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小小仙境1

两天以后，程启思靠在包下来的越野车的椅子靠背上，半睡半醒地听着司机在那里滔滔不绝的罗嗦。司机是个中年大叔，脸上那高原红比打了胭脂还鲜艳。“这里路还不算危险。要那边……当年，那里本来有一个很大的村庄，住着很多的人。突然有一天，发生了七点五级的大地震——村庄顿时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碧蓝的湖泊。”司机沉默了一会，才说，“那地方，事故特别多发，年年出事。”

程启思忍不住说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们那里有怨气不散，才会导致车祸不断发生吧？”

司机大叔似乎也觉得失言了，急急地把话题扯开。程启思朝窗外望了一眼，他其实已经觉得这里够危险了。一路上连绵不绝地都是山，公路像一条蜿蜒的蛇，弯弯曲曲地绕着山爬行。一旦在拐角的地方有两辆车相错的时候，就需要特别小心——悬崖往往只有一排高还不到膝盖的护栏作遮挡物，程启思可以想象如果一辆满载着游客的客车从崖边翻下去的景象——也许要好一阵，客车才会“轰”的一声落到崖底，撞得支离破碎……

这里正午的太阳相当强烈，车窗有深色贴膜都完全遮不住。程启思越发觉得昏昏欲睡，到目的地要走差不多一天，他除了睡觉之外似乎没有别的消遣了。

殷鸣本来兴兴头头地要跟他们一起来，结果在最后关头必须要出差去办一件不能拖延的事，得晚上两三天。程启思恨不得把他一脚踢飞，他是从没怀疑过殷鸣的专业能力，现在却觉得他实在有点不靠谱，准备“提醒”一下钟辰轩。

“辰轩，你真找他帮你做那几笔投资了啊？我还以为你就是随便说说。”

“是啊。”钟辰轩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放心吧，殷鸣想当侦探这事儿虽然不靠谱，但别的事绝对靠谱。巴斯毕业，以前在香港操盘过几个非常经典的case，头上那是一片红光闪闪的……反正，他要我们帮他的忙，他帮咱们做事也得尽心还不会收钱是不？”

程启思差点从座位里跳了起来。“你答应他来这里不会就因为这个吧？！”

“不是啊。”钟辰轩一口否认，“咱们不是也要查苏枝的事吗？”

程启思相当狐疑地看着他，最后拿了件衣服，往自己脸上一蒙。“我睡觉了。”

他完全睡醒的时候，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目的地。钟辰轩拉开车门，朝酒店望了望，说：“居然还不错。”

“当然不错了，方圆数百里以内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多亏了这里还有个出名的景点，配套设施还齐全！”程启思把箱子从车上拖了下来，“你要再嫌我就没办法了！”

才七点钟，天色已经全黑了。在房间安顿好，程启思就去敲钟辰轩的门，没人理，估计是在睡觉。程启思给那个约他们来的“罪魁祸首”殷鸣打电话，居然是“该用户已关机”，估计还在飞机上。程启思“咳”了一声，只觉得无聊到了极点。

这里很冷，比城市里要冷得多，空气虽然干净清新，却给人一种比较稀薄的感觉。程启思把衣领拉了拉，突然地，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那是个女人，留了一头相当帅气的短发，穿一件同样帅气的皮外套，高跟长靴。她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年纪，身材修长，脸略微有点方，但配上她小麦色的皮肤和秀眉大眼，有股亮眼的美。看到程启思在留意地注视她，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对着他礼貌地笑了一笑，就转过身走开了。

程启思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他决定去酒店一楼餐厅附带的酒吧喝上两杯。这里的夜风，吹得他整个人都快结冰了。一进去，他就愣了一下。刚才遇到的那个女人，比他快了一步，也坐在酒吧里。

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裹了一条颜色非常鲜艳的波希米亚大披肩，手里端着一杯橙汁。她一抬头，看到程启思，也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对着他做了个手势，请他过来坐。

程启思犹豫了一下，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也是来这里旅游的？”程启思搭讪地说，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很蠢，但也想不出来更好的话了。到这里来，不是来旅游的，还能是来干什么的？

对方居然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来旅游的。这地方我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准确地说，我是来度假的。”她啜了一口热橙汁，笑着说，“我叫陶丹，你呢？”

“我姓程，程启思。”程启思回答。陶丹嘴也略有点大，但是笑起来十分爽朗迷人，跟她的长相气质都搭。他实在不觉得这里是一个度假的好地方。随便找个海岛，阳光加海水也比这深山里面强十倍吧！他的表情一定把他的心思出卖了，因为陶丹看着他，笑了起来。“你一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跑到这里来度假。”

程启思正想客套地说上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以弥补自己的唐突，忽然，他的目光被酒吧墙上挂着的几个颜色鲜亮又奇形怪状的面具给吸引过去了。陶丹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笑了起来，说：“哦，这是从前这里一个民族跳舞的时候用的面具。外面应该是见不到的。”

“看起来是很特别。”程启思说，“从没见过这样子的。”

陶丹望了他一眼，问道：“我总觉得，你不太像游客。”

程启思呵了一声，说：“为什么？从哪里看出来的？”

“哦，说不出来。”陶丹笑嘻嘻地说，“我有个朋友，她老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

就老是缠着她教我，怎么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思。”

程启思有点好奇，问道：“为什么她会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有特异功能么？”

“不不不，当然不是。”陶丹又大笑了起来，“她每次一解释清楚，我就觉得，啊，原来这么简单！就跟福尔摩斯每次跟华生解释他为什么能未卜先知，华生表示这一点儿都不神秘，说穿了就没意思了，一个道理！哦，其实她是教心理学这方面的，她说，心理学学起来多麻烦，相信你的直觉就是了！”

程启思被她这话给逗乐了，不过倒是对陶丹这个朋友感到了点兴趣，真是跟钟辰轩有异曲同工之妙。陶丹还不死心，问道：“我猜错没有？猜错没有？”

“猜对了。”程启思回答，“我是警察，到这里来是应一个朋友的邀请。当然，如果有空，顺便旅游一下自然也不错。”

陶丹轻轻地啊了一声。“你是警察？”她正要说话，这时候有服务生端了一份牛排到他们桌子边上。程启思并没有叫牛排，显然是陶丹要的。陶丹笑着说：“我今天还没有吃东西……”

她话还没说完，脸色突然就变了。程启思只见她两眼死死盯着那牛排，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拿走！”

服务生也吓了一跳，不敢再多问什么，赶忙拿走了。程启思相当疑惑地望着陶丹，陶丹的脸色死白，胸口起伏不定，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是这里的氧气都不够她呼吸了一样。程启思忙问道：“陶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陶丹很突兀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不太舒服，先回房间了。”

她也不等程启思回答，站起身就向外冲去，差点撞上了悠悠闲闲刚走进来的钟辰轩。钟辰轩回头望了她片刻，走到程启思坐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怎么回事？”

程启思莫名其妙地说：“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不就是一份牛排么？”他抬头一看，那个服务生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端着那份牛排站在附近，嘴里喃喃地说，“奇怪了，明明是这位小姐自己要的啊。”

钟辰轩招了招手，问那服务生：“是这位小姐亲自点的吗？”

“是她在房间里打电话订的，她说一会下来。”服务生低头看着牛排，“这究竟是怎么了？”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去看那份牛排，深山里面的五星级酒店也绝对够得上档次，那牛排做得是汁水十足，卖相也好看，别出心裁地在盘子边上放了一大撮罗勒叶子，不仅香得特别，还青碧好看。

服务生端着牛排莫名其妙地走了，程启思说：“又不是什么三四分熟的牛排，也没见着血淋淋的，她这是怎么了？我看起来，这牛排好好的啊。”

钟辰轩眼里有股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苏枝那面镜子边上的花纹就是罗勒叶子。”

程启思叫了起来：“什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抽象呗，谁认得出来？”钟辰轩说，“我看过那份古董目录，描述里面是写的罗勒叶子花纹。”

程启思沉默了片刻。他听见钟辰轩喃喃地念了一句什么，用的却不是中文。

“Tears like mine will keep thy memory green, As Isabella did her Basil—tree.”

程启思也跟着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伊莎贝拉的罗勒罐。”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钟辰轩，问道，“你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个？”

钟辰轩耸了耸肩。“不知道。或者是她的表情吧？她像是看到了……嗯，伊莎贝拉的罐子里面叶子青翠的罗勒。”他拿了菜单，招手叫服务生过来点餐，“不过，这酒店的罗勒真是长得不错，难怪要在牛排里面放那么多罗勒当装饰了，平时那不都只是调料么！”

程启思抬起头，朝墙边放着的几盆绿植盆栽瞥了一眼。

确实如钟辰轩所说，这家酒店的花盆里面有一多半都种的罗勒。不是什么名贵的植物，只是长得郁郁葱葱，香味浓郁又特别而已。

照他看来，这酒店里面墙上挂着的那些相当狰狞的面具都比罗勒吓人得多。

这天晚上，程启思和钟辰轩又在酒吧见到了陶丹。这地方晚上很冷，穿羽绒服都不嫌多，也没谁有出去溜达的心思，虽然在城市里面绝对见不到这么美的星空。

陶丹来的时候，已经九点过了。她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看到程启思，就朝他们走了过来，对着两个人点头一笑。

“钟辰轩，我同事。”程启思介绍说，“这位是陶丹，陶小姐。”

陶丹化了点淡妆，但程启思仍然看出来，她眼圈微红，应该是哭过。“不用客气，叫我陶丹。”

她坐了下来，钟辰轩一如既往的懒得搭腔。程启思拿手肘碰了他一下，又问陶丹：“想喝点什么？”

“我要一杯酒。”陶丹挥了挥手，说，“什么酒都可以。”她看程启思喝的是啤酒，就说，“我倒一杯就可以了。”

钟辰轩主动地把杯子推了过去，还问了一句：“陶小姐一个人来这里？”

程启思不明白钟辰轩怎么突然愿意搭话了，他原本以为钟辰轩会站起来说声“抱歉”就自顾自回房的。

“哦，叫我名字就好。”陶丹掠了一下头发，她头发有一部分染成现在流行的一种暗铜绿色，一种低调的时尚。“是同学会。我跟他们没同路，他们都到了，我明天去。”

一听到同学会“三个字”，程启思才明白钟辰轩方才问话的意义。钟辰轩又问道：“在这个地方开同学会？”

“是这样的，我们快毕业的时候，也就二十岁出头吧，在这里的一个小水电站实习。”陶丹眼里带着点回忆，说，“是个特别特别偏僻的地方，在一条山沟里面，除了我们就没有什么人了。唉，那时候可不像现在手机随处都能上网，连看电视都只能用锅盖，可想而知，我们是有多么无聊！”

程启思光是想一想，就已经觉得无聊了。“那你们在这里开同学会，倒是很能回忆一下当年的情形啊。”

“那个水电站停运了，马上就要关门了。”陶丹叹了口气，说，“所以我们约在那里聚一聚，也好久不见了。”

程启思觉得听起来实在是非常合情合理，只听钟辰轩又说道：“要组织起这么个同学会，都约到这个地方来，不容易吧？”

“确实不容易，都说了好久了，最后敲定的时间是上个月。”陶丹笑着说，在那里翻她的手机，递给他们看，“还发了个电子请柬。看，这上面的图，就是那个水电站的照片，还是我们当年拍的。”

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怅然的表情。“只可惜，有一个同学来不了了，人也齐不了了。”她凝视着面前的那杯啤酒，这样的光线下面，玻璃杯里面的啤酒也变得美了，那些黄色的泡沫晶莹得发光。“我们本来想……一起去拜祭一下童月的。”

程启思望着她：“童月？”

“我们的同学。她……她死在那里了。”陶丹的眼圈红了一下，“一个意外。我们都很难过，她……那么优秀。”

一听到“死了”，程启思的本能就开始起作用了，忍不住问道：“什么样的意外？”

“哦，是意外。调查过后都说是意外。”陶丹的目光变得迷离，带着一点回忆的味道，“她是淹死的。在水里。”

说这番话的时候，陶丹的双手放在桌面上。她的手也比较大，骨节微微地有些突出。这时她的手指神经质地开始绞扭，程启思留意到，钟辰轩相当注意地在观察着陶丹的手势，以及她面部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他只听到钟辰轩问道：“陶小姐，是不是那意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

陶丹的手终于把那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给碰翻了，泛着泡沫的啤酒从桌面上一直流到地上，滴到她的长靴上，她也没有一点动作。程启思正要起身收拾，忽然听到陶丹开口了，她的声音非常清脆，非常冰冷，像冰块丢进玻璃杯里的声音发出的响声。

“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程启思的动作停住了。一瞬间他的感觉是又好笑，又觉得无聊。“鬼？这跟你同学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陶丹又喝了一口啤酒，啤酒是冰凉的，她的笑容仿佛也一下子被冻住了。“因为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对，是明信片，不是电邮，或者微信，或者别的什么。一张鬼寄给我的明信片。”

程启思瞪着她，他一直觉得陶丹很正常，思路清晰，但这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坐在这里听她说话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了。