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小小仙境4

深山密林里，一个小小的水电站，一幢小小的房屋，一盏闪耀的灯。

当程启思在脑子里描绘出这幅景象的时候，他想象了一下，如果一个人长年累月这么孤零零地住在这个地方，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个人，会不会发疯，然后朝他一直看守的那铁制的机器跳下去？

不，也不会。

徐强也不会永远留在这个地方，只是暂时的。

章帆正在熟练地扳动手柄，按下按钮。“已经关了，很快就会停下来了。这种小型的机组，完全停止只需要十来分钟。”

程启思走到碎掉的玻璃墙边，往下望去。白亮的灯光射在高速旋转着的发动机上面，衣服碎片散落在四周。他毫不怀疑，当机器完全停下来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散碎的肉末了。

他猛地回过头来。这群人，冷静得让他不解。陶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我们是学这一行的，常常听说这类似的意外事件。常常都会发生，所以我们已经有些麻木。比如，像他们做输变电的——如果大意了，就可能会触电身亡。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电击么？呵，跟一般电线杆上写的高压电可不一样。那是绝对的击穿电压，可以把人在顷刻间烧焦，烧成一只蜷缩的大虾。”她的声音更轻，“我们也曾经非常非常近地接触过死亡——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我们眼看着她的尸体浮在水面上……”

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减轻，陶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最后消失了。顾嫣尖叫了起来：“别说了！那只是个意外，只是个意外！是童月自己半夜跑到坝上去玩，失足掉下去的！”

章帆打断了她的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顾嫣。像陶丹说的那样，我们对于电站的流程和安全措施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几乎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当然知道什么是安全的，什么是不安全的。童月怎么可能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她一向是个谨慎的人！”他对着四周扫视了一遍，“你们不会真以为童月的事是意外吧？反正我是从来不相信的。”

程启思把面前的人一个个地扫视了一遍。“那么，你们这一次回到这里，并不是一次普通的同学会，而是想找出童月死亡的真相？”

没有人回答他。程启思等了一会，又问：“现在可以去现场看了吗？”

“可以了。”章帆说。他在工具箱里摸出了好几个手电。“谁不愿意下去的，就在这里等。”

最后下去的几个人是黄健，陶丹，章帆，还有程启思。顾嫣、艾晶和秦筱虹留在了上面。

他们站在那个已经停止了轰鸣的发动机之前，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发动机上有不少锈斑，显然这台机器工作的年代已经相当久了。程启思的眼光扫过地上的半截小腿，这是死者的肢体唯一完整的部分了。机器上甚至已经看不到过多的血渍，早已经在极高速的旋转中被四处弹散了，其余的血迹都已经浸了进去。

“现在怎么办？”黄健的脸色青灰，陶丹已经忍不住掩住了嘴，只有章帆还算镇定。“如果想……拿出来，就必须得把机器拆开。拆是没问题，我们都做得到。但是……是不是先等警察来？”

程启思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最后摇了摇头，说：“先拆开吧，尽量小心点。”

黄健点了点头，问章帆：“确定已经全部关掉了？”

章帆说：“确定。已经没有动力了，不会再出事了。”他抬起头，叫了一声，“艾晶！下来帮忙！”

程启思觉得他叫艾晶帮忙有点不可思议，艾晶却没表示异议，走了下来。程启思说：“我们三个人应该够了……”

“她做起来会快得多。”章帆说，“这里面只有她现在是搞检修的。”

黄健把那个大大的工具箱扔在了地上。“动手吧。”

这时候程启思才明白那些巨大的锤子、扳手之类的作用。虽然这个机器很大，但是拆卸的方法跟一般的小东西也没有两样。艾晶非常熟练地地把发动机外盖上的螺丝卸了下来——那螺丝有一个男人的手臂那么粗——然后摇了几下，把外盖抬了下来。

虽然已经可以想象到里面的惨状，但几个人还是同时闭上了眼睛。哪里还看得出是不是一个人，头，手臂，身体，都被绞成了肉末。除了作DNA鉴定之外，恐怕没有办法能够确认死者的身份了。程启思的目光又落到那截小腿上，应该是在人的身体接触到机器中心的一瞬间，被锋利的转子切割下来的。他问：“死者……你们的这个同学，他的脚上有没有什么特征？”

黄健和章帆对视了一下。黄健脸色发灰地说：“那时候我们是住一个寝室，不过……都这么多年了，想不起来了。”

程启思犹豫着想再仔细看看那截小腿，考虑到自己不是法医又放弃了。现在他是后悔了，应该硬拖着钟辰轩一起来。“先上去吧，这个地方都别再进来了。”

他在集控室又拨了个电话给钟辰轩，看起来，这部电话是这个青岭电站如今唯一还能跟外界沟通的工具了。钟辰轩听了他的讲述，也吃了一惊，准备马上去想办法过来。还加了一句：“你自己也当心点儿，你们现在可是进入暴风雪山庄模式了。”

程启思放下了电话，走出了厂房。看到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忽然发现钟辰轩这句话说得是过于正确了。

在厂房附近，有一座小小的楼房，一共三层。非常老式的红砖房，光线昏暗。房间几乎都是锁着的，到处都是灰尘。只有二楼中间的一间房，打扫得还算干净，桌子上放着一个电磁炉，摆了一些碗盘和瓶瓶罐罐，还有几把新鲜的蔬菜。程启思在小楼的后面看到，一片荒草里有几块显然是人工开辟出来的地，种着一些白菜、萝卜之类，长势还挺不错。加上柜子里堆着的那一大堆罐头和腊肉香肠，可以想象这里的主人平时就是靠这些东西自给自足的。

这里的水是山泉引下来的，相当干净。几个女孩子开始烧水做饭，摘了些菜，又开了几瓶罐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香味。确实，一路上颠了那么多个小时，完全没有吃东西，天又冷，都饿坏了。

一群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狼吞虎咽，饭菜很快被吃得精光。他们又在抽屉里找到了其余房间的钥匙，原本都觉得三楼的房间相对会不那么潮湿，但试来试去，只有二楼的门能打开。顾嫣刚进一间屋的门，就尖叫着跑了出来——有老鼠。

另一间屋的灯又不亮，最后，只剩一间房间了。陶丹看着那房间，脸色却有点苍白。秦筱虹低声地说：“那一年……我们就是住在这里的。”

“我不要住以前住过的房间……我还是宁愿住刚才那一间。”顾嫣说。秦筱虹却尖叫了起来：“刚才那间有老鼠！我怕老鼠！”

章帆不耐烦地说：“老鼠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快打扫吧。好在被子都是放在柜子里的，拿出来就可以过夜了。”

几个女人早早地就睡了。灯没关，透过门缝，看得到灯光透出来。几个男人沉默地围坐着。徐强的房间里居然有个火盆，虽然古董，也能取暖。

章帆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你究竟是什么人？”他是对着程启思在问。

程启思回答：“我是个警察。我来这里，是旅游的。陶丹邀我来这里，我反正也闲着，就来了。”这话一出口，他立即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变了。黄健正在点烟，烟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瞪着程启思。“你是警察？陶丹邀你来做什么？”

“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陶丹的声音，突然地在门口响了起来，把几个男人都吓了一大跳。她披着件厚厚的大衣，直直地站在门口。章帆跳了起来。“你吓死人了。你们不是睡了么，你又起来干什么？”

“我就是睡不着，起来走走。”陶丹很不乐意地说，“一过来，就听到你们在嚼舌根了。这毛病到现在都不改！”

几个男人尴尬地笑，陶丹转向程启思说：“我想出去走一走，一起去成么？”

老实说，确实不是散步的好时候。虽然雪暂时是停了，居然还有月光，映得地面上都是银白的一片。但冷一定是冷的、陶丹把身上的大衣裹紧了些，抬起头凝望着远处泛着银光的山头。“这个地方，好像从来没变过一样。”

程启思沉默地对着她看。“陶丹，你说到了这里，就告诉我你的怀疑。你现在可以说了吗？我相信一定对现在的事有帮助。”

陶丹烦恼地摇了摇头。“我确实是有怀疑的，而且很怀疑，很怀疑。童月的死，一直是我们心里的一根刺。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肯定不是自杀。意外吗？一直是这么说的。可是，如果不是意外呢？”

“其实，在我看来，童月是意外落水的情况还是能接受的。”程启思说，“除非——你确实知道一些事情，有导致她是被谋杀的可能性。”他看到陶丹想要说话，连忙说，“别再卖关子了，也别再讲鬼故事了，说点实际的。”

陶丹似乎想笑，笑意还没展开又凝住了。“好吧，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其实只是一些很模糊的，隐隐约约的怀疑。而且太像小说了。我……连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她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你看，我们以前是同学，在毕业的时候来了这个地方实习。我们中间会有一个名额，是国外某个著名大学的奖学金。很难得的机会，尤其是，你知道，不是现在，是那么多年前。跟现在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程启思点了点头。“所以大家都想要这个到名校深造的名额？”

“哦，也不是所有人。”陶丹说，“首先也要自己优秀才行。像我……”她轻轻地笑了一笑，说，“我是努力远远多于天赋的那种人，我有自知之明。”

她又接着说了下去，“当时，在我们中间，有竞争的资格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苏枝，一个是童月。我自己是女的，当然谈不上什么重男轻女，但是在这类领域，确实是男性比女性出色的比例大得多。所以说，苏枝和童月都是非常优秀的。——而如果能够得到这个大学的名额，可以说，前途会相当光明。”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程启思只觉得寒意更重了。“你是怀疑，苏枝可能是谋杀童月的人？”但他是知道苏枝的情况的，苏枝并没有出国去念那个学校。

“我不知道。但是大家心里可能都有怀疑，尤其是那时候作为童月男朋友的徐强。”陶丹幽幽地说，“这一次同学会，是徐强发起的。他是不是想把我们都集中在这里来，找出童月的死因？……”

可第一个死的就是徐强。

程启思这么想着。问题在于，徐强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一起。他问陶丹：“你们有没有联系上孙豪？”

“没有。”陶丹说，“路上一直在给他打电话，可是，他的电话一直都不通。一直是关机。”

她抓了一下本来就短的头发，“我实在没想到，一来到这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直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似的，完全不敢相信徐强已经死了。”

程启思问：“这个徐强……你的这个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会选择留在这个地方这么多年？”

陶丹想了一下。“他很开朗，很爱开玩笑。而且属于那种对生活很随意的人，不会刻意地追求什么。所以，他才会在这里过得下来。而且……”

她顿住了。程启思问：“什么？”

“也许是因为童月。”陶丹慢慢地说，“他们那时候很好。如果不是因为童月意外死了，他们一定会结婚的。”

程启思又问：“那么，就你对你这个同学的了解，他会是在多年之后因为感情问题而自杀的人吗？”

陶丹立即回答：“不。绝不是。”

程启思突然地想起了钟辰轩。如果钟辰轩在这里，他一定能够对徐强作出更细致的心理分析。陶丹又说：“就算想死，也不会这么死吧。太恐怖的自杀方式了。”她望着那条通向外面的坑坑洼洼的路，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车开进来。”

程启思说：“不能试一下开车出去？车上有防滑链吗？”

陶丹皱了皱眉。“问题就在这里，这车没有配。你来的时候，已经看到这里的路了。走这样结冰的路非常不安全，车子太容易打滑了，翻下去就完了。我们不能要这个险……”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已经被他们抛在后面的小楼，“我们大概是真不应该回到这里的。把过去翻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程启思还没睡醒，陶丹就推开门闯了进来，满脸惊惶。“快起来，顾嫣不见了！”

几个男人都立即清醒了。程启思一边披衣服一边问她：“怎么回事？”

陶丹急得跺脚，大声说：“还能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就看到她的床是空的。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是记得她起来过，我问她，她说去厕所。可是，我再睡醒的时候，还是没看到她回来！”

所有人都起来了，拿着手电筒四处找寻，高声叫喊着顾嫣的名字，连树林里都找遍了。可是，除了风吹过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四周都找遍了，顾嫣会跑到哪里去？程启思的目光落在了那灰色的厂房上，黑洞洞的大门，仿佛是一张大嘴。

“我们去那里找找吧。”过了很久，程启思才慢慢地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几个人沉默地往下走着，那是灰色的石头台阶。走到厂房门口，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电源已经全部切断，里面是一片黑暗。那种黑暗，几乎是一种让人不由自主能心生恐惧的黑暗。手电筒的光源，好像全部被黑暗吸了进去。

程启思突然问：“在这里……还有没有什么可能致人死地的机器？”

章帆说：“已经把所有的设备都关掉了。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了……”他指了一下四周，“你们看，灯都没有。”

程启思说：“可是，你们都是懂这一行的。关掉可以，开也可以吧？”他想起了那集控室里那一大排令人眼花的按钮，几乎都没有说明。如果不是非常内行的人，是不可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