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小小仙境8

“当然不。”程启思说。

章帆又问：“那么，你觉得，凶手是不是就在我们中间？”

程启思笑了一下，虽然他完全笑不出来。“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了。不，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头绪，这整件事情，都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

“为什么？”陶丹问。

程启思说：“动机，目前动机还完全不明朗。你们讲的那些事情，凑在一起都是自相矛盾的，目前还得不出一个合理的结论。”他停顿了一下，“所以，在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妄加猜测是没什么意义的。”

陶丹问道：“晚上如果你也赶得到，一起吃饭？也就那个镇子晚上能赶到，还能有像样的住处了。”

程启思想到钟辰轩还舒舒服服地在酒店等他，自己却在这里跟一个杀人凶手共处了两天，就心里不舒服。“你们也打算在那里住？”

陶丹说：“只能在那里住了。我也想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

程启思点了点头。也许自己没办法从这几个人口里得到想知道的东西，但是钟辰轩可以。对于那些心理上的矛盾和冲突，钟辰轩比自己要敏锐十倍。虽说这案件他插不上手，但总归自己也参与其中了，程启思到目前为止还没能得出一个结论，也够他糟心的了。钟辰轩对这案子十分感兴趣，在电话里面问了不少，程启思实在是忍了半天才没把自己那句“你自己不来非得来问我”的牢骚给压下去。

“好，来得及的话，晚上我们在镇上见吧。”

车开走了。程启思看着那辆车穿行在盘山公路上，时而会被坑洼不平的路面绊上一下。望着远处那似乎没有尽头的连绵的雪山，和一团团飘浮的云朵，心里浮起一种模模糊糊的茫然的感觉。

这次事件，已经随着四个人的死亡，以及其余的人离去，而落幕了么？

“他们应该已经到镇上了。”杨昆说。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车前方，这时候已经是八点过了，天已经全黑了，好在这晚的月光相当明亮。

程启思有些不安，虽然他说不清楚这不安的来源。他看了一下表，“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本来只有百多公里。”杨昆回答，“可是，我不敢开快了。雪化之后路是最滑的，虽然我对这里的路再熟悉不过了，不过，在这里开车，除了技术，更重要的是谨慎……”

一声刺耳的长响，杨昆猛地刹住了车。他刹车刹得太快太猛，让程启思也猛地往前撞了过去。程启思抓着扶手稳住了，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昆没有说话。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似的。程启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车大灯照亮了前面一片公路，什么都没有。车子左侧紧贴着山崖，依稀看得到嶙峋的崖壁。

“杨昆？”程启思伸手用力推了推他，杨昆慢慢转过头来对着他，眼神里又是疑惑又是惊恐。程启思看到他的表情，心里一沉，追问道：“发生什么了？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我……”杨昆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我……看到了……”

程启思急得说：“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啊！”杨昆是个说话爽快的人，这时候却这副样子，让他觉得很是奇怪。

杨昆抬起手，指了一下公路中央。“刚才……那里……有人。”

程启思再次抬起头，看了一眼。路中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荡荡的，只有车大灯的光冷冰冰地射在上面，映着月光，呈现出一种惨淡的幽蓝色。他骤然地打了个寒噤。一侧是怪石嶙峋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这里？这里怎么会有人？”

“我……我真的看到了。”杨昆结结巴巴地说，“一个女人，穿白衣服的女人。她就站在公路的边上。”

“穿白衣服的女人？”程启思莫名其妙地说。“你是不是看鬼片看多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杨昆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我真的看到了。刚才一个很大的转弯，一转过来，我就看到她了。车大灯正好照着她……”

程启思就说：“那我下车看看吧。”他正想拉开车门，杨昆却一把拖住了他。程启思奇怪地问：“怎么？”

“这个地方……老是出车祸。”杨昆慢慢地说，他额上的汗水聚得更多了。程启思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杨昆就接着说了下去。

“晚上我们一般都不愿意走这个地方的。”

程启思猛地瞪大了眼睛，冲口而出：“难道这里就是那条著名的公路……风景很好，也特别容易出事的？……”

“你不知道吗？”杨昆说，“是啊，大概是天晚了，你又在打瞌睡，没有注意吧。要是白天你就会看到这里的路有多险，车会有多容易出事。唉，那个女的穿了一身白衣服，加上她那头长发……我，我真的以为是看到鬼了。”

程启思不吭声，推开车门就往下走。他走到车前，借着车灯的光，四处察看。他忽然听到杨昆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杨昆正在拭额角的汗。他用力搓着自己的脸，直到搓出了血色。

有个人影，在月光下面，淡淡地浮现在他们面前。就跟杨昆说的一样，她穿的是长到脚踝的白色羊绒大衣，头发也在风里飘拂。程启思一见到她的脸，就依稀地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一样。

这个女郎看着他，她的眼睛十分清澈，十分明亮，而她看程启思的时候，程启思也依稀地觉得，曾经有人拿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那种冷漠到几乎是审视的目光，像是要把自己从外看到里，看到自己脑子里。

是钟辰轩？钟辰轩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

也许。

杨昆这时叫了一声：“尹雪，是你！”他语调里面完全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几乎是同时，杨昆就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了，看来觉得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意思了。“真是的，你倒是说句话啊！不声不响站在这里，你想吓死人么！我差一点方向盘都握不稳，摔下去了！”

他看到程启思还盯着这女郎看，两眼一直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对着程启思肩头重重拍了一下，笑着说：“不是鬼，不是鬼！这位是尹雪，她每年都会来这里，我跟她挺熟的！是人，不是鬼！”又问尹雪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吓人？”

“谁想在这里吓人了？”尹雪淡淡一笑，说，“我跟殷鸣一起来的，可车就在这抛锚了。你知道这地方没信号，晚上几乎没有路过的车，殷鸣只得走到前面的镇上去找修车的。我可没那个体力翻几座山走过去！就在车里睡一觉等他了。刚睡醒，出来看看，就看见你的警车了，赶紧跑过来想叫你停下来，你倒说我是鬼！”

听尹雪这么一说，杨昆也没话了，笑着说：“那还真是运气不好。怎么殷鸣也不找我？我找个人过来拖车也成啊。”他忽然发现程启思还没反应，回头一看，程启思还在对着尹雪看。

尹雪对着程启思伸出手去。“你好，我是尹雪。”

程启思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尹雪明显地感觉到程启思手都颤了一下。“……我姓程，程启思。”

尹雪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程启思突然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刚才杨昆说，你每年都会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值得每年来的东西吗？比如……风景？”

“没有。”尹雪微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程启思那种恍惚的感觉又来了。尹雪也是文雅的，但她的美跟谭悦又不一样，谭悦是人淡如菊，但凝视尹雪的时候，程启思会有种看着某个很深邃的东西的感觉。

如果说她的脸是幅白描，线条优雅精致，那么她内在的气质应该是版画，深刻而有种无法形容的抽象感。虽然她有一张十分标准的鹅蛋脸，眉眼端丽得好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就算都是茶，茶也应该是不一样的回味。

尹雪慢慢地转过了身去，她已经走到了公路的最边缘上。“我每年来这里，是为了祭奠一个人。一个亲人。他死在这里，甚至找不到遗体。除了每年来这里一趟之外，我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公路边上红白相间的桩子只到她膝盖，她的白色长大衣下摆在飞舞，长发也在风里飞舞。月光整个地映在她身上，她几乎像个影子，像个幻象。

杨昆一伸手，把她往回拽了些。“你站进来点！别摔下去了！”又对程启思说，“我们走吧，殷鸣一定在前面的镇上，那里可以修车的。我们去找他，那里有宾馆可以住。”

尹雪点了点头。“好，我去车上拿点儿东西。”

她走开了，杨昆看程启思的目光还粘在尹雪的背影上，忍不住又拍了一下程启思的肩头，笑着说：“怎么？一见钟情了？”

“……不是。”程启思缓缓地说，“是她站在这里的样子……突然看到，让我吃了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杨昆：“她说她有亲人死在这里，你知道是她的什么人么？”

“这倒不知道。”杨昆说，“她没主动说过，我也不好问，是吧？”他忽然“啊”了一声，说，“你不会也怀疑她跟那个死掉的童月有关吧？不，不对，她说她亲人是在这里出车祸的，这跟童月没关系。”

程启思又沉默了。他朝公路的边上走去，杨昆见他一直走到了悬崖边上，吓了一跳，叫道：“你们别一个个地吓人啊！”

“……我就是想看一看下面。”程启思说。杨昆说：“这大半夜的，哪里看得清什么！咱们走吧，这地儿，我觉得瘆得慌！”

程启思仍然凝视着悬崖下方。一如杨昆所言，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上了杨昆的车，又翻了一座山，杨昆的手机铃声表示着“有信号了”。杨昆摸出手机来放在耳边，才听了两句，脸色马上变了。“什么？在哪里？好，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快了……我马上就到。”

他把车停了下来，眼神茫然地在尹雪和程启思之间游移。程启思知道不妙，盯着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杨昆慢慢地说话了，他的每个字仿佛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陶丹，章帆，秦筱虹……他们出事了。车翻了，就离小镇不远的地方……”

尹雪的手猛地握紧了，程启思看得到她手背上突出来的青筋。“他们人呢？！陶丹呢？她……她……”

“……车坠崖了。没有人生还。”杨昆的声音干涩而僵硬。

无人生还。

尹雪脸色煞白，轻声问道：“是意外吗？有人目击吗？”

杨昆苦涩地说：“那个地方，本来就是事故的多发点，几乎每年都会翻车。也许……也许只是个事故吧？”

哦，就是那个曾经因为地震而形成的海子。那个司机在车上对它的描述，又再一次浮现在程启思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曾经在一瞬间埋葬过无数生命的地方，也许，因此，无数的怨气萦绕不散，才会夺取更多的生命？

尹雪坐在后座，她一直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杨昆和程启思在说话，他们的声音都比平时大得多，虽说在这车里面实在用不着说这么响亮。

程启思说：“一个小时前发生的，那么那时候也应该是全黑了。他们明知道赶夜路不安全，为什么不住一晚上，等到明天再走？陶丹明明是说了，想在镇上住一晚的。”

“我想是觉得越早离开越好吧。”杨昆说，“那个叫章帆的，他开车挺不错的，不知道怎么会出事。”

章帆。程启思的面前浮现出了那双精明的老鼠眼。确实，一直是章帆在开车，一直没有人去替换他，说明大家对他的驾驶技术都是相当信任的。

杨昆无奈地说：“其实，我是相当怀疑这个章帆的，因为本来活着的几个人里面，只有他是男的。那些陷阱，女的力气小，不好布置。可是，就像推理小说里写的一样，当我开始怀疑他的时候，那个人就死了！不过，如果章帆真是凶手的话，他会不会是打算把所有的人都拖着一起？自己也跟着一起死了？”

程启思苦笑地说：“哪有这么戏剧化。”他叹了口气，加了一句，“不过，也许有时候现实会比小说更富有戏剧性吧。”

“如果不管动机，不管过程，只追究结果的话，那么现在只有一个人不见了，就是孙豪。”杨昆说，“他现在都还没现身。”

程启思说：“如果孙豪真的是藏在暗处的凶手，那么他可以轻易地制造这起意外。比如，把车里的什么螺丝弄松之类的，在这种危险的路上，一点失误就可能造成严重的车祸。”

杨昆忽然扭头看了程启思一眼。“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是你。”

程启思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对，还有我。我怎么把自己给忘了呢？就像小时候玩的游戏，数来数去，总少了一个，只因为忘了数自己。”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心里就一动，仿佛有什么灵光一闪，但去捕捉的时候，却又抓不到了。

“说真的，你出现在那里，真的很奇怪。”杨昆握着方向盘，口里说，“只有你一个人是外人，而且，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你跟他们完全是格格不入。我说，你是为什么到那里去的？作为警察，你也有足够的专业知识去做这件事情。”

程启思说：“我没有动机。”

“这件事里，好像谁都没有动机，也许真是个心理变态的疯子做的呢。”杨昆说，“你不是说过么，也许一个看起来十分正常的人，心里才是最不正常的。我看，你就很正常，正常得不得了。”

程启思往座位上一靠，笑了起来。“我应该欣赏你的幽默感吗？好吧，为了消除我的嫌疑，我就认认真真地回答你的问题吧。第一，我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陶丹是我在酒店里偶然认识的。第二，是她看我无聊，邀我去那个电站的。第三，这群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对电站的一切也是全无所知。”

“得，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解释那么多做什么，难道还真是做贼心虚了？”杨昆啧啧地咂着嘴，正想再说句什么，突然，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前面就是事发现场了。因为车是翻在山崖下面的，所以一直在做救援工作……把尸体找回来的工作。现在，估计应该差不多了。尹雪，你跟陶丹熟，去看一看。” w7rAURWeDr8tEw8l5ti0gKQgMkecB9dzg8aLCW8wblE0cIVdaPr4iAGsvZBsNG6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