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小小仙境10

“比较直接的联系，就是伊莎贝拉的故事最早是出自这个。”钟辰轩说，“至于更深层的嘛……”

他不说下去了。程启思忍不住问道：“更深层的是什么？”

钟辰轩笑了一笑。“死了那么多个人，而我们现在——却在这里讨论形而上的美学和心理学。这跟住在像天堂一样远离黑死病的别墅的贵族们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死寂一片的街上突然响起了车声。跟着那车就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杨昆从车上跳了下来。酒店门口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是惨白的，他的眼里分明地写着惊骇。

“找到孙豪了！”

杨昆冲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杨昆苦笑了一下，又说：“当然，他已经死了。我想，没有人对此意外吧？无人生还！被认为是可能的凶手，却是最早一个受害者！”

程启思问道：“最早的？确定吗？”

“确定。”杨昆继续苦笑，“都用不着法医来看，我包管你看到了马上就能肯定。那尸体泡在水里面，至少已经泡了三五天了。那时候，这群人都还没来青岭电站呢，孙豪老早就死了！”

尹雪低低地说了一句：“虽然这么说很不专业，不过，这个凶手可能真是在仿照推理小说的样子杀人。虽然……”

她不说下去了。杨昆忙问：“什么？”

“虽然以这个凶手的智商和行动力，他实在不应该照着推理小说来杀人。”钟辰轩说，“因为现实跟小说差距太大了。可凶手偏偏要这么做，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杨昆见桌子上有一杯冰冷的水，也不管是谁的，抓过来一口气喝干了。“我是过来接法医过去的。唉，再泡几天，怕都认不出来了。喂，尹雪，你怕不怕？你要不怕，过去一起帮忙认下尸。”

尹雪问道：“他家人呢？”

“今年他爸妈都去外地工作了，所以啊，孙豪一个人住，他出了事也没人知道。”杨昆说，“虽说镇子上的人都认得他，不过，这大半夜的……先不去找人了，你胆子比较大。明天天亮了，一起去吧。”

殷鸣忙问道：“我能不能一起？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我就在车上，绝对不接近！”

“去吧，去吧。你也见过孙豪的吧？”杨昆说，“我怕叫你看，你也不会想看。”

钟辰轩望了殷鸣一眼。“你也认识孙豪？什么时候？”

殷鸣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呃了一声，没有回答。尹雪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好吧，明天一早就去。”她朝黑沉沉的街道望了一眼，“如果真是无人生还的话，那么，凶手一定就是这群死者中的一个。是谁呢？”

她这个问题，自然是没有人能回答的。街道上黑黝黝的，只有杨昆停在酒店门口的车，车灯仍然亮着，驱散了一部分黑暗。

泡在水里的尸体是绝对不会好看的。尹雪皱着眉，掩着嘴，看了两眼，就扭过了头去。“是孙豪。”

程启思在留意地看这附近的环境。灰蒙蒙的石头，灰蒙蒙的水。孙豪的尸体卡在石头之间，又有茂密的草给遮着，实在是不容易发现。最可怕的是，孙豪的尸体只剩下了上半身，下半身不见了。

“为什么凶手要特意把他卡在石头里？”杨昆抓着自己的平头，相当困惑地说，“还不如直接推进水里，那样的话，天知道会冲到哪里去，更难发现了。”

程启思问道：“不是从上游飘下来卡住的？”他们也都不便接近尸体，只远远看了几眼。

“不是。”杨昆说，“就是死在这里的。这就是第一现场。凶器就是旁边的一块石头，击中后脑，石头上留下了头发和血迹。孙豪没有防备，杀人的人应该是熟人。”他又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头骨都打凹了。而且，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孙豪低着头，俯着身——在做什么。也许是在看什么，也许是在找什么……凶手就在他背后，伺机……”

程启思皱着眉，问道：“他身上的东西呢？”

“这年头，谁还在身上带大量现金啊！”杨昆说，“证件什么的都在，不像是抢劫。也没什么好抢的！”

“凶手是怎么把他的下半身给……给切下来的？”程启思绞尽脑汁地想找个好听一点的动词，想来想去仍然想不出来。杨昆说：“锯子！也是电站里面常用的工具，那锯起来真是简单得很。”

钟辰轩环视四周，那真是荒山野岭，而且视野开阔，老远地有个人或是有辆车过来，一定能看到。孙豪的死亡现场正好是在一处石山后面，临着河水，如果不是有意在找，怕再隔个多少天都未必有人看到。

“没有大量血迹？”钟辰轩问。杨昆摇头，说：“没有，河水一冲，那就什么都没了。这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又不容易被人看到，又好清理现场。”

“实在是太像《无人生还》的结局了。”尹雪脸色苍白，喃喃地说，“维拉和隆巴德在水边发现了他们以为的凶手的那个人的尸体……接下来，他们不得不认定，凶手就是对方。可是，孙豪如果不是凶手，那么，谁又是凶手呢？”

“这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钟辰轩说，“凶手肯定就是青岭电站里面的人之一。这个没什么说的，外人布置不了。”

杨昆叫了起来：“可是他们全都死了！”

钟辰轩笑了笑，说：“《无人生还》里面，凶手不也是死了么？”

杨昆盯着他，缓缓地说：“你的意思是，凶手原本也没打算要活下来。他原本就是打算跟这群人同归于尽的。”

“没有别的解释了。”钟辰轩回头问程启思，“整个青岭电站的事件里面，你一直都在场。你觉得，谁的死亡最有可能做文章？”

程启思想也不想，回答说：“徐强。顾嫣。一个尸体被绞成碎块，一个被高压电流击穿，烧成那样，连找还能做DNA的样本都难。”

杨昆“嗨”了一声。“顾嫣的样本她家里人刚找到，还没送来。徐强的还没找到！”

“但是最终样本是会找到的。”程启思若有所思地说，“除非那个凶手在深山里面当野人，否则，他就是个死人，是没法再重新生活的。现在的情况啊，一般人想要弄个户口弄个身份，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对于他的话，杨昆和殷鸣都表示赞同。尹雪柔声地说了一句：“所以，小说跟现实，永远是有差距的。”

“不过，我同意杨昆的看法，杀人的应该是个男人。”程启思说，“在艾晶被害的时候，我就在这么想了。要把那么个大铁块搬到厂房，还吊上去，不是普通女孩子的力气能办到的。杀孙豪也是同理。”

杨昆忙说：“对，对，我刚才碰了一下作为凶器的那块石头，实在是沉得很。要不，尹雪你去试试，搬一下？”

“那我会砸着自己的脚。”尹雪说，“别去做这么无聊的尝试了！”

钟辰轩仍然皱着眉，忽然说：“杨昆，能不能再去一次青岭电站？”

“有发现么？”杨昆倒是爽快，说道，“如果有必要，当然可以。马上走都行。”

钟辰轩说：“与其说是发现，不如说，有一件事，我想证实。”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启思说，秦筱虹梦游，跑出去挖坑……”

杨昆盯着他看。“你在想什么？”

“……你想一想。”钟辰轩低声地问，他的声调也略微地有些变化，“启思，发现秦筱虹在那里挖坑。那么，她挖了多深？”

“不深。就挖了几下，她的手就被野草割伤了，就停下来了。”其实，答案早就在心里面，但程启思也不愿意说出口来。

因为答案是如此令人恐惧。

钟辰轩又继续问道：“那么，你们有没有接着挖下去？”

程启思没有回答。他的脑海里，又再一次浮现了苏枝死时候的画面。那面镜子的碎片散落一地，可是，镜框仍然是完好的。

罗勒的叶子，在镜框上以一种美妙的姿态延展。有点儿抽象，但仍然充满了艺术感。

程启思再一次来到了青岭电站。灰色的厂房还是矗立在密林里，在苍茫的天色下，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尹雪也裹着一袭灰色的大衣，几乎要跟这天色融为一体了。她的脸庞秀丽白皙，但眼睛下淡淡的青色还是遮掩不住。

“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尹雪轻轻地说，“这一路上车开得我心惊胆战的，几乎都担心我们也要步陶丹和章帆他们的后尘了。”

程启思面无表情地说：“虽然这里的路是很难走，但只要小心开车，不是那么容易出事。章帆他们，是有人在他们的车上做了手脚，才会翻车的。”

尹雪“啊”了一声。“你确定？”

程启思说：“我不敢确定，我来就是找证据的。”他望着一片灰茫茫的天，和深青色的连绵的远山，又低下头看着脚下长满野草的地面。“也许，这里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杨昆正在指手画脚地给钟辰轩描述青岭电站的情况，钟辰轩大约是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临下车的时候对程启思说了一句：“还好我没跟你一起来。”

程启思无语。

暮色沉落得很快，连尹雪的脸看起来都模糊了。程启思叹了一口气。“路不好走，多花了不少时间，一来就天黑了，还能找什么？越来越冷了，还是先去那小楼里面吧。”

“去那座连电都没有的小楼？”尹雪叹了口气，“说好的来了就走，结果开车开了这么久，你们还说路熟呢。看起，我们还得在这里待上一晚，明天才能离开呢。”

程启思尴尬地笑。“那不是东忙忙西走走，中午过了才往这边吗？”

小楼也被笼在一片黑暗里，尹雪远远看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我们肯定是没法子赶回去的。我们今天真要在那里住一晚？说不定凶手还在这附近呢。”

这时候正好一阵冷风吹过来，程启思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胡说什么，尹雪？别开这种玩笑。”

“谁说是开玩笑了？……”尹雪还没说完，忽然发出了一声惊骇之极的低呼，一把抓住了程启思的手臂。“看！看那边……”

程启思一抬头，顿时也吃了一惊。只见不远处的小楼里，竟然亮起了一点灯火！那灯光并不明亮，但在这一片暮色里看起来，却亮得让人心惊肉跳。杨昆本来在滔滔不绝地在给钟辰轩讲“情况”，殷鸣也在支着耳朵听，这时候也停住了，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亮着的灯。

程启思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还有没有叫别的人来这里？”

杨昆摇了摇头，他连摇头的动作都是僵硬的。“没有，就我们来了。没别人来。”他的双眼仍然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小楼的那点灯光，“那是二楼……好像就是以前徐强住的那间房间。”

程启思却已经想到了另一点。“那个老式的发电机，不是已经坏了吗？而且连那个砸死了艾晶的零件都已经送到警局去了，怎么还能修好？”

尹雪低声地说：“有修好了自然就能发电了。”

程启思缓缓地说：“你认为，在这楼上的会是谁？”

尹雪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她又打了个寒战，“难道……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鬼？”

一时间，身边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程启思提高了声音：“不会有这样的事的，你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他们走了过去，小楼下空无一人。只有那台老式的发电机，正在轰轰地发着怪声，声音让人心烦。程启思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盏灯还亮着，但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除了发电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声。

尹雪低低地说：“好像没人。”

程启思说：“上去看看。”

几个人踩在楼梯上，虽然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但仍然踩得那木板咯吱咯吱地响，听得人一阵阵的心里发渗。走到了那间亮着灯的房间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一缕黄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程启思一脚把门踹开了。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钟辰轩跟着他走了进去，推开了窗户，这下子他们是看得更清楚了。树林里面确实有光亮，比手电要亮得多，应该是那种手提式的充电应急灯，在这种地方既常见又实用。那灯光是固定在一处的，并没有移动，程启思大约地估量了一下，就是那晚上秦筱虹梦游去的地方。

杨昆说：“我们去看看。”又对尹雪说，“你要不就留在这里？瞧你那鞋跟高的。”

尹雪对着自己的鞋跟看了看。“没什么，我习惯了。一个人留在这里恐怕更危险吧？”

她这话倒是没一个人能反驳。几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树林，及膝的荆棘冷冰冰地刺着人的膝盖。

那光亮，离他们越来越近。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在挖地上的土。那些野草和藤蔓，一丛一丛纠缠在一起，覆盖了这整一片地方，连同土都一起被他连根铲起来了，一铲一铲的土被他抛在一旁。

地上已经被挖出了一个足足有三四米宽的坑。

“你是谁？！”杨昆大声说。那个男人明明听到他们过来，却仍然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挖他的坑。杨昆又大喝了一声：“回答我的话！”

男人突然地把铲子一丢，转过了身来。杨昆失声叫了出来：“徐强！”

程启思当然知道徐强这个名字。他并没有见过徐强——或者说，活着时候的徐强。他刚一走进这个小水电站，就看到徐强死在发动机里面，被绞成了碎块。可是这时候，他看到徐强的脸的时候，他很确定，这就是陶丹手机里面的照片上的徐强。瘦削的一张脸，眼睛不大却有神，鼻梁瘦而高。

徐强。

杨昆显然是震惊极了，也疑惑极了，注视着徐强，问道：“你……那个死了的人……那个变成碎片的……不是你？孙豪，孙豪我们也找到了。那是谁？那具尸体是谁？”

徐强并不回答，却把地上的铲子狠狠地踩了几脚，又对着一地挖得支离破碎的野草荆棘踩了几脚。“没有，根本不在这里。这下面根本没有什么头！梦话，梦话，梦话，全部都是梦话，梦话！我却当真了！梦话！梦话！梦话！”

尹雪一直在凝视着徐强，这时候问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陶丹的朋友。”

徐强对着她看了一眼。“记得，陶丹在你那里做过心理咨询，是吧？你来干什么？你是想来拯救谁的吗？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都葬身在崖底了。”

程启思问道：“人都是你杀的？你先伪造了自己的死亡现场，然后……杀人？”

“为什么？！”杨昆又叫了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