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小小仙境3

“不知道。”钟辰轩回答，“可能是跟罗勒相关的某个实物，也可能是某种意象。你知道——济慈的诗，‘伊莎贝拉与罗勒罐’。画家们在他们的画作里面一次次重复着这个意象，用自己的理解去诠释。就像画家不断地不断地重复自己想象里的莎乐美一样——或者是血淋淋的欲望，或者是神秘的死亡，或者是……”他顿了一顿，“跟死拥抱的性。你见过榕树么？”

程启思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榕树？当然见过啊。榕树怎么了？”

“有的榕树有一种特别的现象。它们去合抱别的树，然后慢慢吸收那棵树的养分，最后树本身的养分就全被吸收干了，只留下一层皮。而榕树就取代了这棵树。”钟辰轩说。

程启思点了点头。“我见过。叫绞杀榕，是不是？榕树死死地合抱着里面那棵树，不管多大的树，最后也会被榕树给吸收干养分，被——绞杀。”

“是啊，被死亡合抱。”钟辰轩笑着说，“然后合二为一。你说，莎乐美拥抱约翰的头，不也是一样么？”

程启思若有所思地说：“陶丹说，他们发现童月尸体的时候，并没有找到她的头。”

钟辰轩的眼里闪耀出了一丝光彩，显然是对他这说法产生了联想。“哦？埋在罗勒下面的头？童月生前总是放在身上用来驱蚊的罗勒叶子？发现她外衣的时候，从她衣袋里面掉出来的罗勒？罗勒跟死去的童月挂上了钩，形成了联想？所以陶丹才害怕牛排里面放着的罗勒叶子？所以苏枝才会恐惧并憎恨那面美丽的镜子上的罗勒花纹？嗯，多么典型的泛化。而且，都这么些年了，早达到该作心理治疗的程度了。谁给她和她的同学寄的明信片？她自己？”

程启思是一听到钟辰轩用这种口气说话就不舒服，钟辰轩的视线却转到了窗台上放着的一小盆罗勒上面。“我问过酒店爱放罗勒的原因了，简直是太简单不过了。——蚊虫多，用来驱蚊。跟童月本来的原因一模一样。是不是一点都不神秘？可是，启思，我却联想到了施思。莎乐美和伊莎贝拉。同样的对头颅的偏执的爱与渴望，与血意混在一起成了无法控制的欲望。如同被榕树合抱的树。只不过，伊莎贝拉表现得更柔弱，更楚楚动人，所以作为一首诗——一个美丽的女郎，一个忧伤而绝望的意象——更容易得到人们的同情。但莎乐美……”

钟辰轩凝视着那罗勒郁郁葱葱的绿叶，却不说下去了。程启思听他提到施思，是真不想多问，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问道：“莎乐美？”

“哦，你知道的。”钟辰轩伸手拨弄着罗勒的叶子，漫不经心地说，“莫罗一直在追逐他幻想里面的莎乐美。你更喜欢莫罗的表现形式，还是比亚兹莱？”

钟辰轩这个话题又转得太快，程启思愣了一下，都来不及思考就答了出来。“莫罗。”

“哪一幅？”钟辰轩又问。见程启思有点不想回答的样子，就笑了一下，说，“我猜一下。Salome Dancing before Herod，对不对？”

程启思的表情几乎写着“你怎么知道”，钟辰轩又笑了一笑，说：“其实我也想知道，现实中遇到真实的莎乐美是什么样子。毕竟不能活在虚无缥缈的意象里面，是不是？我很想见识一下那种不顾真实的决绝和疯狂。即使……”

程启思问：“即使什么？”

钟辰轩耸了耸肩。“即使带来的是鲜血和死亡。可是，跟莎乐美相伴的，只能有鲜血和死亡。”

程启思是在第二天踏上这段旅程的。拿钟辰轩的话说，陶丹只邀了程启思一个人，他跟着去不恰当，程启思实在是对钟辰轩这突如其来的“圆滑”很惊讶。钟辰轩表示他就在这里等殷鸣，然后一起过来比较好。程启思私底下怀疑，钟辰轩是觉得在酒店住着比较舒服，不想提前去深山老林里面吃苦。

“这次的人来得很齐。”章帆说。他是个高个子的男人，身材很壮，却长了一双精明的老鼠眼。他也很客气，不时地会找两句话跟程启思搭讪，虽然他在看到陶丹是跟程启思一同过来的时候，很是呆了一阵子。

不仅是他，其余的人也是觉得吃惊的，虽然他们很快地就把这种情绪掩饰住了。陶丹简简单单地替他作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程启思。他第一次到这边来玩，时间又多，所以我就邀他一起来了。”

“你一定会嫌弃那地方无聊。”一个头发烫成大波浪的女孩坐在程启思身旁的位置上，她叫艾晶。

程启思看了她一眼。他发现艾晶长得相当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嘴唇略厚，是个美人胚子，但美得比较俗气，不如陶丹有气场。“当然不会，说不定还会觉得有趣。”

“这倒也是。”另一个叫秦筱虹的女孩说，她的个子很小，脸圆圆的，眼睛笑起来像两个月牙。“我们当时第一次去实习的时候，也一样的觉得新鲜。”

程启思默默地辨认着这一群人。另一个瘦小的女孩叫顾嫣，头发刚刚齐肩，皮肤黄黑，很不起眼。开车的是章帆，虽然他态度很随和，但程启思始终觉得，他一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自己。

还有一个特别胖的叫黄健，坐下来一个人可以当两个人。他正压低了声音在跟陶丹说着什么，陶丹蹙着眉头显然很是不悦的样子，匆匆地结束了谈话，然后转过头来跟程启思聊天。程启思依稀地听到了几个字，什么“我们的事”，“外人”，看来是黄健在对陶丹埋怨，为什么要邀请自己来。

程启思瞅了个空，压低了声音对陶丹说：“如果不方便，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陶丹笑了一下，她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当然不会不方便。如果你到时候嫌烦了，我就陪你早一点走吧，反正那地方待久了也会见到鬼。”

她的声音并不小，一车的人都听到了，除了开车的章帆，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了她身上。程启思咳了一声，他也不知道陶丹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点尴尬。

“就你迷信。”顾嫣叽咕着说，“这世上哪里有鬼！说起来，我们中间现在最好的就是你了。你评副高了吧？比我们好多了，用不着天天跟那些设备打交道。”

“你又不像人家肯努力。”艾晶白了顾嫣一眼，“人家肯读研读博，你呢？你天天忙着看剧追小说！”

程启思是听陶丹自我介绍过，是某学院电力方向副教授。以她的年龄和这个专业素来“重男轻女”的特色，能够这时候到副高职称是很不错的了，肯定是自身努力的成果。陶丹看起来，一点娇滴滴的样子都没有。

秦筱虹却低声地说了一句：“如果童月还活着，她一定是最出色的。”

她的话更让车里的空气像是彻底冻住了。程启思又咳了一声，终于想到了个话题，问道：“不是听说你们有个同学叫孙豪，住在刚才那个镇上吗？怎么你们远的都来了，反而近的没见到？”

黄健正在“咯吱咯吱”嚼饼干，不满地说：“是啊，明明说了在镇上等我们的。手机关机！家里没人！有这么放人鸽子的么？雪下这么大，我们都赶过来了！”

秦筱虹笑着说：“行啦，他说不定已经到电站等我们了。”

“是吗？”章帆一手握在方向盘上，一面说，“我有点怀疑。”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艾晶问道：“章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想好好问问孙豪，我们都收到的明信片是不是跟他有关。”章帆望着前方，慢吞吞地说，“偏偏他又不在。”

一提到“明信片”，一群人顿时又不说话了。连程启思也找不出来话说了，直到章帆终于把车停了下来，说了一句：“到了。”

程启思四处打量着，这里到处都是树，长得非常茂密，树叶上都开始积雪了。隐隐地看得到不远处有一座灰色的建筑物，应该就是青岭电站了。

秦筱虹四处望了望，连个人影都没看见，相当不满地说：“徐强这家伙，也不出来接我们。”

黄健做了个鬼脸。“他怎么知道我们几点能到？反正又不是找不到路，走吧，我们进厂房里面去找他。”

有条不宽的路通向厂房——就是那幢不算太大的灰色建筑物，路上的雪已经积了起来。程启思说：“这一路上，几乎没看见有车进这里来。”

陶丹说：“这里本来就要关闭了，哪里还会有人在！电站的人也都走了，回家去了。现在这里，大概除了徐强，没别的人吧。”

程启思问：“一个人在这里？……”他自认胆子不小，但要他一个人待在这里，估计也是不愿意的。

走到厂房门口，黄健有点奇怪地说：“里面机器好像都还在响，怎么，这时候还在发电？”

顾嫣从包里找出了一根皮筋，把披肩的头发扎了起来。艾晶也把卷发束成了一束。程启思看得有点蒙，艾晶热心地对他解释了起来。“就算是小水电站，还是一样有危险性的。以前，就发生过有人被卷进机器里的事故。一个女的，她头发披着，被高速转动的机器扯了进去。于是她努力拉——把头皮全部扯下来了，所以就活下来了。”

程启思想像了一下那血肉模糊的景象，觉得有点发怵。但看起来最秀气的陶丹，也没有什么害怕的表情。艾晶看到他的表情，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很甜。“这些事，我们从小就听，有什么稀奇的。上一次，还有一个人掉进了煤堆里，然后就被埋在里面闷死了。”

黄健耸了耸肩，他一身的肥肉都随着抖动了起来。“我们那里大坝哪年不淹死人了？再警告也不听，老是有人下去游泳。”

一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厂房里。厂房里的灯并不少，但依然显得黑暗。巨大的机器轰鸣声让人说话都得大声地吼，里面的温度也远远比外面为高。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钢铁的机器，布满在厂房的任何一个地方。在厂房一角的楼上，有一处灯光特别集中，是间玻璃的房子，依稀看得到里面有个人。

艾晶叫了一声：“啊，徐强在集控室里面。”

他们必须先走上左边的楼梯，才能绕到集控室那一角去。上楼的楼梯是铁制的梯子，角度相当陡。程启思注意到除了穿了一双高跟长靴，走得非常小心的陶丹之外，几个女孩子都穿的平底鞋。陶丹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一下。“我忘记换鞋了。太久没回来了，都忘记这些必要的安全措施了。”

顾嫣有点酸溜溜地说了一句：“是啊，你现在可不一样了！”

“说什么呢？”秦筱虹拉了顾嫣一下，“人家陶丹比我们好，那是她本事。咱们既没有陶丹的努力，又没有童月的天分……”她忽然察觉到自己好像说了不应该说的话，赶紧住了嘴。

艾晶挽住了陶丹。“小心点，别摔下去了。”她探头朝下面看了看，“发动机就在下面。唉，这么多年了，这地方还是一点没变。也就是这样旧这样偏僻的小电站了，稍微像样点儿的，都不会把发动机裸在外面的，太危险了！早该停产才对！”

突然，玻璃房里发出巨大的声响，甚至在机器的轰鸣声里也特别刺耳。所有人都抬起头往上望去，只见厂房对面角落的玻璃房有一面碎掉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柄巨大的锤子，正在用尽全力地砸那玻璃墙，玻璃的碎屑四处飞溅。

“是徐强？他疯了？！”黄健惊叫了起来。这时候，那个人猛地往下跳了下去，直直地往下坠落，一直摔到了下层的厂房，程启思依稀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绞得粉碎。

“……对于在运转的发电机组，转子和定子的相对速度是高到惊人的。”章帆机械地说着，像是在背诵教科书上的东西，“如果人体进入到这个机组里，那么就会被绞得粉碎。即使只是一把头发被卷了进去，巨大的动力也可能会把整个人都卷进去。很难——从这种力量里脱身。”

秦筱虹在那里发抖，她的小圆脸一点血色都没有。“青岭电站早就应该停运了，为什么，为什么发电机还在运转……”

程启思之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在山坳里面，没有手机信号。但好歹是个电站，座机总该有的。他望着陶丹，“现在应该打电话报警。你知道电话在哪里吗？”

陶丹脸色苍白，过了好一阵才回答他。“上面的集控室应该有电话。”

一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厂房，上了通向集控室的铁梯。程启思朝下望去，可以看得到那个刚刚才吞噬了一个人躯体的巨大的钢铁机器。依稀看得到暗红色的液体喷洒在四周，但是，那机器仍然还在继续旋转，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样子。

程启思打了个寒噤，问道：“难道不能把那东西停下来吗？”

章帆机械地回答了一句：“也许进了集控室我可以试试看。不过……关了也无济于事，徐……徐强早已经被绞……绞碎了。”

集控室里亮着柔和的白光。到处是五颜六色的按钮，看得人眼花。黄健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柄巨大的铁锤。程启思认为这就是刚才那个人用来砸玻璃的铁锤。他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黄健简单地回答：“检修设备用的。”他指了指一旁的一个工具箱，里面有一些大得可怕的钳子之类的物件。“肯定原来是放在这里的。”

章帆已经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号。“喂？……我这里是青岭电站，有人出了意外……被机器卷了进去……请你们派人来。什么？……”

他放下电话，眼神里带着隐隐的恐惧。“他们说，下暴雪了，没办法马上进来。”

程启思耳里听着，目光扫视面前的这群人。有的人站着，有人靠在桌子上，而有人坐了下来。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苍白，或者是铁青。过了好一阵，章帆开了口，他那双细长的小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相当锐利。

“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在这里待上几天了。厂房旁边那幢小楼是宿舍，现在应该也还是。我们可以在那里暂时住下，等路上情况好转了，再走。”他眨了眨眼睛，有点困惑不解地说，“我真不明白，这时候已经是枯水期了，虽然还有蓄水，发电机可以运作，但是，这时候发电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电即使发出来，也没有地方可以输送，等于是白白地消耗。你们看，这里面除了徐强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人，别的人都放假了，回家了，只有他留在这里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