是某些更激烈的做法,类似朱锦在暴怒下扼死苏雅。”
他又瞪了殷鸣一眼,说道:“以后也请你别自作聪明。”
殷鸣嗫嚅了一句:“你猜到了。”
“白痴都知道了!明信片是你寄的吧?你去过那个小镇,还住过那个宾馆,我看你那么熟的样子,当然就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见过孙豪?杨昆怎么会认识你?”钟辰轩说,“你去了童月家以后,对她的死因起了怀疑,调查了一番,怀疑上了她的那些同学,又跑到这里来作了一次——嗯,现场调查。再把那些人约到当年的现场来?你真是傻透了,要不是有个做贼心虚的徐强,恐怕他们根本就不会选择这里来聚会了!你就好好当你的金牌投资人,别玩侦探游戏了!”
殷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平时的精英模样这时候一扫而空,脸上写满了后悔和自责。他慢慢地从随身的包里面掏出了一个笔记本,从里面取出来了一张夹着的照片。“这是童月的父母保留着的。说是当年童月在青岭电站留下的最后的照片。”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中间站着的一个女孩子身上。相当朴素的短发,容貌秀丽,脖子尤其长,有股相当知性的气质。她脖子上戴着的链子上串了一颗长形的珠子,虽然照片没法看得很清楚,但大约也能判断,就是那颗珠子。
暗红色的底,上面像是布满了浅浅的血丝,花纹是白色的。
“这是天珠。叫大鹏金翅鸟。在这里很多人喜欢戴这个,消灾降福之类的吧。”殷鸣低声地说,“我猜……我猜就是当年在青岭电站的时候,徐强送给童月的……听他刚才说的,他在童月落水的时候扯下了她的外衣,那么……就可能是连同衣服一起扯下来的……”
钟辰轩皱了皱眉,说:“可是,看秦筱虹梦游的情况来看,她可能真的是见到了什么,或者至少是潜意识里面有怀疑。如果催眠,她很可能会想得起来。有疑虑的人不止是陶丹一个,当年在这里的人都一样。如果这个小电站关闭并拆除,那么童月死的谜就会成为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所以他们在这里开同学会,与其说是缅怀过去,不如说是对过去的谜无法释怀。”
他望向尹雪,“陶丹一定对你说过什么吧?”
尹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知道明信片的事,也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可是她不听我的,一个人就跑来了。我赶着过来,到的时候却正好是她们坐的车坠崖的时候……徐强一定是趁他们的车停在这里的时候,偷偷来做过手脚。在这样的路上,车出问题了——比如,刹车——肯定是致命的。”
“所以苏枝是第一个。收到了明信片,她非常害怕。那时候,正好我们又因为她妹妹苏雅的死去问她的话,她当时的恐惧更多的是因为她过去的罪。”程启思回忆着苏枝死时的情形,“她在这个杀人案里面,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只有无止境的梦魇。如果她不参与童月的事,那么她的未来……是不是也会不同?”
杨昆抓着自己的小平头,他显然被这桩案件搞得也快崩溃了。“那到底童月的头在哪里?是不是真的还埋在这个地方?”
尹雪摇了摇头。“我不这么想。他们实习的时候,当然不会是枯水期。以那时候这里水坝的情况。童月的尸体能被找到都已经属于幸运,我没法想象在那个情况下能够有人如此巧合地在水位那么高的河里面看到她的尸体,把她拖上来,割下头,又把她的尸身再次推进水里……不,不可能。即使有万一的可能成立,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也绝不可能这么多年不吭一声。”
“对,你说得没错。法医那边也说得很清楚,童月尸体的颈部,并没有发现切割过的痕迹。”杨昆几乎是恐惧地叫了起来,“童月的头,很可能如他们推测的,就是在水里浸泡久了,腐烂太厉害,自然分离了,甚至可能被鱼虾吃掉了一部分?所以说,一切都是徐强自己的臆想?!罗勒叶子下面童月的头,只是子虚乌有?”
“是他的噩梦,他的心魔。”尹雪的眼睛凝视着那颗天珠,“他不仅把自己这个人留在了这个深山里的电站,他的心也一直留在了那个晚上。红色的血浸红了碧绿的罗勒叶子……身边的一切都投射为他的罪。”
她拿出了手机。“你们听听。是陶丹说过的话,不是催眠状态,也是在征得她同意之后录音的。”
“我们看了一幅画。伊莎贝拉和她的罗勒罐。那么浓艳的颜色,那么鲜明生动的脸,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可是……可是从那天开始,我看到自己桌子上那盆罗勒,就总觉得害怕。虽然我那盆罗勒那么小,根本不可能在里面埋下一个头……我把罗勒扔掉了。”
录音到此为止。尹雪做了一个手势。“我没有见过她别的同学。但是,相信他们都有类似的梦魇。”
“意象啊。所以说,韦特海默对审美的过程拆解得再精细,格式塔的概念对于一般人还是深了一点,或者说没有去研究概念的必要。”钟辰轩说,“中国传统的美学,没那么多固定的理论和逻辑,但是最符合普通人看待事物的标准。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理论,只需要去感受。他们看了那幅画,不需要知道艺术家是如何评析伊莎贝拉这个意象,她热爱的情人的头跟莎乐美对约翰的头的执念又有什么相同和不同……这一切他们未必都了解,可他们当时仍然感受到了。”
他唇边的微笑,有点儿淡淡的伤感。“所以,投射在他们的梦境里面的,是罗勒,而不是别的植物。现实的罗勒与画里的——想象中的罗勒成为一体。他们没有能力分开了,只能被动接受。”
尹雪低低地说了一句:“Tears like mine will keep thy memory green, As Isabella did her Basil—tree.”
杨昆说:“什么?”
“我的泪水将使记忆长青,茂盛如伊莎贝拉的罗勒树。”尹雪说,“王尔德为济慈写的墓志铭的最后一句。”
程启思说:“可以改一改。”
尹雪嗯了一声。“那就是,我的噩梦将回忆长青,茂盛如伊莎贝拉的罗勒树。”她盯着那颗天珠,又缓缓地加了一句,“只有躺进坟墓,才能中止这样的噩梦。Weave on his bones an ever—blossoming chain.”
殷鸣问道:“他说他爱童月。他真的爱吗?”
“也许吧。”尹雪轻轻地说,“死亡跟爱情好像常常是共存的。所以,罗密欧和朱丽叶一同躺在墓穴里。所以,克莉奥佩特拉在安东尼死后,从无花果叶子里取出那条蛇,走向她的冥府。所以……莎乐美拥抱约翰的头并亲吻,她说约翰的唇上有血的味道。所以……伊莎贝拉把情人的头埋在罗勒罐中,拥抱着罗勒罐并保守着这个秘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真正面对你所说的‘爱’的时候,好像总有那么些不一样。我一直想看一看,现实里面的莎乐美是什么样子。可是,徐强不是。哪怕他在疯狂地找着爱人的头。莎乐美没有恐惧。也从不会有恐惧……”
〈注:M·韦特海默,格式塔心理学的创始人之一,主持了著名的“似动实验”。格式塔心理学流派认为,现象的经验就是整体或格式塔,所谓感觉等元素乃是不自然的分析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