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站了起来,朝陶丹微微一点头。“我有点事,就不陪你们聊天了。”
陶丹还没来得及答话,钟辰轩就走开了。陶丹看着他的背影,对程启思笑着说:“你这个同事,看起来不太合群。”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钟辰轩一直是这个样子,不管对方是不是陌生人。“他平时就这样,你别介意。”
“没有,怎么会介意,我只是……”陶丹说了一半就不说下去了。程启思问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陶丹若有所思地望着钟辰轩的背影,“你这个同事,有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疏离感?他刚才坐在这里,也跟我说话,可我总觉得,他的身边好像有道无形的墙。把他跟我们隔开……”
她做了个手势。“对不起,我不该对你的朋友评头论足。我继续讲我那个故事吧。”
我们曾经实习过的地方,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水电站,小到什么地步呢?这么说吧,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水电厂,它的拦水坝会像涨潮时候的一样波涛汹涌。如果一个人掉下去,那是没法子生还的。
有必要介绍一下相关的知识,不管是采用水力,还是火力发电,它发电最核心的环节就是发动机。而发动机是由两个最主要的部分:定子和转子组成的,类似于风扇中央转动的那一部分。正常的发电厂,光是发动机就可以占据整一个大型车间。而这个小小的水电站,发动机转子的直径只有两米左右。而且周围也没有什么保护措施。
我们就在那里实习。人不多,只有十几个,男女差不多各一半。我们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呆得发闷,完全就一拿着钱都花不出去的地儿。这里的特产大概就只有一种大得吓人的蚊子,咬了人之后老大的一块包,又红又肿。
那幢宿舍楼老旧潮湿,我一直怀疑我的风湿就是在那里实习的时候染上的。灯光昏暗,还挂着泛黄的破旧古董的蚊帐——当然抵御不了蚊子的攻击。灯泡也是老式的,一群群的蚊虫绕着飞舞,完全视蚊香为无物。
最要命的是,宿舍楼里没有卫生间,我们必须走过一个小篮球场,才能走到一个公用厕所。当然,这个厕所也是最老式的,里面只挂着一个最老式的灯泡。篮球场周围也没有任何路灯。我们每天晚上要去卫生间,必须带上手电,成群结队地去。
那个地方,听水电站里的师傅们说,原本是个坟场。——就是我们住的那幢老旧的宿舍楼那里。也许,这就是那个地方特别阴暗和潮湿的原因。我们自从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晚上要不是有一大群人,是根本不敢出房间的。
我们实习的具体内容,就是待在发电的车间,挨次去作每小时一次的仪表记录。其余时间,我们就待在车间里的集控室里,胡天胡地地闲聊,有时候打打牌,打发时间。因为有时候会上晚班,所以我们有时候会整夜待在这里。
那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我揉着关节酸痛的手臂,暗暗地咒骂着这里阴湿的天气。
小组长章帆翻着点名的签到本,突然问:“童月呢?她怎么没来?”
童月向来认真严谨,从不迟到缺席。但她最近有些精神恍惚,却是真的。一个男生说:“难道现在就在准备跟徐强的婚礼了?”
大家一阵哄笑,因为徐强跟童月已经交往好久了,现在正计划着毕了业就结婚,还打算找我们当伴娘。徐强也脸红了,说:“胡说什么!”
章帆说:“还是去看看吧。”
去的是我和艾晶。
童月跟我并不住在一间寝室。我推开门,她并不在里面,被子也理得好好的,行李都在。艾晶不太在意,说:“也许跑到附近哪里去了,一会就会回来的。”
是的,这里有山,有水,在哪里看看,逛逛,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会在半夜吗?
童月是真的失踪了。一天一夜之后,我们在水坝旁边发现了她的外衣,被挂在茂密的罗勒丛中。啊!那里有太多的罗勒了。也有太多的蚊子了!我们为了驱蚊,摘了很多的罗勒放在房间里,枕头边上,窗台上,到处都是!童月特别招蚊子,她天天都去采新鲜的罗勒叶子,用纱袋一包包地包着放在身上。她的外衣里面掉出来一小袋罗勒,叶子还是那么新鲜。碧绿的,水汪汪的,我现在都还觉得我那时候闻到了罗勒的味道!她的衣服上并没有血,一点都没有。可是,我总觉得我闻到的味道——罗勒刺鼻的味道,带着尸臭……
她的尸体,一直到半个月以后才浮出了水面。可是……我们都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她的尸体,发现的时候已经泡得完全认不出来了。更可怕的是,她的头不见了,因为尸体腐烂得太可怕了,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是怎么不见的,推测可能是因为极度腐败造成的,也许已经被鱼虾给吃光了。当然,没有头也没关系,经DNA比对,她确实是童月。
那一次,并不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我是在江边上长大的。从小,就在江里学游泳。每年夏天,老师总会一再叮咛,不要到江里去游泳,可是,每年,真的是每年,都会有同学在那里面淹死。
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
我们对“水大炮”——就是在水里泡得腐烂了的死人——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胆大的孩子还会用木棍或者别的什么去挑挑看。那时候,真的,什么都不懂,一无所知。无知者无畏,不是么?
老人们都说,这样的事情,是水鬼们在找替身。因为,我那几个溺水而死的小学同学,都是死在同一个水域。你可以说那个地方有漩涡,但是,也可以相信老人们的话。每年,在同一个季节,同一个地方。
其实,那个地方虽然有漩涡,但并不算强。水性好的人,是完全可以避开的。敢下江游泳的,都是好手,没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博弈。
好吧,我应该忘记这些。成年之后,我再不接近那条江。而在童月死的时候,望着波涛翻滚的河水,我才知道什么是恐惧。
童月的死,也许仅仅是因为失足。因为是个很小的电站,很多设施都不完善,她掉下去的时候又是半夜,没有人听到她呼救过。我们马上就要毕业,未来就在面前,童月已经申请到了国外一个著名大学的奖学金,又很开心地准备在出国前先跟徐强结婚——她根本不会自杀。
所以,我们只能相信,她的溺死是一个意外。从那天起,我们就坐在一起,互相看着,沉默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然后,直到我们可以收拾东西离开的那一天。
我们没人愿意再多看那个地方一眼。
陶丹端着酒杯,一直端着,却从头到尾一口都没喝。“所以,这一趟回来,不仅是为了纪念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也是为了祭奠死去的童月。现在又得加上一个苏枝,我们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程启思问道:“那你刚才说的信……”
陶丹沉默了一会,从手包里面取出了一张明信片。非常普通的一张明信片,印的风景就是这附近最著名的一个景点。
程启思把明信片翻了过来。
童月是被人谋杀的。
陶丹双手捂住了脸,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里面泻了出来。“我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她的外衣掉在罗勒丛中。那么,她的头也埋在罗勒下面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谁干的?她不是意外落水吗?是有人杀了她吗?……”
程启思还在对着明信片看。“你的同学们,都收到了这个?”
“是,都收到了。”陶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就在我们决定要回青岭电站开同学会之后。收到的时间不一样,有的先收到,有的晚一些,但是都收到了。”
“这是带邮票的明信片,可以直接丢进邮筒寄,到达的时间肯定是有快有慢。”程启思说,“但是上面的邮戳……”
陶丹立即说道:“这是在离青岭电站最近的一个小镇寄出来的。”
程启思“嗯”了一声。见他没有说话,陶丹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想法么?”
“镇子很小的话,如果去找线索,很可能找得到。”程启思又问道,“那个镇子里面,有你的熟人么?”
陶丹点了点头。“有,也是同学,叫孙豪,现在在做那边几个小变电站的维护工作。他本来家就在那里。这一回,他也要去的。”她见程启思皱了一下眉,忙说道,“孙豪否认说这是他寄的信。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觉得呢?要不然,也太明显了吧?只有他现在还住在那个小镇上啊!”
“不好说。”程启思笑着说,“在见过你这些同学之前,没办法作判断。这明信片太常见了,不好查来源。打印机估计你说那个小镇上是有限的,倒是还可能查上一查。不过,就算查到,怕也未必有结果。”
陶丹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就算能找到打印这明信片上的字的打印机,也可能是一条假线索。”程启思说,“邮戳的指向太明显了,就指向那个小镇。或者说,直接指向了这个孙豪。”
陶丹相当困惑地蹙起了眉头。“可是,那个人,不管寄这封信的人是谁,他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本来就打算回去的啊,他寄不寄这封信都会回去。其实,反而因为这封信,我们都开始考虑换个地方聚会了……”
她摇了摇头,瞅了一眼手机,“啊”了一声。“我都没注意到,这么晚了。耽搁你了,你一定也想回去休息了吧?”
程启思坐了一天的车,本来也很疲倦,但是听了陶丹的故事又引起了兴趣,一直撑着在听。这时候也觉得倦了,就站了起来。“好,那我就先回房间了。”
陶丹却也站了起来,朝着窗外看。“看天气预报,可能过一两天这里就会下雪了。这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外边运来的,是无法自给自足的。一下大雪,就可能无法进出,待在这里就不是件好玩的事了。”
程启思问:“那这里电力供应岂不是很困难?”
陶丹说:“那倒不至于。本来水电站不少都是在偏僻的地方,这里基本上都是民用电,工业用电很少,一个小型的水电站就足够这里的用电量了。”她停顿了一会,突然又问:“我要去的那个小水电站离这里并不是太远,所以我们都选在这里中转。如果你有时间……又对这件事感兴趣的话……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么?”
程启思问道:“离这里究竟有多远?”他虽然知道青岭电站大致的方位,但具体要走多久,也没个数。
陶丹想了一想,说:“要是论距离,那是不远的。可是,路不好走,都是盘山路。我跟他们约好就在孙豪住的那个镇上见面,他们开了车,一起进去。”
程启思其实有些疑惑,陶丹为什么要约他?但反正自己也是要去的,顺水推舟也无妨,只是嘴上仍然问道:“你们同学聚会,我这个陌生人一起去,难道不会很奇怪?”
“不,不,一点也不奇怪。”陶丹连忙说,“我们这些同学也是很久没见了,都快变陌生人了。”
她本来相当爽朗的神色,也变得阴郁了。“我觉得害怕。从收到这明信片开始,就害怕。但是……但是我仍然想回去,我想弄清楚童月的死,究竟是不是一个意外。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傻?”
“不。”程启思说,“不过,你这么执着,难道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关于童月的意外?”
陶丹沉默了。程启思看她的双手,又开始无意识地绞扭,满是紧张和困惑。过了半天,陶丹才说:“我能不能在到了那里之后,再告诉你?”
程启思笑了起来。“你这个邀请倒真是有意思。好吧,我接受。”
陶丹喜出望外,忙又加了一句:“不过,那个地方条件很差,可比不上这里的五星级酒店。”
程启思说:“放心吧,你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么?”
陶丹笑了,她似乎真的对程启思答应邀请十分开心,站起了身。“那就好,你可不要反悔啊。”
送了陶丹回房间,程启思去敲开了钟辰轩的房门。如他所料,钟辰轩根本没睡,正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沙发上拿了本书在看,手边还搁着杯红酒,不是一般的悠闲。
“你怎么不待下去了?”程启思找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刚才听陶丹讲“故事”听得入神,都忘了喝水。“她讲的那故事挺有意思的。”
钟辰轩打了个呵欠。“你听不是一样的?”
程启思居然无法反驳。钟辰轩把手里的书搁了下来,笑了笑说:“你讲吧,我听你复述,不比在那里听她讲更好?何必浪费时间呢?”
他把另一个酒杯推在了程启思面前。“这酒店的酒还不差。”
“你为什么不说清楚?”钟辰轩在听程启思讲了跟陶丹的这段对话之后,问道。“我们本来就是要去的啊,在这里住只是中转而已。你说一次谎,接下来就要说很多次来圆这个谎。有这个必要么!”
程启思的目光在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上停留了片刻。“看现场情况,还有尸检报告,苏枝是自杀,这没有什么疑问。但是她是为什么自杀的?我总是想着那面镜子……那面被打碎的镜子。”
钟辰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镜框很是华丽,雕满洛可可花纹,但那金色总显得俗气,跟苏雅那面古董镜子全然不是一回事。
“也许,启思,我们都错了。苏枝打碎那面镜子,跟苏雅并没有关系,跟那面镜子本身也没有关系。——不,也不是没有关系,而是关系并不那么容易让人发现。”钟辰轩凝视着那面镀金的镜子,缓缓地说,“苏枝在意的是那面镜子的罗勒叶子花纹,可那面镜子是她妹妹心爱的东西,她不能去打碎它。她妹妹死后,她就打碎了那面镜子……如果说镜子是她毁灭某种东西的执念,那么,这执念就是因为罗勒叶子而生,最终泛化。”
程启思一直在回忆那面镜子的细节。“那么,罗勒叶子对她而言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